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靈魂穿越手稿

※序篇 

這本書不是我寫的,是我偷來的。 

幾年前,我在貝納丁街的工坊接到知名愛書人兼藏書家碧娣.艾林漢的電話。她希望我幫她裝訂一份活頁手稿,這份手稿是她引以為傲的收藏。她說時間和錢都不是問題,只要我答應她一個條件:不能讀書裡的內容。我答應了她。這份手稿在她眼中是稀世珍寶,我的裝訂也要能相得益彰。我們說好要用所謂的「科士威法」來裝訂,加上書皮內襯和珍珠外框,材料由她提供。 

我跟碧娣.艾林漢是老相識了。她是費城艾林漢家族的成員,後來嫁給比利時貴族,但因為很早就守寡,索性改回娘家姓,之後就沒再改嫁,平常在奧斯曼大道的公寓和比利時的地產之間兩頭跑。我跟內人私下都暱稱她為「男爵夫人」,儘管她這個人根本沒半點貴族架子。男爵夫人是我最老也最忠實的顧客,在我繼承這家裝幀工坊之前,她就是家父的顧客。身為藏書家,她漫長的一生中收藏的波特萊爾相關作品堪稱一絕。但她不只是個藏書家,甚至連「愛書人」這個稱號都不足以形容她。她呢,根本是個書痴,對書的熱愛可比其他貴族對駿馬和美酒的熱愛。此外,她對書籍裝幀的重視不亞於內容本身。對她來說,裝幀是一門藝術,而裝幀師就是藝術家,幾乎可以跟作家平起平坐。她常喜歡說,手工精湛、量身訂做的裝幀是一本書能得到的最大讚美。每次接到男爵夫人的委託,她就會親自來訪,津津有味地看我工作但從不打擾我。看著一本珍貴的書獲得同樣珍貴的裝訂,因而重獲新生,對她是一大樂趣。而且,她藏書只為了自己開心,手上又有揮霍不盡的財富,所以她喜歡放縱自己的喜好,只要不跨過法律界線都無妨,有時就算越界也在所不惜。過去,我裝訂過一本稀有的《巴黎的憂鬱》阿拉伯文版,用的是黑豹皮,另外還有一本遭禁的《惡之華》詩集的地下插畫版,用的是鱷魚皮鑲嵌水岩蟒皮。 

她來電後三天,有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送來手稿。他沒脫下安全帽,所以聲音模糊,臉也看不清楚。他把內含手稿和裝訂皮革的包裹交給我。我馬上把包裹收進工坊樓上的保險箱。 

裝訂一本書要做的決定很多,不只是選擇裝訂材料這麼簡單。封面鑲嵌裝飾、燙金、打凸、裝訂法、徽記樣式、蝴蝶頁、藏書票、硬紙板、卷首插畫、書口設計、堵頭布質料、膠水材質、書溝槽、大理石紋紙、書盒、書名頁,種種決定我都得事先跟男爵夫人商量,無論她多麼信任我也一樣。那天晚上,我打開包裹查看,七顆閃亮的珍珠從黑色天鵝絨包裡滾出來,內附的皮革染成珊瑚紅。科士威裝訂法通常會在封面嵌上象牙袖珍畫,但這幅袖珍畫卻不是常見的肖像畫,而是用黑墨水畫的一隻眼睛,眼睛睜開,獨具風格。最後我終於摸到了手稿。即使特別被囑咐不能讀它,一絲不苟的裝幀師難免會不小心瞄到零星的字句。這本書的手寫封面抓住我的目光:靈 魂 穿 越。 

書名底下是一長串雜亂無章的數字,也是手寫字,看來跟手稿並無關連。手稿似乎內含三份文件,都用法文手寫而成,但其中一份明顯比另外兩份古老,筆跡也不同。這份手稿看來命運坎坷,很多頁皺巴巴,折痕和水漬斑斑,紙張本身已經泛黃,有股古老紙張腐爛會發出的類似巧克力和堅果的刺鼻味道。

這次處理比平常費時更久一些,過了一週我才打電話給男爵夫人。等我終於撥了電話之後,有個我沒聽過的男性聲音接起電話。他告訴我男爵夫人最近剛過世,在睡夢中安詳離去。我問起喪禮的事,他說昨天剛在她比利時的住處辦完了。這個消息太令我震驚,一時竟忘了問要如何處理那份手稿。 

