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甜橙樹【暢銷千萬冊‧最溫柔的人生書】
在我們家都是大的帶小的,一個帶一個。珍珍負責照顧葛洛莉雅和另一個被送給北方一戶好人家的妹妹。托托卡是珍珍的心肝小寶貝。再來輪到拉拉照顧我,直到不久前,她還很疼我,但我想她後來顧我顧得很煩了吧,不然就是瘋狂愛上她男友了。他就像流行歌裡的那種潮男,愛穿垮褲和短外套。他們星期天帶我去「放風」的時候(她男友都說散步是「放風」),他會買一些超好吃的零嘴給我,要我幫他們保密。我甚至不能去問伊吉蒙督叔叔「放風」是什麼意思,不然全家人都會知道。
我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姊姊很小就死了,我只聽說過他們的事。大家說他們是兩個阿平納杰小土著,皮膚很黑,一頭黑直髮,所以才取了土著的名字,女生叫阿拉希,男生叫朱郎吉。
再來就是我的小弟路易。照顧他最多的是葛洛莉雅,第二多的是我。其實他不需要什麼照顧,因為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可愛、更安靜、更乖巧的小男孩了。
這就是為什麼當他用他那字正腔圓的小嗓音說話時,正要往街上走去的我改變了主意。
「澤澤,你要帶我去動物園嗎?今天看起來不會下雨,對吧?」
多可愛啊。他說話說得那麼好,這孩子前途無量,能成大器。
我看著風和日麗、萬里無雲的藍天,實在沒有勇氣騙他。因為,有時我沒心情,就會騙他說:「你瘋啦,路易,沒看到暴風雨要來了嗎?」
這次,我牽起他的小手,兩人一起到後院玩遊戲。
後院分成三個遊戲區,一區是動物園,另一區是歐洲。歐洲區就在朱利諾先生家整齊的小籬笆後面。為什麼是歐洲?就連我心中的小鳥也不知道。我們在那裡玩糖麵包山纜車。我們會拿一盒鈕扣,用一條線把全部的鈕扣串成一串(伊吉蒙督叔叔教過我,那種線叫做「麻繩」。我還以為麻繩是一種蒼蠅,但他解釋說「麻繩」和「麻蠅」不一樣)。然後,我們就把麻繩的一頭綁在籬笆上,另一頭綁在路易的指尖。我們慢慢把鈕扣一顆一顆推到山頂,每一輛纜車都坐滿我們認識的人。其中有一顆黑得發亮,那顆是畢里奇紐。我們常常聽到籬笆另一頭傳來一聲:
「你是不是在破壞我的籬笆啊?澤澤?」
「才沒有呢,迪梅琳達太太,不信妳自己看。」
「很好,這就是我想看到的,好好跟你弟弟玩。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樣是很好,但當我的惡魔乾爹用手肘蹭我一下,那就沒什麼比搗蛋更好玩的了……
「今年聖誕節,妳還會送我月曆嗎?就像去年那樣?」
「我送你的那一本,你拿來做什麼了?」
「妳可以來我們家看,迪梅琳達太太,它好端端地掛在那條白吐司上面。」
她笑了笑,說她會來看看的。她先生在奇古.佛朗哥的雜貨店工作。
還有一區是路西阿諾區。剛開始,路易超怕牠的。他會拉拉我的褲子,求我帶他走。但路西阿諾是我的朋友,牠只要看到我就會大聲尖叫。葛洛莉雅也不喜歡路西阿諾,她說蝙蝠是吸小朋友血的吸血鬼。
「才不是,葛洛莉雅,路西阿諾才不是那樣。牠是我朋友。牠認得我。」
「你就是個動物痴,跟畜牲說話……」
我花了好大的力氣說服路易相信我,路西阿諾不是畜牲,而是一架在阿方索空軍基地飛來飛去的飛機。
「路易,看!」
路西阿諾會開心地飛啊飛,像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他真的懂。
「他是一架飛機,他在表演……」
