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巴黎的色彩消失了
●●●●
一陣波長五百八十奈米的光波,激發了亞瑟.雅斯多視覺系統的中型視錐細胞。這時,一股電流隨即傳遞到他大腦皮質的V4區域。
是綠色引發了這種作用。確切來說,其實是鄰居小姐戴的蘋果綠色太陽眼鏡;他一直緊盯著她看,還為此把家裡窗戶大開,毫無一點遮掩之意。最吸引他的,既不是她緊實的小乳房,也不是微開浴袍下若隱若現且穠纖合度的曼妙身材,而是她居然在室內也戴著這副鮮艷的大墨鏡。
她在離他僅短短幾公尺的地方,飛速按著她黑莓機的鍵盤。這名年輕女子經常穿著清涼地在她位於巴黎十四區沒有窗簾的公寓裡走來走去,而且總是戴著墨鏡。亞瑟已經好幾次夢到自己小心翼翼替她摘掉墨鏡,終於可以見到她的眼眸。夢境卻戛然而止,總是在這一刻醒來。他不時在附近街上和她擦肩而過,她通常會牽著她那年約五、六歲女兒的手,但亞瑟一直不敢開口搭訕。他呀,以前曾經那麼意氣風發,如今只淪為自己的一抹污灰色影子。
亞瑟自從出生以來,庇佑他的就是一位滿喜歡惡整人的守護天使。祂讓他出生在左邊,在塞納河的左岸—因此他很早就體會到文化素養的重要性;他家也是個左派的富裕知識分子家庭。祂甚至讓他生為左撇子,以致他下意識地,總覺得自己和別人不太一樣。
這位偏好左邊的守護天使,倒也有不偏不倚關照他的時候。祂賜給了他一張帥氣的臉龐,並透過一場場橄欖球賽塑造出他別具特色的鼻梁。這股如男星尚保羅.貝爾蒙多式的魅力,讓他在就讀聖日耳曼得普雷私立高中時情場得意屢創佳績,後來則在一所排行中間的商業學院繼續得意。他的守護天使也讓他不論從事哪種活動,表現都比一般人略微出色一些。舉凡橄欖球、學業成績、職場生涯,守護天使處處替他加分。三十多歲的他,任職於新興公司的國際業務部門,儼然屬於人生勝利組。沒小孩,沒有穩定交往的女友,亞瑟甚至自我中心到連狗或金魚也沒養。他唯一嗜好是收藏一瓶瓶琥珀色日本威士忌,以及專用來累積飛行哩程數的白金卡—這張卡讓他得以在全球各地機場踏著紅毯走向商務艙登機櫃台,而經過其他只能在乏味灰地毯排隊的旅客面前時,他總忍不住得意竊喜。他深信其他人一定覺得,他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健美體格就有如一棟白裡透紅的樣品屋,巴不得想住進來。
後來他的守護天使突然決定換個色調。確切來說,是換成瀝青色。亞瑟先是愛上了一個把他當成泛黃舊襪拋棄的女人。他父母也在這時選擇展開新人生,從此分道揚鑣,剩下亞瑟獨自站在中間。他父親迷戀一個年紀足以當女兒的女子,迎向人生第二春。他母親呢,則去印度一座禪修精舍冥思人生的疾苦,從此和他斷了聯絡。亞瑟開始喝酒,越喝越凶。除非你想硬扯這是場賽後慶功宴,否則真相是他放棄了橄欖球,而原本讓他暢行無阻的綠燈,漸漸轉為最深暗的酒瓶墨綠色。
才短短幾個月內,他就丟了工作、朋友、自信和駕照,還被驗出血液中含有兩克酒精而遭逮捕。這兩克酒精也使他多了二十多公斤。
過了三年,歷經多次失敗面試後,就業服務處以再找不到工作就註銷資格對他下最後通牒,要他去「嘉士東克魯佐」報到。位在巴黎南郊蒙湖日的嘉士東克魯佐是一家彩色鉛筆老工廠,他們正在徵聘業務員。亞瑟雖然還心心念念想著要到國際大企業上班,但如果想要繼續繳得起房租,又不想讓銀行存款餘額落入紅色警戒線之下,他其實沒什麼選擇。
●●●○
嘉士東克魯佐工廠在二次大戰後,旗下員工曾有三百人。不過,在亞瑟去報到的那一天,廠內員工比當時也少了約三百人,面試官是工廠創辦人的曾孫亞德里安.克魯佐,他正望眼欲穿期盼那個能拯救家業的天命奇才。
