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的世界消失了
在埃爾金劇院大廳,酒吧裡的一群人舉杯致意:「敬死去的亞瑟。」他們再喝幾分鐘,接著各自回家。當晚那群人之中,活得最久的是酒保。三週後,他死在離開多倫多市區的路上。
* * *
吉梵獨自一人在艾倫花園漫步,溫室的冷冷光線像燈塔般照耀著他。路上的雪已經堆到小腿肚,他想起小時候總愛搶第一個在雪上踏腳印。看著溫室裡的熱帶天堂景象、起霧玻璃後方朦朧的熱帶花朵、棕櫚葉的形狀,他感到一陣舒暢。他決定去探望哥哥法蘭克。他好想告訴法蘭克今晚發生了什麼事,除了令人難過的死別,還有他立定志向要做急救人員的事。他是今晚才終於下定決心的。他花了好長的時間尋尋覓覓,當過酒保、狗仔、娛樂記者,接著又回去當狗仔,然後又是酒保,六、七年就這樣過去了。
法蘭克住在多倫多南端的玻璃帷幕大廈,可眺望安大略湖畔風光。吉梵離開花園,在街邊等了一會兒,跳啊跳的取暖,接著搭上電車。車子像是漂浮在夜色中。他額頭靠在玻璃上,看著電車沿卡爾頓街龜速前進,回到他剛才走過的地方。暴風雪中,四下一片白茫茫,電車速度和步行無異。剛才他按摩亞瑟靜止的心臟,現在手還在痛,想起多年前在好萊塢當狗仔跟拍亞瑟的事,忽然一陣悲傷。他已經快要回到散步的起點,劇院關門了,南邊幾條街也暗了下來。
路面電車還沒到央街就停下,他看到有車在路上打滑,三個人下來推車,但輪胎依舊卡在雪堆裡。口袋中的手機又震動了,但打來的不是女友蘿拉。
「阿華?」雖然兩人不常見面,但吉梵把阿華視為他最好的朋友。大學畢業後兩年,他們一起在酒吧做事,阿華同時準備醫學院入學考,吉梵則是努力成為婚禮攝影師,可惜結果並不順利。後來吉梵跟另一個朋友去洛杉磯幫演員拍照,阿華攻讀醫學院。現在他在多倫多綜合醫院工作,工時很長。
「你看新聞了嗎?」阿華緊張的口氣不太尋常。
「今晚的嗎?還沒,我去看戲了。跟你說,發生了一件難以置信的──」
「等一下,先聽我講。你老實說,如果我告訴你一件非常非常嚴重的事,你會不會恐慌症發作?」
「我已經三年沒發作了。醫生說之前只是壓力暫時引起的。你也知道。」
「好,那你聽過喬治亞流感嗎?」
「聽過,你也知道我會留意各種新聞。」吉梵說。昨天新聞報導,喬治亞共和國傳出新型流感,引發恐慌,染病死亡率和死亡人數眾說紛紜,只有片面消息。媒體所用的名字「喬治亞流感」美麗得讓吉梵卸下心防。
「我加護病房來了一個病患,十六歲,昨天從莫斯科飛來,今天清晨在急診室出現流感症狀。」這時吉梵才聽出了阿華語氣中的疲倦,「她情況不太好。結果到了中午,一共多出十二個相同症狀的病患,原來他們搭同一班飛機,都說在機上就開始不舒服了。」
「這些人是親戚嗎?還是和第一個發病的人有交集?」
「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搭同一班飛機從莫斯科出發。」
「那個十六歲的……?」
「我覺得她撐不過去。這是第一批患者,今天下午又來了一個相同症狀的,但是這人沒搭飛機,只是機場員工。」
「我不知道你在——」
「這個人是地勤,他只是指引其中一個病患去搭飯店接駁車,這是唯一的接觸。」阿華說。
「天啊,好像很嚴重。所以你今天也會加班?」吉梵說。路面電車車依然被剛才打滑的車輛擋著。
「你記得SARS嗎?我們以前聊過。」阿華說。
「我記得當時聽到你們醫院被隔離,趕緊從洛杉磯打給你,可是不記得我說了什麼。」
「你都快嚇死了,我還忙著安撫你。」
「這麼一說我就記得了。但我必須說,他們把SARS講得跟什麼——」
「你那時候還說,如果真有流行病大爆發,再打給你。」
「我記得。」
「今天早上到現在,已經有超過兩百名流感患者入院。其中一百六十人是剛剛三小時內才到的,有十五人已經死了。急診室塞滿新病患,床位都排到走廊了。加拿大衛生部也差不多要宣布了。」吉梵這才恍然大悟,阿華的語氣中不只是疲累,還有害怕。
吉梵拉了下車鈴,往後門走。他發現自己不時偷瞄其他乘客:抱著採買紙袋的女人、玩手機遊戲的西裝男子、小聲用印地語交談的老夫妻。有誰是從機場過來的嗎?他開始在意起每一個在他身旁呼吸的人。
