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稻草
▼ 序曲 墜落
真他媽的冷!
他暗自想著,這種冷真的讓人很不愉快,更別提江水的味道有多糟。但是,怎麼還有那麼多的人跳江自殺呢?當金成坤.安德烈亞這麼想的時候,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雖說人都要死了,但這感覺也未免太真實了吧。反正—金成坤換個角度想—這就是現實。從這冰冷、噁心的氛圍來看,沒有比這更實際的了。
水不受控制地湧進肺裡,當金成坤.安德烈亞反射性地吐出這些水時,他想起兩年前站在江水上方、下定同樣決心的那個時刻。早知道那時跳下去就沒事了,還可以省下過去幾年來的辛苦,那些徒勞無功、全化為泡影的努力。
即使在他手腳亂揮亂蹬,吃進不少水的時候,腦中還是忍不住在想,一個尋死的人還這麼拚命掙扎,實在太可笑了,明明想死,為什麼身體還要掙扎,好像無論如何都想活下去似的?當然,這種想法很快就從他的腦海中消失,只剩下即將步入死亡的感覺和最後的感觸—既痛苦又恐怖。
「求求你!」如果還留有一口氣的話,他大概會迸出這句話來。
「求求你!」算了吧,「去你媽的!」金成坤.安德烈亞迫切地希望這個經驗能快點結束。
當然,在這個故事裡,金成坤不會死,因為這或許是你正好想看的故事。但是,你如果不滿意這種結局,也可以想像金成坤死掉了,就當作他是在遭遇困境之後,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事實上,要讓什麼變壞很容易,就像把一滴墨水滴入水中一樣簡單又快速。然而,真正難的是變好,因為要改變已經糟到極點的人生,就如同要改變全世界一樣,是一件既偉大又艱難的事情。
這是關於金成坤想變好的故事,如果你覺得他的孤軍奮鬥很無聊的話,也可以當作他失敗了,畢竟這世上失敗的故事占了大多數。
▼ 第一章 回到原點
整整兩年又五個月前。
金成坤.安德烈亞就站在和今天相同的位置上,也就是貫穿首爾市中心的漢江某座自殺聖地的大橋。他爬上了某個剛收工的電影拍攝小組棄置在那裡的木箱上,從防止自殺圍欄的縫隙探出頭去,一動也不動地俯看著江水。街燈亮起時偶爾也會閃現粼粼波光,但此時,水看起來又黑又冰冷。
生活也是如此,人生中偶爾有光芒耀眼的時刻,但整體來說,生活就像又黑又冷、深不可測的泥沼一樣,所以現在他俯看的江水,正適合作為終結生命的場所。
金成坤的生活基本上是一塌糊塗,如果說他的人生原本是一塊白布的話,那麼近五十年的歲月裡,他在上面胡搞亂搞弄得一片狼藉。在和別人一樣單調到厭煩的前半段人生尾端,因為他突然起意的幾次嘗試,給人生白布留下了難看的皺褶。再加上為了遮掩這一切所做的徒勞又粗劣的縫補和裁剪,弄得又是破洞,又是裂口。總之,這塊布已成不了一幅畫或布藝作品,而是淪落為一塊讓人看了只想說「這啥玩意?扔了吧!」的破爛東西。
已經沒有辦法消除那上面的印記,或撫平那些皺褶,甚至也沒法回收再利用。無論怎麼看,這樣的人生都讓人覺得不如不要算了。就像所有想親手了結自己生命的人一樣,金成坤對自己的人生也有同樣的想法—既然無法挽回,那就放手吧!這是對我最合適的判決。
然而,一陣悲傷湧上他心頭。到底是從哪裡開始變得一團糟呢?想當初剛開始的時候,也曾經是一切順利啊。想到「順利的開始」,母親的身影浮現腦海,令金成坤心痛不已。一向充滿信賴和寬容的母親,在去世前那幾年裡總是愁容滿面。那副面容成了一種壓力,讓金成坤不自覺地數次做出不孝的行為。最後母親與世長辭,他也在四十七歲那年成了孤兒。
金成坤忍住淚水,吸了一口氣。是呀,媽媽不在了!哪怕就剩一個人肯定自己也好,他很想確定曾深深愛過自己的人──也就是他女兒雅瑩,現在是怎麼看他。他深深懷念起女兒小時候的笑臉,而不是不久前以近乎蔑視眼神望著他的那張臉。他拿出手機想找收集了雅瑩童年照片的相簿,但翻找時手指頭不小心按到的應用程式,跳出了綠油油的股市大盤走勢圖。
叮鈴鈴~突如其來的尖銳鈴聲響起,是妻子蘭希打來的,金成坤遲疑了一下才按下通話鍵,因為他期待這通電話能成為自己最後一根救命索。他的內心深處仍抱著一絲希望,說不定蘭希會說「對不起!」或「我們重新開始吧!」,或者求他回家,或者是「我們一定可以堅持下去!」之類的話。然而,灌進耳中的卻是如砲火般的謾罵。
以「你到底」三字為始的機關槍集中攻勢炮轟他的耳膜,就只為了告訴他雅瑩因著等爸爸回家,在外徘徊到傍晚。哎呀,自從和蘭希分居之後,身為父親每月兩次必須盡到的義務,他竟然給忘了!蘭希狠狠責備他這個失敗的父親,說幾年前也是一樣,問他是不是忘了那時才小學五年級的女兒,一個人搭地鐵繞了一小時之後才自己跑去警察局的事情。真要找藉口的話,金成坤也找得出來,但今天是他完全失去生存意志的日子,所以他決定一死了之,實際上他現在也已經來到迎向死亡的場所,不是嗎?
