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水底的妳們【燙銀簽名.線索消失限量版】

◎二〇一五年

茱兒

妮兒,妳一直想告訴我什麼事,是不是?妳究竟要說什麼?應該在很久以前吧,我的心就已經不在這段對話上了。我的心神渙散,想著其他事,忙東忙西,沒仔細聽,而且沒了頭緒。嗯,這會兒,我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妳身上了。只是我沒辦法不這麼想:我錯過了最關鍵的重點。

他們來找我,告知妳的事,當下我火了。其實我最初是鬆了一口氣,因為在我忙著找火車票,急著要出門上班時看到兩名警察上門,一定會做最壞的打算。我擔心我在乎的人出事──比方說我的朋友、前男友或同事。但警察表明不是我所想的人,而是妳。這讓我放下心裡的大石頭,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接著他們說了妳的事,說妳走了,有人發現妳在水潭裡,那時我才開始生氣。不只是憤怒,還有害怕。

我心想,等我到場時該怎麼講妳,說我知道妳這麼做是為了惹火我,為了讓我難過讓我害怕,為了擾亂我的生活。妳要吸引我的注意,把我拉回妳要我去的地方。這下好了,妮兒,妳如願了:我來到這個我打定主意不再踏入的地方,回來照顧妳的女兒,為妳收拾善後。


***

◎八月十一日,星期二

茱兒


有個男人站著看手機,是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員。他腳步敏捷地來到車邊,我放下車窗。

「我是茱兒,」我說:「茱兒.亞伯特,是……丹妮兒的妹妹。」

「喔。」他顯得有些尷尬。「是,對。那當然,聽著,」他回頭瞥了房子一眼,說:「裡頭現在沒人。那個女孩……妳的外甥女……出門了。我不太確定她去哪裡……」他拿起腰帶上的無線對講機。

我開門下車。「我可以進屋去嗎?」我問道。敞開的窗戶裡是我從前的臥室,我還能看到妳怡然自得地坐在窗臺上,雙腳掛在窗外盪呀盪。我開始頭暈。

警員看來有點猶豫。他轉過頭,小聲地對無線電講了幾句話,才又轉頭看我。「好,妳可以進去。」

我視而不見地踏上門階,但我聽得到水聲,聞得到屋子陰影下和樹下暗處的泥土。腐爛葉片散發著刺鼻臭氣,把我送入了時光隧道。

推開門後,我有那麼一點期待,希望能聽母親在廚房裡叫我,而且本能地在門卡住前先用臀部擋,進到走廊隨手關上門後,我努力讓雙眼適應昏暗的光線,屋裡突來的寒意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廚房裡的舊橡木桌推到了窗下。是同一張桌子嗎?看起來很像,但不可能是,都過了這麼多年,這地方轉手太多次。當然,我只要爬到桌下尋找當年妳我留下的痕跡就能確定,但光是想,就讓我脈搏加速。

***


電話鈴響了,聲音似乎來自房子下方。我循著聲音穿過起居室,往下走了幾階樓梯──從前這裡應該是堆廢物的儲藏室,某一年曾經淹水,裡頭所有東西都裹了一層淤泥,整棟房子彷彿和河床成為一體。

如今,這個空間成了妳的工作室,裡頭滿是攝影器材,工作室裡有妳所有照片。照片貼滿了壁面。對沒受過專業訓練的雙眼而言,妳應該是橋梁迷:金山大橋,南京長江大橋,艾德華王子高架橋。但是仔細看看就知道重點不在橋,不是對這些工程傑作的熱愛。

再多看一眼,會看出這些照片拍的不只是橋,還有英吉利雲崖、青木原森林和聖壇岩;是那些走投無路的人會去了斷一切的地點,是絕望的聖殿。

正對門口的,是幾張「惡水潭」的影像。妳從想得到的各種角度和切入地點反覆拍攝:冬日潭水灰白冰冷,峭壁黑暗光禿;到了夏天,惡水潭和綠洲一樣青翠;在烏雲罩頂的日子,水面反射出燧石般的灰暗色調。妳一次又一次地拍。看到最後,所有影像全模糊成一體,成了讓人目眩的攻擊。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那裡,在那個地方,就像站在懸崖上俯身看著水面。我也體會到緊扣情緒的刺激感,領受到遺忘一切的誘惑。

