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短篇故事集【每個行李箱,都藏著無法複製的人生故事】
關於本篇故事的作家與靈感來源:
楊‧莫瓦是位作家,但正職為紀錄保持人。為了參與這部短篇集的創作,他開了一個條件:這次寫作要計時,限時6小時。出版社準備了一部電腦到小酒館與他碰面,5小時59分30秒之後,他為這篇故事打上了句點。
故事靈感來自品牌第三代傳人嘉士頓‧威登的筆記,在他與客戶往來的紀錄中,有位令人又愛又恨的忠實主顧:知名劇作家兼導演沙夏‧吉特里,堪稱路易威登品牌史上最奇妙的「奧客」。
〈親愛的威登先生〉
(巴黎,1910年12月2日)
親愛的威登先生:
懇請牢牢記住本人的姓氏「普漢思」,並請您在其後恭敬地加上「先生」,因為我的職責是向您與其他同等身分的人轉述沙夏.吉特里導演的喜好。吉特里先生擁有無價的天賦,無須為了能無償獲得的物品付款。他託我在此要求您,請於星期二上午十一點整,將貴公司的兩只行李箱交給他。一個用以收納他的帽子,另一個衣櫃式行李箱則用以存放與您毫不相干的物品。 希望兩只行李箱準時在上述期限內,妥善呈交予我。在此請您接受吉特里先生的祝賀之意,威登先生。他工作繁重,因此暫時未能前往您的商店。要不是有那麼多傑作尚待完成,他肯定會大駕親臨,好好感受由您設計的珍貴容器,特別是您所致贈的那幾件。 星期二,十一點見。
普漢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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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3日)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
我很感激吉特里先生對敝公司商品的興趣,甚至可說是與有榮焉。可惜的是,路易威登行李箱實在無法讓予,無論對象是誰。這些都是販售的商品,而且遺憾的是,製作成本並不允許我們以公關宣傳或榮譽禮贈的名義奉送。
請告知您是否仍要訂購這兩只行李箱,我們的帽箱售價180法郎,衣櫃式行李箱是360法郎。您要求的取貨期限完全沒有問題,商品仍有存貨。 期盼您能了解路易威登公司的廣告政策,在此致上我無盡的祝福,普漢思先生。
喬治.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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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6日)
親愛的威登先生:
您要知道,我之所以勉強在您的姓名前加上「親愛的」,只是為了維持我平常慣有的傳奇性禮節。釐清了這點之後,我們就來談正事吧。親愛的威登先生,我完全能想像聖女貞德擁有的不是凹陷而無人曾拜訪的私處,而是一對連高原上的人身牛頭怪看了都要臉色慘白的睾丸;我還能輕易想像,當上帝在西奈半島崖柏樹叢的火焰中,以一連串希伯來語對摩西疲勞轟炸時,他臉上會有什麼表情。然而,我卻難以想像有什麼人,尤其是您,竟能拒絕吉特里大師任何事,特別是這個要求。
因此我認為,手中這封署了您大名的信函純屬誤會,肯定是貴公司會計部門的某個奴才冒用了您的名字悍然回絕,並且不認為有必要讓您知曉我的要求之緊急與重要性。
是故敬請放心,親愛的威登先生,這次我會姑且相信您是無意的。請准許我給大師一個正面答覆──其實,我個人已經先轉告他了。 謹致上我滿心的敬意。
巴斯卡—龔桐.普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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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7日)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
請您無須懷疑,由您代為轉達給吉特里先生的否定答覆,並非敝公司任何員工所為,而是來自我本人,喬治.威登。對此我甚感遺憾。 親愛的朋友,請接受我無盡的祝福。
喬治.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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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8日)