但不管怎樣,電話另一端的蘭希就像來自地獄的惡魔一樣破口大罵:
「你永遠不會改,你的不幸都是自找的,是你讓自己淪落到現在這種地步,你就是狗,永遠改不了吃屎!你就繼續這樣窩囊到死算了!你滾,爛在外面不要回來!」
尖銳的聲音裡不只是對丈夫的咒罵,還包含著蘭希對悲哀人生的怨憤。金成坤沒法從頭到尾聽完這些飽含恨意和憎惡的話語,所以他切斷電話,最後乾脆關機。一般來說,他總是以這種方式來應付妻子的電話,只是現在,他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好厲害!
蘭希原本很善良,如果把怒氣分成一到十級的話,蘭希天生的個性是不管面對多大的刺激,也不會發出三級以上的怒氣。然而,不知何時開始,蘭希發在成坤身上的怒氣值,會從一級瞬間跳到一百級。
「是我的錯?還是蘭希的錯?」成坤想著想著,猛地甩甩頭。算了,事到如今,再多想又有什麼用?
伴隨著從江面吹來驟然加劇的咻咻風聲,他的耳邊還迴響著妻子的咒罵,「你就是狗,永遠改不了吃屎!你就繼續這樣窩囊到死算了!」
這話講的沒錯,他就是一個永遠不可能改變的人,而且剛好,他也正打算以這副模樣尋死。從結果上來說,蘭希說的話永遠是對的。但是,成坤從沒對妻子說過「妳說的對!」,不是說不出口,而是他不想說。即使金成坤明白自己錯了,也始終以強詞奪理來代替認錯,以針鋒相對來代替和解,以更強烈的中傷詆毀來代替適度讓步。如果他能溫柔地對妻子說:「是,妳說的沒錯!」,那麼如今會不會有所不同?
潮湧而來的思緒讓他的脈搏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差點以為心跳就要停止,沒想到最後竟然是跳得更厲害。眼淚伴隨苦笑流下臉頰的那一刻,金成坤全身撲簌簌地抖了起來,就在他想起母親、蘭希和女兒的短短時間裡,風冰冷得嚇人。
金成坤想到白天還看到有人身穿短袖T恤和短褲,明明聽了氣象預報說十一月有異常氣溫夜裡也會超過二十度,他才會站在這裡的,可是現在氣溫只有二度,水裡應該會更冷。該死的氣象台!金成坤的身體抖得比剛才更厲害,澎湃的思潮在刺骨寒風中也全凍住了。二度的氣溫竟然有這麼冷?他記得自己以前處在零下十三度也還好好的。反正,重要的不是絕對溫度,而是比起前一天冷了多少,也就是所謂的體感溫度。現在也一樣,不管別人的感覺如何,在自己想尋死、且非死不可的這一刻所感受的體感溫度才是最重要的,至少金成坤是這麼認為。也就是說他的體感溫度,不管是從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比任何時候來得更低。
金成坤不自覺把手伸進口袋,凍僵的手指頭因為一絲溫暖似乎有所緩解。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更堅定了求死的意志,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此時此刻,金成坤.安德烈亞做出了一個宿命般的,或者說是十分愚蠢的決定──他決定換個死法。
***
金成坤.安德烈亞順路在超市裡買了煤球和煤餅之後,坐進停放在住商大樓停車場的汽車裡。還以為再也沒機會駕駛的這輛舊型Sonata汽車,任勞任怨地帶他到這附近後邊的一個小山坡上。通往低矮小丘的山坡旁是一片老舊住宅,這區人煙相當稀少。金成坤把燒酒整瓶倒進嘴裡,又下了車想抽最後一根菸。打火機都還沒打出火來,對向車道就有人按喇叭要他移車,搞得他想弄個臨終儀式卻一再被打斷。
「麻煩往後挪一下!」
按下車窗的男人大聲地要求。他媽的!金成坤丟掉香菸,砰地踢了輪胎一腳,這才步履蹣跚地鑽進車裡。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沒法隨心所欲!為什麼死前還要讓我酒後開車!他邊喊叫邊粗暴地倒車。
