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工作!工作!:影響我們生命的重要風景

我們如果能目睹每一項計畫的最終結果,可能就不會再有任何努力的動力。
工作至少提供一個虛幻的泡沫,讓我們寄託完美的理想,讓我們把內心無邊無際的焦慮,集中在少數幾項規模有限而且不難達成的目標上。
因為工作,我們才不至於陷入更糟的困境裡。

會計

背對著倫敦塔,眺望泰晤士河對岸,你也許會注意到河流南岸出現了一排新建的辦公大樓。這幾棟大樓只花了六個月即興建完成——因為其建造方式頗為簡單,只是鋼骨結構覆上染色玻璃而已——看起來也還未完全融入這座城市,和周遭的古老建物相比之下顯得過於新穎而漠然,散發出一種格格不入的樂觀氣質,顯然比較契合於多倫多或克里夫蘭的市區。就在這幾棟建物的東側,在一座妝點著私人維護的樹木與噴泉的廣場上,可見到一群群外國學童魚貫步下遊覽車,爭相在泰晤士河邊拍照;商務人士則因為難得遇到火車準點或交通順暢而意外多出一段空閒時間,於是坐在廣場上的長凳,查看著透過明亮的早晨空氣傳輸到他們手機上的訊息。

這幾棟辦公大樓是全球最大的會計公司的歐洲總部,但大樓外觀唯一能夠讓人看出這項身分的地方,就只有其中一棟大樓頂端的公司標誌。儘管如此低調,這幾棟建築物卻可讓路人清楚看見內部的活動。辦公大樓裡的員工顯然只注意到大面玻璃窗帶來的景觀,卻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成了別人觀看的對象。只見他們把脫了鞋的雙腳擱在印表機墨水匣的紙箱上,在窗邊吃著午餐,在人體工學的椅子上來回旋轉,聚在一起討論事情,或者在會議室裡的白板寫上各種縮寫詞語,其他同事則全神貫注地專心觀看。他們在三層玻璃窗後方從事著各種活動,彷彿一部無聲的電影,唯一的配樂只有海鷗的叫聲,以及河上船隻和東風吹拂的聲響。

一走進大樓裡,大廳部位的設計會讓人不自覺地仰頭望著一層接一層往上揚升的樓板,而不禁對建造及管理這棟龐大建物的人士心生敬意,就像當初大教堂的建造者也同樣以宏偉的拱頂中殿備受尊崇。不過,與法國夏特爾大教堂不同的是,在這棟辦公大樓裡,我們並不太清楚該崇敬什麼對象。也許是面對工作的認真態度、對於精確的追求、一定程度的冷酷無情,以及繁複得教人意外的審計過程。掛在牆上的一面銘牌宣告著:「我們歡迎正直、活躍又有熱情的人。」

若從大廳裡坐在紅色皮沙發上的人數判斷,到這裡赴約顯然通常都得等上一陣子,多少強化了即將接見你的人士乃是個重要人物的印象。大廳的接待人員深知自己扮演的角色就像德爾菲神廟的女祭司一樣莊嚴。她一一向每位訪客簡要介紹大樓裡的環境與設施,然後交給對方一張來賓證,再請對方到沙發稍坐一會兒,語氣中微微帶著一股來到這裡即可獲得拯救的意味。沙發旁有免費的報紙與瓶裝水可供訪客享用,上面都印著這家公司的名稱。等待似乎是人類最古老的活動,可以回溯到古羅馬時代的元老在皇帝寢宮外來回踱步、中世紀時期的商人在西班牙哥多華(Cordoba)的大理石宮殿排隊等候元首接見。在等待的訪客後方,一列電梯不時發出鈴聲,警衛則巡邏著旋轉門,暗自盼望著發生衝突事件,以便活絡一下這單調的一天。

一如在候診間裡,你在這裡可能也會忍不住偷覷一眼其他訪客,猜測著他們是因為什麼問題而來到這裡。不過,這些問題可能都不單純。會計師不負責滿足人生中的浮面需求。這項職業甚至是商業發展史上頗為晚期的產物,直到數百萬人早已湧入都市並且分別聚集於不同工業領域之後才告出現——在那之前,會計只不過是個人抽點空閒在家中的小房間裡秉燭記帳的活動而已。財務專業人員的出現——這種人不會釣魚,不會蓋房子,也不會縫製外套,而是專門為人回答攤銷、標準委任收益以及交易稅等方面的問題——顯然是專業分工自從三千年前的古埃及開始發展以來臻於高峰的結果,而且至少在這些文明綠洲裡產生了龐大的收益以及特定的心理副作用。