我停了下來。我得再去問問伊吉蒙督叔叔那個字,到底是飛行特「枝」、飛行特「歧」,還是飛行特「技」。反正是其中一個,但我可不能把我的小弟教錯了。
但他現在想去動物園。
我們靠近雞舍,裡面有兩隻羽毛豐滿的母雞在地上啄啊啄。黑色那隻老母雞很乖,我們甚至可以搔搔牠的頭。
「我們先去買門票。牽好我的手,因為人很多,小朋友很容易走丟。看到星期天的動物園有多忙了嗎?」
這時,路易就會東看看、西看看,看見到處都是人山人海,然後抓緊我的手。
到了售票口,我挺起肚子、清清喉嚨,鄭重其事地把手伸進口袋,問售票小姐說:「幾歲以下免門票?」
「五歲。」
「所以,請給我一張成人票就好了。」
我摘下兩片橙子樹的樹葉當門票,和路易一起入園去。
「首先,孩子,你會看到美麗的鳥兒。看!五顏六色的鸚鵡,有小隻的長尾小鸚鵡,還有大隻的金剛鸚鵡。那邊那些有著鮮艷羽毛的是緋紅金剛鸚鵡。」
他瞪大了眼睛,看得興致勃勃。
我們東逛西逛,東看西看,看到好多東西。我甚至注意到背景裡的葛洛莉雅和拉拉,她們坐在長椅上剝柳丁。拉拉直盯著我,看我在搞什麼鬼……她們會發現嗎?要是發現了,動物園一遊就要以某人被打屁股畫下句點了,而那個某人只可能是我。
「接下來呢?澤澤,我們現在要看什麼?」
我又清了清喉嚨,恢復剛剛的架勢。
「去看猴子吧!伊吉蒙督叔叔說牠們是『猿猴』。」
我們買了幾根香蕉,丟給猴子吃。
我們知道「嚴禁餵食」的規矩,但園裡有這麼多人,警衛忙不過來。
「小不點,別靠太近喔,不然牠們會對你丟香蕉皮。」
「我超想去看獅子的。」
「等等就去。」
我瞥了一眼另外兩隻在吃柳丁的「猿猴」。從獅籠那裡,我可以聽到她們在說什麼。
「到了。」
我指了指那兩隻黃色的母非洲獅。路易說他想摸摸黑豹的頭。
「你瘋啦?小不點,黑豹是動物園裡最可怕的猛獸。牠被送到這裡,就是因為牠咬掉十八個馴獸師的手臂,還吃進肚子裡去了。」
路易一臉害怕,嚇得縮了縮他的手。
「牠是從馬戲團來的嗎?」
「正是。」
「哪個馬戲團?澤澤,你怎麼沒跟我說過?」
我想了又想。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有誰的名字聽起來像馬戲團的名字?
「啊!牠是從胡森柏格馬戲團來的。」
「胡森柏格不是麵包店嗎?」
要騙過他真是越來越難了。他越來越聰明了。
「胡森柏格也是麵包店沒錯。我們走了好多路,該坐下來吃個午餐了。」
我們坐下來假裝吃東西,但我豎起耳朵,聽我的姊姊們在說什麼。
「拉拉,我們應該學學他,瞧他對路易多有耐心。」
「是,但路易可不像他。澤澤不只是皮而已,他那叫壞。」
「是啦,他骨子裡就是個小惡魔,但他太逗了。無論他做出什麼事,整條街的左鄰右舍都沒辦法一直氣他。」
「反正我是非揍他不可,他總有一天得學乖。」
我同情地看了葛洛莉雅一眼。她總是出手救我,我也總是向她保證下不為例。
「晚點吧。先不要。畢竟他們現在不吵不鬧,只是在玩而已。」
她什麼都知道了。她知道我穿過水溝,跑到瑟琳娜太太家的後院,看到曬衣繩上掛著一堆隨風飄蕩的手腳,看得正入迷,惡魔乾爹就對我說,我可以讓所有的手腳同時一起掉下來。我也覺得這樣一定很好玩,就從水溝找來一塊很利的玻璃碎片,爬上橙子樹,拿出無比的耐力,把曬衣繩割斷。
我差點跟著一起摔下來。有人驚呼一聲,大家跑了過來。
「快來幫忙!繩子斷了!」
但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道更響亮的叫聲。
「是保羅先生家那孩子!小兔崽子,我看到他拿著玻璃碎片爬上橙子樹。」
***
「澤澤?」
「怎麼啦?路易。」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動物園的事?」