阿華說:「我知道你會很慌。相信我,如果這流感沒什麼,我絕不會打給你,可是……」吉梵用掌心拍打車門玻璃。之前還有誰碰過這塊玻璃嗎?司機回頭瞪了一眼,但還是讓他下車。吉梵走入風雪中,車門在身後「呼」一聲關上。
「可是你不認為這次『沒什麼』。」吉梵走過那輛打滑的車,輪子還在雪堆裡空轉,央街就在前方。
「我很確定這次非同小可。聽好,我得回去工作了。」
「阿華,你一整天都在處理這些病人嗎?」
「我沒事的,吉梵。一定沒事。我要掛了,晚點再打給你。」
吉梵把手機放回口袋,穿過積雪,沿著央街往南走向安大略湖,前往法蘭克家。你還好嗎,阿華?我的老友,你會好好的嗎?吉梵心裡實在不安。埃爾金劇場的燈光就在前方,內部一片漆黑,外牆依然掛著《李爾王》的宣傳海報,劇照中亞瑟頭上插著花,瞪視一片藍光,死去的小女兒癱倒在他懷裡。吉梵站了一會兒,看著那些海報。接著他緩緩起步,回想阿華不尋常的來電。街上還有騷動。他停下腳步,在行李箱專賣店門前喘口氣,看著一輛計程車減速行駛在未鏟雪的街上,汽車大燈照亮前方,大雪彷彿困在光線之中。有那麼一刻,吉梵彷彿又置身舞台的風雪布景。他搖搖頭,甩開亞瑟的空洞眼神,疲累的身體踉蹌前行。
來到皇后碼頭,風腳剪過湖面,風雪更加凶猛。終於抵達法蘭克家的時候,阿華再度來電。
「我一直在想你說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吉梵說。
「聽著,馬上離開多倫多。」阿華說。
「什麼?今晚就走?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知道。我暫時只能告訴你這麼多,我也不知道究竟怎麼一回事。這顯然是流感,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流感。來得好快,擴散速度太快了──」
「愈來愈嚴重了嗎?」
「急診室都滿了,這很棘手,因為有一半的醫護人員病倒了。」阿華說。
「被病人傳染的?」
在法蘭克家一樓大廳,夜間警衛翻著報紙,他身後的牆上有一盞燈,照亮了一幅紅灰抽象畫。畫作與警衛的身影倒映在打磨光亮的地板上。
「從沒見過潛伏期這麼短的。剛剛有個病患是我們醫院的護理人員,第一批病患進來的時候她也在值勤,當班幾個鐘頭就開始不舒服,提早回家,但兩小時前男友又載她回院,現在已經要靠人工呼吸器。只要接觸到患者,幾小時內就會發病。」
「你覺得會擴散到醫院以外嗎……?」吉梵有點亂了頭緒。
「對,醫院外頭早就失控了。已經全面爆發。連醫院都這樣了,整個多倫多也難逃一劫,這真的前所未見。」
「你說我應該──」
「立刻離開。如果逃不了,起碼儲存一些食物,躲在家裡。我還要再聯絡幾個人。」阿華掛掉電話,警衛又翻了一頁報紙。換作是別人告訴他,吉梵根本不會相信,但阿華是他認識的人當中講話最保守的。如果阿華說流感爆發了,那麼真實情況肯定不只是「爆發」。吉梵忽然一驚,他確定就是此刻,阿華所說的傳染病將成為分水嶺,將他的生命劃分為「事發前」與「事發後」。
他想到時間可能不多了,趕緊轉身離開法蘭克家,走過碼頭上漆黑的咖啡店,經過停滿積雪遊艇的小小港口,來到另一邊的超市。他走進店裡先緩緩心跳,眨眨眼睛適應光線。裡面只有一、兩個客人在走道晃蕩。他也想打電話告訴什麼人,但要打給誰呢?阿華是他唯一親近的好友,而法蘭克稍後就會碰面。爸媽過世了,他也鼓不起勇氣打給蘿拉。他決定先到法蘭克家,看看新聞是怎麼說的,然後把手機通訊錄上的人統統打過一遍。
店裡的照片沖印機上方擺了一部小電視,無聲播放著有字幕的新聞。吉梵恍惚地走向電視,畫面上的播報員站在飄雪的多倫多綜合醫院前,她頭上的白色跑馬燈說明:這間醫院和多倫多其他兩間醫院皆已隔離。加拿大衛生部證實喬治亞流感爆發,目前暫不公布數據,但已出現死亡案例,並請民眾等待進一步詳情。有人質疑喬治亞和俄國官員刻意隱瞞當地疫情,加國官員則是請民眾保持冷靜。
吉梵對於災難應變的認知完全來自動作片,萬幸的是他看過很多。他先從水開始買起,努力搬運一瓶瓶、一箱箱的水放進超大手推車,能裝多少是多少。死命推著車子去結帳的路上,他突然質疑自己是不是反應過了頭?不過他既然決心這麼做,要回頭也太遲了。店員見狀抬了一下眉毛。
