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無所不在的石油經濟:從加油站到油田,沿著輸油管看世界

前言 
迷戀的力量
 
我對石油的著迷,始於二○○二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二點十五分,當時我人在阿拉斯加普拉德霍灣(Prudhoe Bay)的油田。我站在內含一萬六千加侖(譯注:美制一加侖等於三.七八五公升)冰冷海水的油槽邊緣,看著薄薄一大片溢出的原油漂浮在眼前。我正在觀察一項由美國礦物管理局所贊助的清除水中溢油實驗。極地的陽光不足,把雪地照成淡紫色,並使地平線上的石油設備投射出尖尖的紫色陰影。執行任務的化學家,當天已做過六次溢油實驗。他將一小袋凝固汽油投擲在七號上方,然後點火燃燒。
 
起初,只有凝固汽油燒了起來,就像工業級的茶蠟。但是當原油著火時,火焰開始跳躍,猛烈燃燒,而隨著碳氫化合物的鍵結破裂,「砰」的一聲炸開,呼呼作響。先是一英尺,然後三英尺,然後更高。這些火焰異常熾熱,熊熊燃燒的模樣十分迷人。當場,我的眼前連結出十篇以石油地緣政治學為題的政治科學演講。「石油」這個抽象名詞,死滅了又重生,幻化為神祕的分子——強大、猛烈、有魅力——能駕馭全世界。隨著交響樂般的鋪陳,那道火焰飛快地竄成我們頭上的一道高柱,而剩餘的石油則變成了熱氣、油煙和溫室效應氣體。然後那些火焰優雅地沉沒,而極地的紫色又閤了上來。我不由得顫抖。
 
那是我第一次直接與原油接觸。記憶所及,我(和普通美國人一樣)一直使用著每天分配到的三加侖汽油,卻沒有特別思考過這個問題。在我需要汽油的時候,它就在那裡,然後在別的時間,我通常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我對石油的了解,僅止於一般常識。石油是什麼,從哪裡來,如何從一地運送到另一地,我只隱約知曉運作的模式,但是在觀察這個燃燒的過程之後,讓我覺得,不了解整個細節實在是一大損失。到底何謂石油呢?
 
對那位化學家來說,石油的故事就在細節裡。他戳著像蠟一樣的深色碎礫對我說,石油在他眼中如同美酒,每一塊油田和每一座油井都有著不斷變化的複雜混合物,不可預測且引人入勝。原油的成分,從質輕的氣態碳氫化合物,到質重的膠黏狀碳氫化合物,全都有明確的特質。這位化學家想像著,最重的分子會用黑武士(Darth Vader)的口吻說話。
 
在他的腦中有石油。現在的我也一樣,我的腦中也有石油。
 
對石油的迷戀是無可搖撼的。本書的英文書名Oil on the Brain(直譯:腦中的石油),源自一首與「石油熱」有關的歌曲。一八五九年,美國賓州的油井挖掘出石油,不久後,美國人即沉浸在這股石油熱當中。人們湧進皮特霍爾(Pithole)和石油城(Oil City)等以石油命名的新興市鎮,巴望著從原油中找到財富。
 
至於我所關注的並不是財富。我比較想聆聽讓石油長途跋涉到汽車裡的相關人士訴說石油的故事。美國人一向把石油當作純粹的經濟物質——我們肆意批判石油價格,商業書報中充斥著有關石油的諸多新聞。然而我想了解的是石油的文化,包括居住在全球輸油管沿線的人們共有的經濟、命運和夢想。我想要從他們的故事中理解更廣闊的石油天地。
 
