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級UPGRADE
基因保護局(GPA)的丹佛地區辦公室位在萊克伍德一處不起眼的辦公區,這地方能稱得上地區辦公室,已經是客氣的說法。
辦公室占了建築物一整層樓,規模很簡單,有一間拘留室、一間偵訊室、一間分子生物實驗室和一間軍械室。基因保護局在許多大城市裡都沒有地區辦公室,但因為丹佛是美西的超高速鐵路運轉中心,在此地設置基地也算合理。
基因保護局成立不久,但成長快速。相對於員工人數高達四萬的聯邦調查局,我們編制僅僅五百人。像我和娜汀這樣的特別探員有五十人,而且全都部署在華盛頓特區,一旦基因保護局情資中心懷疑哪裡有非法的地下基因實驗室,我們隨時可以快速介入。
一進到偵訊室,我立刻剪斷束帶,將嫌犯的雙手扣在焊接在金屬桌面的固定手銬上,這麼做比較不至於招來抱怨。
娜汀去倒咖啡。
我在索倫對面坐下。
「你不是應該宣讀我的權利之類的話嗎?」他問道。
「光憑基因保護法案,我們可以就這麼拘留你七十二小時。」
「法西斯獨裁分子。」
我聳聳肩。他說的其實也沒錯。
我把索倫的書放在桌上,期待他會有所反應。
「卡繆的書迷?」我問道。
「是啊,我收藏他作品的稀有珍藏版。」
那是一本《異鄉人》的早期精裝本。我謹慎地翻頁。
「書很乾淨,沒問題。」索倫說。
我在找的是頁面上變硬的小點,這代表紙張曾經打濕,有微小的圓形汙點。大量DNA或質體說不定會隱藏在尋常書本的紙頁上—這些東西只要微升滴液的分量,留在紙張上乾燥,然後再經過活化,就能做各種利用。即便像《異鄉人》這樣輕薄的小說也可貯藏無限多的基因資訊,每一頁都可能藏著不同哺乳動物的基因定序、恐怖疾病或是化合物,配備齊全的地下實驗室完全能夠啟動其中任何一項。
「我們會把這本書的每一頁都放到紫外線燈下檢驗。」我說。
「太棒了。」
「我們也會有人把你的行李帶過來。你知道的,我們會仔細拆解。」
「真是瘋了。」
「是因為你已經交貨了嗎?」
索倫沒說話。
「你帶了什麼貨?」我問:「基改胚胎?」
他看著我,沒怎麼掩飾對我的厭惡。「你們這些混球又打亂了我的旅程。可是啊,儘管這種騷擾不斷,我從來沒被指控過犯罪。」
「這倒是真的。」我說:「據我所知,中國政府很想找你聊聊。」
索倫全身僵硬。
「我直接說重點,」我說:「我們知道你昨天開著租來的凌志休旅車進城。」
索倫本能地歪著頭,但仍然閉嘴不說話。
我回答了他沒說出口的問題。「基因保護局有權閱覽司法部AI臉部辨識系統的資料庫。裡頭匯集了所有監視器和其他監視系統的資料。昨天,監視器透過擋風玻璃,拍到你開著車在二十五號州際公路下匝道,並且在早上九點十七分出現在艾拉梅達大道上。昨天下午我們從華盛頓特區出發來這裡。你又是從哪裡過來的?」
「我相信你們早就知道我是在阿布奎基租的車。」
他沒說錯。我們的確知道。
「你去阿布奎基做什麼?」娜汀問道。
「去玩。」
娜汀翻個白眼。「沒有人會只為了玩而去阿布奎基。」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筆和小筆記本放在桌上。「把你見過的每個人的地址和名字寫下來,還有你停留過的每個地方。」
索倫光是微笑。
「你到丹佛做什麼,索倫?」娜汀問。
「搭飛機到東京。應該說,試著搭上去東京的飛機。」
我說:「我們聽到流言,說丹佛有個基因實驗室,專事設計出勒索型的生物物件,所以我不覺得你來這裡是巧合。」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麼。」
娜汀說:「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曉得你做的是高端基因交易,像基因網路和基因定序,還有賽斯。」
