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這個荒野
「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自我否定」三大神器
我從懂事時起,就是個埋頭讀書的小孩。就我記憶可及,抓起印刷品就讀的習慣,大概是從讀《週刊少年Sunday》和《週刊少年Magazine》時養成的,這兩本都是當時大受讀者歡迎的漫畫週刊雜誌。小學時,我最期待的就是這兩本雜誌的發售日星期三。
就算看的是漫畫,讀的一樣是文字。我記得我愈來愈喜歡看書,很快就去圖書館借書回家看。從講談社出版的《少年少女世界文學全集》開始讀,接下來便讀遍《杜立德醫生》系列、《悲慘世界》《咆哮山莊》《巴爾街風雲》和《夏洛克.福爾摩斯》系列。
就形成我至今對自我認同這層意義上來說,第一個轉捩點是夏目漱石的《心》。正確日期我已經忘了,只記得第一次拿起這本書來看,應該是發生在國三到高一之間。當時我躲在棉被裡讀得廢寢忘食。
這本書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了人類的利己主義與罪惡感。主角之一的「老師」背叛了摯友K,娶了K喜歡的「小姐」為妻,導致K的自殺。老師後來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最後也選擇了死亡。
出現在這部作品裡的,是「老師」強烈的罪惡感,而那樣的罪惡感,與利己主義其實是一體兩面。
我在本書〈前言〉也提到,我向來的論點是「沒有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與自我否定,人就不會進步」,說這三件事是「三大神器」也不為過。為了表現自己,人會選擇使用言語詞彙。這個過程是痛苦的,人必須被迫否定自己,重新凝視自己的不成熟。不過,只要重複這三件事,人就會成長。
我閱讀《心》時,才第一次深切感受「自我檢驗、自我厭惡與自我否定」的概念,第一次思考「什麼是活著」,一頭栽進夏目漱石的其他作品中。我的閱讀經驗是從「形成一個人」這一層意義上開展而來的。
去被自卑感折磨吧
我在少年時代,持續被自卑感所折磨。
不過,那種事並不稀奇對吧?只要小孩具備某種程度的感性,沒有人不曾自卑感作祟。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能滿懷自信地活著。
至於當時的我為哪些事感到自卑呢?首先是長相,我曾認為自己是世界上長得最醜的人。再來是身材矮小。功課表現上,我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四年級,都還馬馬虎虎。
只可惜,五、六年級就爛透了。一位叫佐佐木的級任女老師不知為何非常討厭我。那個老師偶爾會把自己三、四歲的小孩帶進教室,這在那個時代非常常見。
我很喜歡小小孩,總是拚命想和對方玩。這種時候,佐佐木老師就會對我說:「別碰他,我就是不想讓你碰到他。」
我不只被老師討厭,其他同學也欺負我。簡單來說,我這個人的存在就是礙眼。我讀了以小學生來說,幾乎不可能閱讀的大量書籍,身為一個小孩,我的自我意識過度強烈了。
感性來自自我意識。由於我的自我意識以這樣的方式展現,同學開始認為「這傢伙和我們不一樣」,這個想法變成某種信號,讓他們看我不順眼吧。如果叫我反省,我就會得出這種結論,因為我就是那種小孩,所以也沒辦法。
無論對當時或現在的小孩都一樣。對小孩來說,自己無法融入孩子們的社會是很可恥的,他們絕對不想被父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小孩也有小孩的面子。
要是我被霸凌的事曝光,母親必須到學校跟師長面談,這是我最不希望發生的,所以只能自己忍耐了。我身材矮小,不擅長打架,不是被揍就是被取很屈辱的綽號,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經歷過各種慘事。只是,那個年代的小孩和現代小孩不同,就算被霸凌也沒想過要自殺。