在這棟會計大樓裡,一切都顯得非常優雅,也維護得相當完善,完全看不到平凡世界裡常見的蜘蛛網。穿梭於走廊與空中走道上的人員都顯得精明而果斷。五千名員工分別屬於審計、稅務、銀行、資本市場、不動產與風險諮詢服務等部門。除此之外,還有兩百名支援人員,負責修繕座椅、為客戶會議端上餅乾、轉寄電子郵件,以及把識別證夾在一起。地下室的文具店堆滿了商品,比阿拉丁的洞穴更令人目不暇給,號稱備有三千枝螢光筆的存貨,畫出來的螢光黃色線條足以繞地球一周,也讓人不禁想像這些筆會在哪些國家或狀況下耗盡墨水。也許有一名會計師在基輔的旅館房間內翻閱一份標題為《銅採礦業加權平均資本成本》的五百頁文件,一面看一面勾畫著重點,就這麼把一枝筆的墨水給用完了。

在一般人眼中,會計也許等同於瑣碎的行政作業,但在近距離觀察之下,這棟聚集了眾多數字人才的大樓卻讓人得以藉機探究辦公室的特殊魅力,尤其是團隊精神、聰明才智與徒勞無功等特質在辦公室中的奇特融合。泰晤士河畔這座會計公司總部內的各種活動,其古怪程度絕對不下於人種學者在薩摩亞的原始部落裡所發現的行為。

我決定在這棟會計師的玻璃大樓內待一段時間,並且走訪一兩名會計人員的家,以便了解他們平常一天的生活。

*****

在七樓的一間會議室裡,十個人齊集一堂,討論著伯明罕一家食品塑膠包裝製造商的審計進度。其中層級最高的一人是公司合夥人,身穿襯衫坐在會議桌的首席;層級最低的則是一名新進人員,穿著色彩強烈的條紋西裝,去年夏天才剛從大學畢業。他們談談笑笑,互相調侃,猶如學校老師和一群高傲卻又恭敬的學生之間的交談。「刺蝟,有沒有看昨晚的比賽呀?」合夥人問著右手邊一個一頭豎髮的年輕人。「當然啦,羅賓遜,可是下禮拜我們就會讓你笑不出來了,」那年輕人隨即回嘴。

審計小組的五名低階成員在上個月每週前往伯明罕,住在塑膠工廠附近的一家汽車旅館,位於市區南側的外圍地區。白天,他們就在那家公司的財務部門裡工作,翻閱檔案或是在筆電上驗證資料。晚上,他們經常光顧一家名叫印度之星的孟加拉餐廳,隔著一條雙向公路與科帝茲堡戰俘營對望(這是他們為那家汽車旅館所取的暱稱)。根據出差規定,經理以下人員每頓晚餐可獲得上限二十點五英鎊的餐點補助。

這些會計人員不太願意詳述他們的工作。他們認為一般人必然都對他們的工作抱持著嘲諷的態度。畢竟,他們當初畢業的時候決定選擇這項職業,就已經領教過旁人的這種眼光。不過,在我鍥而不捨的探詢之下,他們自我嘲謔的防衛態度總算逐漸消退,慢慢顯露出內心對於自己能夠精通這種繁複技藝的自豪。

我和萬美莉聊了起來。她現年二十八歲,剛從公司的上海辦公室轉調到倫敦。她當初以優異成績從交通大學畢業之後,就進了這家公司。她把審計比喻為木工。沒有她,資本主義就無法運作,她微笑說道。審計的程序在世界各地都一模一樣,所以會計師和外國同事合作也毫無問題,就像飛行員一樣。所有的規定都彙編成一部厚達四千頁的聖經,稱為《全球審計架構》,我後來在就寢前翻閱了這本書。在伯明罕,每個小組成員都各自負責查證客戶公司資產負債表的一個面向:一人負責查證該公司登記的固定資產,一人查證借款,一人查證負債,一人查證債權人,一人查證準備。審計結束之後,資深合夥人就會簽署六百份文件,在法律上證明帳目的正確性——於是投資人即可放心把自己的資金送上無可捉摸的漫長旅程,挹注這家公司的運作。