***

◎茱兒  

上樓到了主臥室外,我遲疑了。我握住門把,深深吸氣。他們已經告訴了我,但問題是我了解妳,沒辦法相信他們的說法。我相信一拉開門就會看到妳高瘦的身形,以及見到我時不甚愉快的表情。

房裡沒人。裡頭的人好像才剛走開,妳可能溜到樓下煮咖啡。妳彷彿隨時會回來。妳的香水味停留在房裡,飽滿、甜美又經典,像是媽媽從前用的香水,迪奧的「鴉片」,或聖羅蘭的「微醺」。

「妮兒?」我輕輕喊妳,召喚惡魔似的召喚妳。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靜。

沿著走廊繼續走,是我從前的臥室,也是屋裡最小的一間,因為我年紀最小。房間看起來甚至比我記憶中更小、更暗,也更陰鬱。房裡除了一張沒整理的單人床,什麼都沒有,而且床還散發像泥土的濕氣。我在這房間從沒睡過好覺,從不覺得舒服。這不奇怪,因為妳老喜歡嚇唬我。妳坐在牆壁的另一邊用指甲刮牆面、在臥室門後用鮮紅色指甲油畫出意有所指的圖案、在窗玻璃凝結的霧面寫下那些過世女人的名字。

除了這些,妳還說了好多故事,像是被拉進河裡的女巫、從懸崖往下方岩石縱身一躍的絕望女人,嚇壞的男孩躲在樹林裡,親眼看著母親跳崖自殺。

我不記得那件事。當然不記得。我們不曾在冬天來這裡,不可能在河邊度過凍人的夜晚。我也從來沒在夜半時分看到橋上有個受到驚嚇的孩子──當年我自己也還小,怎麼會在那種時間到橋上去?我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曾經有個男孩目睹母親死去,或者,這全是妳編的。

離開我的老臥室,我到妳房間去,應該說是妳「從前的房間」。看起來,這裡如今是妳女兒的房間了。

妳的聲音猶如利刃刺進我的胸腔:「搞什麼,妳以為妳在幹什麼?」

我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掛上得意的笑容,因為我知道──我就知道他們錯了,我知道妳沒有真的離開。妳果然站在門口,要求我他媽的滾出妳房間。妳十六或十七歲,伸手抱住我的腰,塗了指甲油的指尖嵌到我的肉裡。

我的微笑褪下,那當然不是妳,而是長得和妳少女時期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兒。她站在門口,一手擱在臀邊。「妳幹麼?」她又問了。

「對不起,」我說:「我是茱兒。我們沒見過面,我是妳阿姨。」

「我沒問妳是誰,」她看著我,像是把我當成笨蛋。「我問妳在這裡幹什麼。妳在找什麼?」她原來盯著我的目光轉開,朝浴室瞥過去。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又說:「警察在樓下。」接著便邁開長腿,懶懶地拖著腳步踩在磁磚地上,穿過走廊離開。

我連忙跟上去。

「蕾娜,」我搭著她的手臂喊她名字。她像燙著似的甩開我,猛然轉過頭瞪著我。「對不起。」

她低下眼,手指按摩著我碰過的位置。她的指甲上有斑駁的藍色指甲油,指尖看來像是死人的手。她點點頭,沒有直視我的目光。「警察要和妳說話。」她說。

她和我預期的不同。在我想像中,她應該是個心亂如麻,急著尋求慰藉的孩子。然而她完全不是,當然了,她不是小孩,蕾娜十五歲,幾乎是成人了。至於尋求慰藉這件事──她似乎不需要,或者說,她至少不需要我帶來的慰藉。畢竟她是妳的女兒。

警探在廚房等我,他們站在桌邊,看著窗外的橋。一名高大的男人臉上布著灰白相間的凌亂鬍碴,身邊站著一名大約比他矮三十公分的女人。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朝我伸出手,淺灰色的雙眼專注地看著我,說:「我是尚恩.湯森探長。」他伸手相握時,我發現他略微發抖。他的皮膚很冷,像又乾又薄的紙一樣貼著我的手,這隻手感覺像是屬於另一個年長許多的男人。「對令姊的過世,我十分遺憾。」

