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行
費納醫師
菲德漢姆.費納在德國西南端的羅特魏爾當了一輩子的醫生,每年開出兩千八百張病假證明單,他的診所就位在主街。他同時也是埃及文化界的領袖、獅子會會員,沒犯過法,甚至連違規事件都沒發生過。除了自住的宅院外,還有兩棟房子出租,有一部開了三年的賓士E-Class、內附皮製座椅及自動空調,以及價值約七十五萬歐元的股票和債券,外加一張壽險保單。費納沒有小孩,唯一還活著的親人是小他六歲的妹妹,她和先生及兩個小孩住在斯圖加特。費納的人生本來是乏善可陳的,直到遇見了英格麗特。
費納二十四歲時,在父親六十歲生日聚會上認識了英格麗特,他的父親也在羅特魏爾當醫生。
羅特魏爾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城市,外來客即使不問,也會有人告訴他們,這個城市是由史陶費爾所建立的,它也是巴登—符騰堡州最古老的城市。人們真的能在這裡看到中世紀的凸窗,還有十六世紀遺留的精緻雕刻招牌。費納家族世居於此,是落居此地最古早的家族之一,家族成員都是受人景仰的醫生、法官和藥劑師。
費納長得像小約翰.甘迺迪,有張親切的臉,讓人以為他無憂無慮、事事順心。只有更仔細的觀察,才會注意到他的臉孔透露出幾許哀傷、幾許滄桑和暗沉。這樣的面容在黑森林及施瓦本山之間並不罕見。
英格麗特的父母是羅特魏爾的藥劑師,他們帶著女兒赴宴。她大費納三歲,是個胸部很大的村姑型美女。水藍色的雙眼、烏黑的秀髮、白皙的肌膚,她很清楚自己的影響力。她無法以正常的語調說話,那有如金屬撞擊般高八度的奇特嗓音,讓費納心煩氣躁。只有當她放低音量時,她的話語聽起來才有抑揚頓挫。
她實科中學沒畢業就當起服務生,她告訴費納這只是「暫時的」,其實他一點也不在乎這點,他比較有興趣的是另一方面,那方面她可是強多了。在這之前,費納只有兩次短暫的一夜情,但她們讓他感到不安。這回,他對英格麗特是一見鍾情。
壽宴兩天後,他們一起去野餐,餐後她引誘他,於是他們就在避雨亭中辦起事來。英格麗特的床上功夫了得,教費納意亂情迷,一個星期後就向她求婚。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因為費納正是所謂的好對象,他在慕尼黑攻讀醫學,人好又有魅力,而且不久後他就得參加第一次大考。最重要的是,他的認真吸引了她,那種感覺她說不清楚,但是她告訴好友,費納絕對不會拋棄她。四個月後,她就搬去與他同住。
他們去開羅蜜月旅行,地點是他選的。當後來有人向他問起埃及,他總是說,那是「沒有重力」的地方,即便他很清楚,沒有人懂他話中的含意。在那裡他有如華格納最後一齣歌劇的主角少年帕西法爾、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但他卻感到幸福。這也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有幸福感。
回程的前一晚,他們躺在旅館房間內,暑氣逼人,在這小小的房間裡,連空氣都像凝結起來。那是一家廉價旅舍,聞起來有水果腐爛的氣味,樓下還傳來街道上人車往來的噪音。
即使高溫炎熱,他們還是共度春宵。完事後,費納仰躺在床上,雙眼盯著天花板下的旋轉吊扇;英格麗特抽著菸,翻了個身,單手撐住頭注視著他。他微笑著,而她卻沉默許久。
然後她開始敘述,敘述她在費納之前遇到的那些錯的男人,個個讓她失望透頂,尤其是讓她懷了孕的法國中尉。那次的墮胎讓她差點賠上性命,說著說著她哭了起來。他大為震驚並擁她入懷,在胸前感受到她的心跳但卻束手無策。她信任我,他想。
「你發誓,你會照顧我一輩子,絕不會離開我。」英格麗特顫抖的說。
他說他深受感動,要她放心,不是結婚時在教堂發過誓了嗎,和她在一起他很幸福,他願意……
她硬生生的打斷他,音量加大,這時像金屬般單調刺耳的聲音又出現了。「你發誓!」
突然間他明白了,這不是愛侶間的對話。吊扇、開羅、金字塔、悶熱的木造房間,所有的甜蜜公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將她從懷中推到面前,好看著她的眼睛。然後他說了。他說得很慢,而且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發誓。」
他再度擁她入懷,親吻她的臉,於是他們又春宵二度。但這回不同,她坐在他的身上為所欲為,他們都很嚴肅、陌生又寂寞。當她達到高潮時,開始打他耳光。後來他一直盯著天花板無法入眠,然後突然停電了,吊扇也不再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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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費納以優異的成績通過考試、取得博士學位,並在羅特魏爾縣立醫院得到第一份工作。他們找到一間兩房一廳的公寓、浴室內有浴缸,還可眺望森林。
在慕尼黑搬家打包時,她把他的唱片全扔了,搬進新家後他才發現。她說,這些唱片是他和別的女人共有的,她無法忍受。費納大為光火,為此他們冷戰了兩天。
