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鬼【直木獎得主西條奈加最催淚之作】

天上人，首先造了鬼、爾後造了人
賜予鬼力量，賜予無力的人智慧
惡鬼為智慧盡頭顯化的姿態，即為人鬼
善惡與罪孽，不過是只存在於人世的道理 

＊＊＊

「光著身子，不會冷嗎？」

阿民第一次向自己搭話時，小鬼真的嚇了好大一跳。

山間已經覆上一層白雪。嚴冬中，腰間只圍了一圈綁腰，看起來應該很冷吧。身高跟他差不多的女孩，直勾勾地盯著小鬼。

人類不可能看得見自己。她應該是在跟其他人說話吧，小鬼心想，四下張望，但身邊沒有其他人。小鬼怯怯地開口：

「……妳，看得見我嗎？」

「看得見。你的頭髮綠綠的，皮膚紅紅的。」

女孩往前踏出一步，朝著小鬼伸出手。由於太過震驚，小鬼動彈不得。女孩輕撫著小鬼頰邊的頭髮，吸了吸鼻子：

「好像春天軟軟的嫩葉……而且味道好好聞，是初夏森林的味道。」

就連眼睛和鼻子比人類靈敏的鳥獸，也無法辨識出小鬼的存在。

──你們這些鬼的存在太過理所當然，凡間生物是看不見的。

山裡的女神曾經這樣告訴他。山神大人住在天界，偶爾會下到山裡來。山神大人很美麗、溫柔，但就連她也不曾碰觸小鬼。

這還是小鬼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他人觸碰。纖細的手指摸到藏在髮絲間的小角。

「哇，好癢！」

小鬼忍不住抱頭蹲了下來。緩緩抬起頭，女孩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你頭頂的那個是什麼？」