目前這個小組正設法驗證增值稅計算系統的可靠度。他們正在追蹤過去六個月以來,客戶公司內部一億英鎊資金的流向。由於遺失了一份檔案,以致填寫非審計服務年金業務年度獨立賡續表格的進度遭到了惱人的延宕。

所謂的「自然」與「人造」,其間的分別雖然一旦仔細檢視就通常不復存在,但相較於人類在二十五萬年前剛出現於非洲裂谷之際,我們無疑已經改變了許多。看著這些人對合約細節所投注的心力,不禁讓人心生佩服。過去投注於軍事行動與宗教儀式的精神與力氣,現在卻是拿來從事精細的數字工作。歷史記載的雖然都是英雄事蹟與充滿戲劇性的事件,但真正在大海上與浪濤搏鬥的人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在港口內負責數繩索或者解開錨鏈。

會計工作顯然為其從業人員賦予了一種看待世界的特殊方式。這些會計師沒有問我怎麼寫書或是我為什麼要寫書,而是一本書的稅金可以分個幾年繳交,還是一出版就必須全部繳清。他們就像腎臟外科醫師一樣,一看到人就想到對方的腎臟。

更令人訝異的是,他們似乎完全無意從事號稱能夠留下恆久成果的工作。他們不受這種留名後代的渴望所羈絆,而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才智,就像計程車司機運用導航能力一樣,依照指示滿足客戶的需求。他們也許會在這一週受到客戶要求處理鑽油平台的籌資問題,下一週又必須處理超市或光纖纜線工廠的稅負問題——不但不會因為個人的計畫而對工作有所延宕,也不會因為無法實現內心的理想而焦慮痛苦。他們沒有追求名氣的野心,也無意把自己的觀點與洞見記錄下來流傳後世。畢竟,後代可能對前人毫無興趣,況且後代不也一樣稍縱即逝?他們心理健全,能夠坦然過著沒沒無聞的生活;他們以優雅的風度接受了審計工作不太可能讓人永垂不朽的事實。

*****

在一間位於一樓的會議室裡,二十五名新進員工正在上著第二週的會計訓練課程。這項訓練總計將長達三年。上週的課程是財務報告原則概論,這週將介紹公司品保系統的運作方式。為了提振士氣,公司也安排他們搭乘巴士到倫敦外圍一家高級旅館會見董事長,並且到一家水療中心享受一個下午的療程與按摩。此外,他們也見過了公司的精神治療師、公司內部的乾洗廠商、資訊科技部門的主管,以及會計師同性戀協會的會長。該協會在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二固定聚會,讓會員一同喝點飲料,彼此交流。這時候,由於講課已經持續超過半小時,不少學員都已出現疲累的模樣,於是講師決定讓他們提早下課,享用準備於教室外的牛角麵包和丹麥糕點。

在人類歷史上,促使員工奮力完成工作的工具向來都是皮鞭。如果工作人員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跪下撿拾打穀場地面上的玉米穗,或是把採石場的石塊搬運上坡,自然可盡情鞭打,有益無害。不過,隨著繁複的工作開始出現,以致工作人員必須在相當程度上具備滿足而快樂的情緒,不再只是恐懼順服即可,工作的規範也就不得不隨之改寫。工作人員一旦必須負責切除腦瘤、起草法律文件,或是以充沛的活力販售房屋,處在慍怒忿恨、陰鬱不滿的情緒下自然無益於他們達成任務。如此一來,員工的心理健康就成了管理階層必須深深關切的問題。

世界各地這些玻璃辦公大樓裡的工作,不可能因為害怕外在權力的壓迫而妥善執行。監視掌控無助於激勵員工發揮才智規畫年度稅負延遲繳納時間表,所以高階經理只能以耐心與代價高昂的尊重方式對待部屬。十八世紀的船主人只要發現奴隸船員行為不檢,即可直接把他們拋進海裡,但現代公司的統治者已不再能夠採取這種高傲的態度。這些新一代的權威人物必須為員工安排托兒所,在每月的聚會上也必須以關切的口氣詢問屬下是否喜愛自己的工作。

