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時代:是邪惡的存在,還是改革的希望?【誠品選書】
民粹是民主之敵嗎?
本章首先要探討的是民粹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關係性,並試著透過這項作業,從理論面剖析「民粹主義是什麼」的問題。
請各位先看一下日本某位政治家在二○一四年所做的以下發言:
「民主主義並未在日本生根。如果民主主義沒有根植於國民心中,政治就無法改善。若政治無法改善,日本也不會好。」
說出這段話的人,是時任大阪市長的橋下徹。他接著還說道:「如果不讓公民體會過真正的公民投票,民主主義就無法落實。」
一般人所認識的橋下徹,是會對公務員展開批判、以尖銳態度面對議會的民粹主義政治人物,因此或許有不少人對於他提倡民主主義的重要性感到意外。因為一般對於民粹主義的普遍印象,都是一種權威主義式的政治運動,與民主主義難以並存。
有這種印象的不只是日本人。近年各國也多半對民粹主義勢力的出現與成長懷抱不安,認為民粹是「對於自由主義政治秩序的挑戰」,或是「會使民主的存續暴露於危機當中」。民粹主義中確實存在著可能威脅民主主義的要素,譬如排他性主張、領導者與支持者的垂直關係、訴諸群眾情緒的政治手法等。政治學者珊妲.慕孚指出,人們現在已經將民粹主義政黨,視為對各項民主制度的重大威脅。即使在實際的現實政治當中,民粹主義政黨面對民主的態度也令人存疑,好幾個國家的所有傳統政黨都拒絕與之交涉,將其完全排除在聯合政府之外。
但如果翻開民粹主義的歷史,就會發現將民粹主義視為「使民主暴露於危機當中的存在」不必然是一般的看法。民粹主義在過去反而以瓦解少數派的統治,實質支持民主的解放運動之姿出現。十九世紀末的美國、二十世紀的拉丁美洲就是其典型。
農民、勞工、中產階級等各種原本被排除在政治之外的人,為了對抗傳統政治菁英的支配,積極利用民粹主義做為他們參與政治或利益表達的過程。尤其在拉丁美洲,民粹主義式的政治,是提升勞工與多元弱勢的地位、支持推行社會政策的一股重要推進力。
由此可知,民粹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關係不可一概而論。理解民粹主義背後的「兩種政治邏輯」,對於釐清民粹主義的功過反而更為重要。過去「解放」各種階級的民粹主義,到了現代則與排外主義結合,以「壓迫」之姿席捲各地。
而且即便是現代的民粹主義,也不能只強調其「壓抑邏輯」的部分。舉例來說,近年歐洲的民粹主義在批評穆斯林移民時,依循的便是「不認同男女平等的伊斯蘭教是有問題的」「不能容許與民主主義價值觀不相容的伊斯蘭教」這樣的邏輯,對外提出的主張正是因為自己擁護性別平等與民主價值,所以才抨擊移民。現代的民粹主義,可以說「解放與壓迫」這兩種面貌同時並存。
兩種定義
那麼,民粹主義到底是什麼呢?在思考這個問題之前,首先必須定義民粹主義。因此接下來會先就其定義進行整理,再闡明本書採用的觀點。
民粹主義至今使用的定義,大致而言可分為兩種。
第一種定義是將民粹主義視為突破固定的支持基礎,直接訴諸廣泛國民的政治型態。主張這個立場的政治學者,舉例來說有大嶽秀夫與吉田徹等人。以大嶽秀夫為例,他將民粹主義視為政治領袖「繞過政黨與議會,直接訴諸選舉人的政治手法」。至於吉田徹則認為,民粹主義是「操弄訴諸國民的花言巧語,以追求改革的明星式政治型態」。至於民粹主義政治人物,指的則是透過改變原本政治型態的嶄新政治手法,成功吸引廣泛國民的領袖。吉田針對這類型民粹主義提出的主要例子包括日本的中曾根政權、英國的柴契爾政權、法國的薩科吉政權、義大利的貝魯斯柯尼政權等,並針對這些政權進行分析。至於日本以報紙為首的新聞報導,也多半使用「領袖直接訴諸大眾的政治」做為民粹主義的定義。
第二種定義,則是將民粹主義視為站在「人民」的立場,批判舊有政治與菁英的政治運動。知名民粹主義研究者卡諾凡採取的就是這種定義,日本的政治學者野田昌吾、島田幸典、古賀光生等人的定義也與之較為接近。
換句話說,民粹主義指的是以政治改革為目標的勢力,批判舊有的權力結構與菁英階級(以及社會的支配性價值觀),並訴諸「人民」以實現其主張的運動。這個定義假設菁英或特權階級,與「人民」(或是「民眾」「公民」)是二元對立的兩個概念,而期望改革的勢力將「人民」描繪為「善」的一方,菁英則是蔑視人民的遙遠存在,屬於「惡」的一方。其主要例子包括法國的民族陣線、奧地利的自由黨等一般所說的民粹主義政黨。近年的政治學當中,可以看到較多人採用這個定義的立場。
關於這點,法國思想家茨維坦.托多洛夫提出相當耐人尋味的說法。據他所說,民粹主義無法以傳統的右派或左派分類,應該歸類為「下層」的運動。舊有政黨無論右派或左派全都存在於「上層」,民粹主義則站在「下層」的立場,批判「上層」菁英。
民粹主義的兩種定義就如同上述。大致而言,前者關注的是領導者的政治戰略與政治手法,後者則將重點擺在政治運動的部分。因此這兩種定義沒有孰是孰非,也不完全相互排斥。事實上,大嶽秀夫與吉田徹也都提及民粹主義「批判菁英」的部分。
換言之民粹主義的定義,或許也會隨著分析對象的不同而改變吧!
