一千年的志氣：不被淘汰的企業競爭力

第四章　老店企業與生物科技（摘錄）
賣方滿意，買方滿意，羊兒也滿意

「一隻羊、兩隻羊……」這是人們失眠時會用的催眠法，但是在我眼前的這條大大的輸送帶上，真的是「一隻羊、兩隻羊……」地把羊給帶走。

這裡是澳洲數一數二的綿羊牧場。其中的一處作業場正上演著一幕不可思議的情景。

在送上輸送帶之前，羊兒們一隻隻四腳朝天，腿的根部接受注射。

我得說，羊兒真的很聽話，被擺成四腳朝天的姿勢也不會亂動或掙扎，那個模樣就像嬰兒在等著換尿布。

但是，包在牠們身上的不是尿布，而是類似網球網的白色網子。整張網從羊的下半身包到上半身頭頸處，以拉鍊牢牢固定，讓羊兒怎麼動也甩不掉。好，完成！這些「網子羊」雖然沒有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電子羊」那麼科幻，但也一一被送上輸送帶，直接回到牧場過放牧生活。

一個月後，這些網子羊兒又回到作業場。作業員兩人一組，將羊兒身上的網子剝下來。啊呀呀！這不是一隻光溜溜的羊嘛！而且還多了一件羊兒形狀的羊毛外套。這就真的很科幻了。

咦，我到底在說什麼？我是在說，這羊兒脫殼的伎倆，運用了老店傳統的發酵技術，而且這項技術還是出自江戶時代就開始釀醬油的公司。

剪羊毛對「畜牧大國」澳洲的從業人員來說，實在是個頭痛的問題。
操作電動剃刀，把大隻羊兒翻來覆去地剃毛，是必須彎著腰使力的重活兒，許多作業員因此傷了腰。儘管如此，薪水卻很低。這麼一來，不但沒有好手，也後繼無人。

對羊兒來說，剪羊毛形同一場災難。要是遇到動作粗魯的作業員，電動剃刀甚至會把肉給削掉，流血就不用說了，還可能因傷口感染病菌致死。總之就是沒有好事。
於是，澳洲聯邦科學暨工業研究院注意到，與南半球的澳洲隔太平洋相望，位於北半球的日本醬油公司首次成功量產的藥品。

這家公司就叫作Higeta醬油（以下簡稱Higeta）。說到Higeta，是與龜甲萬、Yamasa等齊名，醬油釀造業老店中的老店。Higeta創立於元和二年（一六一六年），也就是德川家康歸天那年，至今正好第三百九十年。以創業年份來看，Yamasa是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年），龜甲萬是寬文元年（一六六一年），因此Higeta是最早的。

日本首都圈的蕎麥麵店所使用的醬油，約有八成是由Higeta供應，此外也獲得壽司店、傳統料理店、料亭等高度支持。這家「內行人偏愛」的醬油製造商生產剪羊毛藥劑一事，即使在日本也幾乎無人知曉。

研發藥劑的靈感，緣自於使用抗癌劑導致經常落髮的現象，說諷刺倒也真諷刺。

這款藥劑可促進皮膚細胞的增生，將藥劑打在羊身上之後，增生的皮膚細胞會壓迫毛孔，使毛孔暫時變小。毛孔一小，毛就跟著變細，因而自然脫落。套上網子就是為了防止脫落的羊毛四散。

掉了毛的毛孔馬上會長出新的毛。這樣做既不會傷害羊的皮膚，藥劑也沒有副作用。醫藥費換算為日幣，一隻約五十日圓，只有手動剪毛的十分之一。

如此取得的羊毛品質卻是相當優良。與傳統電動剃刀剪下的羊毛相比，由於毛尖圓滑，柔和不刺，在市場立刻賣得高價。

作業員不用幹粗活，羊毛能賣得好價錢，羊兒也不必吃痛。長袖善舞的日本近江商人（現在的滋賀縣）常說「三方滿意」，亦即理想的買賣是「賣方滿意，買方滿意，社會滿意」，套用這句話，就是「賣方滿意，買方滿意，羊兒也滿意」。

「這是新的生物科技， new biotechnology。醬油是運用微生物來製造的商品，是old biotechnology（老的生物科技）。因為同樣都是生物科技，我們認為應該可以做得到，才跨足生技領域的。」

Higeta的濱口敏行社長用詞相當特別。

「old biotechnology」。

在這一章裡，先讓我們來看看日本從事「old biotechnology」釀造業的老店企業如何蛻變出新的面貌。


異位性皮膚炎的救星

自瀨戶大橋四國高松這一側驅車前行，在一片田園地帶的中央，出現了一座牆壁造型相當特殊的建築物。

這些牆被稱為「海參牆」，上面貼有四角形的瓦片，空隙以石灰填滿，形成黑底白格紋的菱形。這些牆極具日本酒藏風情，卻又相當新穎。一問之下，原來是平成之後（一九八九年）才建造的。一走進建築物，裡面不是酒藏，倒像是研究機構。

