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三公尺

33. 

 兩個人都一身牛仔裝扮，簡直就像活廣告，騎在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深藍色摩托車上，微笑著沒入城市中。他們無話不談，對著刻意向內折的照後鏡微笑。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讓他載著她走，任憑風吹過，任憑投降的內心聲音成為新的力量征服自己。四泉路，聖瑪莉亞廣場，右轉，那是一間小酒吧，門口站著一個英式打扮的傢伙，看到史迪就讓他們進去。貝比笑了，跟著史迪什麼地方都可以進去，他是她的通行證，通往幸福的通行證。她太開心，沒注意到自己點了一杯紅啤酒，她是個連淡啤酒都不喜歡喝的人。有如夢幻的感覺，讓她忘記了節食惡夢，還與他合吃了一盤義大利麵。彷彿是漲潮的河，她滔滔不絕地跟他吐露一切，沒有秘密。她覺得他聰明、強壯、英俊、溫柔。

是她之前沒有察覺到，是她太笨又瞎了眼，是她惹他生氣，尖酸刻薄又壞心，可是這些都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是出於害怕。他們玩射飛鏢，她射得太高了，還興高采烈回頭跟他說：「這個成績已經不賴了，對吧？」他對她微笑，表示同意。貝比開心地再丟出一支飛鏢，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正中了某人的紅心。

貝比再次被帶走，卡富爾路，金字塔方尖碑，老城特斯塔丘區，高速前進，盡情享受四月底的夜間清風。史迪切換至三檔，然後四檔，路口閃著黃燈，史迪衝過去，突然聽到刺耳的煞車聲，聞到輪胎在柏油路面和碎石上摩擦後的焦味，一輛積架從左邊全速衝來，奮力想停下來，史迪嚇了一跳，煞車後就定在十字路口正中央。摩托車熄火，貝比用力地抱住他，眼中映照的是正在逼近的強力車燈。

因為煞車，那頭豹開始抗爭，整輛車打滑。貝比閉上眼睛，只聽到煞車引擎的怒吼聲，掌控輪胎的ABS系統發揮作用，煞車片摩擦輪胎的橡膠表面。之後什麼都沒發生，貝比張開眼睛，積架距離他們的摩托車只有幾公分，貝比鬆了一口氣，放掉緊緊抓著的史迪的外套。
史迪動也不動地盯著汽車駕駛。

「你怎麼開車的，白痴！」那男人年約三十五歲，茂密的鬈髮經過精心修剪，按下電動車窗。

「你說什麼，小鬼？」史迪笑笑地下了摩托車，他很清楚這些人，旁邊一定帶了女人，所以不能丟這個臉。他走近汽車，透過車窗果然看到他旁邊一雙女人的腿，還有一雙秀氣的手交叉放在黑色晚宴包上，服裝也很優雅。史迪想看清楚那女人的臉，可是路燈照在車窗上，反射光讓人什麼都看不見。小鬼，現在你等著看小鬼怎麼對付你。史迪很有禮貌地拉開駕駛座的車門。

「出來吧，白痴，這樣你會聽得比較清楚。」那男人作勢要下車，史迪抓住他的西裝直接把他拉出車外，再把他整個人壓在車上，史迪的拳頭已經舉在空中準備落下。

「史迪，不要！」是貝比，她站在摩托車旁，眼神既難過又擔憂，兩隻手垂在身側。「不要！」史迪放開了那個男人，但那膽小的傢伙利用機會一拳打在史迪臉上，史迪頭往後仰，僅僅一秒。被偷襲的史迪用手擦嘴，嘴唇在流血。「該死的王……」史迪撲了上去，那男人嚇壞了，連忙舉手縮脖想要保護自己。史迪一把抓住他的頭髮往下壓，準備用膝蓋給他一擊，卻又意外受傷了。這回受的傷不一樣，更深，正中心臟，乾淨俐落，武器是一句話，他的名字。

「史迪凡諾……」

車上的女人走下車，把晚宴包放在引擎蓋上，人就站在那裡。史迪看著她，看著那個皮包，沒認出來，那皮包不知道是誰送她的。好奇怪的想法，他慢慢放開那男人，那幸運的傢伙重獲自由。史迪不作聲，看著她，美麗一如往昔，他只小小聲地說了「嗨」。那男人把他推到一邊，史迪倒退了幾步，男人上了車，發動。