「我的車就停在外面,等等就把推車送回來。」吉梵說。
店員疲倦地點點頭。她很年輕,大約二十出頭,一直用手撥弄擋住眼睛的黑瀏海。吉梵努力把重得要命的推車運到店外,出了店門半推半滑地穿過雪堆。超市出口有個斜坡,通往有盆栽和長椅的空地,有點像個小公園。結果推車下坡時速度加快,深深陷入積雪,撞倒了一旁的盆栽。
那時是十一點二十分,超市再四十分鐘打烊。吉梵盤算著,要先花多少時間把車推到法蘭克家、卸貨、向他解釋情況、讓他相信弟弟沒發瘋,然後再返回超市買其他東西?推車暫時留在這裡沒關係吧?反正路上又沒人。折回超市的路上,他打給阿華。
「情況怎麼樣了?」阿華說話時,吉梵快速在店內穿梭。他覺得物資不嫌多,於是又拿了一箱瓶裝水,還有許許多多的罐頭,鮪魚、豆子、濃湯、義大利麵……架上看起來不會馬上過期的罐頭都拿了。阿華說他們醫院擠滿了流感病患,多倫多其他醫院也一樣。救護車應接不暇,已有三十七人死亡,包括莫斯科班機上所有乘客,還有第一批病患入院時當班的兩名急診室護士。吉梵再度來到收銀台前,店員刷過罐頭和袋裝食品的條碼。阿華說他已經打給妻子,要她今晚就帶小孩出城,但是不能坐飛機。今晚發生在劇院的事,已經恍若隔世。店員手腳很慢,吉梵把信用卡拿給她,她仔細盯著卡片,好像忘了吉梵五或十分鐘前才刷了同一張卡。
「帶蘿拉和你哥一起走,今晚就走。」阿華說。
「今晚走不了,帶著我哥沒辦法。這種時候租不到能載輪椅的箱型車。」
然而回應他的,只是一片刻意掩住話筒的聲音,阿華在咳嗽。
「你也病了?」吉梵將推車送到門外。
「晚安,吉梵。」阿華掛掉電話,吉梵隻身站在雪中,覺得自己像是著了魔。下一趟推車裝滿衛生紙,再下一趟是更多罐頭,還有冷凍肉、阿斯匹靈、垃圾袋、漂白水、大力膠布。
「我在慈善機構工作。」第三或第四趟的時候,他這樣告訴店員,但她根本不太理會,只是一直看著照片沖印機上方的小電視,無意識地自動刷過條碼。吉梵買到第六趟的時候打給蘿拉,但依舊是語音信箱。
「蘿拉……蘿拉。」他開始留言,但又想到還是直接對她說比較好,十一點五十分了,時間所剩不多。他又買了一車食物,快速瀏覽有麵包與花香的超市,這即將消失的世界。他想到法蘭克在暴風雪中的二十二樓,會不會正在失眠、煩惱著新書計畫,身旁放著過期的《紐約時報》和貝多芬唱片?吉梵好想立刻趕到哥哥身邊。他本來決定稍晚再打一次給蘿拉,卻又改變心意,趁結帳時撥了家裡的市內電話,同時避免跟店員眼神接觸。
「吉梵,你人在哪?」她聽起來有點盤問意味。他把信用卡遞給店員。
「妳在看新聞嗎?」
「應該看嗎?」
「有流感爆發了,很嚴重。」
「俄國還是哪裡的流感嗎?我知道。」
「已經擴散到這裡了,嚴重程度超乎所有人想像。我剛才跟阿華通過電話,妳一定要快點離開多倫多。」他抬頭,剛好迎上店員看他的表情。
「一定要?什麼啊,你到底在哪裡?」此時他在收據上簽名,碰碰撞撞將車子推出去,離開了秩序井然的店內,迎向狂亂的風雪。他一邊講電話,單手很難控制推車。長椅和盆栽之間已經隨意停了五輛推車,都被雪覆蓋了。
「蘿拉,妳就打開新聞吧。」
「你明知道我睡前不愛看新聞。你是不是又恐慌發作了?」
「什麼?才沒有。我現在要去法蘭克家,確定他沒事。」
「他好好的會有什麼事?」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妳從來不聽。」吉梵知道在緊要關頭不該提這種小事,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妳居然把我丟在劇院。就這樣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裡,幫死人做CPR。」
「吉梵,告訴我你在哪裡好嗎?」
「我在超市。」十一點五十五分了。最後一趟裝的都是不耐久存的非必需品:蔬菜、水果、一袋袋橘子和檸檬、茶葉、咖啡、餅乾、鹽巴、蛋糕。「妳聽好,我不想吵架。這場流感非同小可,而且來得很快。」
「什麼很快?」
「流感啊!真的很快,阿華說正在迅速擴散,我覺得妳應該離開多倫多。」在最後一刻,他又買了一束水仙花。
「什麼?吉梵……」