親愛的威登先生: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肯定是最後一次,我特別授予您「親愛的」這個小心謹慎的敬詞。我確實給過您機會,讓您更改您對我個人,同時(容我提醒您)也是對沙夏.吉特里先生的語氣和措詞。您可能(雖然我很訝異)沒查清楚吉特里先生在巴黎這個世界之都擁有何其重要的地位,但為了避免洋相來踢您的屁股(正如因妻子改嫁而戴綠帽的丈夫去踢太太鎖上的路易威登行李箱),您似乎應該先調查一下吉特里先生才是。
我現在寄給您的這封信,已經無關乎什麼請求了。儘管還稱不上威脅,但請您了解,所有客氣話皆已蕩然無存,因為現在是最後通牒。星期二已迫在眉睫,就是後天了,十一點之約(鐘面上的十點之後,中午之前的那個時間)亦逐漸逼近。是故我在此清清楚楚地通知您(就像聖母瑪莉亞的微笑般清晰—幸好她的兒子比某個粗魯的行李箱製造商有教養多了),我將在幾名塊頭如狒狒且毫無幽默感之人的陪同下,親臨拜訪,從您堆滿貨物的倉庫中,領取昨天我禮貌地向您要求、今天我耐著性子向您索討的兩樣物品。
星期二,十一點鐘見。
巴斯卡—龔桐.普漢思
P.S. 順帶一提,先生,請您行行好,別再稱我「親愛的」朋友。值得寶貝的親愛物品只有您的行李箱,就算是(而且特別是)在我們拒絕付款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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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9日)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
您大可在動物園的所有猴子陪伴下,於每個月的每週二光臨敝店,這絲毫不會改變敝公司的營運方針(其中特別述明了悍然回絕如您老闆這種人的手段)。
喬治.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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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10日)
威登先生:
因為您粗魯的態度,我終於刪除了「威登」與「先生」前面那個語意矛盾的敬詞。此舉想必讓您注意到,我是個會將威脅付諸行動的人。您口中的「猴子」,全都為了明天的十一點嚴陣以待。我很清楚,一旦看見他們猙獰的外貌,您自大的語氣將出現細微的變化。他們一共三人,聶聶斯、巴爾達札和克魯德,全是去慣了卑賤水手酒吧的老主顧,此外,他們雙手染上的鮮血多如天幕繁星。您的下場就是被大卸八塊,封入您的某一個行李箱(那箱子曾打造出您的名聲,如今又成了您的墳墓),這實在太不值了啊。
我們生活在電報的社會,我盼望您在晨曦之前,發出一篇能令吉特里先生滿意的親筆文章給我,以免鬧出丟人現眼的社會新聞,玷污您潔白無瑕的自傳,宛如阿爾卑斯山神父門前的覆雪小徑出現了一坨牛糞。
時間已屈指可數,而生命寶貴。 明天見,威登先生。十一點。不早不晚。
巴斯卡─龔桐.普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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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12日)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
我個人非但不會在敬語上頭讓步(面對您和友人似乎不願罷休的野蠻行徑,禮貌的言語實為自保),還要告訴您,我不會無償贈予本公司製造的物品,更非受到生命威脅就會輕易驚慌失措之輩。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請將我最深的敬意轉達吉特里先生。
喬治.威登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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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路易醫院,1910年12月14日)