「我們走吧。」

史迪跟那女人對看了最後一秒。兩對如此相似的眼睛，有一種奇怪的魔力，一個愛與悲傷的故事，曾經痛苦，但已經過去了。她上了車，跟下車時一樣美麗而優雅，把他留在路邊，嘴唇還流著血，心碎了。貝比走過去，為了她唯一看得到的傷口而難過，輕輕用手撫過他的唇。史迪閃開了，默默坐上摩托車，等貝比坐好後怒氣沖沖地飆出去，換檔，加油門，摩托車重新奔馳，轉速增加，目的地台伯河畔。
史迪想都沒想就開始全速前進，跑得越快，就越能把遙遠的記憶甩在腦後。一百三十、一百四十，越來越快，冷風颳在臉上，那種刺痛似乎反而減輕了痛苦。一百五十、一百六十，更快，他從兩輛車中間竄出，差點碰撞上，因為他半閉的眼睛正看著他方。那女人快樂的影像塞滿了他混亂的腦袋。一百七十、一百八十，一個顛簸，他的車越過十字路口時幾乎是用飛的。交通號誌剛換成紅燈，左邊的車按喇叭，才剛起步就緊急煞車，全都是那輛摩托車，那光芒微弱的夜間流星害的，危險性和速度都可以媲美有藍色烤漆的子彈一枚。一百八十、兩百，風聲呼嘯，路旁的景色也看不清了。又一個路口，遙遠的燈光，綠色不見了，換成黃色，史迪按下左邊的一個按鈕，喇叭聲在午夜響起，彷彿受傷的野獸臨死前的絕望呼喊，彷彿救護車的警笛聲，淒厲猶如車內受傷病人的呻吟。號誌燈又變了，紅色。

貝比的拳頭落在史迪的背上，「停車，停車！」十字路口另一端的車開始啟動，一整排昂貴的彩色金屬磚牆矗立在他們面前。「停車！」
最後這一聲，喚醒了生命，史迪彷彿突然從混沌中醒來，油門瞬間歸零，速度漸慢，四檔、三檔、二檔。史迪緊緊握住煞車，幾乎快將煞車把折斷了，整台摩托車煞車的時候不住顫抖，轉速快速下降，輪胎在柏油路面上留下筆直而深的痕跡，活塞冒煙，散發出焦味，所有車在距離他們數公分前的地方穿梭不止，一直到那個時候史迪才想起貝比，她下車了，他看著她靠在路旁的矮牆上。

她小聲地啜泣，止不住的眼淚不斷沿著蒼白的臉龐落下。史迪不知道怎麼辦，只是站在她面前，手臂張開，卻不敢碰她，深怕他一碰就會讓啜泣變成嚎啕大哭。還是要試試看，但結果出人意表，貝比用力推開他的手，還對他大吼大叫，因為哭泣，所以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是這樣的人？你瘋了嗎？你那樣騎車對嗎？」史迪不知如何回答，看著那噙著淚水的水汪汪大眼睛。

要怎麼解釋呢？要怎麼告訴她自己心裡怎麼了？他的心在沉默中揪成一團。貝比看著他，她藍色的眼睛充滿痛苦和問號，在他身上尋找答案。史迪搖搖頭，我做不到。貝比吸了吸鼻子，似乎找到了力量，再次對他吼叫。

「那個女的是誰？你為什麼突然整個人都變了？史迪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最後那句話，是天大的誤會，卻給了他致命的一擊，那瞬間他所有的武裝都瓦解了。多年來在沉默中日復一日建構的自我防衛，突然撤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但也是第一次覺得如此平靜。他對那天真的女孩微笑。

