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特警隊3:另有隱情【勞碌員工爭取加薪必讀!】
在一片璀璨的太空中,碟形世界徐徐旋轉,四隻巨象馱著它,踞立在星龜「偉大阿圖」的殼上。大陸慢慢漂移,氣候系統位於上方,緩緩逆流而行,有如逆著舞步旋轉的華爾滋舞者。好幾億噸的土地漫溯在天空中。
人們往往瞧不起地理學、天體學等學門,不只是因為他們就站在其上,身浸其中。而是因為這些一點兒也不像真正的科學。⁎地理學只是物理學的慢板,再插上幾棵樹而已。而天體學看似刺激、眩目,說穿了就只是一團混亂,複雜得令人費解。夏天除了是一段時間,同時也是個地方。夏天是個會動的生物,喜歡去南方找冬天玩。
碟形世界小巧的太陽斜照旋轉的世界,隨軌道運行,不過即使在這裡,四季仍照常運作。在最偉大的城市安卡.摩波,春天被夏天輕輕推開,秋天則在夏天背後戳著它的背。
以地貌而言,城市本身沒什麼變化,唯有在晚春時分,河流上的浮沫通常會呈現美麗的翡翠綠。春天的薄霧在秋天轉為濃霧,混合了魔法部和煉金師工坊的煙霧,最後變得濃厚嗆鼻,彷彿擁有了生命。
時間順此而行。
※※※
安卡.摩波城警衛隊司令山姆.威默斯爵士眉頭深鎖,對著鏡子刮鬍子。
刮鬍刀是自由之劍。刮鬍子就是造反。
這陣子,有人幫他放洗澡水(每天洗啊!想不到人類皮膚受得了)、有人幫他拿衣服(像樣的衣服!)、有人幫他煮飯(像樣的餐點!他知道自己又變胖了),甚至還有人幫他擦靴子(像樣的靴子!不是紙糊的爛底靴,是又大又合腳、光亮的真皮靴)。諸事幾乎都有人為他打理,但有些事情男人必須自己來,刮鬍子就是其中之一。
刮鬍刀靜靜滑過前一夜長出的鬍碴。
威默斯的鏡子說來有一點點奇怪。鏡面微凸,反射出的空間比一般平面鏡子更廣,窗外的建築和花園一覽無遺。
嗯。頭頂的頭髮變薄。髮線絕對後退了。要梳的頭髮少了,反過來說,要洗的臉變大了⋯⋯
鏡中出現一道閃光。
他向旁一讓,低身閃躲。
鏡子應聲粉碎。
破窗外傳來腳步聲,接著聽見破裂聲和一聲尖叫。
威默斯站起身。他從洗手檯撿起最大的一塊碎鏡,架在深深射進牆面的黑色十字弓箭之上。
他刮完鬍子。
然後他搖鈴叫管家。威利金冒了出來。「先生,您找我?」
威默斯沖洗刮鬍刀。「請負責點燈的男孩去玻璃工匠那兒一趟,好嗎?」
管家瞄了一眼窗戶和破碎的鏡子。「好的,先生。帳單再送到刺客公會嗎,先生?」
「順便向他們致上我的敬意。還有,那男孩出門時,請他順道去五七廣場那間店再幫我買一面刮鬍鏡。店裡的矮人知道我喜歡哪一款。」
「是的,先生。我馬上去拿畚箕和掃把來,先生。這件事我要告訴夫人嗎,先生?」
「不用了。她總是怪我鼓勵他們犯罪。」
「沒問題,先生。」威利金說。
他一說完就人間蒸發。
威默斯擦乾手,下樓到起居室,打開櫃子,拿出結婚時西碧兒送他的全新十字弓。威默斯用慣了警衛隊的舊十字弓,那把弓在緊要關頭老是會反射。不過,他現在手上這把可是勃雷.壯臂牌,自庫存中的胡桃木十字弓改製而成,是量身打造的。聽人說,再沒有更好的十字弓了。
他選了一根細雪茄,走到花園中。
龍舍傳來陣陣騷動。威默斯走了進去,隨手關上門,把十字弓靠在門上。
喧鬧和尖鳴聲越來越響。小團小團的火焰吹上孵龍欄的厚牆。
威默斯靠在最近的龍欄上,捧起一隻新生的小龍,搔了搔牠的下巴。牠興奮地吐出火焰,他順勢拿起雪茄,品嚐一口口煙圈。