去應徵面試,事前當然要精心準備一番。為了讓自己錄取機會降到最低,亞瑟披掛上最傷眼的顏色:一件老舊的胡蘿蔔色短袖襯衫、一雙旱金蓮般的橘紅色皮鞋、一條鵝屎色長褲和一雙天藍色襪子。他甚至很騷包地穿了一件茄紫色四角內褲,並把這漂亮的顏色複製到臉頰上,靠的是喝乾一整瓶普羅旺斯玫瑰紅酒。
亞德里安.克魯佐在工廠門口迎接亞瑟,並請亞瑟隨他到辦公室。他從第一眼看到亞瑟就明白,這位穿得像小丑的應徵者,光爬個樓梯就氣喘吁吁,而工廠銷量曲線的頹勢是不可能靠他翻轉了。
「您就是亞瑟.雅斯多嗎?我看到您賦閒在家三年多了。」
「我才沒有賦閒在家呢。我從早到晚都在冥想,尤其是冥想色彩喔!」
「什麼?」
「對,就拿彩色鉛筆做比方吧。」亞瑟繼續說,並故意不尊敬對方為「您」。「像馬諦斯、羅特列克或畢卡索這些天才畫家,他們有些畫作就是用彩色鉛筆畫的。這點你知道嗎?」
亞德里安不禁納悶亞瑟是不是在裝瘋賣傻,亞德里安先假裝沒聽到這問題,也假裝沒聽到他沒說「您」。
「您所應徵的這個職位,主要任務是讓我們各種彩色鉛筆的銷售數字有所成長……」
「真是重責大任呀!你知不知道,法文的鉛筆『crayon』這個字,源自古法文的『créon』,原本意思是『粉筆』?」亞瑟先停頓了一下,再用最戲劇性的語調,如揮劍般來個致命一擊:「從前的人用粉筆創作。我們則是用彩色鉛筆創作!所以說,我們這裡堪稱是創作的創世紀呀。」
亞德里安的下巴掉得更下面了,他好不容易才吞了一口口水,並跟著用了「我們」一詞。
「謝謝,我們會再和您聯絡。」
結果,是就業服務處專員打電話給雇主亞德里安。她說,由於這位待業者的失業津貼即將到期,拜政府撥的安插就業補助款之賜,如果有任何一家公司企業願意錄用他,該公司將幾乎不需花到什麼開銷。
亞瑟就這樣萬分無奈地展開了業務人生。以前曾簽下很多跨國合約的他,如今卻說服不了地方文具行買幾盒嘉士東克魯佐色鉛筆。他每天早上起來都發誓要戒酒,到了晚上誓言卻淹沒在酒精中。他覺得自己像被吸入了一個黑洞。
三個月後,亞德里安把他叫進辦公室,準備開除他時,得知自己業績掛零的亞瑟忍不住大哭起來。摻了酒精的淚水,順著他臉頰簌簌滑落。這些淚水是真心的。這是他這輩子頭一次失控。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經跌到谷底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好喜歡這種找回了自己、終於能誠實面對自我的感覺。他拋開了面子尊嚴,已準備好要東山再起。
「求求您,」他用手帕擤了擤鼻子後,小聲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亞德里安.克魯佐對他毫無憐憫之意,但仍留下了他。亞德里安把他充當出氣桶,並讓他瞧盡了各種顏色,還派他去監督生產線。由於他的薪水有一部分可以靠銷量打平,公司聘用他的成本又更低了。每天看著這個白領職員幹著藍領的粗活,亞德里安心裡一派得意。亞瑟大多時候都坐在自己的高腳椅上,控管彩色鉛筆的製造情形。為了讓日子不那麼單調乏味,他成天開著一台運轉時不時故障的破舊收音機。這個嗓音沙啞的同伴,從早到晚播送法國聯合電台的節目填滿他的耳朵。
●●○○
女兒出生後,夏綠蒂向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申請留職停薪,想盡量多照顧女兒。她在媒體圈名氣響亮,因而得以替許多報章雜誌撰寫文章,優渥的收入讓她生活無虞,不過她一概拒絕出席活動,也不願上電視。她不希望自己的眼盲成為焦點,希望大家關注的是色彩知覺的最新科學發現。