「我去過很多動物園啊!」
騙人的。我知道的都是伊吉蒙督叔叔告訴我的。
他甚至答應有一天要帶我去。但他走路那麼慢,等我們走到的時候,動物園恐怕都不在了吧。托托卡倒是跟爸爸去過一次。
「我最愛的是伊莎貝爾鎮杜蒙男爵街上的那一個。你知道杜蒙男爵是誰嗎?你當然不知道。你年紀太小了,不知道這些事情。杜蒙男爵一定跟上帝很要好,因為就是他幫上帝發明了動物樂透和動物園。等你年紀大一點……」
我的兩個姊姊還在那裡。
「等我年紀大一點怎麼樣?」
「天啊,你的問題還真多。等你夠大了,我就教你樂透動物和牠們的號碼,從一號教到二十號。至於二十號到二十五號,我知道有乳牛、公牛、熊、鹿和老虎,只是不知道順序。但我會去學一學,免得把你教錯了。」
逛動物園的遊戲,他玩膩了。
「澤澤,唱〈小房子〉給我聽。」
「在動物園唱?這裡人很多欸!」
「才不會。我們已經離開動物園了。」
「這首歌真的很長。我只唱你喜歡的部分喔!」
我知道他愛聽小小蟬兒的部分。我吸飽了氣,唱道:
我住在山頂上的房子裡
山下有座欣欣向榮的果園
那是一棟小房子
可以看到
遙遠的大海
我跳過幾句歌詞,又唱道:
在奇形怪狀的棕櫚樹間
小小蟬兒唱著讚美詩
太陽張著金色的帆下山了
一隻夜鶯在花園……
我停了下來。兩個姊姊還坐在那裡等我。我想到一個妙計:不如我就一直唱到天黑,唱到她們等不下去。
果然沒有這麼好的事。我唱完整首歌,又再重唱一次,接著唱〈愛太匆匆〉,甚至唱了〈雷夢娜〉。我知道兩種不同版本的〈雷夢娜〉,兩種都唱了……但她們毫不動搖。這下我急了。最好還是做個了斷吧。我朝拉拉走了過去。
「來吧,拉拉,要打就打吧。」
我轉過來,把屁股對著她,咬緊了牙根。因為我知道,拉拉用拖鞋打人下手是很重的。
***
是媽媽的主意。
「今天,我們都去新家看看。」
托托卡把我拉到一邊,跟我咬耳朵說:
「你如果告訴任何人我們已經去過了,你就完蛋了。」
但我想都沒想過要說出去。
我們一大群人沿街走去。葛洛莉雅牽著我的手,奉命一分鐘都不能讓我離開她視線。我則牽著路易的手。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搬家?」葛洛莉雅問。
「過完聖誕節兩天後,我們就要開始打包了。」媽媽有點難過地說。
她聽起來是那麼疲憊。我心裡真為她難過。媽媽勞碌了一輩子,從工廠蓋好時就在那裡工作。那時她六歲,他們會讓她坐在桌子上,她要負責清潔和擦乾各種工具。她的個子那麼小,沒辦法自己爬下來,所以會在桌上尿褲子。她告訴我,這就是為什麼她不曾上學、讀書、識字。我聽了很難過,就跟她發誓說等我長了智慧、成為詩人,我會唸我作的詩給她聽。
各式各樣的商店都開始有聖誕節的氣氛了。窗玻璃上都畫了聖誕老公公。為了避開尖峰時刻,大家已經在買聖誕卡了。我模模糊糊地希望著,這次小耶穌會在我心中誕生。無論如何,等我到了理性的年紀,或許我也會有點長進吧。
「就是這裡。」
大家都很喜歡。這房子小了一點。在托托卡的協助下,媽媽扭開那條拴住大門的鐵絲,緊接著大家就一湧而入。葛洛莉雅放開我的手,忘記她該有點淑女的樣子,只顧衝上前去抱住那棵芒果樹。
「芒果樹是我的。我先來的。」
托托卡則將羅望子樹據為己有。
我什麼也沒搶到,幾乎是淚眼汪汪地望著葛洛莉雅。
「那我呢,葛洛莉雅?」
「到後面去啊,傻瓜,那裡一定還有更多樹。」
我跑過去,卻只看到長得很高的雜草和幾棵帶刺的老橙樹,水溝旁立著一棵矮不隆咚的甜橙樹。
我很失望。這時,他們全都進屋搶房間去了。
我跑去拉葛洛莉雅的裙子。
「後面什麼都沒有啊。」
「那是你不懂得怎麼用心看。等我一下,我找棵樹給你。」
葛洛莉雅說完就跟我一起去。她仔細察看了那些橙子樹。