費納喜歡包浩斯建築設計學派的簡約風,她卻以橡木和松木家具布置屋內,還掛上窗簾、鋪上色彩鮮豔的床單,甚至選用刺繡的杯墊和錫製的杯子,這些他都忍了下來,因為他不願干涉她。
幾個星期後,英格麗特說他拿刀叉的樣子妨礙到她。起初他開懷大笑,覺得她太孩子氣;但隔天她又這麼指責他,再隔天又來一次。因為她對這事非常認真,於是他就改變拿刀叉的方式。
英格麗特又抱怨他都不倒垃圾,這時他告訴自己,兩人在一起剛開始總有適應期。然後她指責他太晚回家,八成在外頭和別的女人打情罵俏。
諸如此類的指責沒完沒了,不久後他天天都會聽到他太邋遢、他把襯衫搞得髒兮兮、他弄皺了報紙、他很臭、他只想到自己、他說的都是廢話、他欺騙她。費納幾乎不為自己辯駁。
不出幾年,她開始侮辱他,起初還有點節制,後來越來越變本加厲。她罵他是豬、是豬腦袋,還說他折磨她,接著出現的就是屎糞等級不堪入耳的咒罵和咆哮。他放棄了。夜裡他下床讀科幻小說,也像大學時一樣,天天慢跑一小時,他們已經很久沒睡在一起了。雖然有女人對他獻身,但他沒有接受。三十五歲時,他接掌了父親的診所;四十歲時,他滿頭白髮。費納覺得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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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納四十八歲時,父親過世;五十歲時,母親走了。他拿遺產在市郊買下一間木造房屋,附帶一座小公園、荒蕪的灌木叢、四十棵蘋果樹、十二棵栗子樹和一片池塘,這座庭園後來成了費納的救星。他遍讀所有和灌木、池塘及樹木有關的書籍,訂閱園藝專業雜誌,買下最好的器具、研究灌溉技術,並以他獨特的縝密思維,研習園藝知識並付諸實踐。於是,庭園欣欣向榮,他的灌木林在附近廣為人知,費納還曾看到外來客在蘋果樹間穿梭拍照。
平日,他在診所待到很晚,費納是一位細心又有愛心的醫生,病患都非常尊敬他,在羅特魏爾,他的診斷就是公定的標準。每天,他在英格麗特起床前就離開家,直到晚上九點後才回家。晚餐時間的怒罵轟炸,他沉默的忍下,任由她刺耳的嗓音機關槍似的猛烈抨擊。她變胖了,蒼白的肌膚在這幾年變得紅潤,頸部也不再緊實,還出現一圈贅皮,隨著她罵人的節奏來回抖動。她呼吸變得困難,還得了高血壓,費納卻越來越瘦。某個晚上,當他建議她最好去找一位他認識的神經內科醫師看診時,她拿起鍋子砸向他,同時痛罵他是隻忘恩負義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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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歲生日前一晚,費納一直醒著。他拿出已褪色的埃及蜜月旅行照片,英格麗特和他站在金字塔前,背景有駱駝、貝都因人和滾滾黃沙。那是她把結婚相簿丟掉時,他從垃圾桶中撿回來的唯一一張照片,此後,他就把它收在櫥櫃最底層的深處。
在這個晚上,費納突然領悟到,他終其一生都得是這樁婚姻的囚犯。他在開羅許下承諾,正是在如今這麼艱難的歲月,他才更必須守諾;承諾不是只有在甜蜜期才算數。看著這張照片,他的視線模糊起來,接著脫掉衣服,光著身子站在浴室的鏡子前,久久盯著自己看,然後他坐在浴缸邊緣,這是他成年後第一次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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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納在庭園工作,這時他七十二歲,四年前他把診所賣了,但仍一如往常在六點整起床,輕手輕腳的離開客房(幾年前他就搬到客房住),英格麗特睡得正熟。九月的一個晴朗的上午,晨霧散去,空氣清明中透著涼意,費納拿著鋤頭在灌木叢間鋤草,那是一個辛苦又單調的工作,但是他很滿足,他期待著每天早晨九點半固定的咖啡時間,看著春天種下的飛燕草,他想,晚秋應該會開第三次花。
突然間,英格麗特推開大門,大聲咒罵他又忘了關上客房的窗戶,簡直是個白痴。她的聲音極其刺耳,就像金屬般冰冷。
即使到後來,費納還是無法明確的描述當下他在想什麼,這時他的內心深處,閃現一道尖銳又冷冰冰的光芒,在這道光芒的照射下,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了。
於是他央求英格麗特到地下室來,自己則走室外的樓梯。她氣喘吁吁的走進他擺放園藝工具的房間,裡面存放他在過去幾年間搜集到的好用器具,它們依功能和大小,井井有條的掛在牆上、或放在乾淨的白鐵桶及塑膠桶裡,英格麗特很少來這裡。她一打開門,費納二話不說從牆上取下砍樹的斧頭,那是瑞典製的,手工打造,剛上過油且毫無鏽斑。他手上還戴著粗糙的園藝手套,英格麗特沉默下來,呆望著那斧頭,無處可躲。他第一斧就劈中她的頭蓋骨,那是致命的一擊;斧頭續往下劈至腦部,劈開了她的臉,她在倒地前就已經死了。費納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斧頭從頭顱抽出,然後用腳踩住她的脖子,劈下沉沉的兩斧分開頭部和軀幹。法醫的驗屍報告中記錄,費納為了把手和腿部劈開,又落下十七斧。