「賽斯」是一種改變生物DNA的革新系統──並非完全不合法──研發和專利所有人是我母親蜜麗安.蘭姆西。比起前幾代科技──例如ZFNs、TALENs、CRISPRE-Cas9—賽斯帶來海嘯般的躍進,與過去的技術可謂有雲泥之差。賽斯迎來基因編輯和遞送的新紀元,而這個新紀元卻帶來毀滅性的結果。正因為如此,一旦因使用或銷售賽斯來改造生殖細胞株而被捕—亦即製造全新的有機體,會判處三十年刑期。
「我現在想請我的律師過來,」索倫說:「在美國,我還有這項權利,對吧?」
我們正等著這句話。老實說,看他拖了這麼久才說,我還真吃驚。
「你當然可以打電話給你的律師。」我說:「但首先,你應該要知道照程序走的後果。」
娜汀說:「我們準備把你交給中國基因局。」
「美國和中國沒有引渡條約。」索倫說。
娜汀傾身向前,把手肘架在桌上,黑咖啡的熱氣直衝她的臉。
「為了你,」她說:「我們決定破例。就在我們談話的這個時候,已經有人在準備文件了。」
「他們手上沒有我的罪證。」
「我不認為證據和合法訴訟程序在那個國家的意義跟這裡是一樣的。」
「你們知道我有挪威和美國雙重國籍。」
「我不介意耶。」我說。我看著娜汀問她:「妳在意嗎?」
她假裝思考了一下。「不,我想我不會。」
事實上,我確實在乎。我們絕對不會把美國公民引渡到中國,但唬弄罪犯是這齣戲的一部分。
索倫無力癱坐在椅子上。「我們可以來段假設性對話嗎?」
「我們愛死了假設性對話。」我說。
「如果我在這本筆記本上寫下一個地址會怎麼樣?」
「一個什麼地址?」
「一個假設我在今天稍早可能交貨的地址。」
「我們來假設你遞送了什麼?」
「採礦細菌。」
娜汀和我對望了一眼。
我問:「你送到實驗室去?不是隨機選個交貨點?」
「我沒有遞送任何東西,」索倫說:「這全是假設。」
「那當然。」
「但如果我遞送了,而且還要把地址和你們分享,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這要看我們在這個地址假設性地找到什麼東西。」
「假設你們找出這個你們聽說過的實驗室,我會怎麼樣?」
娜汀說:「你會搭上下一班前往東京的班機。」
「那中國基因局呢?」
「正如你說過的,」我說:「我們和中國沒有引渡條約。」
索倫把筆和紙拉到他那頭的桌面。
我們跟著進入「黑暗行動模式」的特勤組車輛穿過無人的街道。索倫抄給我們的地址在丹佛邊郊、特別為中產階級開發的福朋區,在這種時間,這一帶唯一還開的只有幾家大麻商店。
我按開窗戶。
秋分過後的圓月又亮又大,倚在落磯山脈山前地帶鋸齒狀的天際線上。
這時節,山脈高峰上應該積雪了,但森林上方的岩石仍然乾燥。
而我因為清楚意識到自己活在如此奇特的年代而再次感到震懾。這種感覺很明顯,萬物正在衰退中。
光是非洲就有四百萬人口,其中大部分處於缺乏食物甚或更糟的狀況。即使在美洲,我們仍然受到食物短缺、供應鏈瓦解和勞工不足之苦。肉類價格暴漲的情況下,多數餐廳在大飢荒時代關門停業,此後再也沒有重新營業。
我們生活在如假包換的監控狀態中;比起心愛的人,我們和螢幕的關係更親密,演算法比我們更認識自己。
一年年過去,自動化系統和人工智慧取代了越來越多的工作。
部分紐約和大半個邁阿密已沒入水中,印度洋上浮著一個相當於冰島面積的塑膠廢棄物島。
但受影響的不只是人類。不只北非白犀牛和中國華南虎而已,紅狼和無數其他物種同樣已步入滅絕。
國家冰河公園裡已經沒有冰河。
我們做了那麼多正確的決定。
和太多錯事。
未來就在眼前,而且他媽的一團糟。
特勤組長哈特警官說:「我們早你們三分鐘抵達。」
我感覺腸胃一陣擰攪。乍來的腎上腺素開始湧入我的身體,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場面。
儘管我痛恨參加突襲,卻依然會提醒自己:恐懼是修行。
我們要突襲的對象是犯法的科學家,是罪犯,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生物合成產品的黑市需求量逐年倍數增加,要賺錢的機會多得很。市場需求包括罕見的超級寵物、蜘蛛絲衣物、基因改造的異國風味食品;加拿大溫哥華一間實驗室甚至開發出一種看起來像是粉紅迷你大猩猩的嶄新生命型態,這東西後來成了俄國寡頭政治的地位表徵。