我第一次在美國以外的地方瞥見石油文化,是在二○○一年的春天,當時我正在伊拉克報導海珊總統(Saddam Hussein)的六十四歲生日宴會。在海珊所在的巴格達,石油滲入生活的每一個層面,人民身陷在石油所激起的金錢和忠誠裡。走私石油的人,就在我下榻的旅館附近出沒。那年晚春,我奉派前去北極村(Arctic Village)作報導,那座村莊位於遙遠的阿拉斯加極北方,是一個美國原住民聚落。在當地,有一小群人為了北極國家野生生物保護區(Arctic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鑽油的問題奮戰了十幾年。在我往北飛向那座村落之際,低頭俯瞰著貫穿阿拉斯加的銀色輸油管環山遍布,越過河川,吃驚地發現這些輸油管有如一根根巨大的稻草,從北美大陸最邊遠的地區吸吮著石油,然後運送到美國本土四十八州的郊區和加油站。我的生活,是如何與這條輸油管的另一端連結在一起的呢?在那趟旅程中,我發願要造訪位於輸油管源頭的油井,而正是這個天外飛來的念頭,導引我來到普拉德霍灣觀看溢油實驗。
 
在阿拉斯加那個寒冷的十月下午,我還不知道自己未來將被導引到什麼地方去。我只知道我具備石油迷的第一個症狀:嫉妒帶來的挫折感。就在我親眼目睹一加侖原油燃燒而為之深深著迷之際,另一位科學家告訴我:「我們在冰上每採集三百桶原油,就做一次溢油實驗。空中的火焰高達一百五十英尺,燃燒三小時。〔停頓一下〕你可以親眼見到縱火犯最迷戀的景象——那些碩大的火焰。」後來,我又與一位曾點燃更大火焰的男子交談,這個人點燃的是「艾克森瓦迪茲號」(Exxon Valdez,譯注:一九八九年在阿拉斯加威廉王子港外海發生船難,造成漏油事件)的漏油,他說話時一副「當時妳還小、還不懂事」的口吻。無論我離石油有多近,總是有人比我更近;無論我學習了多少知識,總是還有更多知識待學習。石油永遠在我的前方,而且永遠搆不到,這實在是個滑溜出了名、令人發狂的主題。
 
於是,我決定從自己熟悉的地方著手,也就是:加油站。二○○三年夏天,我去到舊金山的一家加油站,並很快的發現這是一條可靠的線索,可以讓我釐清自己對石油充滿矛盾的情緒和經濟觀點。結論是,一切都和我所預期的不一樣。我原本以為自己有把握的東西——也就是經常更新並且以大型標牌顯示的油價——結果卻變成了吐火怪獸,一頭引人入勝的吐火怪獸,展現出美國汽油消費者的種種行為,以及美國在全世界所扮演的角色。
 
我從那家加油站出發,沿著輸油管往上游探尋,愈走愈遠,走進未知的事物之中。我搭上了油罐車,還在煉油廠裡穿梭。我為了了解石油的製造方法,以及如何從地底鑽出石油,在德州的一座鑽井臺上度過一週的時光。我開始關注「能源安全」的概念,並運用自己的談判技巧,走進戰略儲備石油(Strategic Petroleum Reserve)的禁區。然後我發現自己有必要造訪紐約商業交易所(NYMEX)石油市場。這一路下來,許多人熱心地協助我認識及了解他們的世界,而我也開始了解自己的世界。石油價格只是一個開端,引領我走向我所不了解的事物。結果我發現,整個石油世界最不可忽視的一個角色,竟是美國的石油消費者,他們無視於不斷攀升的油價,每天每月仍然持續使用著更多的石油。一億四千萬名腳踏油門的美國人所造就出來的那股無理性力量,天天都在改變著全世界。
 
有趣的是,在我撰寫本書時,美國消費者在我所認定的石油迷思中已不再扮演主動的角色。任何政治派別的美國人都開始相信,在石油方面我們正陷入困境,仰賴著我們無法控制的事物,因此以為自己是下述對象的受害者:沙烏地阿拉伯、戰略儲油、石油輸出國家組織、艾克森公司(Exxon,譯注:美國最大的石油公司)、通用汽車公司(GM)、拒絕允許興建新式煉油廠的環保人士、迪克.錢尼(Dick Cheney,譯注:美國副總統Richard Bruce Cheney的暱稱)與石油業的勾結、擋道的SUV休旅車駕駛人、中國的經濟成長等等。就連本身是石油業產物的美國總統(譯注:指小布希),也把美國的石油倚賴形容為「上癮」,彷彿這是一種腦部化學作用的產物,而不是每天經濟抉擇的結果。在檢視我們與複雜石油經濟之間的關係時,這些陰謀論不僅毫無用處,而且因其宣稱所有環境都不是我們所能控制,更教人無法進行積極的策略規畫。我相信,消費者不追根究柢的憤怒和順從習性,才是真正的石油陰謀。
 
