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方法:找到文明世界中,本該如此的我
第四章 極致的體驗
我還有一個夢想,終有一天,我可以遍歷人世間極致的體驗。
我知道,與現實世界相比,那些從書中獲得的體驗,總是別有一番滋味。
我能否從自身的渺小中脫身出來,體驗全人類共通的情感?
我能否快速進入心流狀態,一臉神往地走近一種趣味?
我能否將現實中積累的情緒釋放出來,快意地高呼一聲「過癮」?
我能否透過體會先賢在苦痛中的感受與行動,重塑個體的尊嚴?
我能否把各種角色請進頭腦,以豐富自己的人格?
我能否分辨文心造境的幽微妙處,創建屬於自己的小世界?
1|情感:今晚月色真美
「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只是被淋濕。」——(美)羅傑.米勒
前面三章,無論是強勁的大腦、遙遠的地方,還是奇妙的創新,我們更多的是在探討如何透過閱讀完善我們的理性,最後一章,我們就來看看閱讀是如何豐沛我們的感性和體驗的。
與理性相比,感性之於人更像是底層的作業系統。就像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所說的那樣:「人類的理性其實非常依賴複雜的情感,因為只有當充滿情緒的大腦運作順暢時,理性才得以運轉」。
悲歡可以相通嗎
說到情感,大多數人都認為這是個人的事情,除了至親至近之人,別人的喜怒哀樂與我們都不相關。正如魯迅所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魯迅《而已集》
做為一個情感沒那麼細膩的人,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為的,直到上大學時,偶然讀到了蒲松齡的一首詩。在蒲松齡生命的最後幾年,與他恩愛了一輩子的妻子劉氏先他而去。有一次,他來到亡妻的墓前,寫下了一首詩。
野有霜枯草,谷有長流川;
草枯春復生,川流逝不還。
朱光如石火,桃杏忽已殘;
登壟見殯宮,叢柏翳新阡。
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冤;
百扣不一應,淚下如流泉。
汝墳即我墳,胡乃著先鞭!
只此眼前別,沉痛摧心肝。
——(清)蒲松齡《過墓作》
我還記得,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是一個傍晚。我一個人在宿舍裡反覆吟味詩意,哭得不能自持。尤其是這句:「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冤;百扣不一應,淚下如流泉。」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天人永隔帶來的巨大悲傷;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向已逝的摯愛親人發出的呼喊,這麼微弱,但又這麼有力量。
事後回想,當時我連女朋友都沒有,怎麼會被亡妻之痛勾出這麼大的悲情呢?答案只能是:這實在是人之常情,是每個人都最容易被觸動的情感軟肋。年齡不同,經歷不同,處境不同,都沒有妨礙到這份悲痛在幾百年之後瞬間擊中我。人的悲歡何止是能相通!
一八二三年,七十四歲的德國大文豪歌德愛上了十九歲的烏爾莉克。彷彿枯木逢春,老頭兒歌德突然像男孩一樣陷入愛情的狂熱。他請求一位公爵代自己向烏爾莉克求婚,然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拖延和推諉。他非常痛苦,寫下了晚年最負盛名的愛情詩篇《瑪麗恩巴德悲歌》。
在這花期已過的今天,我如何期望和她再見?
天堂和地獄都張開大口,我心潮翻湧左右為難!
純潔的心裡鼓湧著追求,人帶著感激甘心俯首向那陌生的至上至潔,要把那未知的永恆參透:這就是信仰!站在她跟前,我也有這種至幸的感受。
——(德)歌德《瑪麗恩巴德悲歌》,轉引自《人類群星閃耀時》
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中記下了這個文學史上閃閃發光的時刻。
從德文翻譯過來的詩,我其實也看不出什麼好。但是我知道,「花期已過」「天堂」「地獄」「純潔」「永恆」這類字眼,會打通所有讀者的悲歡,讓我們在感受這份愛情之熾烈的同時,忘記雙方年齡的懸殊。這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這場不倫之戀。
我有一個慈悲的想法:這首詩的價值,不在於文學性,而在於自此以後,世間每一個愛上少女的老頭兒,只要知道這首詩,內心就不會覺得自己那麼不堪了。
好文字不僅能創造情感表達的新形式,還能讓人從自身的渺小中脫身出來,讓讀到它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冰山下的洶湧
我曾經問過作家周曉楓:「你見過的最好的情感表達文字是什麼?」她說:「文無第一,哪有什麼最好?不過,所有好的情感表達文字都有一個特點—運用字詞簡單,表達感情克制,冰山下的洶湧,安靜的絕望。」說罷,她給我看了一段聖修伯里的《小王子》的內容。
當他最後一次給花兒澆水,準備給她蓋上罩子的時候,他只覺得想哭。
「再見啦,」他對花兒說。 可是她沒有回答。「再見啦,」他又說了一遍。
花兒咳嗽起來。但不是由於感冒。「我以前太傻了,」她終於開口了,「請你原諒我。但願你能幸福。」他感到吃驚的是,居然沒有一聲責備。他舉著罩子,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他不懂這般恬淡的柔情。
「是的,我愛你,」花兒對他說,「但由於我的過錯,你一點兒也沒領會。這沒什麼要緊。不過你也和我一樣傻。但願你能幸福⋯⋯把這罩子放在一邊吧,我用不著它了。」
「可是風⋯⋯」「我並不是那麼容易感冒的⋯⋯夜晚的新鮮空氣對我有好處。我是一朵花兒。」「可是那些蟲子和野獸⋯⋯」
「我既然想認識蝴蝶,就應該受得了兩三條毛蟲。我覺得這樣挺好。要不然有誰來看我呢?你,你到時候已經走得遠遠的了。至於野獸,我根本不怕。我也有爪子。」
說著,她天真地讓他看那四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