黑市服務與商品種類越來越繁多。
例如仿大麻和海洛因。
例如以仿人類肌肉和皮膚包裹的性玩偶。
聯邦政府破獲一間位在墨西哥市的地下基因實驗室,他們專為毒梟製作「復仇黃蜂」。這些披著黃夾克的黃蜂可以根據遺傳指紋分析資料鎖定目標。它們配備賽斯的早期系統,能夠改變整個基因網路,造成腦部損傷、精神失常,讓死亡過程痛苦不已。
對其他人而言,瞎搞基因只是為了證明他們有能力辦到,例如布朗大學那四個只想知道自己是否能製造出猛狼的大學生。
但對特定少數人而言,這些努力有針對性──例如那個與社會隔絕、聰穎過人的十六歲年輕人。他嘗試研發一種對抗生素有抗藥性的細菌,用來感染在學校霸凌他的人。
或是像那個惡劣的基因學家,為了想複製出進階版的亡妻,使用了從人體取出的黑市受精卵。
有絕望的家長因為沒有健康保險,而試圖編輯體細胞,以排除兒子DNA中的肌肉萎縮基因。事實上,他們成功治好了兒子,但過程中不慎製造的脫靶變異改變了孩子的平均額葉脈絡。孩子後來罹患精神病,先殺害雙親,再了結了自己。
剩下的實驗室是我的夢魘,恐怖組織研發毀滅性的病原體和生命型態作為武器,拿那個位在巴黎的恐怖組織為例,若不是歐洲基因安全局及時在他們的倉庫投擲熱壓彈,他們會釋出合成的超級天花病毒。
掃蕩這些組織從來不會讓我良心不安。
特勤小組的車子開進一條小巷弄,娜汀緊跟在後。
「這是住宅區。」我說。
「很奇怪,對吧?」
我們突襲過幾個藏身在住家地下室或車庫裡的實驗室。基因科技一開始確實是這麼簡單。但在我想像中,今晚的行動應該具備相當的規模和複雜性,今晚掃蕩的對象應該是座倉庫,而不是位在歷史景點區的維多利亞式建築。
我把無線電傳送訊號從中央控制板切換到耳機。「我是羅根。確定是這個地址沒錯嗎?」
──這裡就是你的線民寫給我們的地方。
一般而言,特勤隊員都是渾球。
「是哪幢房子?」
──有穹頂的那幢。我們現在要放出空拍機。準備行動。
透過窗玻璃,我看到四名特勤組隊員下了車,其中一人正在準備紅外線成像空拍機。這東西會在目標地點周圍飛行,精確找出熱能標記,讓我們對屋裡有多少生命體有個概念。
特勤組會打先鋒,前進到定位點,娜汀和我殿後。一旦實驗室達到某種程度的安全狀況,他們便在周邊戒備,換我們上陣點收裝備、調查這些違法科學家計畫做什麼事。
我扣緊感應背心的磁帶,拿出裝備包裡的武器。我用的是葛洛克點四五口徑的G四七。這把手槍加裝了固定手電筒的裝置,因為我們碰過太多電力不足的倉庫。
同一時間,娜汀正鎖好她武器上的鼓型彈匣,她選的是愛奇遜突襲霰彈槍。我老愛逗她,都已經有特勤小組的重裝支援了,她哪裡需要帶這種重量級武器,但我很難說服她。在我們搭檔以前,她曾在華盛頓州斯波坎市身陷險境。當時,她碰上一名科學家──這傢伙替自己透過基因宿主編輯SKI,PGC-1α和IGF-1分子路徑。她幾乎用光了整個彈匣的點四零子彈,而對方因為透過基因編輯,骨骼肌和線粒體都經歷了劇烈的肌肉生長週期,他的肌肉不但異常發達而且結實。她說那名科學家簡直像是漫畫蜘蛛人裡的超級反派金霸王,而且還在失血過多喪命之前差點把她打死。
娜汀老愛掛在嘴上的就是,這世上沒有任何會走的動物是二十匣十二發全自動霰彈不能解決的。
我的耳機傳來哈特警官的聲音
──建築物範圍內沒有偵測到熱感應。
「收到。」
沒人在家,這是我們最喜歡的狀況。這麼一來,我們可以好好搜查空無一人的實驗室,然後等待科學家們現身。比起困在滿是可燃易爆的化學、生物危害物的實驗室裡,在街上逮捕他們要容易許多。
我看看時間:凌晨兩點三十五分。
在第一道曙光來臨之前,我們還有整整三小時。
我看向娜汀:「走嗎?」
外頭冷到我呼出的氣息都凝結成霧了。
我們拿出放在行李箱的夜行迷彩防護衣,互相幫忙拉上拉鍊。防護衣配備了呼吸裝置,和在戰鬥時擁有寬廣視野的特殊眼罩。
最後,我們打開壓縮空氣瓶,跟上特勤隊的作戰隊伍。
「用夜視鏡還是手電筒?」哈特問道。
「手電筒。」我說。「裡頭太多環境光,而且滿月正要上昇,很快就會照進這幢維多利亞式建築的窗戶。」