「妳想知道那個女的是誰？」

貝比點點頭。

「她是我媽。」


38.
對他們兩個人而言，這個下午都很難熬。

貝比想要靜下心來念書，卻一直在翻日記，變換收音機頻道，開關冰箱門努力抵抗放棄節食的欲望，最後她坐到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看著一個很蠢的兒童節目，吃著她妹妹的巧克力布丁，吃完之後只會更悔恨。不知道他有沒有我的手機號碼，可是家裡根本收不到訊號，希望他有家裡的電話。忐忑不安的貝比跑去搶接每一通電話，但幾乎每一通都是她媽媽的朋友，還要幫忙把名字記下來，安德烈也打了至少三通給丹妮拉，真羨慕她。電話又響了，貝比心中一震，跑去走廊上接起電話，一定是史迪。結果還是安德烈，第四通了，她叫丹妮拉來聽，求她不要講太久。上天太不公平了，丹妮拉有四通電話，而她一通都沒有。想想卻又開心起來，她這麼跑來跑去，應該至少消耗了一半剛才吃進去的熱量。

史迪在家和公雞吃飯，公雞把他家冰箱一半的食物都掃光了，他很讚賞瑪莉亞的廚藝，而瑪莉亞也很開心地看著她做的蘋果蛋糕有一半都被這年輕客人吃進肚子裡。史迪沒那麼高興，因為等保羅回家就得聽他抱怨了，那個蘋果蛋糕其實是做給保羅吃的。稍晚瑪莉亞離開後，他們兩個就在家休息，史迪又重新把帕茲恩札１的漫畫拿出來看，每次細看那些原版漫畫他就覺得很開心。他叫醒公雞一起來看，雖然這是公雞第四十次看到，還是跟第一次看到一樣讚不絕口。這兩個人感情真的很好，好到史迪沒辦法拒絕讓公雞打一通電話，雖然他知道公雞的壞習慣，一通電話至少一小時，這是不斷重複上演的戲碼。不管公雞去哪裡，一定要打電話，儘管沒什麼話可講也可以講上好幾個小時，對象不拘，現在他還交了女朋友，就更無法控制了。公雞跟史迪說過，他的夢想就是偷一支手機。