他朝掛在天花板的人吐了一口煙圈。「早安。」他說。
那個人瘋狂扭動著。他掉下來的瞬間展現驚人身手,單腳設法搆到了梁,但卻無力將自己拉起。掉下去也不是辦法,十二隻小龍就在下方,口吐火焰,興奮地跳上跳下。
「呃⋯⋯早安。」倒掛著的人說。
「結果天氣又轉晴了啊。」威默斯說著拿起一籃煤炭。「不過我想,晚一點又會再起濃霧吧。」
他拾起一小塊煤炭,扔向龍。牠們相互爭食。
威默斯又拿起另一塊。剛才吃到煤炭的幼龍火焰已明顯吐得更久,溫度也升高了。
「我想⋯⋯」那年輕人說。「我大概無法說服你放我下來吧?」
另一隻龍吃了一些煤炭,嗝出了一團火球。年輕人萬念俱灰,左右搖擺著閃躲。
「大概吧。」威默斯說。
「我覺得,現在看來,我選屋頂真是笨透了。」
「可能吧。」威默斯說。他幾個星期前花了好幾個小時鋸梁榫,還小心翼翼平衡了屋瓦。
「我應該翻下牆,走矮樹叢。」
「或許吧。」威默斯說。之前,他在樹叢裡也設了捕熊器。
他又拿起更多煤炭。「我想就算我問是誰雇你來的,你也不會說吧?」
「恐怕不行,大人。你懂規矩的。」
威默斯嚴肅地點點頭。「我們上星期抓了個沙拉奇夫人的兒子,帶到貴族老大跟前審判。」威默斯說。「總之,那種傢伙真該學學『不』並不代表『好,謝謝』。」
「可能吧,大人。」
「還有老羅斯特伯爵他兒子的事。你不能因為僕人把你鞋子放反就射死他,是不是?太亂來了。大家一開始也都是左右不分,那一定是要學的嘛。是非不分也必須學好才行。」
「我知道,大人。」
「我們似乎陷入了僵局。」威默斯說。
「似乎是這樣,大人。」
威默斯瞄準一隻銅綠的小龍,丟了一塊煤炭過去,牠熟練地接住。火焰的熱度越來越高了。
「我不明白的是⋯⋯」他說。「為什麼你們老是在這裡或辦公室暗算我。我是說,我常常到處走來走去,不是嗎?你們大可在街上射殺我吧?」
「什麼?像是不入流的謀殺犯嗎,大人?」
威默斯點了點頭。刺客公會再怎麼黑暗、扭曲,還是保有某種榮譽感。「我值多少錢?」
「兩萬元,大人。」
「應該要更高的。」威默斯說。
「我也這麼覺得。」若刺客還能回到公會,獎金就會更高,威默斯心想。刺客都極為看重自己生命的價值。
「我看看。」威默斯看了看雪茄菸頭說。「公會抽百分之五十,所以還剩下一萬元。」
刺客考慮了一下,然後手伸到皮帶,把一袋沉甸甸的袋子扔向威默斯。他伸手接下。
威默斯拿起他的十字弓。「我覺得⋯⋯」他說。「若是放手一搏,跑到門口,可能只會有些皮肉燙傷。夠快的話啦。你跑多快?」
刺客不吭氣。
「當然,可能一定得拚老命跑。」威默斯說著把十字弓卡在工作檯上,從口袋拿出一條繩子。他把繩子一端綁在釘子上,另一端繫在十字弓弦上,然後謹慎地退到一旁,扣下扳機。
弓弦微微一顫。
刺客頭下腳上看著他,大氣也不敢喘。
威默斯抽了幾口雪茄,抽到菸尾火焰熾熱。他把菸從嘴巴拿下,靠在緊繃的繩子上,菸留有三、五公分的長度,還有一會兒才會燒到繩子。
「我門不會鎖。」他說。「我向來都是個講理的人。從今以後,我一定會好好關心你未來的發展。」
他把剩下的煤炭全扔向龍群,走到外面。
看來又是安卡.摩波城紛擾多事的一天,而且現在才剛剛開始而已。
威默斯才剛走到房子就聽到「咻」「喀啦」,接著是有人全速奔向景觀湖的聲音。他微笑。
威利金拿著他的外套在一旁等待。「先生,記得您十一點和爵爺有約。」
「是、是。」威默斯說。