以「菁英與人民」的對比為主軸
本書將採取以上說明當中後者的定義,換句話說就是將民粹主義視為一種以「菁英與人民」的對比為主軸的政治運動。
因為現在撼動世界各國的民粹主義,多數都以批判菁英為中心,受到「下層」的運動支持。
近年歐洲民粹主義政黨的抬頭、英國的脫歐公投、乃至於二○一六年美國總統大選所暴露出來的,都是「下層」群眾對於現有的菁英階級與統治階級的強烈反彈。政治經濟菁英一味地推動全球化與歐洲整合,並「寬容」地接納移民,但財政緊縮與產業結構空洞化等痛苦卻由人民單方面承擔。這些嘗到疏離感的人民產生的反感,成為支持現在民粹主義政黨的有力基礎。民粹主義的勢力,在面對被現有政治遺棄的人民時以守護者自居,自稱「真正民主主義」的旗手,將菁英階級安上既得利益者的罪名,獲得「下層」的強烈支持。
基於以上論述,比起前者「訴諸廣泛國民」的定義,將民粹主義定義為來自「下層」的運動,以人民為依據批判菁英,或許更能適切掌握其現狀。
民粹符合民主?
如同前述,將民粹主義當成與民主主義敵對的政治意識型態、將民粹主義政黨視為反民主主義政黨的看法,直到今天都依然是主流。多數人都認為民粹主義是「民主主義的病灶」,具有「喝采優先於討論」「明星領袖的獨裁」等特徵,因此即使在民主主義論當中,一般也不會將民粹主義視為正面探討的對象。除此之外,在歐洲的脈絡當中,民粹主義政黨多半是右派政黨,有些甚至還源自極右派,因此大家往往會將民粹主義視為否定、批判民主的意識型態。
然而民粹主義的主張,其實有許多面向與民主主義的理念重疊。對民粹主義進行比較探討的政治學家穆迪與卡特瓦瑟認為,至少就理論上而言,擁護人民主權與多數決制度的民粹主義,在「本質上」是民主的。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民粹主義政黨傾向於積極主張公民投票與公民提案。如奧地利自由黨主張應廣泛引進公民投票與首長直選制度;法國民族陣線也主張應透過引進公民投票與比例代表制,反映國民的意志。至於瑞士人民黨也經常透過積極活用公投制度獲得成功。像這些訴諸直接民主主義的各種制度,依循的正是民主主義原本的概念,因此不能一概以「反民主主義」論之。
現在西歐的民粹主義即便屬於右派,也依然以民主主義與議會主義為基本前提,與那些允許暴力行動的所謂極右派極端主義有著明顯差異。多數民粹主義至少在主張上以「真正的民主主義者」自居,將自己定位為代表人民的存在。
如此看來,各國民粹主義政黨抨擊的目標與其說是民主主義本身,還不如說是透過代議者實施的民主主義,也就是所謂的代議制民主主義(間接民主主義)。如同民粹主義的知名研究者塔加特所說,民粹主義的根基不是在代議制框架內議論,而是對代議制本身的反彈。
民粹主義政黨批評代議者(政治菁英)無視公民的要求,專注於追求自我利益的行為。島田幸典也明確指出,民粹主義政黨被視為真心尋找途徑以實現公民要求的組織,因此其主張反而也擁有妥當性與正統性的面向。若引用穆迪的說法,民粹主義可說是民主主義所孕育出來的存在。
前大阪市長橋下徹被視為現代日本代表性的民粹主義政治人物,他也如同先前所述,經常搬出「民主主義」為自己的主張背書,提倡實施地方性公民投票(住民投票)。他的政治風格與傳統保守政治人物大相逕庭,因此支持者也突破保守族群向外擴大,甚至也獲得被視為進步代表的名人一定程度的支持。橋下在大阪都的公投中敗下陣來,投票結果產生之後他便宣布退出政壇,並在深夜的記者會中,說了下列這段話:
「輸了就是輸了。挑起戰端的我們……被完全擊潰。這就是民主。」
橋下的民粹主義式政治手法與民主主義銜接地毫無破綻。
但為什麼在民粹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關係當中,完全相反的兩種解釋能夠同時成立呢?