先生:
我早該猜到,以偷竊為業之人,也會立志成為懦夫。我曾有一刻想像,由於不願謹遵吉特里先生對貴公司有益無害的要求(此事將為您的品牌帶來的宣傳效益,可是多過甫自母親腹中取出、沾滿體液的新生兒皮膚上所能打上的烙印),您會關上店鋪;我亦曾預測,會有執法人員來接待我的嘍囉。但是不瞞您說,我的天真有如抹香鯨的食道般寬廣。比起梵諦岡繽紛的天花板上白裡透紅、滿面春風、胖嘟嘟的六翼天使,我本性中的純潔竟是更加豐富,連教堂的穹頂都塞不下。我認為,在我的三名助手現身時,您的七名助手毫無預警地以暴力相迎,實在有失正當,而且十分殘酷。
我在醫院病床寫下這幾行字,因為我想您心知肚明,您那個黑凜凜的壯漢在我原本當作下巴使用的部位使了一記上鉤拳,力道足以打落塞納河橋上那名茫茫然的笨大兵雕像。大兵唯一的任務就是注視同樣茫然的地平線,監視敵軍到來,但眼前卻只見過客和行人。他還誤以為無禮的喇叭聲是前線的爆炸呢。
威登先生,您將為自己惡毒的報復行為付出代價。我不欣賞您以牙還牙的手段。下一次(因為真的會有下一次),我將謹記:忠心、誠實和光明只會換來別人禽獸不如、野蠻暗算和齷齪的暴行對待。 吉特里先生來探望我,他的出現安撫了我的心情,緩和了我的疼痛。他要我無須太擔心(他一如往常,總是那麼善待每個無微不至地為他打理生活的人),不過他仍會立刻致函給您,他向我保證,將以令人不快的字眼向您轉達,他對巴黎某個行李箱商人的待客之道作何感想。
出院以後,我會積極修復外傷。喬治.威登先生,唯有讓您受到等量的心理和生理之苦,這個侮辱才能癒合。為此,我的手下已展開準備,有如在烹調複雜的菜餚之前,預先備妥食材。 後會有期。
巴斯卡─龔桐.普漢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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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16日)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
在上週二的十一點整採取了那個作法,我深自難過,若在和平時期,我絕對是第一個反對此舉的人。然而再怎麼哀嘆,您也會同意,是因為您的一意孤行,才讓我們正式宣戰。要擺脫這種狀態只能透過武力,並非任何人說了算,畢竟衝突是必須分出高下才能了結的。
您瞧,我很痛心輸家的身分不符合您的預期。 盼望這幾朵木蘭花能妝點您樸素的病房,謹致上我最誠摯的悔意。
喬治.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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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17日)
先生:
這封信或許將如傳家王冠上的石英,長久保存下來,因此我無法在信上描述我的想像力建議我對您送來的木蘭花施以何等玷污。
您聽了必然會大為震驚,畢竟那可是每個人或許敢做、卻不見得有膽說出來的行徑。然而,我敢預言,自從木蘭花出現在世上以來,或者說得更廣泛一點,自從有了花以來,絕對沒有任何花瓣和花莖曾受到更嚴重的摧殘侮辱。盼望您打開小箱中這封等著您的信函時,能夠從我退回給您的花朵模樣,自行猜出它們承受了何等特殊的洗禮。
親愛的喬治.威登先生,比起客套話,我的排泄物更能表達我對您的敬意。
吉特里先生要兩只箱子,一個帽箱、一個衣櫃式行李箱,而且他會免費得到。「免費」的概念或許已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您如果再堅持這種不講人情、反宣傳的態度,那麼您也會消失。
龔桐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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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0年12月18日)
親愛的「龔桐」:
我確實收到了您寄來的污穢花束。在這封噁心的郵件中,我即便沒找到您的簽名,至少也清楚認出了您的風格。