「這是角。」

「角？角不是只有野獸和鬼才會有的嗎？」

「嗯，我是鬼啊。」

「你是鬼？」孩子愣了愣，用兩根手指頭將嘴角拉開：「我聽說鬼像山一樣大，臉長得這麼可怕。」

「那樣一點也不可怕，臉好怪。」小鬼哈哈大笑，女孩也鬆開手，一起笑了起來。

「我叫阿民，你叫什麼名字？」笑夠了之後，女孩問。

「我沒有名字，山裡的女神大人叫我小鬼。」

「那就是小鬼。」

兩人相視而笑時，遠遠的高空傳來宣告夜色降臨的鳥鳴。阿民倏地仰起頭：

「糟糕，沒時間了，我該走了。」

「走……要回去了嗎？」

這裡是連獵人都鮮少踏入的深山林區，離山腳下有人煙之處十分遙遠。

小鬼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也從不覺得怎麼樣，此時卻突然感到一陣寂寞。

然而阿民搖了搖頭：「不是，我在找我弟弟。」

「弟弟是什麼？」

阿民努力解釋給小鬼聽，但別說手足了，小鬼也沒有父母，所以怎麼也聽不懂。

「啊啊，是同一個母親生下的同胎啊。」

想起鳥獸交合的樣子，小鬼總算明白。

「是嗎，小鬼沒有弟弟，也沒有娘啊……真可憐。」

「可憐？為什麼？」

「因為爹娘會疼愛孩子啊，尤其是娘更好，很溫暖、又溫柔，我最喜歡我娘了。」

「娘是這麼好的東西嗎？」

阿民大大地點頭，小鬼忍不住浮現了羨慕的表情：

「真好，我也想變成人，讓娘疼愛我。」

「弟弟也很可愛喔，小小的、香香的……不行，我得趕快去找他。」

想起自己的目的，阿民慌張了起來。

「阿民的弟弟進到這座山裡了嗎？」

「不知道，他三天前不見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

所以她才會獨自進到深山裡。

「他總是在我背上嚶嚶地哭，自己一個人一定很害怕，要趕快找到他才行……」

「那就交給我吧。」小鬼挺起胸膛：「這座山和森林的事，我什麼都知道。」

「真的嗎？」

「妳等著，我馬上問問森林。」

「問森林？」

阿民歪了歪頭，小鬼沒有回答，走向一邊高聳的杉樹，用紅紅的雙臂抱住無法環抱的粗大樹幹，將前額貼上去。小鬼維持這樣的姿勢好一陣子，然後抬起頭。

「是嗎，謝了。」他向高高的樹梢道謝，接著轉向阿民：

「它說這座山裡除了妳沒有其他人了。」

「那棵杉樹這麼說嗎？」

「不是，我是透過這棵樹，問了山裡的每一棵樹。」

樹木的枝幹中有水流過，經由樹根與土中細小的水脈相連。也就是說，這座山裡的每一棵樹木都透過水彼此相連。小鬼如是說：

「結實的秋天結束了，沒有人會來採集果子和蕈菇，野獸也開始冬眠，所以也沒有獵人。大家都說山裡靜悄悄的。」

「是嗎。」阿民的失望顯而易見。垂下的肩膀十分瘦削，沒有孩子該有的圓潤感。

「他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明明還只是個小寶寶……」

「小寶寶是什麼？」

「就是剛出生還不滿一歲的小孩，所以也還沒取名字。娘總是忙著農活，所以都是我在照顧他。」

由於許多嬰孩不滿一歲就會死去，為了不要太快有感情，在活過一歲之前不取名字是鄉里的習俗。

小鬼從未離開山裡，對人世間的事什麼也不知道。山裡的野獸有些出生沒多久就會走路了，所以他並沒察覺到，出生不滿一年的人類嬰孩，不可能自己進到山裡。

阿民似乎也深信弟弟是自己不見的。她擔心地看著小鬼：

「說不定是在下一座山裡，要快點……要快點找到他，不然就太可憐了。」

一直蹲著的阿民費力地抬起小小的屁股，身子卻一陣不穩。

「怎麼了，阿民，妳不舒服嗎？」小鬼扶起又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的阿民。

「不是，只是肚子餓了而已。」

一問之下，她從三天前開始找弟弟就什麼也沒吃。得讓她吃點什麼才行，小鬼想著，但山裡能吃的東西都沒了。

「真傷腦筋……要是能抓魚給妳吃就好了，但我沒辦法碰腥臭的東西。」

小鬼用手搔著綠色髮絲下的腦袋，阿民緩緩搖頭：

「不用了……我什麼都不要。在找到弟弟之前，我什麼都不想吃。」

「但不吃點東西也沒辦法去找妳弟弟吧。啊，對了！」小鬼碰地敲了下手：「雖然沒辦法填飽肚子，我可以幫妳補補氣！」

小鬼又跑回剛剛的杉樹邊，大口吐氣直到肚子都凹陷了，然後將嘴靠上杉樹的樹幹上，深深吸氣，將山的精氣吸進胸口。就這樣重複好幾次，直到肚子變得鼓鼓的，又跑回阿民身邊。

要是一個不注意，吸進的氣就會跑出來。小鬼用左手捂住嘴，右手捏住阿民的鼻子。阿民無法呼吸，張開了嘴。小鬼將嘴湊了上去，把體內的精氣一點一點吐進阿民體內。

「怎麼樣，阿民，有好一點嗎？」

小鬼鬆口後問道。阿民有些訝異地摸著肚子：

「……肚子還是餓，但這邊暖暖的。」

「這是我平常在吃的山的精氣。」

「感覺又有力氣了，這樣就可以去找弟弟了。謝謝你！」阿民笑著說。

太陽已經下山，山裡一片漆黑。小鬼擔心地問：「這麼暗，妳要到下一座山去嗎？」

「對。」

「萬一……萬一妳弟弟也不在那裡，要怎麼辦？」

「那就再到下一座山。」阿民答得理所當然。小鬼想了想，對阿民開口：

「這樣的話，阿民，我帶妳去吧。」

「……你要跟我一起去找嗎？」

「沒錯。有我在的話，到下一座山也能馬上問到妳弟弟在不在吧？」

「嗯。」

「從一座山到下一座山，我跑得更快。所以阿民，妳到我背上來吧。」小鬼背向阿民，蹲下身來。

「可是揹著我的話，小鬼會累吧。」

「不用擔心，阿民這麼小，一定跟初春的兔子差不多重而已。」

「小鬼還不是一樣小。」阿民忍不住笑著，坦率地趴上了小鬼的背。

阿民比小鬼以為的還要輕，簡直就像揹著空蕩蕩的軀殼。

「要走了，阿民。抓穩囉！」

阿民細瘦的手臂緊緊環住小鬼的頸間，小鬼拔腿奔馳。

背上先是傳來阿民的尖叫，然後是銀鈴般的笑聲：

「好快、好快喔，小鬼！你好厲害，好像變成風一樣。」

「這還不算什麼呢！我還可以跑得更快！」

耳邊的笑聲讓他好開心、好開心，小鬼就這樣穿越黑暗的林間。

越過一座山，馬上又看到下一座山，連綿的山峰沒有盡頭。一天之內就輕巧地越過了五座山，小鬼揹著阿民，不斷不斷向西去。

不管身子再怎麼累，小鬼也不在意。只希望往後的幾百年都能像這樣跟阿民在一起。

小鬼最害怕的，是這段快樂的旅程來到終點。要是找到阿民的弟弟，旅程就結束了。不過只要能看見阿民開心的樣子，小鬼倒也覺得不壞。

然而兩人的旅程卻因為意外的理由告終。原該沒有終點的山，來到了盡頭。

眼前是一片遼闊的平地，再前方是小鬼和阿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的，無邊無際的泉水，往遠方拓展開來。