對向車道的男人眼中露出驚慌,迅速踩下油門消失無蹤。看到那車裡有小孩乘坐,金成坤一陣後悔,就連哪怕只是稍微做些什麼,也想從容不迫妝點人生最後場景的念頭都徹底打消了。尋死途中屢屢受挫讓他感到無比厭煩,只想趕緊逃離人世。金成坤舉起打火機點著了煤球,望著那小小的一簇紅色火光,他懇切虔心祈求,「求求你!」他最後一次喃喃自語,「給我個了結吧!」
***
金成坤艱難地睜開眼睛,一道刺眼的強烈白光照在他身上,他正從高處往某個地方移動中。人還在車子裡,正確地說,是還在移動中的車子裡。沒人駕駛,車子竟然在動,考慮到這不是一輛自動駕駛汽車,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才對。
四周的風景無視他的意志緩慢地後退,難道說,這裡是天國?
但要說是天國,也很可疑。不時出現施工中的道路和正在修理電線桿的工人,如此粗暴凌亂的風景怎麼可能是天國;但要給這風景安上地獄的名字,又似乎太平淡。這地方說好也罷、說不好也罷,它的名字就只能叫「現實」。還有,就未能如願以償這點來看,今天的人生也和昨天沒兩樣。
金成坤一隻眼睛睜得比另一隻大,但還是皺著眉頭,開始評估這令人失望的情況。熄滅了的煤炭、敞開的後座車門,還有滾來滾去的燒酒瓶。昨晚為了移車打開車門時,車窗沒有完全關緊,冷空氣讓車裡的空氣迅速流通,減弱了一氧化碳的威力。燒酒又溫暖了他的身體,足以讓他忘卻從門縫裡鑽進來的絲絲冰冷。在他體溫下降之前,正好寒流快速退去,所以氣溫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比春天還溫暖。
也就是說,不管他經歷了怎樣的絕望,金成坤現在正以違規停車的醉漢身分坐在車裡被拖吊。或許有人會說這情況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這一幕也印證了金成坤到今天為止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做事一點也不嚴謹,運氣來時掌握不住,又常常衝動地改變計畫,以致最後一切完蛋。而且時至今日,即便他已領悟到自己的這個問題,卻依舊我行我素地任憑這一切發生。
「他媽的、幹你娘、該死的、神經病!」
男人坐在被拖吊的車上邊捶方向盤邊破口大罵的怪異情景,引得路過的人紛紛抬頭看著他偷笑,只以為他這麼罵是發洩車子被拖吊的情緒。與其中幾人目光相接的金成坤,像是放棄了似的頹然把身體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豬腳吃到飽餐廳的人型廣告氣球活像是故意氣人般手臂晃呀晃的,嘲笑他的求死不得。
金成坤處理完拖吊車手續之後回到家──確切來說這裡不是他家,而是必須稱之為「家」的地方。在冰冷的空間裡他煮開水,倒進杯麵裡,等不及麵泡軟就全吞進肚,然後這才多多少少安撫了像煩人警報似的飢餓感和宿醉的頭痛。照鏡子時,一張疲憊的可憐臉孔正回望著他,那是一張從未有過勝績,甚至被死亡打敗的男人臉孔。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金成坤也算證實了一點,那就是無論他存在與否,世界還是照樣運轉。儘管受到死亡的冷落,對金成坤來說,「還活著」絕不是什麼值得慶幸或是他甘願接受的事情,因為生活只不過是某種厭煩狀態的無限延伸而已。而且鏡中那張臉上看不到一絲光采,昨天對死亡的熾熱渴望,今天也化為烏有。也就是說,金成坤.安德烈亞只好繼續忍耐,直到下一次死亡再度成為他的強烈渴望為止。
換句話說,他又被強行推回到現實生活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