「就算能夠健康上飛機,下機隔天就死了。我要跟法蘭克待在一起,妳快去打包吧,先去找妳媽,趁著大家還沒發現事態嚴重。再晚一點馬路就要塞爆了。」
「吉梵,我好擔心你。你好像又恐慌了。抱歉我剛才把你留在劇院,我只是頭痛,我──」
「拜託妳去看新聞,或是上網,或──」
「吉梵,拜託告訴我你在哪裡,我──」
「就去看一下,好嗎?」他說,然後掛掉電話,因為那時他要結最後一次帳,跟蘿拉好好說話的時機也過了。他努力克制自己別去想阿華現在的處境。
「我們要關門了。」店員說。
「這是我最後一趟。妳大概以為我瘋了吧?」
「我看過更瘋的。」他發現自己嚇到了女店員。她聽到他講電話的內容,電視又一直播報令人不安的新聞。
「嗯,我只是想做好準備。」
「做什麼準備?」
「沒人知道災難何時會發生。」吉梵說。
「你是說那件事嗎?」她指著電視說,「看起來很像SARS,他們把SARS講得跟什麼似的,結果不一會兒就過了。」看樣子她不太相信新聞。
「這和SARS完全不同。妳最好也趕緊離開多倫多。」他只是想說實話,或許可以幫到她,但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她除了害怕,還覺得他精神失常。她刷過最後幾樣商品的條碼,眼神空洞地盯著他。不一會兒,他又回到風雪中。生鮮部的山羊鬍男子在他身後鎖門。他身邊有七大車食物,要穿過雪堆送到法蘭克家。他全身都是汗,而且好冷,覺得自己又蠢又慌,還有一點瘋,腦中每個念頭的邊緣都是阿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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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話上按下幾個鈕,就能和地球遠方的人通話,這樣的時代,已經來到最後一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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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整清單如下:
再也沒有底部打著綠光的消毒游泳池可以跳水。再也沒有探照燈柱打亮室外球賽。再也沒有夏夜飛蛾振翅撲向門廊燈光。再也沒有列車在城市地底下的高壓電軌穿梭。沒有城市了。沒有電影了,除非幸運地找到轟隆隆聲響蓋過一半對白的發電機,不過電影也只撐了一陣子,因為兩、三年後汽油變質,發電機沒了燃料。航空燃油撐得久一些,但是很難入手。
觀眾舉起微光閃爍的手機拍攝演唱會舞台,那樣的光景也沒有了。亮著糖果色霓虹燈的舞台也沒有了,電子音樂、龐克、電吉他都沒有了。
再也沒有藥局。再也不知道會不會因為手部擦傷、做晚餐切到指頭或是被狗咬傷而送命。
再也沒有客機。再也不能從機艙窗口瞥見燈火點點的城鎮。再也不能從三萬呎高空鳥瞰,想像此刻那些燈光所照亮的人生。再也沒有飛機,再也沒有人請你收起桌板,豎直椅背;不,正確說來,其實飛機依然存在,四散各處。飛機在跑道和停機棚休眠,用機翼收集雪片。在寒冷的月分,機艙就是最好的食物儲藏室。到了夏天,果園附近的飛機堆滿了一盤盤高溫脫水果乾。青少年偷偷溜到機艙裡做愛,鐵鏽在內部開花、蝕出紋路。
再也沒有國家,國境無人看守。
再也沒有消防隊、沒有警察。再也沒有路面維修,沒人收垃圾。再也沒有太空梭從卡納維爾角、拜科努爾發射場、范登堡空軍基地和種子島發射,衝破大氣層進入太空,後頭拖著濃濃的白煙。
再也沒有網路。再也沒有社群網站。再也不會滑動螢幕瀏覽他人的冗長囈語、集氣貼文、午餐照片、呼救留言、炫耀文字、感情狀態更新(附上心碎或愛心圖樣)、約會地點、請求、抱怨、欲望,以及萬聖節打扮成小熊或辣椒的寶寶照片。再也不會閱讀、評論他人的生活,再也不能藉此緩解一個人的孤寂。再也沒有網路虛擬身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