因此,只有電台工作人員和她身邊的親朋好友才知道,廣播中的這個聲音,儘管能從純物理學角度解釋和一般認知恰恰相反的概念—藍色其實是個比紅色更溫暖的顏色,聲音的主人卻既沒看過紅色,也從來沒看過藍色。
●○○○
七年前,夏綠蒂的拉布拉多導盲犬「焦糖」離世時,她非常非常傷心。由於捐贈經費和接待受訓幼犬的寄養家庭都不足,法國的九所導盲犬學校嚴重供不應求。她知道如果想再找一隻導盲犬,必須等上好幾年。但她實在太愛原本那隻忠心耿耿的夥伴了,所以就算要等上一陣子,她也無所謂。當時為了散心,她決定獨自一人前往紐約慶祝跨年。
夏綠蒂一點也不覺得眼盲是什麼阻礙。沒錯,她確實缺少了一種感官,但她的其他四種感官變得非常敏銳,以至於她的最大難題反而來自「明眼人」那種帶點同情的眼神。別人稱她是「視障者」時,她會糾正對方,表示自己比較喜歡「盲人」一詞。對她來說,委婉的美化說法反而更透露出對方的不自在。夏綠蒂可是徹徹底底地自由自在呢。
紐約時代廣場上,在多達上萬人的人潮當中,她刻意把自己的白色摺疊手杖收起來,藏進斜揹包裡。現場氣氛一片溫馨、歡樂、無憂無慮。午夜時分,歡慶新年的祝福聲此起彼落,且各種語言都有。從音色聽來,一名年約二十歲、帶有布朗克斯區口音的年輕人,朝她喊了聲「新年快樂」,她也回了聲新年快樂,希望藉此能打開話匣子和認識新朋友,但他已離去,朝一路上經過的每個人都獻上祝福。並不是只有他這麼做。許多或低沉或尖銳,或老或少的聲音,都說著相同的這句「新年快樂」。夏綠蒂盼這一刻已經盼了好久。然而,四周的紛擾嘈雜卻令她不太舒服。她不禁聯想到演奏會開始前,樂手們調整樂器的聲音。聽起來都像走音,簡直可笑。每一聲祝福都如耳鳴般折磨著她的耳朵。此刻是零點十分。人潮越擁擠,她越感到孤獨。最深的寂寞,莫過於身處在人群中的寂寞。她不願意模仿這些鸚鵡說著相同的話。她想要離開,想要回去飯店。她拿出手杖,以堅定步伐離開,手杖末端的白色橡皮頭,輕碰著跨年群眾的鞋子,這些人多少都有些醉意了。她來到一條略微安靜的街道上,心跳才稍稍放慢。隨著噪音慢慢降低,她也漸漸放鬆了。
這時傳來一陣輪胎煞車聲。一個帶有濃濃印度口音的聲音,隔著打開的車窗,從車內朝她喊:「搭計程車嗎?」
她認出了是迪奧香水「清新之水」的香氣。車內傳來陣陣巴西音樂。這位計程車司機八成是印度人,在紐約生活,噴著法國香水,聽著巴薩諾瓦爵士樂。這就是她出來旅行想要找的東西:意料之外的奇遇。
「好。」她很乾脆地說,並易如反掌握到了車門把手。
她沉浸在這片慵懶音樂中,覺得很舒服。開到最大的暖氣,和車外的冰冷形成對比。全世界那麼多地方,她就只想窩在這裡,窩在這輛計程車上。
「妳要去哪裡?」司機問。他的嗓音,在夏綠蒂體內全身上下迴盪著。
她聽到自己脫口就說:「去你懷裡。」
他們在計程車的後座環遊了世界,還到天堂繞了幾圈。九個月後,露易絲出生。夏綠蒂連孩子的父親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憑著那張她永遠收在包包裡隨身攜帶的黑黃色名片,她只知道他名叫A.古拉瑪力。A是縮寫,是代表Abha,「光芒」?還是Abhra,「雲朵」?又或是Arvind,代表「紅蓮」呢?
她向自己保證,有朝一日必定會聯絡女兒的父親。是基於好奇?遐想?感恩?還是未經他同意便擅自「借用」一個特別威猛的精子而心生罪惡感?在內心深處,她知道總有一天,露易絲會問她這個關鍵問題。一定會,只不過夏綠蒂暫時還沒想好答案。萬一說出真相,女兒想去尋找生父,是不是會害紐約某個家庭鬧家變呢?還是乾脆騙女兒,謊稱自己不知道她生父是誰?