請恕我抱著吉特里先生或許會辭退您的期望,向他轉述包裹的內容物。我想,這麼做也算幫了他一個大忙,畢竟他很有可能不清楚自己雇用的人究竟有何能耐。
喬治.威登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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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11日)
親愛的喬治.威登:
我出院已三個月有餘,我想我尚無暇通知您,但無所謂,事過境已遷,重點是我還在埋怨您。我察覺自己的力氣不如您,因此選擇了較為平和的戰略,但是必然會讓您如殉教聖徒那般萬箭穿身。而且別忘記,箭上都淬了毒。
請容我道來。三個星期以來,我對一名擁有金黃秀髮、綠寶石眼眸,容貌清新純潔的佳人懷抱著異常完美的愛意。佳人儘管年紀尚輕,卻可能與您相識多年,甚至一輩子了也說不定。坦白說,我和她沉淪於荒淫無度之中,破除禮教的束縛,在人類生理所能允許的範圍中,一再突破想像力的極限。 親愛的喬治.威登,親愛的伯父,我關子就賣到這裡。
容我告訴您,令嬡擺脫她所受的教育以後,熱愛展現情欲,一如植物園裡的藍屁股獼猴。儘管我對女體閱歷豐富,卻極少在一具如此嬌小的身軀裡,體驗到這麼多的放蕩荒淫。年輕的瑪儂(如今我必須直接喚她的名字)甚至教了我一些體操動作,我原以為這些只存在於亞馬遜叢林或色情小說的誇張故事中呢。至於我這方面,我什麼都不會教她,因為我的任務並非要讓她快樂,而是永遠剝奪您的喜悅。 親愛的伯父,敬請 鈞安
龔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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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13日)
親愛的巴斯卡─龔桐.普漢思:
您的事蹟(特別是您的天真)似乎讓我愈來愈醉心。遇上可人的女子,無論她再怎麼惹人疼愛,事前還是先打聽清楚為妙。那位似乎很喜愛您,同時也得您傾慕的年輕女子絕非小女,而是我早已見不到面的堂兄之女。我堂兄已於一八九九年喪生於一場墨西哥遠征。
但我依然十分榮幸,與我魚雁往返之人當中,尚有一位懂得悉心照顧小孤女。 謹致上我誠懇的讚賞。
喬治.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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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15日)
親愛的喬治.威登:
我很絕望。這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天真,而是您的。您的天真有如盲人凝視拂曉時四射的燦爛陽光那麼感人;有如小鬈毛狗努力把支離破碎的主人從美洲獅的下顎扯出來那般動人。的確,小瑪儂終於在每晚親密照料我的同時(這方面的事,顧及我的謙遜與根深柢固的羞恥心,我決定在此緘口),向我一五一十坦白了;但她也在枕邊告訴我,您與巴黎凡登廣場的某位女士過從甚密,而據我調查,此人似乎並非尊夫人。
既然我倆都是貪花的風流人物,我很樂意先與您來場爐邊閒談,再陪您前往那知名的路易威登貨倉,好讓吉特里先生想要的兩只箱子終能完好無缺地免費交到我手中。等我拿到兩件商品,就把手中的幾張照片交給您。透過照片,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您與這位迷人女士之間的關係(比起我倆,您和她的交流確實更不限於書信往返)。其中一張清清楚楚拍出您在大道上攬著年輕情婦的腰,而洋傘下的她正在插髮髻。另一張拍得更近,是我忠實的同黨之一所攝,洩露了您的吻功。
靜候您回音的同時,也請您接受這個殘酷事實,就像我終將接下吉特里先生永不放棄的(這您也明白)兩只行李箱。
龔桐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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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16日)
親愛的龔桐:
我實在很想模仿您的風格,於是決定在此信中放膽一試!