我想要在海外,也就是目前美國購買石油的主要來源地,找出未來真正影響石油流動的力量。我造訪了美國最古老的石油夥伴——委內瑞拉,該國正在進行重建這個產油國的大規模實驗。然後我前往新興的產油國查德(Chad),艾克森公司和世界銀行已著手重建這個國家,雖然方法不盡相同,但均屬大規模行動。顯然,石油國家遇到了麻煩,然而這些國家是否能重建,以及它們與美國的關係在重建過程中能否繼續維繫,都還是未定數。在波斯灣,我去到了以往是美國盟國、現今是美國敵人的伊朗,尋訪當年一場奇怪的一日軍事戰役的現場,這場戰役永遠改寫了美國在中東的角色。在奈及利亞,我則拜訪了一位軍閥,只要這個人講一通手機,就可以改變全世界的油價。在整個旅途中,我不斷發現美國的石油倚賴,如何與外交政策、軍事干預,以及美國特有的帝國形象緊緊糾葛。最後,我去到中國,這裡有全球最新加入的石油消費者,正在設計未來的車款和燃料。


環環相扣的石油經濟


如果要描繪石油經濟,二○○三至二○○六這幾年的變化尤其多而微妙。在這段期間,原油價格幾乎上漲為原來的三倍,而這不過是一個密碼,牽動著千萬種相互連繫的其他變化。有些變化是蓄意的,例如美國入侵伊拉克,對伊朗和俄國造成了一連串的影響。有些變化有其歷史意義,例如中國和印度的經濟起飛,需要大量的燃料。在我撰寫本書時,整個石油世界正以我在普拉德霍灣首次見識原油燃燒時所無法想像的方式進行重組。
 
變化在二○○二年的那個十月天已經展開了,而北極熊的突然出現應該是一條線索。當時我在普拉德霍灣隨處都會看見一張海報,上面有一顆北極熊的頭,旁邊寫著「危險!」兩個字。這裡出現了數量非比尋常的北極熊。
 
故事是這樣的:一片載有九十九隻北極熊的小冰原在波弗特海(Beaufort Sea)停了下來。冰原上的北極熊走下冰原,四處狩獵。然後那片冰原離開了,沒有載走北極熊,使得這些北極熊就像錯過遊輪的旅客一樣進退兩難。在我們每次休息的時候,領隊都會提醒我們小心留意雪地中是否有十三英尺高、白白的東西朝我們飛奔過來。
 
那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十月。有一天,氣溫接近熔點(譯注:攝氏零度),比正常氣溫高了十四度。連原本持懷疑態度的人都開始談起全球暖化的問題,然後到了二○○六年我撰寫本書時,已經沒幾個人會否認全球暖化效應的存在。這些北極熊是屬於新近湧現的某個系統的一部分,牠們因為埋藏在阿拉斯加北坡(North Slope)下方的碳氫化合物中的碳而遷離原住處,在持續變化的景觀中流浪。就在北極熊腳踩的地方,普拉德霍灣的地下景觀也正在改變。二○○六年八月,BP公司宣布關閉當地的油田進行維修。大眾沒注意到的是,美國的最大油田已逐漸變得無足輕重。現在這片油田所出產的石油,不到全美每天需求量的百分之三,而且由於產量太小,有些油管已經超過十年沒清理了。
 
置身於這些變化當中,我覺得自己有點像那些迷途的北極熊四處流浪,想要搞清楚腳下發生的地形變化,不過我想我們都必須開始習慣這種感覺。每一秒鐘,美國就又燒掉另外一萬加侖的汽油:我們正載著自己進入一個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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