有件事至今我仍難以忘懷。成績通知單上有個「行動紀錄」項目,上面會寫「公德心」「協調性」「公平性」等與個性相關的評語。
我從五年級到六年級,在這些項目上的評語幾乎都是C(最低分)。那些欺負我的人跑去跟佐佐木老師說了許多我的壞話,老師也完全相信了。
我就這麼被級任老師貼上「完全沒救」的標籤。佐佐木老師雖然已過世,我當時的不甘至今仍未消失。
我下定決心,死也無妨
我國中進了清水市立第七中學。心想上了國中,霸凌的情況應該會減少吧?結果,小學的原班人馬幾乎都上了同一所國中,霸凌完全沒法消失。我國中的綽號是章魚。同學喊我章魚,讓我很受傷,所以乾脆自己扮演起章魚。我這麼做是為了讓人家以為「那傢伙自己愛演章魚,所以才會被叫章魚」,換句話說就是我的自我防衛。
有個五人左右的小圈圈始終不放棄霸凌我。清水市立第七中學位在一座小山的山腳下,山坡上有個老神社,有時我會被那群人叫到神社後方圍毆。
變化出現在國二那年的夏天。不知道是第幾次被那群人叫到山坡神社的後方,但是我心想同樣的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只要我一天不表現出反擊的意志,就肯定會一直這麼被揍下去。我再也不想單方面被揍了。就算我反擊的結果是死也無妨,就算要殺死對方也無妨。
我在走向神社的路上,撿起了掉在路邊的鐵棍,放進書包。到了神社,那群人等在那裡,照慣例找我碴。我從書包裡拿出鐵棍握緊,說出:「我是認真的,死也沒關係,動手吧!」朝他們戳去。他們瞬間感到害怕,如鳥獸般四散逃逸。從那天起,我不再被霸凌。
那時,我真的認為死也沒關係,也真的做好一死的心理準備,因此改變了狀況。這個經驗教會了我,如果想改變什麼,就必須下定不惜一死的決心。
我想閱讀的書不是關於此地,而是關於「彼方」
我就像這樣,在學校無法順利和朋友、老師建立人際關係,對現實世界懷抱著疏離與孤獨的感覺。正因如此,我拚了命地閱讀大量書籍,只要讀書,我就身處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裡,誰也無法欺負我。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我喜歡的書有兩種類型。
一是能和動物交流的故事。我沉迷於休‧羅夫登的《杜立德醫生非洲歷險記》《杜立德醫生航海記》,及《杜立德醫生和綠色的金絲雀》等系列作品。故事主角杜立德醫生因為學會了「動物語」,能和任何動物對話,讓我羨慕不已。
此外,我也喜歡當時大受歡迎的暢銷紀實書《野生的愛爾莎》(Elsa : The Story of a Lioness)。這系列後來還出了《永遠的愛爾莎》及《我的愛爾莎》等續篇。
作者喬伊‧亞當森女士因丈夫工作的緣故共赴非洲,遇見一頭不小心闖入露營區的小獅子。喬伊開始飼養牠,並將牠取名為愛爾莎,等到愛爾莎長大後,再將牠放回叢林。別離使人難過,但愛爾莎仍帶著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故鄉。這是一個人類和野生動物心意相通,如家人般共度一段歲月的故事。
無論是《杜立德醫生》還是《野生的愛爾莎》,能與動物交談或交流這件事對我而言似乎很有魅力。
另一種深深打動我的,是與海外留學有關的書。比方說小田實的世界旅行記《什麼都去看》(何でもみてやろう),這是當時的暢銷書。
植山周一郎的《桑威奇高中》(サンドイッチ‧ハイスクール)也令人難忘。作者當時還是個高中生,寫下了前往美國伊利諾州桑威奇高中留學的經驗談。這本書真的非常有趣。
還有大山高明的《美國青春旅行》(アメリカ青春旅行),及加藤恭子的法國留學記《歐洲的青春》(ヨーロッパの青春),都是洋溢青春光采,令我徹夜手不釋卷的好書。
簡單來說,那時的我一心希望自己能前往一個「非此地」的「彼方」。現實世界總帶給我疏離感,所以我不自覺地尋求與動物,而非人類的交流,嚮往前往非自己所在之處的遠方世界。
成年之後,我想知道自己從小學到高中這段時間,究竟向學校圖書館借了多少書來看,便請母校幫忙調查,只可惜並未留下紀錄。假使當時的紀錄留了下來,無論是在哪一所學校的歷史中,我肯定都是那個借出最多書的學生。