我很肯定,您就像我們在塵世間大多數的同類,擁有自文藝復興作家拉伯雷以降,醫學界慣以「大腦」這個樸實簡單的名詞稱之的東西。您真是太令我驚訝了。我的確親吻了那名年輕女子,正確說來,我已吻了她二十三載,因為這是手足之間的吻。照片中的我正與舍妹道別。想必我的姪女瑪儂應該是愚弄了您。我對此毫不驚訝,因為過去七年來,她都在灰暗的聖安娜精神病院度日。 在此非常輕蔑地問候您,並靜候更具說服力的威脅。 喬治.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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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20日)
親愛的喬治.威登:
人世間偶爾會有一些場合,使得渺小的反抗軍民族英雄不得不向偉大的凱撒大帝稱臣。這是自十二月以來,我首度認輸。比之我這個酒囊飯袋,您確實更加詭計多端,狠毒的生意手腕堪比世上所有陰險之人的總和。
釐清此事之後,我要遺憾地通知您,憑我這點微末道行,我的壞心眼只是恰如其分,遠遠不配與您競逐。這就是為什麼,即便這封信勢必落在不夠謹慎的警察手中,我都應當向您坦承,正是我本人以合理酬勞聘請了一名渾帳中間人,安排巴西進口的五條食人魚見識您浴缸內有限的深度。我本來大可選擇在長枕頭下放一條盤結成團的蛇,或是在您金碧輝煌的洛可可風格客廳的沙發下,放一顆黃鼠狼的頭。
我非常高興您目前欠缺的那隻手(我從報上得知截肢手術相當順利,沒有併發症)不是右手,否則我將再也無法閱讀您的來信了。因此我要奮力緊握您僅剩的手。
龔桐
P.S. 像您這樣的天才鋼琴家—抱歉—像您這樣一度是天才的鋼琴家,肯定會怪罪於我,但我至少為您帶來了開發新趣味的機會,屆時十二音技法想必能派上用場。我有預感,您將因這次傷害而成為一個成員極少的新潮俱樂部之終身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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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22日)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
我猶豫了許久,煩惱該找誰訴苦論直去?我那群律師嗎?我的手下?比我的手下更粗暴的人嗎?經過百般長考,我選擇決鬥一途。武器就由您挑選吧,無論刀劍或火器我都奉陪。祈請您通知我您方便的時間,以及見證人的身分。
喬治.威登
P.S. 有時想想,像吉特里先生這樣一位重量級人物,竟能忍受您三個多月以來的舉止,我認為著實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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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23日)
親愛的威登先生,親愛的喬治:
您英勇的提議令我非常感動。在這個男人從女人堆裡獲得成就的時代,還能遇上有大丈夫氣概的對手,實在值得稱許。然而,我必須十分懊悔地說,我從不輕易舞刀弄劍,或使用如您提及的那些危險器具。我曉得您殘缺的肢體並不合適,但仍想提議改採一場拳擊賽。在拳頭的對決中,您或許能證明好勇鬥狠的單拳隻手,有時比膽怯懦弱的雙手更有殺傷力。
若您不喜歡拳擊,那麼我提議希臘羅馬式摔角或自由式摔角,這兩種高貴的戰鬥方式,皆能讓我們痛不欲生。
靜候您明確且快速的答覆。
龔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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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25日)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
我受夠了您卑鄙無恥的殘酷,決定立即接受您的提議,用僅剩的那隻手教訓您。決鬥日訂於星期一早上,五點整,在維勒瓦一處名為「勒尚比」的決鬥場,請帶著您的兩名見證人到場。
喬治.威登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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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27日)
親愛的喬治:
大多數時候,我討厭讓約會對象等待落空。您上回也注意到了,我分秒不差地依約在十一點整抵達。我是個守時的男人,總會精準調校我的鐘,就像為貴婦縫製蕾絲裙花邊的師傅一樣精細準確。不,刻意營造懸疑感來測試同輩人耐性的手段,我完全不能接受;明明人在他方,豈能霸占約定地點的空間?我也希望您別忍受如此天理不容的事。
只是,在決鬥日前一晚,一陣劇烈的牙痛疼得我滾倒在木頭地板上。我的頭顱在整整十二小時中承受了不間斷的踢蹬,縱使我平常挨打慣了,仍覺得那力道猶如《聖經》中天啟四騎士的馬匹之腿力。 至於我的第一名證人伊果,他被召喚到因心臟衰竭而長期臥病不起的姨婆床頭;準時如路面電車的第二名證人艾澤榭爾,則是在赴約前甫遭喪弟之痛。