「你不喜歡這一棵嗎?它很好啊。」
我不喜歡這一棵,也不喜歡那一棵或任何一棵。它們都有太多刺了。
「比起這些醜八怪,我比較喜歡那棵甜橙樹。」
「在哪?」
我帶她去看。
「多可愛的小橙樹啊!一根刺也沒有,卻這麼有個性,遠遠就看得出來它是一棵甜橙樹。如果我的個子像你一樣小,我就要它,不要別的。」
「但我想要一棵大樹。」
「好好想想,澤澤,這一棵年紀還小,它會長大,你們會像兄弟一樣彼此了解、一起長大。看到那根樹枝了嗎?沒錯,它只有一根樹枝,但它看起來有點像專門為你量身打造的小馬。」
我覺得很委屈。這件事讓我想起有一次,我們看到幾支天使圖案的蘇格蘭威士忌酒瓶。拉拉一馬當先說:「這支是我的。」葛洛莉雅和托托卡也各挑了一支。那我呢?我只剩後面那顆小小的頭,幾乎沒有翅膀,第四個蘇格蘭天使甚至不完整……我總是最後的一個。等我長大了,我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我會買下整片亞馬遜叢林,每一棵碰到天空的大樹都是我的。我會買下整間店所有天使圖案的酒瓶,誰都別想分走一隻翅膀。
我坐在地上擺臭臉,氣呼呼地靠著那棵小橙樹。葛洛莉雅笑盈盈地走開。
「你氣不久的,澤澤,你會明白我是對的。」
我用一根樹枝劃著地面,劃著劃著就漸漸不再抽泣了。這時,我在靠近我心臟的地方聽到一個聲音,不知是從哪兒傳來的。
「我認為你姊姊是對的。」
「每個人都是對的,只有我永遠都是不對的。」
「沒這回事。如果你好好看看我,你就會明白的。」
我嚇得一骨碌爬起來,盯著那棵小樹。太奇怪了。因為我總是跟各種東西說話,但我以為回話的是我心中的小鳥。
「你真的會說話?」
「你聽不見嗎?」
它ㄎㄎ笑了一聲。我差點尖叫著逃走,但好奇心把我留在那裡。
「你用什麼說話?」
「用樹葉、樹枝、樹根,樹木用自己身上的一切說話。想聽聽看嗎?把你的耳朵貼在我的樹幹上,你就會聽到我的心跳。」
我猶豫了一下,但看它那麼小一棵,就覺得沒什麼好怕的了。
我把耳朵貼上它的樹幹,聽到遙遠的叮、叮、叮……
「聽到了吧?」
「告訴我,大家都知道你會說話嗎?」
「不,只有你知道。」
「真的嗎?」
「我發誓。有一次,一隻小仙子跟我說,如果有個像你這樣的小男孩跟我做朋友,我就會說話,還會很開心。」
「那你會等等嗎?」
「等什麼?」
「等我搬過來。一個多星期之後,你不會忘記怎麼說話吧?」
「絕對不會。但我只會對你說。你想看看我多好騎嗎?」
「要怎麼……」
「坐到我的樹枝上。」
我聽話照做。
「現在,閉上眼睛,前後搖啊搖。」
我聽話照做。
「如何?騎過更好騎的馬嗎?」
「從來沒有。太棒了。我要把銀王送給我的小弟。你會喜歡他的。」
我爬了下來,愛我的小橙樹愛得不得了。
「聽著,我要來這裡找你。甚至是在我們搬過來之前,只要可以,我都會過來跟你聊聊天。現在我得走了。他們已經到前門準備離開了。」
「但朋友不是像這樣說再見的。」
「噓!我姊來了。」
就在我跟那棵小樹擁別時,葛洛莉雅來了。
「再見,我的朋友,你是全世界最美好的東西!」
「我就說吧!」
「妳說的對。現在,就算要拿芒果樹或羅望子樹跟我換,我也不換。」
她溫柔地摸摸我的頭髮。
「澤澤啊澤澤……」
我們手牽手離開。
「葛洛莉雅,妳的芒果樹很遜,妳不覺得嗎?」
「現在說還太早,但看起來是有點遜沒錯。」
「那托托卡的羅望子樹呢?」
「也滿遜的。你問這個幹麼?」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妳。但有一天我會告訴妳一個奇蹟,葛洛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