國中也好,高中也罷,除了準備升學考的時期,我幾乎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借閱書籍。前面提到的《心》也是在這個時期閱讀的。直到高中快畢業時,我才開始會去書店購買喜歡的書。
只有讀書能幫我們突破困難
《單純的激情》日語譯本出版於一九九三年,那一年正好幻冬舍成立。當時,問一百個人有一百個會說「見城一定失敗」,我每天都在與資金可能短缺的恐懼戰鬥。當時,令我埋頭讀得忘我的正是這本《單純的激情》。這本書讓我相信世界上存在著被情感打動的陌生人,這樣的想法安慰了秉持相同情感、創立公司的自己。能夠戰勝當時那段時光,這本書占了很大的功勞。
回想起來,每當我埋頭閱讀,往往都是身陷某種困難的時刻。就像我說不出究竟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經歷了困難所以閱讀,還是讀了書所以能克服困難。閱讀、經歷困難、閱讀、經歷困難……我的人生就是不斷這樣的循環,所以,經歷困難與閱讀已是密不可分的關係。
實際上,在我人生中共有六次貪婪閱讀的時期,毫無例外地,都是我正對人生感到不幸或不安的時期。第一次是小學、國中時期,我為外表感到自卑,在班上被霸凌、遭排擠,又因父母關係跌入谷底,回到家仍不得安寧。那時我熱衷閱讀和動物及旅遊相關的書,一心想著總有一天要去一個「非此地的彼方」。這件事前面提過了。
上高中後,儘管人際關係一度重整,我的痛苦並未消失。大學應考的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又不敢跟喜歡的女孩說話。為了甩開這樣的不順遂,我讀遍五味川純平及高橋和巳的書,揣摩那些活在比我更殘忍、坎坷的環境下的人們的心情。
大學時代,我開始深入思索社會的矛盾,對賭上性命投身革命鬥爭的書傾心,打工賺來的錢全部拿去買書了。然而,最後我仍屈服於現實,逃離學生運動。為了不去正視自己這樣的軟弱,我又再次投入閱讀的世界。
就職後,我打從內心期盼能當上文學編輯。事實卻是我只能一再地編輯實用書,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使我焦慮不安。當時,我拚了命地閱讀在新宿黃金街喝酒認識的年輕作家及他們身邊作家的作品。直到得償所願,我終於成為角川書店文學編輯後,我又因為太開心而讀了更多作品。
四十二歲成立幻冬舍那時,我鎮日與不安奮戰。所有人都說我的挑戰「一定會失敗」。或許那是出於嫉妒心而對我發出「失敗吧」的詛咒。當時的我,不以編輯的身分讀書,而是做為一個人而忽然莫名地想閱讀,試圖用閱讀掩蓋自己內心的孤獨與不安。陷入困難時,人們會緊緊抓住手邊的一根稻草。若說當時的我能從哪裡獲得一絲內心的安穩,那就只有讀書了。現代人很容易誤以為突破困難的答案只要用智慧型手機搜尋就找得到,殊不知,用這種方式找到的答案,無法推動自己的人生前進。
即使是科技發達的現代,書這種低科技產物也不會失去價值。一心一意閱讀,側耳傾聽自己情感的聲音,這段時期的收穫肯定會成為自己一輩子的財產。所以,我的想法是,愈能輕易獲取資訊情報的時代,愈該特意擠出時間閱讀。
累積再多的知識也沒用
最近,我在各種地方都聽人提起﹁教養﹂的重要。常常有許多言論指出,熟知各種資訊就是「有教養的人,但是我總覺得這種說法哪裡不對勁。所謂的教養,不該單純只是羅列資訊。教養必須是對人生及社會有深刻的洞察,也就是「思考的言語詞彙」。
因此,我想和「書讀得多就是好事」的潮流唱反調。比起累積片段的資訊,更重要的是能否從中感受到什麼。只要會上網搜尋,就能輕易獲得資訊的片段。「用速讀方式,一年讀五百本書」這種事簡直無聊透頂,又不是要成為益智問答王,做那種事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去發現自己被打動的瞬間,並以此為主軸來思考,這才是真正的教養。
有不少經營者或生意人自負「自己是讀書人」,說起話來卻毫無深度。他們只把閱讀視為「獲取資訊的手段」,讀的盡是商業書和實用書,就很容易淪落到這種下場。
