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已匯入你的戶頭【希臘極致小說,重版出來!】
我把大圍巾裹得緊緊的,搓著雙手取暖。天氣冷得可怕,根本移動不了分毫。我背靠白牆,每二十秒就焦慮地瞄向半掩的門,心想終究會有某個人出現。算來我已經靜候至少兩個鐘頭了,說不定更久。櫃檯小姐跟我保證不久就會有人接見,她只是請我再多等一下。苦候的兩個鐘頭內,除了端著茶水的祕書出現了一、兩次,此地沒有一個生命體。
聽見走廊彼端傳來人聲和腳步聲的時候,我知道該我上場了,於是在座位上挺直身子,逼自己換掉臉上的渴睡表情。幾秒後,我聽見一個人聲,視線才剛落在修長的女性軀體上,對方就請我隨她前往其中一間辦公室。
「請往這邊走……」
我們穿過一條走廊,兩旁沒有一扇門是開的。女人突然停步,輕輕敲了其中一扇門,不等回應就進入辦公室。
「去吧。」她對我說,笑容冷冰冰的。
我踩著猶豫的步伐進去。眼前的男人坐在大扶手椅上,看不出年紀。他背後的牆上掛滿畫作,唯一的家具,就是辦公桌前那一把木椅。男人聚精會神地閱讀一份文件,狂熱地翻頁,彷彿全心在腦子裡進行複雜的計算。我等他先開口。
「所以,」他開始說話,那鼻音和他的外形很不搭調。「你是要應徵那個職缺的……你從哪兒聽說我們公司的?」
「報紙上。」我回答,但是他對我的答覆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
他突然站起來抓住我的肩膀。如此親暱的動作真令人訝異。
「你家大不大?」這是他的第二個問題。
「我家?」我跟著問了一次,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不算大,但是一個人住,還算過得去吧。」
「你住的是公寓?整棟樓有幾個人?你家在幾樓?」
「三樓。」
「很好。所以照理我們可以開始了。」他對我綻放大大的笑容。
「這和我應徵的工作有什麼關係?」
「沒人跟你解釋過嗎?」他很訝異。
「沒有,先生,你是我在這裡第一個碰面的人。我在外面等了兩個小時。」
「沒關係、沒關係,只是疏忽啦,沒什麼大不了,我來補救……工作內容是這樣的:你把公寓讓給我們一段有限的時間,視我們占用的坪數多寡,按比例支付薪水給你。」
「意思是……為什麼你們需要我的公寓?那我該做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什麼都不必做,真的不必。你就把公寓……借給我們,對,借,你把公寓借給我們就好了。」
「那我要住哪裡?」
「當然是你家啦,又沒人趕你走,我剛才已經說過啦。」
我清清喉嚨說:「不好意思,你要付我薪水讓我待在家……『把公寓借給我們』是什麼意思?你也要住進來嗎?」
「不是啦,當然不是,拜託!簡單來講,把我們當成一間倉儲公司好了,但又不完全是……如果雙方同意,你接下這份工作,我們首先會寄放幾樣東西到你家。當然是有報酬的……」
「什麼意思?東西?什麼東西?這樣合法嗎?」
他放聲大笑。「當然合法啦,我們都做好幾年了。大部分是家具。」
「家具?我要那些家具幹嘛?」
「跟你說過了,別讓我再重複一次……你呢,什麼都不必做,我們負責運送和擺放,你收薪水。」
「等等,你是說如果我被雇用了,你們要寄放家具在我家,這就是我的新工作?還是我搞錯了?」
「沒錯!就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放在我家?你們何不找一間倉庫?這樣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他懶得回答,反而打開辦公桌的大抽屜,激動地翻找。接著他發現自己要找的東西不在裡頭,於是拿起電話,厲聲要求:「請拿一份合約給我。」
我想再談談他剛才說的事,但還來不及開口就被打斷:「別問、別問,等一分鐘,你所有的問題都會得到解答,等一下,不會太久。」
我默默等著。幾分鐘後走廊傳來腳步聲,是祕書。她在他桌上放下一份文件,鞋跟一轉,又走了出去。
「好啦,這就是合約,你簽過名之後,我們就開始合作了!看看內容,慢慢來……」
這是一份普通的合約,詳實記述了他方才解釋過的事項,也就是我保證在一段由雙方共同約定的期限內讓出住處,而在這段時期,我會因為每件寄放在家裡的物品而獲得報酬。唯一令我訝異的條款,就是驚人的薪資──我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場玩笑了。
於是我問:「合約上寫的數目是正常的嗎?」
「當然是正常的啊,不然你以為我們在耍你嗎?如果還覺得不夠,我們確實可以稍微再努力一下。」
「很多欸。」我很坦白地指出。
「聽著,我們這一行的工作程序相當複雜,你所提供的協助應該獲得同等的賠償。公司涉及的業務形形色色,有能力支付高薪,在這種情況下,你的雇主會在執意要付你薪水的時候開玩笑嗎?我猜這應該不會對你造成問題吧。」
我站起來,穿上外套,然後摺起合約,塞進口袋裡。
「我考慮一下再跟你聯絡。」這是我的結論。
「別拖太久哦,我們很快就得開始了。」
✽✽✽
回家的公車上,我從口袋裡拿出合約重讀一遍。我搞不懂這件事的意義。乍看之下很簡單,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回應他們的期待,我要怎麼把我的公寓變成倉庫?而且誰會接受這種情況啊?