誠然,在如此澄澈的清晨,能讓人恢復精力的鄉下空氣將為您的血球注入一點健康氣息,反之亦然。我自然希望能彌補這個意外狀況,因此提議將您的敗北延至星期六早上。
龔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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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4月29日)
先生:
星期六見。同時間,同地點。
喬治.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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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5月2日)
親愛的喬治:
我向您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失約。然而,我的遭遇幾乎無法訴諸筆墨。前往決鬥場的路上,我和手下駕著一輛法國廠牌的汽車,倒楣透頂地橫越一條坑坑疤疤的道路,車子被彈到一個只有我國養路工懂得該如何保養的溝渠裡(保養手法猶如新嫁娘打理家務),我們全體陷入昏迷。
等我的見證人和我自己恢復意識,腦袋固然不轉了,但是時間轉。待我完全恢復到能以拳頭痛宰您的狀態,已經十點了。命運就算沒讓我變成孬種,至少也成了遲到大王,我對此忿恨不已。我挫敗地回到家,在被單下躺了一天,我左思右想,險些涕淚俱下。我旋即改變主意,拿起信紙通知您我星期三有空。
我會支付油錢,這回我提議我們開同一輛車,一同邁向我們崎嶇的命運吧。光是想到您會以為我前兩次是臨陣脫逃,我就痛苦萬分,程度與您不肯贈予帽箱和衣櫃式行李箱的堅決,不相上下。
我敢於希望,等到我們的事蹟被記載下來時,兩名自傳寫手將顧及我的名譽而略去這些令人懊惱的意外。
懇求您相信(要知道,我是從不懇求的)我的口頭之言。我省略書信的客套語,向您表達最真摯的情感。直到和您面對面之前,我都滿心期待能用右手向您展現我對您懷抱的恨意力量。
龔桐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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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5月3日)
親愛的普漢思先生:
我義無反顧地選擇相信您。我們開各自的車來吧。 星期三見。
喬治.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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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5月8日)
親愛的喬治:
我深信這世上有個神明在保佑行李箱製造商。我正要赴約去導正您的鐵石心腸,以及您的吝嗇態度,半途卻遇見一群彷彿直接走出武俠小說的攔路大盜,擋住我的去路,劫走我和我嘍囉身上的財物與交通工具。上述交通工具裝有引擎,我們卻不然。我們很想守時,便試著拔腿開奔,但我的半統靴卻帶來極大不適,正如狄更斯在一本傑作中描述凜冽寒氣穿透乞丐衣物的那般痛苦。
我步行了四十多公里回家,過程中所受的傷,幾乎比您迫不及待要揮出的單拳將造成的傷害更重。我的手下都患上重疾,兩人中的聶聶斯已病到無疑會在晚禱前歸天的地步,我則是剛剛才從創傷中恢復。祈請您把兩只行李箱送來給我,否則我將命喪九泉。老闆近來一個勁兒地向我索討,而我已向他作出保證了。
先生,我只是一介蟻民,在這塵世間的停留實在不能說是幸福美滿。襁褓時期,我被丟棄在神父門前滿是污泥的階梯上,後來又被送進暗無天日的蠻暴收容所,與之相比,《悲慘世界》中那對壞心夫婦所經營的酒館,簡直像是溫泉旅館和希臘羅馬時代休憩的驛站。我已經數不清身上的瘀傷了,親愛的喬治,我很希望能將您視為命中注定的同袍,而非掃把星敵人;若我牽起您僅剩的那隻手,我們應當能融洽相處,在大道旁的露台對酌開胃酒。我非常喜愛苦艾酒,對女人也相當內行。 若您不願意,您就形同其他人那般放任我自生自滅,那麼我只能在喝了假苦艾酒的迷茫中,找到短暫的友情。
瞧,我是喜愛您的。
龔桐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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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911年5月10日)
親愛的吾友:
我把送給您的兩只行李箱置於您的門前,兩款皆出自一個特別的系列,且為限量發行。兩只箱子都刻上了您的姓名縮寫。此事請對吉特里先生保密,我將非常感謝您。
我們快點相見,伴著薄荷苦艾酒暢聊我們對人類抱持的幻想吧。舉杯相賀,單手就綽綽有餘了。
喬治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