商業書和實用書只告訴你「結論」。一個優秀的商業策略背後,有的本該是當事人費盡心思,流血流汗執行的過程。那裡有的不是理論也不是訣竅,而是搏鬥過程。然而,多數情況下,商業書與實用書中並未充分展現這個過程,只以方法論的形式,把成功經驗寫出來。讀者就算按表操課,也無法創造同樣的成果。
當然,為了工作需要,從書中取得必要的資訊並不是壞事。但是,在我的觀點下,閱讀是去體驗實際生活中經驗不到的「另一個世界」,鍛鍊自己對他人的想像力。重要的不是「書裡寫了什麼」,而是「自己如何感受」。
這或許和欣賞藝術作品十分相近。欣賞藝術作品,不是去取得作品相關的資訊(當然,這麼做有時的確能幫助我們深入地品味作品),更重要的是去感受看到藝術作品時,內心產生了什麼感動。
我四十多歲時,假日喜歡去逛銀座的藝廊。儘管我對多數作品並未留下印象,但偶爾也會遇到我非常心動,「無論如何都想獲得」的畫作。這些作品展現的悲戚、感傷或陶醉等情感,讓我產生了共鳴。
我一遇到這種作品,不管三萬還是三百萬,就算價格是當時的我不容易賺到的一筆錢,我還是會勉強自己買下。只要這個藝術作品對自己「具有價值」,無論是什麼樣的作品,就產生價值了。
大家選書的時候也像這樣做就行了。當然,你跟著暢銷書排行榜買,或是讀眾人推薦的書也很好。只是,自己的評價和世間的評價未必相符,不妨更隨興自在,順著自己的心情伸手拿下想看的書。
將閱讀當下的心情寫成文字留下來,那麼毫無疑問,那些文字將成為自己的財產。我在讀到有感覺的書時,會直接在書頁上寫下心情。所以,當我現在再次翻開那些書,那時的心情就會重新甦醒。想起當年自己內心的糾葛,有時甚至能從中獲得工作上的靈感。
不過,千萬不要因為我這麼說,就以為讀所有的書都需要做筆記。將想法化為言語詞彙需要耗費許多勞力,每一本書都這麼做的話,會覺得閱讀是苦行。與其那樣,倒不如把閱讀感受到的東西積蓄在心底即可。這麼一來,累積在心底的東西會如同醃漬的糠床一樣地發酵熟成,成為思考浮現出來。
闡述「理想」便是踏上坎坷的道路
同樣在我心中持續充滿生命力的,是高野悅子的《二十歲的原點》(二十歳の原点)及奧浩平的《青春的墓碑》。高野悅子和奧浩平也都參與了學生運動,也都在在學期間自殺了。高野悅子就讀立命館大學,奧浩平就讀橫濱市立大學。死後,他們書寫的日記及筆記被公開,成了暢銷書。
我從高野悅子和奧浩平的作品中,感受到他們為人的善良、正義與純樸。
我從以前就認為要好好活過一生,就必須做個「善人」。就算良心只是共同幻想的產物,如果沒有良心,人就無法突破、逼迫自己,也無法和他人建立真正的關係。無論人生或工作,有時或許必須強悍或狡猾。然而,就算靠強悍與狡猾能享有一時的順利,這種人也一定會在什麼地方失足墜落。憑藉小聰明是最糟糕的。
看在對政治毫不關心的普通人眼中,高野悅子和奧浩平糾結的或許只是「哪有那麼嚴重」的事。但他們認真、嚴肅地思考資本主義的矛盾,與獨占警察或自衛隊等暴力體制的國家對戰,試圖改變經濟結構。然而,他們身邊的人只將學生運動視為肩並肩上街頭遊行,唱唱革命歌曲〈國際歌〉或其他民謠,盡做些溫吞、鬆散的事。他們認為那些表面上的活動無法改變世界,並為此感到苦惱,最後必然得出「只能拿起武器了」的結論。
但是,深受父母所愛,在共同體內正正當當長大的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拿起武器。經歷一番苦惱,陷入絕望的他們,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的《二十歲的原點》扉頁上還留著當時閱讀的筆記。日期是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九日,那天是「沖繩總罷工」之日。
妳的死於我而言是沉重的。明明這只是經歷過致命性的學生運動風暴,徹底頓悟後的一份筆記。一個平凡的少女,當然也有自戀、優越感和自卑感。自我意識強烈,且具備良心的妳拚命掙扎、戰鬥、努力、自戀、焦慮、受傷、尖叫,然後死去。我喜歡妳,而妳是如此沉重。我無法對妳視若無睹地活下去。妳的死在我的生中覺醒,伴隨我的苦惱活在我心中。