我在舊紡織廠附近下車,去好友狄托斯的畫室找他。
「什麼風把你吹來啦?」他先是驚呼,接著請助理幫我們泡咖啡。
「幫我看一下這個……」聽我這麼說,他專心讀起文件。
「這是什麼鬼東西?」
「這個鬼東西啊,我就是從那邊過來的,公司的人要我簽約,讓他們使用我的公寓。」
「『他們』是誰?這是個玩笑嗎?他們為什麼需要你的公寓?別告訴我你笨到要接受。」
「我知道,狄托斯,這很荒謬,可是我現在的狀況這麼糟糕……這你都曉得。」
「對,我知道……不過這家公司是什麼來頭?我覺得他們一點都不認真的樣子。」
「也許吧,但我真的沒有選擇。再不找個事情做,好好賺點錢的話,我麻煩就大了……」
狄托斯也承認,以他們要求我提供的服務來說,這份薪水真的很優渥,我最好確定不是詐騙才開工。我向他保證我會去打聽,也會見機行事。回到家後,我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在打轉,直到夜色沉沉:綜觀所有可能性,不管這份工作有多奇怪,我最後還是會接下來。我帶著這個念頭上床睡覺,在半夜時分,我又想到今早跟公司那個人會面的情景,不禁放聲大笑。
✽✽✽
我還沒有搞清楚自己的遭遇,隔天就再次登上那棟大樓的階梯。這回我不打算在淒涼的候客室枯等,直接求見將合約交給我的人。片刻後,我看見那個男人張開雙臂走向我。他說早就算準我會再來找他,只有傻子才會拒絕這麼誘人的提議。回到辦公室,他問我要不要喝一杯。我婉拒了。
「你有筆可以寫嗎?」他問,但我沒來得及開口,他就從西裝外套的口袋掏出一支筆。
「你在這裡,還有這裡簽名。」他指著合約上的某幾頁說。
我不情願地照辦,然後把文件交還給他。
✽✽✽
電話響了。
話筒另一頭是公司的人。他通知我一個小時內,如果方便的話,公司職員會來參觀我的公寓,因為我們隨時可能展開合作。幾分鐘後,我從陽台看見一輛有公司標誌的廂型車停在街角。
「這邊、這邊。」我朝他們喊話,大力揮手吸引他們的注意。
他們搭電梯上來。有三個人。兩個穿著西裝,第三個身穿藍色工作服,我只和這個人交談了幾句。
「現在呢,要做什麼?」我急著想多知道一些。
「沒什麼,只是我們接下來為所有客戶進行的標準程序。」
穿西裝的男人仔細檢查每個角落,毫無疏漏。他們甚至連櫥櫃都打開了。我沒有抗議,我就要為這項服務領到一筆可觀的薪水。他們視察完最後一個房間,從口袋拿出捲尺,鉅細靡遺地測量起整間公寓。從客廳中央到臥室,再從廚房到陽台。穿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偶爾會看著我,低聲告訴我:「這是程序……這是程序……」
我注意到這個男人,這第三名員工,也是唯一張開口的人,他對穿西裝的其他兩人抱持敬意,至少從他望著他們的神情看得出來。彷彿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能讓他讚嘆,彷彿手裡拿著捲尺、測量一間公寓的空間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最後這男人告訴我,他們公司是這個領域的唯一,業務遍布全球,從北到南,由東至西。我跟他握手,送他們出去。
「你不會人間蒸發吧!」他走開的時候朝我喊。「我們很快就要送第一次貨了哦。」
我來到陽台上,看著他們的廂型車駛離。車上肯定裝滿了要送到其他合作人家中的物品吧。我知道事情進行得很快。也許這份工作會讓我對未來重新抱持希望。他們就要匯來的錢能讓我實現許多計畫:跟女友同居、讓媽媽在更好的條件下生活,最後,能讓我有事情做。現在我有一份工作,一份簡單又有創意的工作。
✽✽✽
早上八點,我被電話吵醒。是公司打來的,告知有人會來我家放東西。幾分鐘後,大樓入口的電鈴響了。
聽到樓梯間傳來的砰砰巨響及人聲,我得知電話裡提到的東西很重。一個男人對送貨員發號施令,直到他們來到樓梯頂,我才看見搬來的是一座木質大衣櫃。
「麻煩你移開一點。」工頭對我說。工人的臉全都漲得通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讓衣櫃進門。他們先把衣櫃放在客廳入口,喘口氣,而我一聲不響站在客廳一角,動也不動,讓工人做他們的工作。幾秒鐘後,他們再次抬起巨大的衣櫃,搬到客廳最深處;這是個好主意,放那裡最不占空間。接著,他們連招呼也不打就準備離開。
「接下來會怎樣?」我笑著問工頭。
「就這樣啊。你還在等什麼?」他已經進了電梯才回答我,然後補上一句:
「錢已匯入你的戶頭。」
