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人少的路:連加恩的非典型旅程
往1%的路上走去
算一算,我是第一屆外交替代役;而防疫醫師,我是這制度創設後的第四屆,比起去非洲當兵,這裡還有一些學長姊走過的路可以參考。雖然如此,報到前幾天心中還是有很多小劇場在對話。
從臨床醫師轉到防疫醫師,我是不是從此不看病了?在醫院當醫師穿著白袍,即便有挫折感,但仍可預期住院醫師之後就是總醫師,接下來就是主治醫師;相較之下,我去當防疫醫師,要去當時的疾管局上班,是一名公務員,接下來的職業發展路徑還未明。還有,我該怎麼跟小孩解釋自己每天在做什麼?
我記得離開北榮的最後一天,遇到我的老師陳震寰教授,曾任陽明大學醫學院院長的他,聽到我將要離開北榮成為防疫醫師,他告訴我,他投入醫學教育,是希望訓練出來的學生能夠有90%是醫術好的醫師,9%的人去做公共衛生,1%的人去做全球衛生,「所以我鼓勵你去!」聽到老師這句話,心中踏實多了。
或許,師長、學長們也都習慣我的非典型決策,因此當我跟原本要去擔任主治醫師的醫院院長告別時,他說:「我們知道這就是你,沒問題的。」院長很平靜地祝福我的新旅程。
選擇轉換跑道,不是因為我已經有多了解防疫醫師的工作,而是因為比起醫師之路,防疫工作對我來說,有更多的未知領域。曾有人開玩笑說,念醫學就像在念職業學校,大一開始你就會知道自己畢業要做什麼、怎麼走:待在大醫院、做研究教學、讀個臨床醫學博士,從講師升到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我不是說這是一條容易走的路;相反地,這其實是很不容易的過程,然而這條路,看得見路徑,有模式可循。而我踏上的路,沒有太多前例,而且不太容易回頭。
在我決定去西非當替代役前,教會來了一位來自印度的牧師,他告訴我,在幫我禱告的時候,看到我身邊很多黑人小朋友。我嚇了一大跳!因為當時我正考慮要不要去非洲當兵,而且除了父母沒有告訴任何人。
這位牧師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臺灣。在我結束北榮最後一天工作、準備去疾管局報到的週末,剛好他又到我們教會講道,我當晚擔任臺上的同步口譯,把英文翻成臺語,他講到一半突然轉頭跟我說:「你有一個很少見的calling(呼召),這條路繼續往前走,將來會有很多doctors受你影響。」這情況很尷尬,因為這是非常個人的資訊,我在臺上不知道需不需要翻譯給大家聽。我不知道他口中的doctor指的是醫生,還是有博士學位的人,在我心中當成兩者都有。這事奇特之處,除了他在未被告知下,知道我的情況;還有他剛好都出現在我人生的轉折點,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
所以,我就帶著師長、印度牧師的祝福,離開老師口中90%的人會走的路,朝那9%、甚至1%走去。
我被搶了!南非警察賺外快
剛來南非時是醫療外交官的身分,工作職責是醫療外交(Medical Diplomacy),國家希望用醫療援助突破一些外交上的困境。
我有一位同事因為受不了其他人用年事已高、身體不便為由,凹他去接送機、包辦大家不想做的大小雜事,於是提前申請回國。他離開後,我便開始了一段不斷被叫去接送機的日子,頻率高到常出入機場的僑胞見到我都忍不住問:「怎麼又是你?」他們都知道我是所謂的外單位(衛生署,而非外交部),這些業務跟醫療無關。
痛苦的往事回想起來變成一笑置之的傻事
記得二○一一年七月的某個週日早晨,我送走臺灣來的訪賓,開著有外交車牌的駐館公務車,在機場通往國道的路上被兩個警察攔下來,一個肥壯一個瘦小,瘦小的很明顯已經喝醉。