脫歐公投
英國政府舉辦這場公投,與其說是為了回應提倡脫歐的英國獨立黨等團體的要求,不如說是內部包含歐洲懷疑派的保守黨,基於黨內複雜的狀況所編織出來的產物。保守黨內部原本就對歐洲政策抱持著不同意見,自從以批判的態度面對歐洲整合的柴契爾夫人以來,這樣的分裂便浮上檯面,黨內的歐洲懷疑派對歷代黨魁的施壓與造反從來未曾停歇。據說在一九九七年以後,包含穩健派在內的廣義歐洲懷疑派,一直在保守黨議員中占據多數。
二○○五年就任黨魁的卡麥隆即使在二○一○年的大選中贏得政權,也因為在黨內的基礎不穩固,持續因黨內的強硬派而煩惱。英國國內看待歐盟的眼光,也因為歐債危機擴大與中東各國的移民問題而變得更加嚴苛。在這樣的狀況下,卡麥隆於二○一三年一月宣布,若保守黨在下一屆的大選中單獨過半,將在與歐盟重新談判之後實施脫歐公投。英國政治研究者今井貴子指出,卡麥隆試圖透過留歐的公投結果,克服保守黨對歐盟看法分裂的「宿疾」,恢復向心力。就這層意義而言,可以將這場公投直接歸納為卡麥隆政權的黨內戰略。
這時為卡麥隆的選擇蒙上陰影的,還是英國獨立黨。進入二○一○年代之後,英國獨立黨在各種選舉中,成長到足以威脅保守黨與工黨的地步,二○一四年甚至發生辭職的保守黨議員改為代表英國獨立黨參加補選,最後還成功當選這種前所未聞的事件。再這樣下去,英國獨立黨在二○一五年的大選中,恐怕會在各地對保守黨造成威脅。為了保住原本的支持者,促使他們投票給保守黨,卡麥隆在面對大選時提出公投宣言想來也是必要之舉。
無論如何,卡麥隆亮出這張「脫歐卡」的戰略,當初看來是成功的。保守黨在二○一五年的大選中贏得出乎意料的勝利,成功建立單獨政權。接著卡麥隆在遵守約定,決定實施公投之前,事先針對歐盟與英國的關係進行重新談判,並且在談判中從歐盟取回英國在歐洲整合條約的一定程度保留。卡麥隆向國民展現上述成果,並在政權主張留歐的狀態下進入公投。
到此為止都符合卡麥隆的劇本。實際上國會議員大半贊成留歐。執政的保守黨中雖然多少出現抵抗,但包含工黨、蘇格蘭民族黨、自由民主黨等在野黨的主要政治勢力,也幾乎都表示贊成。經濟團體、工會等主要團體、媒體相關人員等知識分子也多半抱持同樣意見,換句話說,英國的政治、經濟文化菁英,全都眾口一致地主張留在歐盟。因此公投的翻盤,誰也想像不到。
二○一六年美國總統大選――川普旋風
民粹主義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出現在全球蔓延的趨勢。二○一六年,成為民粹主義語源的美國人民黨解散超過一個世紀,美國也在這時正式出現民粹主義席捲的現象。這個現象就是「川普旋風」。
不動產大亨唐納.川普,在前一年宣布角逐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川普以紐約為大本營,一口氣擴大繼承自父親的不動產事業,接連收購廣場飯店、建設川普大樓,據說現在擁有數十億美元資產,是美國數一數二的富豪。他也曾主持電視節目,以「你被開除了!」(you are fired)這句經典台詞,成為高知名度的人物。然而川普沒有公職經驗,身為政治人物的手腕也不明確,因此就連共和黨在一開始也都只把他當成曇花一現的候選人。然而他利用對權勢集團的犀利批判,以及把墨西哥移民當成罪犯的挑釁發言等,成功地一口氣吸引注意力。他為了防止非法移民提出「在美墨邊境建造圍牆」的主張而備受爭議,因為恐怖攻擊事件而做出禁止伊斯蘭教徒入境的發言也遭到強烈譴責。
此外川普也將「美國人民的利益」視為第一要務,主打「美國優先主義」。他站在反全球化的立場,批評「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跨太平洋夥伴協定」,明確展現出保護主義傾向,但這卻與共和黨傳統上重視自由貿易的路線大相逕庭。此外他也主張在軍事方面要求同盟國承擔「相應的負擔」,引發國際上的疑慮。