我們登上凹陷的階梯板,短靴踩在上頭嘎吱作響。
哈特警官跪在後門邊,不到十秒就撬開門鎖。
我們跟在特勤隊員後面走進黑暗的室內。
他們手上衝鋒槍的紅色光束掃過整修中的廚房。
接著,我們走進餐室,這裡的牆面剝落,牆柱外露,到處都是電線,工具四散在地上。
「你們在這裡等。」哈特警官說。
娜汀和我的腳下是還沒封上的底層地板,這個空間應該是起居室。
我聽到特勤組在樓上逐間搜查的腳步聲。
「有收穫嗎?」我問道。
哈特說:「沒有,樓上更糟,拆得只剩牆柱。」
娜汀看著我,說:「你覺得索倫在耍我們嗎?」
「他何必?他還在拘禁室裡,在我們同意放行前他出不去。」
我注意到樓梯下有一扇門。門上有個數字掛鎖,必須輸入四個數字。我拉了一下,沒有作用。
「讓開。」娜汀說。
我回頭看,發現她手上拿著一個磚塊。
我閃到一邊,她把手上的磚塊砸向鎖頭。
金屬斷裂,敲壞的鎖頭掉在地板上。
「是我們。」我告訴特勤小組:「我們剛才敲掉一扇門上的鎖頭。」
哈特說:「我們朝你們的方向過去了,上頭連個鬼影都沒有。」
我推開門。
因為鉸鍊生鏽,推開門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手上的葛洛克指向漆黑的前方,手電筒照亮了通往地下道的一排樓梯。
我心跳加速。
「想等特勤小組過來嗎?」我問道。
「沒有熱感應,下頭沒人。」娜汀說。
我踏下第一階,樓梯在腳下嘎吱作響。
越往下走,溫度越低。
即使我穿著隔溫防護衣,仍然阻擋不了霉菌和潮濕石面的沉滯氣味。
另一名特勤小組成員的聲音透過頻道傳過來:「一樓安全。」
我下到樓梯底端,踩到泥土地,不寧的惡感油然而生,也許娜汀說的沒錯。說不定索倫耍詐,玩弄我們。至於原因為何,我仍然想不出來。
我把手槍左右指向陰暗的地下室。
我呼出的熱氣在護目鏡上形成了霧氣。
地下室裡,四面牆壁都是屋子原有的石塊。
我看到一個生鏽的鍋爐。
布滿灰塵的家具。
還有一個看來很詭異的黑色立方體,這東西的每一面大約有三十公分長,就放在古舊的乾水槽裡。
「羅根。」娜汀的語調有異,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轉頭看向她。
「看!」她說。
我把手電筒瞄準她指的方向,看到一個架在三腳架上的相機。
那東西正對著我們。
亮著一個紅色光點。
「才剛開始錄影。」我說。
這時,特勤小組正要走下樓梯。
我持槍,讓手電筒慢慢地繞過地下室。
我不再擔心我們白跑這一趟。這地方不對勁。
手電筒的光線照過地下室中間,我們方才看到的立方體上。
立方體正逐漸張開。
「娜汀。」我說。
「我看見了。」
立方體的四面外層剝開,手電筒光束照到了一個看起來像冰的球體。球體尺寸約莫保齡球大小,從表面散發的水汽分量判斷,我猜球體的溫度應該超低,要不然,就是成分並非純水。
「那邊還有一個。」娜汀說。
我轉過頭,看到她拿手電筒照向離樓梯不遠處、另一個相仿的球體。
「那是什麼鬼東西?」她問道。
我說:「我不喜歡這下面的氣氛──」
一陣嗡嗡聲響打斷了我的話──這聲音來自乾水槽。
我走上前去,看到震動的來源後,突然一陣驚慌。
在冰凍球體旁邊有個手機,電話響時,觸控螢幕閃閃發亮。手機兩側各有一條電線,穿過桌上的洞,在冰球下相接。
接著,兩顆冰球中央的藍光開始閃爍。
「快出去!」我大喊。
特勤小組上到樓梯半途。
娜汀發狂似的跟在他們後面。
我看著大家消失在一樓,在我才差幾秒就要走到樓梯最底層時,地下室變成一片白色。
巨大的壓力撞擊。我倒地。
面罩鏡片有幾處裂縫和刮痕,透明的小碎片刺進塑膠片內側。直到冰冷的細小水滴滴進我的左眼,我才意識到那是什麼東西。
我設法用手電筒照自己的防護衣,看到上頭的破裂、穿破之處。
驚慌襲來。
痛楚如潮水湧來。
雙臂雙腿──防護衣沒保護到的皮膚──像是被刺了千萬次般灼熱、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