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書店:一個預約復仇的空間
他自稱獵人。為了狩獵,必須冷靜且理性,才能提高成功的可能性。他望著映照在擋風玻璃上的街燈,回想前兩次狩獵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不夠理性。街燈的光線太微弱,無法完全照亮大雨滂沱的街道,這樣昏暗的環境令他十分安心。他感覺有人靠近,便看了看後照鏡,能隱約看見手電筒的光芒出現在這條平緩上坡路的盡頭。
稍後,三名女子嘰嘰喳喳地經過他的車旁。一左一右的兩名女子身穿寫有「女性安心返家服務」的藍色背心,其中一人持手電筒。中間那名女子穿著白色罩衫並戴著帽子,她就是獵人今晚的目標。待手電筒的光亮一遠離,他便開門下車。獵人戴上手套壓低帽沿,往另一條路走去。這條山坡上的小路位在人跡罕至的公園後方,一邊是峭壁,另一邊則是高築的護坡。路邊沒有監視器,也沒停放任何裝著行車紀錄器的汽車,不過以防萬一,獵人還是拉了拉帽子,避免帽子意外掉落導致長相曝光。尾隨三人走過低矮的山坡,便能看見公園的後門與一排公寓。離開地鐵站後若選擇走熱鬧的大街,必須花一點時間才能來到這裡。穿過公園雖能節省時間,只是公園被不良少年當成祕密基地,實在不適合深夜返家的單身女性。於是,下了公車站再從這條上坡路返家,就成了最受此地住戶歡迎的選擇。不過也由於整條路又黑又窄,沿路沒有什麼路燈,所以有不少女性選擇使用安心返家服務,但這卻使她們成了獵人鎖定的目標。因為會選擇安心返家服務,就代表這名女性獨居,家中沒有人等門。
獵人爬上山坡,遠遠看見手電筒的燈光後,便拐進一旁的巷子。以前為了捕捉獵物,他會多次到目標住家附近勘查地形,現在則能透過入口網站提供的地圖街景服務,直接在家確認當地狀況。他走進一整排外型相似的多戶住宅當中,直接穿越小巷走到另一頭。本在廚餘桶附近徘徊的流浪貓,聽見他的腳步聲便立刻躲進黑暗之中。獵人站在轉角處等了一會兒,便看見手電筒的燈光與三名女性的剪影進入視線範圍。親眼確認目標後,他歪著頭低聲說:
「獵人,狩獵的時間到了。」
◆ ◆ ◆
目標的行動完全如獵人所預期。
走到巷子中段時,目標便與穿著女性安心返家背心的兩名志工道別。可能是因為已經快到家了,她不再擔心會遭遇危險,一方面也不太好意思繼續麻煩兩名志工,再加上不想讓陌生人知道確切的住址,所以才提前跟兩人分開。不過就算兩名志工跟目標一起走到家門口,獵人也已經想好該如何同時處理三人。如今目標主動提供了讓他能專注狩獵的環境,獵人難掩喜悅,接下來他只需要盡情狩獵。他事先確認過,這條巷子裡沒有監視器,停車場也都設在半地下室,因此即便車子裝有行車紀錄器,他也不可能被拍到。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決定戴上口罩,接著信心十足地邁開步伐朝目標走去。女子穿過多戶住宅的共用大門,朝著自己住的那一戶走去。獵人遠遠看見目標正朝家門口移動,隨即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只見女子停下正打算輸入大門密碼的手,開始翻找手提包。稍後,獵人聽見話筒那頭傳來女子的聲音。
「哪位?」
「這是李睿芝的手機嗎?」獵人低聲道。
「對,請問是哪位?」
「我是警察,請問妳現在在家嗎?」
「不,我現在正要進門。」
「請不要開門,待在門口不要進去。」
「為什麼?」
「我們接獲報案,說有人闖入李小姐家中。」
李睿芝倒抽一口氣,聲音中滿是驚慌。
「真的嗎?」
「對,妳住太城公寓一二七號對吧?」
「對,闖進我家的人是誰?」