「我哥有一支最新款的手機。」史迪故意告訴他。在公雞眼中，保羅的價值立刻就不同了，說不定繼蘋果蛋糕之後，真能夠幹走保羅的新手機也說不定。

下雨了，貝比和丹妮拉坐在沙發上父母旁邊，他們正在看一部適合闔家觀賞的輕鬆電影，氣氛看來好多了。
電話響了，丹妮拉接起沙發上手邊的無線電話。
「喂？」丹妮拉驚訝地看著貝比，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一下。」貝比平靜地轉過頭來看著她妹妹。「是妳的電話。」
就那麼一瞬間，一個眼神，還有她臉上的表情，貝比就懂了，是他。
丹妮拉把話筒交給貝比的時候，很努力地在父母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緒。貝比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幾乎害怕碰到它、握緊它，彷彿只要一個動作都可能讓電話斷線，讓他永遠消失。貝比把話筒慢慢地放到泛紅的耳朵邊，因為太過激動差點說不出話來。「喂？」
「嗨，妳好嗎？」史迪溫暖的聲音直通她的心。貝比緊張地看著四周，深怕有人察覺到她的感受，她的心跳到兩百下，但她需要努力隱藏那份幸福感。
「很好，你呢？」
「貝比，妳方便說話嗎？」
「等一下，這裡聽不太清楚。」貝比從沙發上站起來，睡袍飄啊飄地拿著電話走開。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有家長在，某些電話就常常收訊不良。拉法看著貝比離開客廳，狐疑地轉頭問丹妮拉：「是誰啊？」
丹妮拉反應很快。「是齊克，追她的其中一個男生。」
拉法盯著她看了幾秒，然後轉頭繼續看電視。丹妮拉也回頭看電視，鬆了一口氣，搞定，如果她媽再多看她一會兒，她就破功了，要抵擋那樣的眼神很難，拉法總是無所不知的樣子。丹妮拉覺得自己靈機一動想到齊克真不錯，至少那個廢物還派上了用場。
貝比的房間沒有開燈，她站在被雨淋溼的玻璃窗前，手上拿著電話。
「喂，史迪，是你嗎？」
「不然會是誰？」
貝比笑了。「你在哪裡？」
「在淋雨。要我來找妳嗎？」
「沒辦法，我爸媽都在家。」
「那妳來找我好了。」
「不行啦，我被禁足了。我昨天到家的時候被逮個正著，他們站在窗邊等我。」
史迪微笑，丟掉菸頭。
「所以傳說是真的！真的有女生會被禁足……」 
「對，你交往的就是那種女生……」貝比閉上眼睛，被自己丟出去的炸彈嚇到，她等待答案，反正已經丟出去了。但炸彈沒爆，她緩緩睜開眼睛，玻璃窗外，路燈照著，很明顯還在下雨，但雨勢變小了。「你還在嗎？」
「在。我正在想辦法了解被一個耍詐的女生綁住是什麼感覺。」
貝比咬住自己的嘴唇，在房間裡又興奮又緊張地走來走去，一切是真的。
「我要是夠詐，會選另外一個人來綁。」
史迪笑了。「好吧，我們打平，至少今天要撐過去。妳明天要幹嘛？」
「上課，然後念書，繼續禁足。」
「喔，我可以來找妳。」
「這可能不太好……」
「我會穿帥一點。」
貝比笑了。「不是這個問題，狀況有點複雜。你明天幾點起床？」
「十點或十一點，看公雞幾點來叫我。」
貝比搖搖頭。「如果他沒去呢？」
「那就中午，或一點……」
「你可以來學校接我嗎？」
「一點嗎？好啊，應該沒問題。」
「我是說我上課的時候。」
沉默。「那是幾點？」
「八點十分。」
「為什麼凌晨就要去學校啊？然後呢，我們要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就逃跑啊……」貝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逃跑？她一定是瘋了！
「好吧，那我們就發一次神經吧。八點去妳學校，希望我起得來。」
「很難，對不對？」
「是不容易。」
兩個人短暫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要說什麼，怎麼結束這通電話。
「那，拜。」
史迪看著外面，雨停了，雲跑得很快，他覺得很幸福，再看著手機，另一端是她。
「拜，貝比。」兩個人掛斷了電話。史迪看著天空，出現了幾顆害羞、淋溼的星星。明天會是好天氣，早上會跟貝比一起度過。
八點十分，他瘋了。回想自己最後一次這麼早起是什麼時候，想不起來。哈，三天前他是這個時候才回到家的。
在漆黑的房間裡，貝比抱著筆電，眼睛卻看著玻璃窗，想像史迪在街上的模樣，應該很冷吧，忍不住替他打了一個哆嗦。貝比回客廳，把電話交給妹妹後坐回她旁邊的沙發上。丹妮拉偷偷打量姊姊的表情，心裡有好多問題想問，但最多只看到貝比看著自己、一閃即逝的幸福眼神。貝比繼續專心看電視，明明是黑白老片，她卻覺得是彩色的，也完全聽不懂劇中人在說什麼，她的思緒飄得好遠……突然又回到現實，貝比緊張地看了看大家，似乎都沒有人發現。明天，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逃學。