「山沒了……山居然有盡頭……」小鬼茫然地悄聲自語。他一直深信著山峰會不斷綿延，沒想到卻在西方來到盡頭。

頸後傳來啜泣聲。小鬼轉過頭，看到阿民悲傷的表情，眼淚不斷從雙頰滑落：

「怎麼辦，小鬼……我弟弟、那孩子，是不是跑到那片大水窪的另一頭了……」

小鬼從未離開過山裡。別說是海了，連人類居住的鄉間都沒去過。小鬼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揹著哭到開始打嗝的阿民，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突然吹來一陣強烈的陣風，小鬼站不穩，跟阿民一起跌坐在地。

「這不是東山的小不點嗎？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

巨大的黑影將他們罩住，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

「啊，黑鬼！這不是黑鬼嗎！」

眼前的身影有著黑得發亮的肌膚、灰色的髮絲，頭上長著一根巨大的角。

像是被嚇到忘記哭，阿民愣愣地張大了嘴，看著眼前高大的鬼。

「我記得是大概一百年前的事了吧。」黑鬼像是在說三天前的事。

約莫百年前，黑鬼在小鬼住的東方山裡現身。

──小鬼、小鬼，幫我打開那座泉水的入口。

某天，山裡的女神大人又突然出現，匆忙地要求小鬼。

──等我走了，再馬上把泉水藏起來。等一下應該會有個高大的黑鬼過來，聽好了，絕對不能告訴他泉水在哪裡。千萬不能告訴他我有來這裡。

小鬼依照吩咐，打開泉水的蓋子，待女神大人進去之後，又用周遭的樹枝將泉水覆蓋起來，小心藏起。沒多久，黑鬼就出現了：

「喂，小不點，山裡的女神來了吧。」

「她沒來。」

「少騙我了，這一帶還有她留下的香氣。」黑鬼吸了吸高挺的鼻子：「女神在哪裡？她躲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啦。」

「裝傻也沒用，我會施展過去見的法術。不管女神躲在哪裡，只要我想就可以看到。」

「過去見是什麼？」

黑鬼解釋給他聽，小鬼這時才第一次聽說過去見這種法術。

「哇，可以看到過去……你也太厲害了。」小鬼由衷感佩。

「懂了吧，所以乖乖告訴我吧。」

「不要，誰要告訴你！」

看小鬼怎麼也不肯洩露，黑鬼乘著陣風，在東山四處尋找，但怎麼也找不到被嚴密封印的泉水，只好悻悻然地離開了。

──謝謝你，小鬼，多虧有你的幫忙。那個黑鬼貪圖女色，已經有好幾個天女慘遭他的毒手了。

小鬼聽不太懂這話的意思，但山神大人大大地誇獎了自己。

「啊，對了！」想起百年前的事，小鬼大叫起來：「過去見！使出過去見的法術就好了！」

「你在說什麼？」

「黑鬼，拜託你，為阿民使出過去見之術吧。」

只要看到阿民弟弟不見的時候，就能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小鬼是這麼想的。然而黑鬼卻一口回絕：

「別說傻話了，過去見之術只能為天上人使用，就連我也不能擅自施展。」

「這麼說，你說要用來找山神大人是騙我的嗎？」

「少囉嗦，你也騙了我啊！」

黑鬼惱羞成怒，往小鬼的腦門用力敲了一記。小鬼抱住頭，黑鬼繼續說道：「再說那個小女孩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看得見我們？」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我第一次跟人類的孩子說話。」