創業一百五十多年的「勇心酒造」第五代當家德山孝先生，也不像個酒藏主人。他的名片上印的不是「社長」兩個字，而是「代表取締役農學博士」（強調標記為筆者所加）。白衣加上眼鏡的外表，斯文的語調，引經據典的談話，活脫就是位學究。與企業人士常見的口才便給、精明幹練正好相反，對於我離譜的問題也是在深思熟慮之後，為難地回答：

「這該怎麼說才好呢？」

「該怎麼說才好呢……我因為太專注於研究，二十五年來公司一直處於赤字狀態，平成十四年（二○○二年）推出『ATOPI SMILE』之後，才總算轉虧為盈。」

ATOPI SMILE對於有異位性皮膚炎孩子的母親來說，幾乎可以說是「救世主」，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德島大學醫學系的臨床實驗也證明，百分之八十八的異位性皮膚炎患者症狀因此獲得改善，而且完全沒有長期使用類固醇的那種副作用。

其中的祕訣就在於製造法。不，應該說是「釀造法」才對。ATOPI SMILE和清酒一樣，是以米發酵所得的精華為原料製作，是「old biotechnology」的產物。德山先生稱之為「日本型生物科技」。

「我們的工作是組合日本傳統的發酵技術來開發商品，而非採用西洋的基因重組技術。日本傳統的發酵技術一向運用在飲食方面，因此安全性早已獲得證實，也不須擔心以基因重組製造出自然界沒有的東西所帶來的副作用。這就是日本型生技。」

ATOPI SMILE的大部分製程與清酒相同。將麴菌和入蒸好的米中，放在貯存糟裡發酵。如此做好的精華成分，德山先生命名為「米力精華」。

像這樣寫下來，彷彿一切都很簡單，但其實不然。舉例來說，光是商品化之際，為了突破去除發酵味這個瓶頸，就耗費了七年的光陰。僅僅米力精華這一項，於一九八七年通過厚生省（現為厚生勞動省）的準藥品許可前，共開發了十多年，每年都投注以億為單位的資金。米力精華更創下日本國內以米製品獲得準藥品許可的首例。

米力精華至今已開發出三十六個種類，商品化的有九種之多。在製造過程中，控制所添加的麴菌、酵母或乳酸菌等微生物的種類、數量及熟成期間，就可製造出特性不同的米力精華。但是，米力精華從生產到商品化的這條路難如登天。

擺脫釀造業的低迷

德山先生在年僅三十歲時就繼承安政元年（一八五四年）創業的勇心酒造，當時釀造業已是夕陽產業，老牌酒造一一倒下。

不只是清酒，包含味噌、醬油在內，消費長期衰退的趨勢變本加厲，整個日本釀造業被迫面臨苦戰。Higeta跨足生技界，算是其中的一種應變之道。

從這個角度來看，在本章所介紹的老店企業，其實與上一章的Dowa一樣，每一家都是拚命在「敗部復活」中摸索。

德山先生曾經在東京大學研究所研究酵母，也曾在發酵研究上有「總元帥」之稱的國稅廳釀造試驗所工作。他認為，釀造業界不景氣的一大原因是「垂直思考的弊病」。

「以『清酒可口』或『多吃米飯』來推廣，這種方式本身就是垂直思考僵化的證明。像米，我們有非常優良的釀造、發酵及抽取技術，可以製成清酒、味噌、醬油、醋、味醂，或是燒酎、甜酒等等，但是自明治之後，可以說完全沒有再開發新的用途。換句話說，進入近代之後，日本人並沒有設法找出米中所蘊藏的力量。原因就在於米一粒一粒太過簡單，光是以近代科學的角度來看，有些部分是看不見的。正因為近代科學走進死巷，我才會致力於研究米，讓種稻產米這樣的農業，與釀造、發酵的技術再次連結起來，製造出高附加價值的東西。」

德山先生宣稱要從「垂直思考」切換到「水平思考」。

話雖如此，一開始連研究設備都沒有，每天晚上他都等家人睡著了，在廚房一角拿著試管，這也不是、那也不成地一試再試。還曾以香川縣特產的金時紅蘿蔔製成食用醋。

然而，過度熱中於研發的結果，在本行清酒方面無論如何都會有所疏忽。職人杜氏白眼相對，就連酒行客戶也感到不解：「為什麼不賣酒？」研發每年投入一億日圓以上的資金，遇到銀行拒絕融資，就分售祖傳的土地籌錢。當地的媒體把德山先生稱為「外星人」。

「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毫不存疑。雖然毫不存疑，卻深深感到要做出一樣東西是多麼困難。再來，要商品化也是另一個難關。想想看，就連大企業也因為把原料發展成商品太困難而不願意做，我當初是因為不知道，沒錢還向原料挑戰，才會吃盡苦頭。」

總算找到的一線曙光，是含有厚生省許可的米力精華的入浴劑。其靈感來自過去古文獻中關於將米用於熱敷藥膏的記載。

這款入浴劑一炮而紅。一九八八年甫推出即賣出十六萬份，很快就變成一年熱賣三百萬份，一個員工四十人不到的公司，締造了一年十億日圓的營業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