52. 
為了慶祝距離畢業一百天，貝比全班一起去佛雷哲內漁村玩。她們吃過飯，在沙灘上散步，有幾個女孩在玩搶手帕遊戲，貝比和葆琳坐在一艘小船上聊天，突然貝比看到他出現，帶著那抹微笑、那副深色眼鏡和那件外套朝她走來。貝比的心抖了一下，葆琳立刻就發現了。
「喂，不要暈倒喔！」
貝比對他一笑，就朝史迪跑過去，之後便跟著他離開，也沒問他怎麼找到她、要帶她到哪裡去。貝比只隨意跟同學說了聲再見，幾個女孩停止嬉戲看著她走遠，大家都很羨慕，滿腦子幻想希望自己是第一名男孩史迪懷中的貝比。這時候圓圈中間的女孩大喊一聲：「七號！」兩個女孩在沙灘上奮力向她跑過去，面對面張開手臂，彼此微笑對看，故意做些假動作，旁邊的同學各擁其主替她們加油，高舉在空中的那一方小小白手帕又變成她們唯一的掛念了。
史迪和貝比走到摩托車旁，她好奇地看著他。
「我們要去哪裡？」
「是個驚喜。」史迪走到她身後，從口袋拿出賽車那晚搶走的藍色頭巾蒙住她的眼睛。
「不能作弊喔……妳不能偷看。」
貝比覺得很有趣，自己調整眼罩的位置。
「這條頭巾我怎麼覺得很眼熟……」她把索尼 MP3 的其中一邊耳機給了史迪，兩人就在流行歌手費洛的歌聲中摟著腰出發。
貝比緊緊抱著史迪，頭靠在他背上，眼睛蒙著，覺得自己在飛，涼風吹拂著她的長髮，空中飄著金雀花香。他們騎了多久了？從歌曲內容計算的話差不多一小時了。他們到底要去哪裡？
「還很遠嗎？」
「快到了。妳沒有偷看吧？」
「沒有。」
貝比微笑著重新把頭靠在史迪背上，用力摟緊他，深情款款。史迪慢慢減速然後右轉上坡，自問她會不會已經猜到了。
「我們到了。不要摘掉眼罩，在這裡等我。」
貝比想知道自己在哪裡。已經是傍晚時分，遠遠傳來一個聲音，重複的，悶悶的，但她聽不出來那是什麼。突然又聽到一個很大的聲音，好像有東西打破了。
「我來了。」史迪牽起她的手。
「剛才怎麼了？」
「沒事，跟我來。」貝比跟著他走，有些驚慌。現在風停了，空氣比較冷，也比較潮溼。她的腳撞到了什麼東西。
「哎喲！」
「沒事。」
「什麼沒事，那是我的腳耶。」
史迪笑了。
「愛抱怨，妳站在這裡不要動。」史迪暫時放開她，貝比的手失去依靠，懸在那裡。
「不要丟下我……」
「我就在旁邊。」
她持續聽到規律敲擊木頭的聲音，還有一扇百葉窗簾拉了起來。史迪溫柔地解開她的眼罩，貝比張開眼睛，一切盡入眼簾。
夕陽下的大海就在她面前，溫暖的紅色太陽彷彿在對她微笑。她身在一間房子裡，往外走，經過拉起的百葉窗簾來到露台。右下方是他們初吻的浪漫沙灘，遠方則是她最喜歡的山丘，她的海，她的峭壁。他們在艾克雷港口，一隻海鷗飛過對她鳴叫，貝比感動地看著四周。銀色的海、黃色的金雀花、深綠色的灌木叢、獨自矗立在峭壁上的房子。這是她的房子，她夢想中的房子，她就在那裡，跟史迪在一起，不是在做夢。史迪摟住她。
「妳開心嗎？」貝比點頭。再張開眼睛的時候，夢幻的眼睛落下幾滴閃爍著愛的小小晶瑩淚珠，美極了。史迪看著她。
「怎麼了？」
「我怕。」
「怕什麼？」
「怕我以後再也沒辦法像現在這麼幸福……」
為愛痴狂的她再次吻他，在和煦夕陽下如夢似幻。
「來，我們到裡面去。」
他們在那房子裡走來走去，打開所有房間的門，隨口編出每個房間的故事，想像屋主的模樣。
他們把所有百葉窗簾都拉起來，找到了一台大型收音機，打開後發現這裡也收得到浪漫頻道。兩個人都笑了，他們打開所有抽屜，尋找秘密，玩得很開心。有時候兩人分頭進行，不時向對方炫耀自己的小小發現，彷彿一切都很神奇、很重要、很令人難以置信。
史迪把摩托車後面的小置物箱拿進來，過了一會兒才呼喊貝比。她走進房間，落地窗面向大海，太陽彷彿在對他們眨眼，準備默默消失在海平面，最後一抹餘光染紅了飄散在空中的柔軟雲朵，彷彿睡著了拖著金色的尾巴，穿過海面往下沉。映照在房間牆壁上的光線穿過她的髮絲，劃過新鋪的床單，漸漸熄滅。
「這些都是我買的，喜歡嗎？」貝比沒有回答，看了看四周，床頭旁的花瓶裡插了一束紅玫瑰。史迪故意開玩笑：「我發誓不是在路邊攤買的……」
他打開置物箱。
「嘿！」
裡面的冰都化了，還飄著幾個小冰塊，史迪拿出一瓶香檳和兩個用報紙包著的高腳杯。
「我怕弄破。」史迪解釋道，然後他從外套口袋拿出小收音機。