我回到陽台上,看著他們坐上廂型車,接著走進客廳,迫不及待想近看那座衣櫃。我有點敬畏。這件家具製作精美,很笨重,式樣古老,顯然是橡木做的。它有四扇門扉,左右各有兩扇大的,下半截是兩扇小的,位在兩個窄小的抽屜上方。我打開其中一扇門,衣櫃是空的,無論層板上或抽屜裡全都空無一物。衣櫃非常高,甚至看不到頂部。我從廚房取來一把椅子,爬上去,看看衣櫃上方有沒有東西──同樣沒有。我摸摸充滿光澤的木板表面。絕不會錯,這是一件別出心裁的家具,華麗非常的藝術品。我走開幾步遠,從容不迫地凝視它。我笑了起來,很高興自己留意到這件家具的珍貴。
我就像個小孩,等不及想知道別人的承諾是否為真,趕忙抓住我的西裝外套,衝到銀行去。排五分鐘的隊在我看來就像好幾百年那麼久。輪到我的時候,我把帳號給了行員,詢問我是不是收到了一筆匯款。他跟我確認「有」。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隔天一大早就有人送桌子和搖椅過來。他們把桌子放在衣櫃右側,擺在那裡剛剛好,不留空隙,搖椅則擺在客廳入口處,一座我買了好多年的立燈旁邊。我希望他們把椅子稍往右移,因為這樣子有點阻礙到門打開,但是我一句話也沒說。他們才是專家。
「錢已匯入你的戶頭。」員工知會我的口氣跟昨天負責送貨的人一樣。看樣子他們有義務每天向合作夥伴報告錢匯了。這次又是精美的家具,尤其那張搖椅更是典雅,看起來似乎是手工製品。我和送貨員連寒暄的時間都沒有,他們一心一意在工作上,何況,要用什麼話題來打開話匣子呢?我們每個人都在做自己分內的事,如此而已。
那個男人說得沒錯,公司組織嚴密,他們對自己的工作瞭若指掌。一切進行得很快速,因此廢話不說,重點是交易。唯一明顯的不便,就是我的公寓並不大,而即將送來的家具必定會改變我的室內陳設;但從牽涉到的可觀數字看來,這倒是次要。再說這麼多東西把家裡塞得滿滿的,我也不方便邀請朋友過來了。
一切都好,錢已經匯了,銀行來得及入帳。我盤算著,照這個速度下去,等合約到期,我就會存到一大筆錢。我腹部中央感覺到幸福咕嚕咕嚕,上顎熱熱的。就某種意義來說,時來運轉是我絕對應得的,這些日子以來,我承受那麼多困苦,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對,完完全全就是這樣。多年來,我從自己身上剝奪了在我這個年紀的男人所追求的一切:從不出去玩樂,沒有興趣,在陰森灰暗和麻木的生活裡動彈不得。
我懶洋洋地躺在坑坑洞洞的客廳沙發上,閉上眼睛,試著放鬆下來,熱切地預想事情的結局。或許我還是別得意忘形的好,誰知道和那家公司的合作關係會出現什麼波折。萬一整件事忽然喊停,還是別急著建造空中閣樓,太早高興於自己的走運為妙。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能否認那些家具真的在我眼前,具體證明了我的全新處境。衣櫃、桌子和搖椅都乖乖安放在位置上,因為某個我一無所悉的魔法。多虧這些家具,我的心態完全不同了,更有安全感,更能活在當下。
我出門繞繞,全城的大街小巷我都很熟悉:廣場周邊的每一條巷子、沙灘上的小酒館、連接城裡每座門和周邊區域的街道。這天下午,我搭上前往北門的公車,但是很快就後悔了,因為穿過城市以後,天已經黑了。不過北門還開著。我隨即走上通往森林的大道,這裡空氣純淨,感覺很清涼,許多人在自家庭院裡澆花,我腳下的土地柔軟且潮濕。這一區的生活節奏充滿人性,也許等工作合約期滿,我會在附近買一棟房子。
時候不早了,我又前往公車站,然後回家。關上玄關的門,我注意到電話在閃爍:有人留言給我。是公司。
「你在哪?我們過來送貨,可是你不在。請回電給我們,謝謝。」
一波焦慮感淹沒了我。現在是下班時間了。他們說得沒錯,合約裡並未述明送貨時間,因此我必須隨時都在家,他們的確是為了這個才匯錢給我,他們說得沒錯,他們說得沒錯。我著急起來,打電話給狄托斯。
「不用擔心啦,地球又不會停止轉動。」
「我是怕他們炒我魷魚。要是他們甩掉我就完蛋了,這樣的工作要上哪兒找?我已經擬定了好多計畫,是不是應該──」
「拜託,夠了,你明天早上去跟他們說你有事,隨便編個理由。」
「如果我頭幾天就這樣子,他們會怎麼看我?他們可以另外找個可靠的人。」
「可是你又不能整天關在家裡,你會瘋掉吧!」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已經別無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