「我們才剛接獲報案,怕開車子的警笛會驚動犯人,所以正步行過去。」
「你、你們在哪裡?」
「在巷子裡了,請妳稍等。」
怕通話時間太長露出破綻,獵人說完話立即掛斷電話,接著便朝女子所在的太城公寓方向前進。幸好目標很聽話,並沒有進到室內,而是站在門前等候。獵人推測獨居的單身女子聽說有人闖入屋內,絕對不敢貿然進屋,才決定選擇以此為藉口讓女子留在室外,顯然這番推測十分精準。女子轉過身,往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去。在她眼中,正朝她走過去的獵人像是個穿著制服的警察。這是獵人事前準備好的偽裝,由於怕從網路購買會留下線索,他還特地到位於東廟的二手市集購買。戴著白色棒球帽的獵物一見他靠近,緊繃的神情立刻放鬆下來。
「妳是李睿芝小姐嗎?」
女子點點頭。獵人走到不會被門口監視器拍到的死角,女子也跟著他移動。
「你來得真快。」
「我正在附近巡邏,所以很快就到了。」
「謝謝,不過你一個人過來嗎?」
「我同事把車停在巷口待命,請妳先跟我走吧。」
獵人伸出左手往巷口指去,就在女子順著他手指方向看過去時,獵人用右手掏出放在後面口袋的電擊棒。
「好。」
女子簡短回答,準備離開之前她不經意看了獵人一眼,注意到獵人隱藏在帽子之下,如刀刃般銳利的眼神。她下意識感覺到危險並向後退了一步,但獵人早已做好萬全的準備。他舉起握在手上的電擊棒,電流碰撞的滋滋聲響起,女子還來不及出聲求救便昏了過去。
◆ ◆ ◆
獵人將被電擊失去意識的女子拖到卡車上。
他之前實地勘察過幾次,知道午夜時分這一區少有行人,此時當然也沒有人經過。他用束帶綁起女子的手腳,接著再綑上一圈封箱膠帶固定,最後撕一塊膠帶貼住女子的嘴。他想起之前某個獵物因膠帶貼到鼻子窒息而死,因此特別留意別貼到鼻子。接著他拿走獵物的手機回到駕駛座,脫下警察制服,換回普通的背心,關上女子手機的電源,用鎚子將手機敲碎後開車駛離現場。路過一座橋時他刻意停車,先是將敲碎了的手機丟入河中,接著再拿出自己用來聯繫女子的一次性手機,關機後同樣投入河中。
輕輕鬆鬆狩獵成功,讓他忍不住愉快地哼起歌來。雖然狩獵十分順利,但他仍小心翼翼地在沒監視器的陰暗巷道中繞了一會兒,才載著獵物驅車回家。他倒車入庫,停好車後熄火下車,邊哼著歌邊往後車箱走去。打開後車箱時,獵物仍昏迷不醒。他將癱軟無力的女子扛在肩上,走下樓梯進入半地下室內。這個半地下室過去當成煤炭倉庫使用,獵人耗費了一番心血讓這個空間脫胎換骨。他特意用磚頭擋住窗戶,避免有人從外偷窺,並將門鎖換到外頭,以便離開半地下室後能從外上鎖。他特別在隔音上下了功夫,這樣外面就不會聽見獵物的尖叫聲。曾經的煤炭倉庫,搖身一變成了獵人存放獵物的倉庫。只見屋內正中央擺了一張固定好的椅子,獵人將癱軟的獵物放在椅子上,再用與椅子連接的鐐銬銬住獵物。接著他抬起獵物的頭,撕下貼在嘴上的膠帶,這時女子才恢復意識並發出細微的呻吟。獵人轉身緩步走到門邊,按下門旁的開關。其中一個開關能開啟屋內紅色的燈光,另一個開關則控制椅子正上方的灑水裝置。冰冷的水一灑下,女子立刻清醒並開始尖叫。
隨後,獵人從另一扇門離開倉庫,並緩慢地將門關上。這扇門後是他的居住空間,屋內沒有太多生活用品,顯示他對日常生活並不感興趣。他只有幾套換穿的衣服,穿舊了才丟掉買新的。屋內一角擺放了一張床墊,那是他睡覺的空間。他躺在床墊上稍事喘息,這次成功的狩獵令他興奮不已。
「完美!太完美了!」