珍.艾斯托就是負責把權威的鐵腕包裝在天鵝絨手套裡的人員。她是這家會計公司的人資部門主管,辦公室位於六樓。她在不久之前舉辦了一場風景畫競賽,藉此幫助審計員紓發他們未經開發的內在創造力。為了進一步提振士氣,她又在大樓裡的走廊和接待區裝設了銘牌,刻著這樣的文字:「我們的價值觀:我們的認知與我們的理念」。

當初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裡如果有艾斯托這號人物,聖西蒙這位日記作家想必會少了許多值得記述的事物。在艾斯托的推動之下,現在這家公司對於威嚇與說長道短的行為都採取了絕不容忍的政策,也設置了可供員工傾訴內心痛苦的二十四小時專線,還有可讓員工對同事提出抱怨的論壇,以及一種細膩的程序,可讓主管委婉告知某位團隊成員患有口臭問題。

這些創新措施背後存在著一項理念,認為職場人際互動的複雜與緊密程度並不下於家人之間的關係。此外,希臘悲劇《米蒂亞》(Medea)當中那種歇斯底里的行為表現,在家庭中至少還能受到認可,辦公室的人際互動卻通常戴著強顏歡笑的假面具,以致員工雖然極易因為同事的影響而產生憤怒或憂傷的情緒反應,卻嚴重缺乏處理這種情緒的能力。

人資部門採行的策略雖然顯得頗為做作,但正是這樣的矯揉造作確保了這些措施能夠奏效。假日研討會與團體意見回饋活動那種刻意營造的氛圍,可讓員工傲然宣稱自己根本不需要這種輔導。不過,就像家庭宴會上的賓客聽到主人提議玩猜猜畫畫的遊戲,一開始雖然不免嗤之以鼻,但隨著遊戲進展,卻也發現自己能夠藉此發洩敵意、釐清內心的情感,又可避免言不由衷的閒談。

毋庸諱言,不論是艾斯托的職稱還是她這門行業的專業術語(「客戶聯繫」、「打造個人品牌」),在人類歷史上其實找不到過往的先例。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會讓人以為她只是文明發展過程中偶然出現的異常現象。不過,這樣的觀點其實是誤解了現代職場的獨特性。現代的企業是個創意工廠,其中成千上萬的員工必須能夠相互充分溝通,才能滿足客戶無窮無盡的嚴苛需求。因此,這樣的企業絕對承受不起內部鬥爭,承受不起部門之間各自隱瞞資訊,承受不起薪資結構不均所導致的勾心鬥角,承受不起主管人員衣領上出現頭皮屑,承受不起公司新聞稿中出現語意不清的文句,也承受不起公司人員以沁滿汗水的手掌與關鍵聯絡人握手。於是,這樣的企業也就需要各種社群慰藉措施,包括員工一同歡唱卡拉OK的活動,乃至「當月最佳員工」的競賽,優勝者不但能夠獲得招待遊河之旅,也可和董事長在董事會議室共進午餐。

*****

我一直想見見這位董事長,卻總是見不到。他先是人在俄羅斯,接著在印度,然後又到了美國。不過,在他號稱身在美國的這段期間,我確定自己在倫敦總部看過他走進電梯裡。後來,他總算回到了總部大樓,但因為公務繁忙而無法見我。最後,他終於排出了半小時的時間,同意和我談談公司的未來走向以及會計行業面臨的挑戰。

我們面對面坐在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裡,伴隨著公關部門的主管。我不曉得他陪同出席有什麼用意,大概是要我不得放肆吧。

董事長表面上和我客套了一番,但沒有刻意隱藏自己對作家的不耐。這天早晨和週間的其他日子一樣,他早上五點起床,慢跑了四十分鐘,七點就坐在辦公桌前面。他手下有一萬兩千名員工,分布在丹麥、喀麥隆、印度、塞內加爾、瑞典、蘇格蘭、阿爾巴尼亞、北愛爾蘭、摩爾多瓦與南非的辦公室。