藏書家的圈子很小,消息一下就傳開。兩天後,我在托內爾堤岸沿著塞納河散步時,剛好遇到摩根.朗布耶。她是在河岸擺攤的舊書商,專收十九世紀羅曼史,我知道男爵夫人也算她的常客。她興奮不已地跟我說,男爵夫人其實不是在睡夢中過世,而是遭人謀殺,而且屍體被發現時,兩顆眼珠子不翼而飛。聽到這裡我不寒而慄,想起一週半前跟著手稿一起送到我手裡的那張象牙袖珍畫。我趕緊回家上網搜尋這件事。《世界報》上的訃聞跟我在電話上聽到的版本一樣,也說男爵夫人在睡夢中安詳辭世。《費加洛報》隻字未提死亡的過程。只有比利時的《回聲報》在事發隔天有篇簡短的報導提到男爵夫人慘死一事。即使是一般人也會覺得有人刻意掩蓋男爵夫人的死亡詳情。 

之後幾天,我跟內人討論了這件事。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糾結程度不亞於巴黎碩果僅存的博學淑女慘死噩耗的,是那兩顆下落不明、有如珍奇灰瑪瑙的眼珠。認識男爵夫人的人都曾對她那雙眼睛發表過評論。家父告訴過我,碧娣.艾林漢年輕時雖然不特別漂亮,卻因為那雙眼睛,也算是個大美人。那雙眼睛是她魅力的泉源,甚至說不定是掌握她命運的鑰匙。她跟克羅伊男爵的婚姻雖然不幸福,但她的眼眸從未喪失如貓一般的靈動光采。 

內人一向比我務實,她認為艾林漢家的人在電話中騙了我也情有可原。「他們不得不考慮到家族的名聲,」她說。「總不能隨便什麼人打電話來都告訴他們,男爵夫人遭人謀殺,屍體還殘缺不全。」我們推測男爵夫人想必捲入了不可告人的舊書交易中。珍本書會勾出人心最險惡的一面。這自然讓我們想到同一件事,但那件事實在太可怕,我們都不敢多想:男爵夫人謀殺案難道會跟躺在我的保險箱裡的那份手稿有關? 

之後幾週,我等著艾林漢家的人跟我聯絡,看是要我繼續這件委託案,或是把稿子還給新主人,無論對方會是誰。但始終沒人聯絡我。至於我沒主動說出手稿目前由我妥善保管的事,不完全是為了個人利益,而是因為害怕。我當然不希望男爵夫人的命運降臨在我的家人身上。除了內人,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能知道手稿在哪裡,那就是把它送來的人,而我根本沒看到他的長相,甚至不確定他是男是女。但這份包裹畢竟價值非凡,我相信艾林漢家遲早會有人聯絡我,於是我便暫時擱下裝訂工作。 

幾個月過去,我終於接受沒人會來尋找這份手稿的事實。換句話說,手稿就這麼陰錯陽差落入我的手中。我認為男爵夫人當初的要求也就自動失效。既然稿子是我的了,就算只是暫時屬於我,我要讀它也未嘗不可。某個冬日的夜晚,天氣冷到塞納河面都結了冰,我興沖沖地一口氣按照它原來的順序把三個故事讀完。 

第一篇〈一個怪物的養成〉似乎是波特萊爾寫的短篇故事,但除了詩人曾在日記中一筆帶過之外,沒有其他紀錄證明這個故事存在。然而,上面的筆跡看起來像真跡,但是故事本身不像,箇中原因讀者之後就會明白。 

第二個故事〈幽靈之城〉像某種黑色驚悚小說,背景設定在一九四○年的巴黎,敘述者似乎是華特.班雅明,而〈一個怪物的養成〉在其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第三個故事〈信天翁傳奇〉是三個故事中最離奇的一個,看起來像某個長生不死的女巫的自傳。 

全部讀完之後,我在微弱的曙光下獨自展開裝訂工作。最後我選擇了普通不起眼的裝訂方式,使用法國人稱為「悲傷皮革」的深紅色馬皮。我毫不懷疑這本書價值非凡,甚至如男爵夫人所說是無價之寶。但它落入我手中的過程太不尋常,我隱隱覺得低調一些為妙,免得引來不必要的矚目。 