費納呼吸沉重,他坐在平常照料花草時才用的木頭矮凳上,凳腳浸在血泊之中。費納餓了,不知何時他站起身,在屍體旁脫去衣物,走到地下室庭院邊的洗手台,洗去頭髮和臉上的血跡。他把地下室鎖起來,從室內樓梯進入屋內,穿好衣服,打電話給警察,報上姓名和地址,一個字一個字說:「我把英格麗特剁了,請馬上過來。」這段通話被記錄下來,沒等對方回話,他就掛上電話,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激動。
幾分鐘後,警車停在費納家門口,沿途沒有鳴笛和閃燈。員警中有位年資二十九年的警察,他的家人都是費納的病人。費納站在庭院門口,把鑰匙交給他並說,她在地下室。這位員警知道,最好什麼都別問,因為費納穿了西裝,但沒穿鞋也沒穿襪子。他非常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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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訟持續了四天。刑事合議庭審判長很有經驗,他認識審判對象費納,也認識英格麗特,如果他認識得不夠透徹,證人們會補充說明。每個人都為費納叫屈,都站在他這邊。郵差說,他認為費納「是一位聖人」,能「承受那些折磨」,簡直就是「奇蹟」。心理醫師認為他長期積怨導致情緒障礙,但未達心神喪失或精神耗弱的程度,不符減輕或豁免刑責之條件。
檢察官具體求刑八年,他費了一番唇舌描述犯罪過程及地下室的浴血場景,然後他指出,費納還有其他選擇,他可以提出離婚。
這位檢察官搞不清楚狀況,費納就是不能離婚。刑事訴訟法最終修正版中,廢除了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必須宣誓供詞為真的誓詞。我們早就不相信這種宣誓是有用的,證人若想撒謊,即使宣誓了也不會說實話;況且,也沒有法官會真的認為,宣誓就能改變什麼,誓言對現代人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不痛不癢。但是,而且正是在這個「但是」中存在著另一個世界,費納不是現代人,他的承諾是認真的,它貫穿了他的一生,他甚至還成為它的囚犯。費納無法擺脫他的諾言,否則那就是背叛;而暴力行為是他一輩子困在誓言中,所累積的龐大壓力爆發的反撲。
是費納的妹妹請我為她哥哥辯護的,此刻她坐在旁聽席淚流不止,費納從前診所的老護士握著她的手。坐牢後的費納變得更加清瘦,他動也不動的坐在被告席的深色木頭長凳上。
此案在事實面上是無從抗辯的,它值得討論的是屬於法哲學上的層面:刑罰的意義何在?我們為什麼要懲罰一個人?在最後的口頭答辯中,我試著去找到這當中的原因,有許許多多的理論,諸如刑罰有嚇阻的作用、處罰壞人可以保護好人、刑罰可以防止犯罪者再度犯案、刑罰可以彌補被害人。我們的法律整合了這些理論,但沒有一個是真正適用於本案的。費納不會再度殺人,他的確犯了法,但罪行就多重而難以判斷了。再者,法庭該不該扮演復仇者的角色?那是一段長篇答辯,我敘述他的故事,我想讓人們了解,費納會犯下此案,是因為對他來說已經走到絕路了。我不停的說,直到我相信法官懂了我的意思。當有位陪審員點頭時,我再度回到座位上。
法院在言詞辯論的尾聲,都會聽聽被告的說法,法官也應將他的話列入考量,費納還有最後的發言機會。他向大家鞠躬,雙手交叉著,他不必靠背誦就能說出那些話,因為那就是他一生的總結。
「我愛我的太太,最後我殺了她,但我一直深愛著她。我答應過她,她永遠是我的妻子,到我死都不會改變。我違背了諾言,只有帶著我的罪過活下去。」
費納回座後,一語不發的盯著地面。整個法庭寂靜無聲,連審判長都顯出心情沉重的樣子。然後他宣布退庭,隔天宣布判決結果。
當天晚上我再次進入監獄探視費納,我們無需太多言語,他拿出一只皺巴巴的信封,從裡面抽出那張他們蜜月旅行的照片,以大姆指撫摸著英格麗特的臉,照片最上層的保護膜早已脫落,她的臉幾乎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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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納被判刑三年,逮捕令被撤銷,也結束監禁,他可以以開放方式服刑。所謂「開放式服刑」是指受刑人白天可以自由活動,但必須回到拘留所過夜,而前提是其有正當職業。對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來說,要找到新的職業並不簡單。最後他的妹妹想到解決辦法:費納登記的新職業是水果買賣,他可以販售自己種的蘋果。
四個月後,有人送一箱十個大紅蘋果到我的事務所,內附信封中有張紙條寫著:
「今年的蘋果很好。費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