「我不知道這裡也有一台。」
他打開收音機，調到和客廳收音機同一頻道後放在床頭櫃上。
〈那些夜晚〉的歌聲在房間裡起了小小回音。
「彷彿是有心……雖然我們還在夕陽裡……」
史迪走向貝比，抱住她吻她。那一刻如此美好，貝比似乎也忘了一切，她的決心，她的害怕，她的謹慎。慢慢地，貝比讓史迪脫掉了她的衣服，她也脫掉了史迪的衣服，第一次赤裸裸地躺在史迪的臂彎中，一道神奇的光灑在海面上，也靦腆地照著他們。一顆年輕的星星高掛在空中好奇窺伺，因為溫柔的撫摸、遠方的海浪聲、海鷗快樂的歌聲、花朵的芬芳，讓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史迪輕柔地俯身，貝比嬌羞地睜開眼睛，史迪看著她，她並不害怕。史迪對她微笑，手指滑過她的髮絲，安撫她。就在這時候，旁邊的小收音機和室內的大收音機同步播放〈美好的〉，沒有人察覺，他們不知道那首歌變成了「定情曲」。她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突然間陷入一種難以形容的悸動，陷入愛的痛楚，陷入永遠屬於他的不可思議中。她抬起臉看著天空，嘆了一口氣，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吻他，然後放手，稍稍平靜下來。屬於他。張開眼睛，他在那裡，在她裡面。溫柔的微笑隨著愛的浪潮在他臉上起伏，他不時低頭吻她，但她已不在，藍色眼眸裡帶著驚恐、疑惑、害怕的女孩消失了。貝比想起小時候很迷戀蝴蝶的故事，小小的毛毛蟲困在繭裡幻化出千百種顏色，瞬間一飛沖天。在史迪的臂彎裡，她彷彿看到了一隻嬌柔、脆弱的初生蝴蝶。她對他笑，抱著他看著他的眼睛，然後給他一個吻，全新的、熱情的、柔軟的吻，她變成女人後的第一個吻。
他們躺在床上，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她抱著他將頭倚在他的胸口。
「我很糟，是嗎？」
「妳很棒。」
「我覺得自己很糟，你要教我。」
「妳真的很棒，來。」
史迪牽著她的手走出去。床單上的玫瑰花圖案中，有一朵小小的紅玫瑰剛剛綻放，跟其他的不一樣，更顯純真，也更純粹。
兩人在浴缸裡互相擁抱，喝著香檳，輕鬆聊天，愛的火花隱隱閃爍。沒多久他們就醉了，再次投入對彼此的愛，這一次沒有害怕，更奔放，也更渴望，她覺得更美好，更容易拍動翅膀，不再害怕飛翔，領會了蝴蝶青春的美好。之後他們穿上浴袍到下方的私人海灣去，從浴袍上繡的縮寫字母胡亂猜主人的名字，玩完猜名字遊戲後，就把浴袍脫了丟在石頭上。
貝比輸了，史迪比更她快縱身躍入海裡。兩個人在月光下冰涼的海水中游泳，在浪潮推移下，兩人不時擁抱，互相潑水，分開再相聚，品嘗對方唇上的鹹味香檳。游累了，兩個人裹在各自取了個奇怪名字的浴袍裡坐在石頭上，看著他們頭頂上方的群星，還有月亮、夜空、平靜的墨色海洋。
「這裡好美。」
「這不是妳家嗎？」
「神經病！」
「我知道。」
「我好幸福，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你呢？」
「我？」史迪摟住她。「我很開心。」
「開心到可以伸手就碰到天空嗎？」
「不是。」
「不是？那是怎樣？」
「更高，是比天空還要高三公尺的地方。」

第二天貝比醒來，在洗去頭髮上最後一抹海水氣息時，想到昨天晚上依舊一陣悸動。
吃完早餐，跟媽媽吻別，跟丹妮拉一起坐上爸爸的車，跟平日一樣準備去上學。克勞迪歐的車停在法國大道的橋下等紅燈，睡眼惺忪、心不在焉的貝比突然間看到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橋墩最高的地方，有一句話傲視一切，大剌剌寫在白色大理石上，藍色的漆和她眼睛的藍一樣，一如她期望的那麼美。她的心跳得好快，那一刻彷彿大家都跟她一樣，有那樣的感受，也看到了那句話。在那裡，在那麼高的地方，那一般人去不了的地方，只有戀人才能去的地方：「我和妳……比天空高三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