這句話聽來好怪。他們昨天告訴我時,也說了同樣的話,我自己差點也對蕾娜這麼說,但現在聽到感覺又不同了。令姊過世。我想告訴他們:她沒有過世,她不可能過世。你們不認識妮兒,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

湯森探長直視我的臉,想等我回應。他遠高過我,身材瘦長,看起來犀利幹練,彷彿若太靠近他,有可能會被他割傷。我盯著他看時,發現那名女警正看著我,臉上有滿滿的同情。

「我是愛琳.摩根警探,」她說:「我真的很遺憾。」她有一身橄欖色的皮膚,深色眼眸,藍黑色的頭髮和烏鴉翅膀的毛色相同。她把頭髮往後梳,但鬈髮從兩側太陽穴和耳朵後面探出來,有些凌亂。

「摩根警探是妳和警局的聯絡窗口,」湯森探長說:「她會把我們的調查進度告訴妳。」

「警方要調查?」我驚訝地問。

女警點點頭,面帶微笑示意我到廚房桌邊坐下,我照著做。兩名警探和我面對面也坐了下來。湯森探長的視線低垂,右手掌又急又快地揉自己的左腕;我數了數,一次,兩次,三次。

摩根警探開口說話,語氣鎮定又讓人放心,和她嘴裡講出來的字句完全不一致。「昨天清早,一名外出蹓狗的男人在河裡發現妳姊姊的屍體,」她說話帶著倫敦腔,語氣和煙霧一樣柔和。「初步證據顯示,她泡在水裡不超過幾小時。」她瞄了探長一眼又回頭看我。「她衣著完整,傷口吻合懸崖落水的狀況。」

「你們認為她跌下懸崖?」我問道。我的視線從兩名警探來到蕾娜身上,她和我一起下樓,正靠在廚房另一側的檯面。她穿著黑色緊身褲但光著腳,灰色汗衫順著突出的鎖骨和發育中的小乳房往下垂。她沒理會我們,似乎這一切都很正常,很尋常;是每天都發生的狀況。她右手拿著手機,用拇指滑螢幕,左手環抱自己消瘦的身子。

她一定察覺到我的視線,因為她抬起眼睛看著我,刻意圓睜了一會兒,好讓我避開目光。這時她說話了。「妳認為她不是墜崖,對吧?」她扭曲著雙唇,說:「妳很清楚她不會墜崖。」

****

◎蕾娜   

光是他們幾個人瞪著我看,我就想對他們吼叫,要他們滾出我們家。我家。這是我家,是我們的,永遠不會變成她家。茱麗亞阿姨。她還沒和我打照面,就先讓我發現她在我房裡東翻西找,然後還想假好心,告訴我她有多難過,說得好像我應該要相信她真的在乎。

我兩天沒睡了,而且也不想和她或任何人說話。我不要她幫忙也不需要她等同廢話的致哀。我不想聽完全不認識我媽的人說些沒根據的話。

我盡全力閉嘴不說話,可是聽他們說她可能是墜崖,我脾氣就上來了,因為她當然不會墜崖。她沒有墜崖。那些人不懂。這不是什麼隨機發生的意外,是她自己做的。我是說,我想這現在也不重要了,可是我覺得至少每個人都得承認事實。

我告訴他們:「她不是墜崖,是跳崖。」

那名女警探開始提蠢問題,問我為什麼會這麼說,問她是不是憂鬱、以前有沒有試圖自殺的紀錄,而這時候茱麗亞阿姨只顧用那雙棕色眼睛瞪著我,好像我是某種怪物。

我告訴他們:「你們都知道她對那個水潭,對那地方發生過的事、死在那裡的人很著迷。你們很清楚。連她都知道。」我看著茱麗亞說。

她張開嘴又閉了起來,和條魚差不多。我有點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們,有點想解釋給他們聽,但是那有什麼用?我不認為他們有能力了解。

尚恩.湯森探長開口問茱麗亞:她上次和我媽說話是什麼時候?我媽當時心理狀況怎麼樣?有沒有為什麼事煩心?結果茱麗亞阿姨坐在廚房裡說謊。

「我好幾年沒和她說話了。」她說這話時,整張臉漲得通紅。「我們很疏遠。」

她看得到我盯著她,知道我看出她滿嘴謊言,所以她的臉越來越紅,想透過和我說話,轉移大家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為什麼,蕾娜,妳為什麼說她跳崖?」