「您十點還得去見皇家紋章院的掌禮官。夫人這次說得很清楚,先生。『跟他說他這次別再想開溜。』她是這麼說的,先生。」
「喔,好極了。」
「夫人還說,請不要再得罪別人了。」
「跟她說我盡力而為。」
「轎子在外面等您,先生。」
威默斯嘆了一口氣。「謝謝你。有個人浸在景觀湖裡,去把他撈上來,替他倒杯茶,好嗎?我認為這傢伙有前途。」
「沒問題,先生。」
轎子。喔,對,轎子啊。那是貴族老大的結婚賀禮。維提納利爵爺就是這樣,他知道威默斯最愛漫步在城市的街頭,硬是送了份不讓他走路的大禮。
轎子在外面。兩名轎夫等待已久,一看到他便站起身。
城市警衛司令威默斯爵士再次造反了。也許,他確實不得不用這鬼東西,不過⋯⋯
他看著前面的轎夫,大拇指比向轎門,命令道:「進去。」
「可是先生—」
「今早滿清爽的。」威默斯說著再次脫下外套。「我自己扛。」
※※※
十一點,最早敲響的幾個鐘陸續響起,威默斯的轎子搖搖晃晃停到貴族老大的宮殿外。威默斯司令的雙腿開始軟了,但他全力奔上五段階梯,然後倒入等待室的椅子之中。
幾分鐘過去。
你不用去敲貴族老大的門。他會主動召見你,而你一定得在場。
威默斯躺下,享受片刻的安寧。
他外套口袋有東西響了:「嗶鈴嗶鈴乒乓!」
他嘆了口氣,拿出一個皮革小包裹,大小像本小書一般,打了開來。
一張友善但有點擔心的臉向上抬,「生活管理小惡魔」從籠子中凝視著他。
「什麼事?」威默斯說。
「十一點了。跟貴族老大有約。」
「所以呢?啊?現在都過五分鐘了。」
「呃。所以已經見完面了,是嗎?」小惡魔說。
「沒有。」
「那我要繼續提醒你嗎?還是怎樣?」
「不用。反正你也沒提醒我十點要去皇家紋章院的事。」
小惡魔一陣驚恐。
「那應該是星期二的事,不是嗎?我發誓那是星期二的事。」
「那是一個小時前的事。」
「喔。」小惡魔很氣餒。「呃,好吧。對不起嘛,嗯。嘿,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跟你說克拉奇那裡的時間,或是熱努亞的時間,還有宏宏城的時間,或是任何地方。你隨便說。」
「我不需要知道克拉奇的時間。」
「不知白不知啊。」小惡魔拚命推銷。「想想看一般人會多麼佩服你啊,假如你跟誰正好話不投機,你就可以說『對了,克拉奇此時此刻還是一小時前呢』。或是貝佩拉基、艾菲比。問我,儘管問。隨便問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回答。」
威默斯內心嘆了口氣。他有筆記本。他都會寫筆記,這麼做向來管用。然後西碧兒天外飛來一筆,買給他這隻有十五種功能的小惡魔,結果正事不做,鬼事倒是會做不少,目前為止,他看出小惡魔至少有十種功能,都是等另外五種出包時拿來道歉用的。
「幫我寫個備忘錄。」威默斯說。
「哇!真的嗎?天啊!好,是的。沒有問題。」
威默斯清了清喉嚨。「見諾比下士,談時間管理的事;還有伯爵爵位的事。」
「呃⋯⋯不好意思,這是備忘內容嗎?」
「對。」
「不好意思,你應該先說『備忘』兩個字。我確定使用手冊上有寫。」
「好,剛剛說的就是備忘內容。」
「不好意思,請你再說一次。」
「備忘:見諾比下士,談時間管理的事;還有伯爵爵位的事。」
「記好了。」小惡魔說。「備忘內容需要在什麼時候提醒你嗎?」
「這裡的時間?」威默斯酸溜溜地說。「還是說⋯⋯例如,克拉奇的時間?」
「其實說真的,我可以跟你說那邊──」