然而川普的發言引來愈激烈的爭議與批評,他就獲得愈多的矚目與支持。於是共和黨的有力候選人,一個接著一個在川普旋風前失去蹤影。譬如傑布.布希(Jeb Bush),他來自曾出過兩屆總統的望族布希家族,曾任佛羅里達州州長,是美國政治體制的代表人物,但就連他也因為抵擋不住川普旋風而撤退。共和黨主流派在無可奈何之下,於二○一六年七月的黨代表大會上,正式提名川普擔任總統候選人。
川普的逆轉勝
川普就這樣以十一月的大選為目標,與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希拉蕊.柯林頓展開激烈選戰。然而川普直到最後都呈現劣勢。募集到充沛選舉資金的希拉蕊在各項民調當中都保持領先地位,因此各界都認為川普難以起死回生贏得選舉。就連共和黨的大老都接連公開表示對川普的不支持,而川普這名總統候選人,就在黨內也呈現一盤散沙的情況下打這場選戰。此外以《紐約時報》為首的美國有力報紙也半數以上表明對希拉蕊的支持,反之公開支持川普的報紙只有一小部分。而且選戰接近尾聲的時候,川普過去歧視女性的發言遭到公開,使他的支持率又往下壓低一層,因此各界都以為勝負大抵上已經確定。然而二○一六年十一月八日,總統大選投票截止並徹夜進行開票之後,卻出現意想不到的發展。
銹帶
將川普推向勝利的人是誰呢?在這場選舉中受到矚目的是,從中西部延伸到東北部,俗稱「銹帶」(Rust Belt,生鏽的地區)的舊工業地帶的選舉人動向。威斯康辛州、俄亥俄州、賓夕法尼亞州就是其典型,而這幾個州也是掌握總統大選勝負關鍵的激戰州。這些地區的鋼鐵業與製造業興盛,帶動二十世紀的美國經濟,然而後來受到產業結構轉換,生產據點移往國外等的影響而空洞化,二十世紀之後,便因為失業率增加、貧困擴大、犯罪及毒品氾濫而逐漸沒落。過去工會強大的民主黨地盤,也因為工廠接連關閉而導致工會衰退。川普在這時出現。他以「讓美國再次偉大」為口號,傾向保護主義,主張復興本國產業。他巧妙地看穿民眾對地域衰退的危機感、對傳統政治無能的反感以及對全球化的異樣感,即使是過去支持民主黨的白人勞工,也對他懷著強烈期待。最後川普幾乎稱霸銹帶各州,決定了總統大選勝負。法國人口史學者艾曼紐.陶德評論,選出川普的是「受虐的無產階級」。
晚宴中的爛醉者
有人說,民粹主義就像「晚宴中的爛醉者」。
出現於高雅的晚宴中,衣衫不整大喊大叫的爛醉者,是晚宴中不受歡迎的客人。這個爛醉者攪亂現場和樂的氛圍,讓身旁的人皺起眉頭。然而他喊出來的話,有時卻會碰觸到出席者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公開祕密,讓人們心頭一驚。這個客人,會冒失地闖入禁地,揭開過去一直隱藏的欺瞞。
民粹主義,就像出現在民主這場高雅派對的爛醉者。宴會的客人,想必都不歡迎他,更不用說執起他的手,引導他走向餐桌了。然而現代民主主義這場派對所抱持的本質上的矛盾,不也因為民粹主義的出現而暴露出來嗎?其實有很多的客人儘管露出困擾表情,心裡卻對爛醉者指出的重大祕密暗暗點頭吧?
珊妲.慕孚指出,如果不誠摯地面對現代民主主義所抱持的問題,不滿將會持續,甚至「可能採取更暴力的表現方法」。即使將爛醉者掃地出門,他下次也可能硬要打破窗戶闖進來,如果事態演變至此,宴會才真的是泡湯了吧?
該如何招待這位棘手的稀客呢?現在,正是考驗民主主義真正價值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