我久久看著她,接著才回答。我想讓她知道我看透她這個人。「妳會這樣問我才意外,」我說:「不就是妳跟她說她想找死嗎?」

她邊搖頭邊說:「不,沒有,我沒有,不是那樣……」

騙子。

那個女警又說警方「目前沒有證據顯示這是她自己造成的」,還說他們沒找到遺書。

這時我忍不住大笑了。「你們以為她會留下遺書?我媽才不會留下什麼該死的遺書,那太無聊了。」

茱麗亞點點頭。「這……這是真話。我能想像妮兒想要一切都讓人驚嘆……她喜歡懸疑弔詭,而且會很喜歡成為事件的焦點。」

聽到這話,我好想賞她耳光。愚蠢的爛女人,我想說,這也是妳的錯。

女警探開始沒事找事忙,幫大家倒水,還想把水杯塞到我手裡,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我馬上會哭出來,而且我不願意在他們面前掉眼淚。

我回到自己房裡鎖上門,躲在裡頭哭。我用圍巾裹著自己,盡可能壓住哭聲。這兩天我拚命忍耐不想屈服,不讓自己崩潰,因為我覺得只要有了開始,以後絕對停不住。

我一直不願意讓那些字眼出現,但那些話就是在我腦子裡打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

******

◎摘自丹妮兒.亞伯特著作《惡水潭》(未出版)

序曲  

我十七歲時,救起了溺水的妹妹。

信不信由你,但那次事件並非開端。

有些人和水特別有感應,對流水的所在位置保有某種殘餘、原始的感受。我相信自己也是其中一人。在水邊,在這片水潭旁,是我感覺最有活力的時候。這是我學會游泳,學會與大自然相處的地方,也是我的身體最愉快自在的場所。

二○○八年搬到貝克佛德後,不分冬天夏天,我幾乎天天在河裡游泳,有時,我會帶女兒過來,有時獨自一人。慢慢地,我開始有種執迷,覺得這個地方──這個讓我感覺到無上喜樂的地方,可能是其他人畏懼的恐怖之地。

十七歲時,我救起了溺水的妹妹,但在那之前,貝克佛德的水潭早已讓我深深著迷。我父母擅長說故事,特別是我母親。我第一次聽到莉比的慘劇、瓦德家小屋駭人的殺人案,以及男孩目睹母親跳崖的可怕故事,就是出自我母親的口。我要她一再地重複這些故事。我記得我父親的反對(「這些不是小孩子該聽的故事。」)和母親的堅持(「當然是!這都是歷史。」)。

媽媽在我心裡播下種籽。在我妹妹溺水、在我拿起相機或提筆書寫的許久以前,我早已會花好幾個小時做白日夢,想像故事中的情況和身歷其境時的感受,想像在莉比出事那天,河水有多冷。 長大成人後,能消耗我心神的謎團,當然是我自己家庭的謎。本來不該有的祕密確確實實地存在,儘管我努力搭建橋梁,我妹妹仍然有好幾年沒和我說話。在她深沉的靜默中,我努力去想像,深更半夜,是什麼因素吸引她到河邊去,但即使是想像力豐富如我,仍然沒有找出答案。我妹妹從來就不是家裡戲劇性格最強烈的成員,從來沒有魯莽的行徑。她可能和河水一樣難以捉摸,報復心強,但我仍然覺得困惑。我懷疑自己可能永遠也無法了解她。 在這個對自我、家庭和彼此傳述故事的追尋過程中,我會努力釐清貝克佛德的所有故事,以便寫下我想像中,所有溺死在惡水潭的女人的最後一刻。

***

在這本書當中──亦即我和貝克佛德惡水潭的回憶錄,我不要以溺斃開場,而要先談游泳。因為游泳才是開端:女巫之泳,水邊的折磨。美麗寧靜,離我現在坐的位置不到一公里半的貝克佛德水潭,就是她們被帶過來綑綁後扔進水裡,看她們是沉是浮的地點。 有人說,那些女人在水中留下了屬於自己的某些東西,有些人說潭水保留了她們部分法力,因為從那之後,惡水潭將不幸、絕望、不快樂和迷失的人召至岸邊。她們來這裡,和姊妹一起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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