現在回頭讀這段筆記,難免感到害臊。不過,這也說明了他們的人生對當時的我造成多大的震撼。
身為中核派的奧浩平,愛上革馬派中的一位女性。不同意識形態的組織成員發生戀情是絕對不容原諒的禁忌。然而,人類的性與愛,不是用思想就能阻斷的。
奧浩平在書中最後給兄長的信中寫道:
不知為何,她在這半年內美得吸引眾人目光。而我靜靜地愛著她,希望兄長能看到變得更美的她。我們第一次牽手是在六月,要是能重拾那甜美的昨夜,請喝下我帶去的紅標三得利吧。
每次讀到這一節,我總會流下眼淚。世上竟有如此純粹的心意。
更讓我感動的,是他的哥哥奧紳平在〈後記〉中的文章。
日本歌鴝離巢不久就會在森林裡水平一直線飛翔。接著,許多年輕的歌鴝會因撞上樹木而墜地。
我在這一段旁邊加註寫著「只有飛得不夠水平的歌鴝才能活下去」。
筆直飛出的牠們,都撞上樹木死去了。
就因為我飛得不夠直,所以才能存活到現在。我經常這麼想。
因此,我不能在這世上的戰鬥中落敗。身為倖存者,唯一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出人頭地來證明這個世界的醜惡。我一直這麼告訴自己。
我無法信任年輕時從未想要改變世界的人。當然,因為世代差異的關係,有些人無緣經歷學生運動。然而,無論屬於哪個世代,重要的是必須曾對世間抱持理想,曾為貫徹理想而感到痛苦、煩惱。所謂抱持理想,也與自己一生將如何活的命題有關。沒認真思考過這件事就長大的人,總有種說不出的膚淺。我最討厭聽到從這種人口中說出的「理想」了。
一旦開始認真思考如何活,就必然會從閱讀中找到活路,會想將前人的智慧與生存之道當作寄託。讀過高野悅子和奧浩平的日記及筆記,知道世上竟然有如此認真思考世事和自己生存之道的年輕人,不由得深感羞愧。
「勝利者就是一無所獲」──海明威
順便一提,每次我提到阿里的事,就一定會想起海明威的文學。大學時代我買了三笠書房出版的八冊《海明威全集》,反覆閱讀了許多次。其中有一篇小說叫〈勝利者就是一無所獲〉,寫在開頭的話,至今仍是我的座右銘。
和其他所有爭戰不同,做為前提的條件是,勝者什麼都不會得到—無論是安詳或喜悅,甚至是榮耀,那個人都不會得到。此外,即使是壓倒性的勝利,勝者內心也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報酬。
這一小節傳遞了令我震撼的訊息。當付出壓倒性的努力取得某種勝利時,除了「勝利」這個事實之外什麼都沒有。我打從心底對這段話產生共鳴。
更激勵我心的是《老人與海》。《老人與海》描寫老漁夫聖地牙哥和巨大旗魚之間的戰鬥。聖地牙哥一個人和已上鉤的巨大旗魚搏鬥了兩天兩夜,最終雖然獲得勝利,卻因為旗魚太大拉不上船,只能綁在船邊返回港口。結果旗魚流出的血引來鯊魚接二連三襲擊漁船。回到港口時,旗魚已經被鯊魚吃光了。
聖地牙哥在與旗魚搏鬥的過程中,想起過往人生的種種場景,開始思考自己活著的意義。而後,他淡定地面對旗魚,全力以赴。這部作品也成為不流於情感、嫌惡妥協的冷硬派小說先驅。
我很喜歡海明威的生存方式。他熱愛女人、旅行,也愛喝酒。那種一大早就喝白蘭地的生活方式,在鬥牛場、拳擊場邊下注賭博的熱情,遠赴戰場或面對獵物時散發的男子氣慨⋯⋯從作品及傳記中得以窺見,清楚對比出感官與死亡的生存之道都讓我嚮往。
最引起我共鳴的,是他六十一歲時,對年老、衰弱的身體感到絕望,以來福槍自殺的結局。死前幾個月,他寫信給朋友哈奇納,信上大意是說自己的肉體已經不聽使喚,活著也沒有意思。他最後坐在自家椅子上,身體前傾,把槍管塞進嘴巴,用腳拇趾扣扳機,朝自己的臉開槍自殺。
活得激烈死得也激烈、光與影,這些詞彙或許最適合用來形容他的人生。雖說我現在已經打消這種念頭了,但曾經一直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自殺」。海明威對我的影響就是這麼大。
受到海明威的啟發,我從二十七歲到三十七歲這段時間沉迷於健身。因為我認為「只要身體結實了,意志就不會鬆懈」。我一星期只休息一天,除此之外每天都上健身房,舉起一百二十公斤重的健身器,徹底操爆自己的肉體。
在如此痛苦的訓練中,我最常喃喃自語的一句話就是「勝利者就是一無所獲」。