然而,儘管他一再拖延與我會面,他卻幾乎揚棄了一切彰顯權威的工具和象徵。他要求別人直接稱呼他的名字。他沒有私人噴射機,沒有專屬司機,也沒有專屬的祕書。他搭火車上班,甚至也沒有專屬的辦公室。這棟大樓的建築師原本為他設計了一間窗外景觀能夠望見倫敦塔橋的辦公室,但他堅持把自己的辦公地點安排在一般的樓層當中,使用的辦公桌和實習生的辦公桌沒有兩樣,唯一的差異是電話右側擺著一塊壓克力板,上面印著老羅斯福在一場演說中說過的一段話。在這段演說中,老羅斯福總統談到每個人都必須追求卓越,「就算他失敗了,至少也是因為大膽嘗試而失敗,無論如何都勝過那些冰冷膽怯的人,無能追求勝利也不敢面對挫敗」。

看到這位董事長的辦公室,不禁讓我想起奧登(W. H. Auden)的詩〈經理〉(The Managers;一九四八):

在拙劣的舊日時光,情形其實也沒那麼糟:
人世間的頂尖地位
充滿了趣味;成功
代表了各種享受——空閒時間
與美味大餐,眾多宮殿塞滿了更多的
物品、書籍、女子、馬匹,
不但永遠享用不盡,又可被人
馱載著上山,一面看著
別人走路。

不過,奧登也知道領導正朝著什麼方向發展。在現代的世界裡,他思索著:

有沒有哪個畫家
願意描繪一個人從湖中傲然浮升,
跨騎在海豚身上,一絲不掛,
由一群小天使包圍護送?

當然,權勢並未完全消失,只是經過重新調整而已。這位董事長擺出和一般員工無異的姿態,其實正是他保有高階地位的最佳方法。他的下屬仰慕他假裝融入一般員工的真誠表現,而他暗中則認知到自己唯有呈現出讓人信服的親民姿態,才能夠永遠不必再和一般人一樣。

這位董事長也被迫放棄了對著員工大吼大叫的權利。他不能謾罵歐洲工商管理學院與華頓商學院的畢業生,只能用說服的方式掌控員工。每月三或四次,在這座王國當中的不同角落,他會站上講台,脫下西裝外套,望著台下的三千名會計師,然後在螢幕上投影著各式口號,告訴台下聽眾他們是多麼令人景仰的專業人士,然後再充滿技巧地提出改善工作方法的建議,就像是傳教士在信仰衰退的時代裡宣教,充滿了謙卑與懇求的語氣。

明顯可見,他擔任這項職務的成敗,決定性的要素其實不是他做了些什麼,而是他的任期是否正好遇上經濟發展中的繁榮時期。他就像是戰場上的將軍,在槍林彈雨的混戰情況下徒然努力維持著自己仍有能力掌控局勢的假象。

這位董事長也許察覺了我的想法。他似乎認為我們的談話不是一個讓外人進一步了解會計職業的機會,而是一場嚴苛的挑戰,考驗著他謹口慎言的能力——換句話說,就是盡可能以不著邊際的回答打發我。他雖是對著我一個人說話,採用的卻是他對員工演說的那種口吻,和善但是不帶感情。我請他闡述公司的未來,他說:「沒有人會否認我們面臨了不少重大挑戰。不過,所有人也都明白了解,我們仍然擁有許多極佳的機會。」他對自己的員工有什麼期望?「我們的所有員工和合夥人都希望自己所屬的組織優秀又成功,能夠不斷提高市占率,從而為所有組織成員帶來更多的機會。」他喜歡到處奔波旅行嗎?「我們很幸運,因為我們早已是一個成功的全球企業,但我們必須更加努力,把所有心力都投注在我們的全球組織以及全球市場。」他的公司和其他競爭對手有什麼不同?「在客戶眼裡,我們的員工就是我們的品牌,只有真正內化了公司價值觀的員工,才能為客戶帶來與眾不同的服務經驗。」

這種話聽了二十分鐘之後,我不禁想要問他最近曾經在哪一次開會的時候剛好碰上肚子痛。不過,他說話之所以這麼言不及義,也許不是因為他想隱瞞什麼祕密,而是因為多年來走遍全球,置身冷氣房裡主持會議,早已掏空了他的個性。他恐怕已有十年的時間不曾悠閒自得地獨處了。面對著這個在一般人眼中只會令人稱羨的人物,我卻感到自己的煩悶逐漸轉為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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