他握緊拳頭激動地朝空中揮舞,接著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本想享受一下成功狩獵的喜悅,洗個澡之後再繼續處理獵物,不過他想到自己得先做一件重要的事。他打開放在角落桌上的電視,緊盯著出現在螢幕上,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面孔。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在獵人心中,螢幕上的這個人為了出名不擇手段,即便在電視上被當成傻瓜、在談話性節目上遭人貶低,他仍能處之泰然地微笑應對。觀察他是獵人的一大樂趣。這人雖然很受部分群眾歡迎,但討厭他的人也不少,因為他雖是一位大學教授,可是比起教學工作,他似乎更熱衷於上電視。有人批評他之所以能獲得教授頭銜,是因為人們同情發生在他們一家人身上的慘劇,並不是因為他真有當教授的實力。有人猜測他一直上電視,只是為了讓校方忌憚他的知名度,不敢將他辭退。對獵人來說,看見當年從自己手下死裡逃生的柳名優,如今過著跳梁小丑般的生活,讓他格外心滿意足。
◆ ◆ ◆
柳名優在節目尾聲發表的隱退宣言,令獵人激動得猛地起身。
「什麼?」
這傢伙雖然一直被批評見錢眼開、為成名不擇手段,但也確實賺進不少財富,現在竟突然宣布要放下一切名利?看他拚命博取名聲的可笑模樣,是獵人在殺戮之外的唯一樂趣。柳名優這一席話,令獵人激動得搖晃起電視。
「不,為什麼突然隱退?為什麼!」
接著他又宣布要開一間販售古書的小書店,並表示未來不會再在電視上看見他。看他拚了命只為成名的模樣,是獵人僅次於殺人的樂趣,如今就連這點樂趣都要被剝奪,令獵人氣得七竅生煙,不停在房中來回踱步,心中一股憤怒翻騰,無法平息。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這時電視裡的柳名優又補充說,他可能會將耗費鉅資蒐羅到手的書,免費送給造訪書店的客人。一聽見這句話,獵人便瞬間明白,這或許就是柳名優專程為他設下的陷阱。
「邀請我去找你是嗎?」
比起擔心可能會遭遇的危險,獵人反倒因為對方大膽挑釁而感到憤怒。
獵人怎麼也無法遏止怒火,只好從抽屜裡拿出一支手機,往關著獵物的倉庫走去。在倉庫中不停求救的女子,一聽見腳步聲靠近便立即停止尖叫。獵人打開燈並關閉灑水器,被冷水淋得全身溼透的女子趕忙求饒。
「先生!請饒我一命。」
獵人走到她面前,將手機丟在她的膝蓋上,再轉身走回門邊按下另一個開關,稍稍放鬆束縛她手腳的鐐銬。這樣一來既能限制女子的行動,但也能讓她在一定程度內自由活動手腳。獵人一連串的行動嚇得女子絲毫不敢吭聲,只敢微微抬起頭看著他。
「打電話回家,問他們能出多少贖金。」
「真、真的嗎?」
「別讓我說第二次。」
獵人一番話讓女子鬆了口氣,以為自己有機會獲救。她顫抖著雙手拿起腿上的那支手機,快速按下電話號碼。
就在女子慶幸即將獲救的同時,獵人走向女子後方的桌子,拿起一把放在桌上的鐵鎚。這柄鎚子有著巨大鎚頭,雖然笨重,但能一次致人於死,是獵人偏好的凶器。第一次殺人時,他用的是扳手,之後幾次則是刀子。但獵物挨刀見血後總會激烈反抗,且以刀子殺害獵物時,血會不受控制地四處噴濺,後續清理相當費力。經過幾次嘗試後,獵人便改用較不容易濺血,同時也能給予獵物致命打擊,使其失去抵抗能力的巨大鈍器。他只需要站在獵物身後,舉起鈍器用力敲擊後腦便能瞬間完成殺戮。獵人將鎚子藏在身後,緩慢靠近女子。女子這時正快速輸入電話號碼,嘗試抓住獲救的希望。獵人來到她身後,高舉手中的鐵鎚用力砸下。