練肌肉這種事是這樣的,自己有多痛苦,就一定能得到多少成果,和工作比起來簡單明瞭多了。結束健身時,浮現「接下來又能戰鬥了」的想法,是什麼都無可取代的充實。
我因為重訓造成肩膀受傷,現在採自保訓練法,改成以拉長呼吸的方式為主,即使如此,一週仍至少上二到三次健身房,多的時候四次。現在的我已經活得比海明威過世時的六十一歲還老了,仍然認為在身體鬆懈、衰退的狀態下,無法在工作戰場上戰鬥,所以努力投入鍛鍊。
海明威的文學教會了我,什麼是秉持激烈、頑強的意志,去面對「生」這件事。
戀愛小說才是讀書的王道
和旅行同樣能促使人成長的就是戀愛。沒有什麼比戀愛更能鍛鍊對他人的想像力。想像要怎麼對意中人開口,對方才願意看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時思考這絕對得不到答案的事,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開口。就算運氣好進一步交往,想維持良好關係更需要莫大努力。即使自己盡了最大的心意,對方也未必能接受。倒不如說,對方無法接受的狀況還比較多。
沒有比戀愛更不近人情的事。在戀愛中鍛鍊對他人的想像力,為了讓對方看見自己,付出了壓倒性的努力,我認為這些經驗都能應用在商場上。和戀愛的不近人情比起來,工作這種事簡直是小菜一碟。
戀愛時,人會變得毫無道理可言。在內心翻湧的衝動下,有時也會做出意想不到的舉動。法國作家安妮‧艾諾的《單純的激情》,即清楚展現了戀愛的這種本質。安妮‧艾諾以代表作《位置》奪下法國兩大文學獎之一的勒諾多文學獎。不過,我倒認為她最好的作品應該是《單純的激情》。
《單純的激情》是一部描述離婚後獨自在巴黎生活的女老師,與已有家室,年輕又下流的東歐外交官發生不倫關係的小說。女老師內心只想著那個男人,一見面就不顧一切熱情擁抱。無關浪漫主義,艾諾赤裸裸地寫下純然激烈的肉體戀愛,彷彿作家自身的告白。
小說開頭,以這麼一節清楚展現了女主角的心情。
去年九月以後,我除了等待某個男人──等他打電話和來我家找我之外,什麼事都沒做。
她滿腦子都是那個男人,成為他的「性愛俘虜」,無法做其他事情。
我這麼想,寫作這個行為正是如此,必須是去接近來自性行為時的感覺,這種不安與驚愕,換句話說,是暫時將道德判斷高高吊起的狀態。
她的意思是說,在戀愛當下,道德、倫理與法律等觀念都像被吊在半空中,暫時在自己腦中消失了。我從沒看過比這更能寫出戀愛本質的文章。艾諾的作品中不斷出現將這種難以言喻的心情表現出來的文章。
閱讀與那個男人國家(他是外國人)有關的新聞報導,
決定該穿什麼衣服,化什麼樣的妝,
寫信給他,
換新床單,在房間裡插花,
將他可能有興趣,下次得記得告訴他的事寫下來。
為了與他共度的夜晚買齊威士忌、水果和各種下酒點心,
想像他來時,我們將在哪個房間性交。
她用充滿魄力的語言,說出了一位具備知性的女性是如何投身戀愛之中。
吉本隆明在《共同幻想論》中說,「只有相對幻想能突破共同幻想」。所謂的共同幻想,指的是群體制定的規定或規範,也就是善惡的標準或種種約束。另一方面,相對幻想指的是,例如母親對孩子的心情、戀愛中男女對彼此的情意這類情感方面的想像。情感是超越社會規範的東西,艾諾說的也是一樣的事。
「我這麼想,寫作這個行為正是如此,必須是去接近來自性行為時的感覺,這種不安與驚愕」這句話指出創作表現和性行為一樣,與規範、規矩無關,是依循一股「不得不這麼做」的心情去做的事。這句話道盡一切真實。
說到呈現戀愛本質的電影,那就是一九八四年上映的美國電影《墜入情網》。內容描述由勞勃‧狄尼洛飾演的建築技師與梅莉‧史翠普飾演的平面設計師在紐約曼哈頓某大型書店中不小心撞到對方,錯拿了彼此的東西,就此墜入情網的故事。這兩人不顧各自的已婚身分,無法阻止自己陷入戀愛的情感。
我認為閱讀的王道就是戀愛小說,因為戀愛小說中包含人類所有的情感。無論是思念他人的情感,還是在戀愛過程中不得不去正視的自私情感都是。就這點來說,若想從閱讀中體會文學最純粹的形式,我會建議選擇以戀愛為主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