清醒的那位說:「你剛剛停車標誌沒停。」
我說:「有啊,我很明顯有。」
他繼續說:「你的駕照給我看。」
很不巧,我那天沒帶:「我今早五點鐘匆匆趕出門,忘記了,真抱歉。」
他說:「那你跟我到警察局一趟。」
我說:「我是外交官,這輛車有外交車牌,現在是執行公務,麻煩您給我罰單,我們會處理。」
那位瘦小、喝醉的警察忽然大吼:「什麼外交官,你是Zuma(南非總統祖馬)也一樣!」
沒多久,兩人跳上車,開始到處搜索,要求我把車子開到警察局。剛當外交官半年左右的我實在太嫩,被他們突兀的舉動嚇到有點不知所措;其實只要態度更堅定或是引用外交國際公約,他們就會乖乖下車。很明顯的,他們是真的警察,但已下班,非值勤時間,是出來賺外快的。
在車上僵持了一陣子,兩位警察要求我打開皮夾,不幸的是裡面有一張百元美鈔,他們說:「給這張,就放你走。」我要求他們先下車才給錢,兩人隨即乖乖下車,在車外引頸企盼。這時我腦中閃過猛踩油門加速離開的念頭,可是想到有位歐洲外交官在非洲某國開車時,被警察從後面開槍,子彈貫穿頭顱而死,於是打消這個念頭。
在車上斡旋的過程,我隱約察覺沒喝醉的警察可能有點基督教背景(南非超過百分之七十的人在基督教文化長大),因為我提到要趕回家帶孩子去教堂時,他態度似乎有軟化。因此,當兩人站在車外,殷切期盼我遞出那張百元美鈔時,我決定做最後一次嘗試,看看能否留下這張鈔票;我伸手示意,請這位警察靠近車窗,然後搭著他肩膀、用力地看著他的雙眼說:「My brother, Jesus loves you, don't sin.(我的兄弟,耶穌愛你,不要犯罪。)」
這位警察的表情變得非常凝重,好像被震懾到了,停頓兩三秒沒講話之後,他緩緩伸手把我的美鈔拿走。我快速的把車開走,當下有種被剝掉兩層皮的感覺。
事發後,駐館有一些動作,義憤填膺的同事幫我寫外交節略跟南非外交部抗議,南非外交警察隊派人調查,但所有的調查都不了了之。不變的是,我被叫去機場接送機的頻率。當時館內的警政署駐外人員得知後想幫我,拿來一個檔案夾說:「加恩,這個檔案夾是南非警察專用的,你開車時只要把它放在顯眼處,他們知道是自己人,就不會找麻煩了。」
感謝警政署同仁的愛心,我第一次使用這個檔案夾時,機場警察遠遠看到我的車就舉手攔下說:「你怎麼會有這個?你不是南非警方,放這個檔案夾在車上是非法的行為喔!」還好這次他們要的不是美鈔,費了好多唇舌解釋,終於被放行了。
經歷過這些,每當在南非開車時看到警察,都還是覺得跟看到歹徒一樣,想要趕快閃遠一點。
原來,痛苦的往事回想起來變成一笑置之的傻事,可以當笑話講。
事後,我對於需要常常去接送機越來越感到心力交瘁,因為屆齡退休的同事比例過高,當時的大使提出要我也接下館裡的會計業務,由於沒有外部單位的駐外人員接整個駐館會計的前例,大使想寫電報回去國內請示,還好副館長以不應該讓外部單位的人知道太多機密為由,勸退了老闆,此事才作罷。
在我最挫折的時期,我從抽屜裡找到一盒聖經經文卡,發現了一句我從小出入教會從來沒注意過的經文:
事情的終局強如事情的起頭;存心忍耐的,勝過居心驕傲的。—傳道書7:8
The end of a thing is better than its beginning; the patient in spirit is better than the proud in spirit.
—Ecclesiastes 7 : 8
這句話似乎在告訴我:請繼續忍耐,事情會變好的,有一天回頭看,這些難處想來都將以一抹微笑帶過,寧願咬牙撐過去,也不要輕易用睥睨的態度去看輕你周圍的人或所處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