人們總以為頭蓋骨遭鈍器重擊時,會發出類似堅硬物遭破壞的斷裂聲,但其實那更像是腳踩到餅乾時發出的脆裂聲。女子的後腦無預警遭受強烈打擊,她瞬間失去意識雙手一鬆,握在手上的手機隨即掉落地面。看著噴濺在液晶螢幕上的鮮血,獵人揚起嘴角無聲地笑了。其實那支手機早已故障,毫不知情的女子卻誤以為自己還有一線生機,絲毫沒察覺異狀,只顧著打電話回家求救。獵人看了看手上的鎚子,上頭沾滿了黏稠的腦髓與血液。他伸出舌頭輕舔,忍不住皺起眉頭,人血混雜著腦髓的那股鹹味,無論嘗過再多次都無法習慣。他將鎚子放回桌上,將被綑綁的獵物放下來準備清理。已經喪命的女子頭無力地向前垂落,獵人彷彿能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一絲不知自己究竟為何而死的困惑。女子一邊的眼珠因鐵鎚的強力打擊噴飛而出,掛在半空中搖晃。
「眼球竟然飛出來了,我太用力了。」
獵人反省自己的失誤,小心翼翼地將眼球塞回眼窩。
其實獵人本打算讓她多活幾天,凌虐一陣子後再送她上路,但柳名優隱退的消息實在太令人憤怒,為了發洩怒氣,他才決定立刻動手。失去理智導致下手過重也無可奈何,獵人決定繼續完成該做的事。
他拿起放在鐵鎚旁的一對鐵鉤,走到癱軟的女子身後,將鐵鉤分別刺入她的左右肩胛骨下方。鐵鉤刺入的同時,還能聽見肌肉撕裂的聲音。確認鐵鉤深深嵌入女子體內後,獵人高舉起手拉下兩條鐵鍊,將鐵鉤掛在鐵鍊上,緩緩吊起女子的身體。由於是半地下室,天花板的高度受到限制,不過還是能把屍體吊至雙腳微微離地的高度。確認鐵鍊固定好後,獵人從放著鐵鎚的桌上拿起一把彎刀,接著割開女子身上所穿的衣服。懸在半空中的屍體,因他的力道造成的作用力緩慢地旋轉著。他像在剝皮一樣,將女子身上的衣物剝下丟入角落的箱子,接著把彎刀放回桌上,再打開一旁的抽屜,裡頭有一把幾天前才剛磨過的刀。獵人拿起刀子來到懸吊的屍體旁。他單膝跪地,將女子的腳踝割開,鮮紅色的血瞬間流出,在地面匯集後流入排水口。獵人向後退了幾步,短暫欣賞自己的作品。隨後按下門邊的開關,水柱自天花板灑落。
「只要一天血就會流乾。」
自第二次狩獵起,他便開始使用這個手法,因為放血後的屍體處理起來輕鬆許多,他一直沿用至今。除了成功抓捕並殺害獵物之外,後續處理能否乾淨俐落也十分重要。至於放血之後的處理,他也有過多次嘗試與實驗,才找出最佳方案。他曾試過焚燒,卻因煙霧過大與濃重氣味而招人懷疑。選擇以鐵鎚為武器、偏好先放血再處理屍體,都是經驗累積的成果。
獵人關上燈離開倉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猶豫是否要沖個澡,但覺得沖澡並無助於遏制怒火而作罷。他選擇走向房間角落的保險箱,單膝跪地打開保險箱後,他拿出一樣物品並躺到床墊上。那是一九二六年發行的《開闢月刊》第七○期,因收錄李相和的文章〈遭奪取的原野能否迎來春天〉,而使這期雜誌的價格水漲船高。他以輕柔緩慢的動作翻閱,看著書頁上受歲月洗禮的文字。獵人心情變得十分平靜,翻到刊載李相和詩作的那一頁,他仔細品味咀嚼詩中的每一個字。
過去父親總帶著嚇人的表情提醒他,書就該仔細閱讀、慢慢品味,否則會被寄宿在古書中的鬼魂抓走!雖然對年幼的孩子來說,這是個可怕的威嚇,但在當時的獵人心中,那反而是父親唯一不令人害怕的時刻。想到這裡,他不禁流下眼淚。十五年前受傷的左腳踝陣陣抽痛,他選擇忽視那股疼痛,盡情沉浸在閱讀古書的喜悅之中。只可惜潛伏在內心的那股憤怒,仍令他無法忽視。那個用盡全力只為成名,在他眼裡卑微如蟲子的傢伙,竟突然決定放下名利?真令人不敢置信。他竟然還理直氣壯地說要開間販售古書的書店!獵人氣得將書闔上,直覺告訴他,該了結這段十五年前的孽緣了。他很清楚柳名優開這間書店,其實是為引誘自己而設下的陷阱,因此他必須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小心。
「你竟敢挑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