裝訂好後,內人也讀了稿子。不過,看到第一頁上的雜亂數字,她立刻猜到那代表另一種閱讀順序,後來我們稱之為「男爵夫人順序」。於是她按照這個順序把稿子讀了一遍,讀完之後她鼓勵我也這樣重讀一遍。我驚訝地發現這樣讀下來,整本書截然不同,不再像集結了三篇故事的小說,但也不像一般的小說。眼看書已經裝訂好,加上稿子本身既古老又脆弱,我們決定還是維持我當初拿到它時的排列順序—也就是此刻呈現在你眼前的順序。 

親愛的讀者,無論要把它當作鬆散的故事選集來讀,還是當作一部完整的小說,都由你自己決定。 

作家華特.班雅明(一八九二年生於德國柏林,一九四○年死於西班牙波爾特沃)的死亡過程眾所皆知。他在六月中旬逃離巴黎,或許就是德國軍隊占領巴黎的同一天,然後到庇里牛斯山的朝聖小鎮盧爾德待了兩個月,才又前往馬賽設法入境美國。後來不幸失敗,於是九月中他又回到庇里牛斯山,跟一小群德國猶太人試圖越境到西班牙。 

這群人在九月二十六日抵達波爾特沃這個小漁村,一開始被拒絕入境。這時班雅明的心臟愈來愈衰弱。納粹緊追在後,他又聽說隔天他將被強制遣送回法國,當晚便在旅館飯店吞食大量嗎啡自殺。隔天,其他同伴卻神奇地獲准入境西班牙。 

戰後開始流傳班雅明死時手邊有份手稿,後來卻消失無蹤的傳言。根據一名當初跟他一起越境的目擊者所說,班雅明一直提著一個皮革公事包(他唯一的行李)翻山越嶺。有人問他裡頭是什麼,他說裡頭有一份他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手稿。隨著班雅明的知名度在戰後水漲船高,關於那份手稿和其中內容的臆測也愈來愈多。 

我無法理直氣壯地說這本書就是班雅明下落不明的手稿。它的由來太模糊不清,內容太曲折離奇,但它擺明了就是,而且裡頭可檢驗的部分也都吻合。就讓我們暫時假設它確實就是班雅明的手稿。除了把它看作小說,沒有更適合的歸類。我們都知道班雅明是位人文學者,甚至匿名跟人合寫過一本偵探小說,況且他的法文無懈可擊,絕對能勝任這項工作。儘管如此,用他的名字發表這份手稿還是很不道德。因為想不到其他名字(說老實話,或許還加上愛書人的一點虛榮),我決定用自己的名字發表,並用這篇前言來警告讀者。嚴格說來,我不過就是這份棄稿的養父;但是,手稿也無法藉由基因檢測找出生父。假如有人懷疑我動機不良,我有把握自己至少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腳。畢竟班雅明過世已經超過七十年,依照法國的法律,這本書(若它是真跡的話)也不再屬於班雅明家族所有。 

我相信男爵夫人從未打算將它出版,拿來裝訂只是為了自己欣賞。雖然《靈魂穿越》出版的過程和源由只能留到下次再說,但將它出版並非一個輕率的決定。光是這本書的來源就勢必引發爭議,至少會在學術界或愛書人的角落激起討論。因為已經對內容滾瓜爛熟,我相信這本書至少會有七種詮釋方式。把它當作一個想像故事,一部匿名之作,因此一切都是虛構;或是一個精心打造的玩笑、惡作劇或謎團,作者就是班雅明本人,只是難以理解他這麼做的動機;或是不知名的第三者捏造的偽作;或是一個健康日漸惡化並承受巨大心理壓力的人寫下的妄想;或是一個複雜而隱蔽的寓言故事;或是給某個不明人士的神祕暗號;或是一部幾無遮掩的回憶錄。以上這種種可能我至少都想過一次,有些甚至想了很多次,但至今仍然無法決定是哪一種。 

※給讀者的說明

如前言所說,本書的閱讀方式有兩種,一是按照傳統順序閱讀(即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一是按照「男爵夫人順序」來閱讀。選擇後者的人,會在每章最後發現一個指引的頁碼(見下方標示),為讀者指出接下來該翻到哪一頁。因此,選擇男爵夫人順序的讀者應從一七四頁開始閱讀。

以下列出男爵夫人順序的頁碼以供參考。選擇傳統順序的讀者只要翻到下頁即可。 

男爵夫人順序頁碼:

174–63–183–76–21–200–95–31–228–44–111–246–51–275–127–323–147–367–166–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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