「不好意思,我想我還是自己記在筆記本好了。」威默斯說。
「喔,好吧,其實你想的話,我能辨識手寫字。」小惡魔驕傲地說。「我很先進。」
威默斯拿出筆記本,舉高起來說:「像這個嗎?」
小惡魔瞇眼看了一會兒。「沒錯。」牠說。「那是手寫字,絕對沒錯。有彎彎的部分、稜角的部分,全都連在一起。沒錯,是手寫字。我在哪裡都認得出來。」
「你不是應該跟我說字跡寫的是什麼嗎?」
小惡魔看來心一驚。「說?」牠說。「手寫字會發出聲音嗎?」
威默斯把破舊的筆記本拿到一旁,闔上生活管理惡魔的蓋子,然後躺倒在椅子上,繼續等。
貴族老大的會客等待室有個時鐘,製作這座鐘的人肯定相當聰明(絕對比訓練那隻小惡魔的人聰明)。時鐘像其他鐘一樣會發出滴答的聲響。但不知何故,這鐘違反了所有正常的鐘錶設計,它的滴答聲居然沒有規律。滴答滴⋯⋯而一瞬間之前是⋯⋯答滴答⋯⋯然後下一聲「滴」又比人腦準備好的聲響稍微早了一拍。效果顯著,聽了十分鐘之後,思考會不自覺減緩,任你再怎麼有備而來,腦袋也會糊成一鍋爛粥。貴族老大一定付給鐘匠一筆不菲的報酬。
時鐘指著十一點一刻。
威默斯走到門口,開創了先例,伸手輕輕敲了敲門。
裡面沒有傳出任何聲音,遠處也沒有傳來談話聲。
他試轉門把。門沒鎖。
貴族老大維總是說,守時是禮貌中的禮貌。
威默斯走了進去。
※※※
謠言就是資訊精釀的精華,什麼都滲透得進去。謠言不需要門,也不需要窗—有時連人都不需要。謠言本身就活得自由又狂野,以耳傳耳,甚至不需經由雙唇。
已經傳出去了。從貴族老大臥房高高的窗子,威默斯看到人群一一移向宮殿。不算是一大群人(甚至還稱不上一小團人),但越來越多在街上隨布朗運動運行的人湧向他的方向。
他稍微放鬆下來,看到一、兩位警衛從大門走進。
床上,維提納利爵爺睜開眼。
「啊⋯⋯威默斯司令。」他喃喃說道。
「發生了什麼事,長官?」威默斯問。
「看來我躺了一會兒啊,威默斯。」
「你原本在辦公室,長官。意識不清。」
「天啊。我一定是⋯⋯太操勞了。好,謝謝你。麻煩你一下⋯⋯扶我起來⋯⋯」
維提納利爵爺試著坐直,結果身體晃了晃,又倒了回去。他的臉色蒼白,額頭結起滴滴汗珠。
敲門聲傳來。威默斯將門打開一條縫。
「是我,長官。佛瑞德.科隆。我收到訊息了。什麼事?」
「啊,佛瑞德。你現在底下人手有誰?」
「有我、打火石警員和史烈普警員,長官。」
「好。派人到我家,叫威利金拿我的警衛隊制服、劍和十字弓過來,還有過夜用的大提袋,再拿一些雪茄。然後告訴西碧兒女士⋯⋯告訴西碧兒女士說⋯⋯算了,就跟她說我這裡有事情要處理,這樣就好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長官?下面有人在傳說維提納利爵爺死了!」
「死了?」貴族老大在床上喃喃道。「胡說八道!」他掙扎坐起,雙腳盪下床,站了起來,隨即軟倒在地。他倒下的過程緩慢而悽慘。爵爺是個高個子,所以倒下來著實費了一番功夫。關節一節一節軟掉,首先他的腳踝一軟,膝蓋跪地。膝蓋就地發出「砰」一聲,接著腰也軟了下去。最後,他的額頭重重敲到地毯上。
「噢。」他說。
「爵爺只是有點⋯⋯」威默斯開口—接著他忽然抓住科隆,把他拉到房外。「我認為他被人下毒了,這件事假不了。」
科隆一臉驚恐。「媽媽咪呀!你要我去找醫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