西兒薇注意到護照從夏綠蒂的手提包探出頭來。
「露易絲要托給妳爸爸照顧嗎?」
「對,他會來家裡住幾天。」
「妳真好命耶!我也好想去紐約瞧瞧喔。」
「老實告訴妳,我其實有點緊張。」
「什麼時候會見到妳那位印度帥哥呀?」
「班機明天清晨降落,他會來機場接我。」
「他知道妳是誰?!」
「怎麼可能!我只是像一般客人一樣,打給他預約叫車而已。」
「妳有訂飯店嗎,還是打算睡他車上?」西兒薇故意逗她。
「妳很煩耶!」夏綠蒂捏了她製作人西兒薇的手臂一把。「我還不知道我下星期會不會回來!」
「無所謂!反正妳已經預錄好十幾段節目庫存。哎唷!手很痛!」
○○○○
法國航空客機在紐約甘迺迪機場降落了。夏綠蒂趁這時候把手機開機,手機立刻震動了兩次,顯示收到新簡訊。
世界報新聞快訊──黃色驚傳消失。
她聽到語音服務系統讀出了這則新聞。
與此同時,她前方數公尺的一名男乘客失聲尖叫。
「老婆,妳的頭髮,怎麼都變成灰色了!」
所有旅客開口閉口都是語調焦慮地說著「黃色」。夏綠蒂翻找自己的包包,好不容易翻出掛在金絲雀小布偶上的一串鑰匙。這布偶鑰匙圈是她女兒在一家賣小玩意兒的雜貨小鋪為她挑選的。她把它從包包拿出來,全神貫注地撫摸著。觸感很綿柔,合成纖維的材質,摸起來非常輕盈細膩。夏綠蒂內心的結論是:「對我來說,這隻金絲雀一點也沒變。」
她收拾自己的行李,把白色手杖拿出來,隨著人群走出機艙,一面試圖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夏綠蒂的手機又震動了。
「呼,真好,妳終於到了!」西兒薇語氣慌張地說。「妳知道這件事嗎?黃色不見了!」
「什麼叫不見了?」
「原本黃色的東西,這下子統統變成灰色的了。」
「怎麼可能!」
「電台這裡人心惶惶。待會兒就跟妳連線直播。」
「可是我也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呀!」
「妳一定知道一些和黃色有關的精采小故事吧?」
「不知道。」
「我才不信!再過四分鐘,麥克風就交給妳囉。」
夏綠蒂摸索著找到了一張沒人的空位,坐了下來。這張座椅相當寬敞,想必是頭等艙的座位。
「小姐,妳人不舒服嗎?」一個女性聲音問她。
「對!呃……麻煩給我一杯水。」她為了支開空服員,便說。
她感到一滴滴汗珠正從全身上下每個毛細孔逃走。盡是些臨陣脫逃的膽小鬼。夏綠蒂深深吸氣又呼氣。希望這放慢呼吸的紓緩技巧,能讓她腦筋變得靈光。吸氣時,忽然靈光乍現了!
夏綠蒂做出誇張表情。這是幫臉部肌肉暖身,讓她說話咬字更清晰。
電話裡響起她節目的片頭音樂。
夏綠蒂讓胸腔吸飽新鮮空氣,並展開雙唇,露出微笑。
科學界憂心如焚。黃色不再是以往所知道的黃色了。目前尚無任何合理解釋。說不定黃色因為被許多文化視為最不美的顏色而生氣了。是呀,人笑起來如果是這個顏色,確實不美觀。背叛的代表色也是黃色,老婆不忠的男子、出賣耶穌的猶大都適用。納粹軍團亦刻意選擇黃色作為猶太人星星標誌的顏色。
然而有些人覺得這個顏色明明就很美,譬如某個名叫約翰.赫茲的人就是這樣。距今恰恰一個世紀以前,黃色這個顏色讓他坐擁萬貫家財。二十世紀初,赫茲在芝加哥經營計程車公司,當時計程車車身一律是黑色。由於當年的煞車皮和避震器品質拙劣,車禍是家常便飯。赫茲後來有機會在紐約開一家計程車公司,他心想要是行人或甚至其他駕駛,遠遠就能看到他旗下的計程車,車禍的頻率應該可望降低。於是他開始尋覓哪些顏色搭配起來的對比最醒目。他發現,居然不是黑白配,而是黑黃配。因此他為自己新成立的車隊選定了黑黃兩種顏色,創立了「黃色計程車」公司。最近新加坡的一項研究指出,新加坡國內黃色車身的計程車,出車禍的機率比深色車身的計程車低了百分之九。黃色在馬路上可是能夠救人性命的呀。
回來吧,黃色,快回來,拜託!大家都愛你呀!親愛的聽眾,我們一旦取得科學分析能解釋這個震驚四方又令人費解的離奇現象,一定立刻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