小鬼笑得正開心，拳頭又往他的頭招呼過來。小鬼匆忙閃避，繼續懇求：

「拜託啦，黑鬼。我什麼都願意做，你為阿民施展過去見之術嘛。」

「我就說辦不到了。要是被天上人知道我為人類施展過去見之術還得了，我跟你都會變成沙。」

鬼死後，肉體會變成沙礫。在天界與人界的交際處『硲』，有著一整片不斷落下的沙堆蹟而成、鬼的墳場。

「你如果不想到墳場，就趕快扔下那個人類小孩吧。」

不管再怎麼拜託，黑鬼都不肯點頭。大概是明白狀況了，阿民又開始抽抽噎噎起來。

看到阿民哭，最讓小鬼難受。他絞盡腦汁：

「……如果……如果、我說能讓你見山神大人……也不行嗎？」

灰色短髮下的尖耳朵動了動。

「山神大人應該就快下凡了。」

「你是說真的嗎？」

跟頭髮同為銀色的眼瞳散發出不同的光芒，紅色的舌頭舔了舔嘴唇。

「真的。跟去年和前年一樣，今年山裡的結實也很少。如果沒有山神大人的氣，春天就沒辦法抽芽了。」

「是嗎……那個女神實在是小心謹慎，不管我追多少次，總是被她逃掉。」

「我會告訴你山神大人躲在哪裡……你願意施展過去見之術嗎？」

在此之前，小鬼從未想過要背叛女神大人。愧疚感壓得他喘不過氣。即使如此，小鬼還是想實現阿民的心願。

小鬼所言十分吸引人，黑鬼陷入了沉思：

「那個女孩想看的是多久以前的過去？」

小鬼不會數數兒。他困窘地望向阿民，阿民抝著指頭算起來：

「弟弟不見以後，我找了三天，遇到小鬼以後，又找了三天。」

「六天前嗎……這樣也不用跳多遠，說不定不會被天界發現。」

「你願意施展法術嗎？」

「你真的會告訴我女神在哪裡吧？」

「我答應你！」小鬼大聲承諾。黑鬼搖響了手中的錫杖：

「喂，小妞，專心念想妳要看的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被黑鬼這麼一吼，阿民怯怯地瑟縮起來。小鬼握住阿民的手，慢慢地問：

「阿民，妳最後一次看到弟弟是在哪裡？」

「嗯……在家裡的地爐旁邊，我把他哄睡了放進搖籃，然後就去打水……」

傍晚回到家裡，就沒看到弟弟了。阿民傷心地說。

「那就是去打水之前，妳專心想著要再看一次弟弟睡著的樣子。」

阿民點頭，握著小鬼的手，閉上雙眼。

嘰──地一陣金屬聲響刺痛耳膜。地面猛地晃動，小鬼握著阿民的手向後仰倒，阿民也跌在他的肚子上。

「到了。」頭上響起黑鬼的嗓音。小鬼緩緩睜開眼，回過神來，耳鳴跟地震都平息了。

手持錫杖的黑鬼站在一邊，凝視著前方。他的視線彼方，像是黑暗褪去般、浮現一輪圓圓的光。

「來吧，阿民，快看。可以看到過去世喔。」

「……好黑，我什麼都看不見。連前後左右都分不清。」

阿民趴在小鬼的肚子上，轉頭窺視四周。

「在這邊，阿民……就在正前方，妳仔細看。」

小鬼扶著阿民起身，將她轉向光輪的方向。

凝神細看了一陣，阿民小聲地叫出來：「是弟弟，我看見弟弟了……」

「嗯，阿民也在旁邊。」

阿民蹲在搖籃旁，盯著弟弟的睡臉。相同的微笑，也在身邊的阿民臉上漾開。

這是小鬼最後一次看見阿民幸福的表情。

「磨磨蹭蹭的，我要把時間調快喔。」

阿民去打水後，嬰孩睡在搖籃裡的畫面一直沒有變動，心急的黑鬼將時間的進程加快，搖籃前方火光的搖曳也跟著變快了。終於有人影來到地爐旁，阿民悄聲道：「……是爹和娘……」

父親將嬰孩從搖籃中抱起，母親跟在他身後，兩人走出家門，來到緊鄰的倉庫。父親將嬰孩放在泥土地上，轉頭說了些什麼。過去見之術聽不見聲音，不知道他究竟說了什麼。只見母親雙手握在胸前，像是在祈禱般緊閉雙眼，頻頻點頭。

就在這時，嬰孩突然像著火似的大哭起來。就算實際上沒有聲音傳來，彷彿也能聽見那刺耳的哭聲。父親用大手封住了那張小嘴，痛苦地別開扭曲的臉，同時雙手猛地一陣用力。在他背後的母親，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不斷揮舞著的小小手臂，痙攣地抽動了幾下，無力垂下。

父親鬆開手的同時，母親像是替補上來般奔向嬰孩，用力地將他抱緊，但懷中的嬰孩已經一動也不動。

時間流轉，來到當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