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北光【橫山秀夫最美的一道謎題】

1

大阪地區的天氣從一早就快要下雨的樣子。

青瀨稔悄聲整理服裝儀容。從屋裡的動靜聽來,客戶夫妻也起床了。昨晚談妥了新建自宅的事宜,客戶夫妻盛情款待知名的吟釀清酒,青瀨想回也回不去,直接在人家的客廳席地而寢。一夜過去,現在連借洗手間也有所顧忌。他朝屋內喊了一聲「我趕時間,先告辭了」,堅持謝絕早餐,低著頭在玄關打開摺傘。

趕時間是真的。從此花區的新市鎮快步走到阪神電鐵的淀川站,要十多分鐘。從那裡到梅田轉乘JR,前往新大阪站,如果搭上九點三十分發車的「希望號」,就能在中午趕回東京。雖然會遲到,但感覺能夠勉強守住跟日向子的約定。

大概因為是星期日,新幹線月台上處處可見攜家帶眷的乘客和情侶的身影。或許還是個好日子,也有一群穿著正式、要去參加婚禮的人;厚重的大衣配上輕盈的禮服,有一種不協調的季節感。天空也是如此。既非寒冬的雨,也不是花季的雨,三月上旬的雨要下不下,令人心情陰鬱。

雖然受委託要設計一戶四千萬圓的住宅,他的心情卻雀躍不起來。「希望您蓋一間和信濃追分一樣的房子。」或許是因為客戶的要求太直接了吧。地理條件和家庭成員不同,怎麼能蓋出一模一樣的房子?而且青瀨也不想拷貝自己的作品,更何況在他心中,信濃追分的案子評價未定。有時候早上醒來會覺得那是一間特別的房子,而在某個漫漫長夜,又會恨不得將親手設計這間房子的事逐出腦海。

廣播聲讓青瀨抬起頭來,展現流體力學之美的七○○系列車身駛入月台。

他在車廂之間的通道打開手機。日向子大概還在家,但是他撥打了行動電話的號碼。電話響幾次之後接通了,他快速地告知「我會遲到一點」,收到「我知道了」的回應,便掛斷了電話。短短嘆了一口氣。一個月一次的父女會面,既期待又令人心焦的時光。

正要放回懷裡的手機響起,他看了螢幕一眼,是從所澤的事務所打來的。

「青瀨,現在方便說話嗎?」

是所長岡嶋昭彥,聲音聽起來有些亢奮。

青瀨靠著關上的車門。

「哇~老闆週日加班啊?」

「彼此彼此吧。你還在大阪?」

「我正要回去,什麼事?」

「你那邊怎麼樣?八字有一撇嗎?」

「客戶爽快地表示OK,說交給我了。」

「真的嗎?可是,連草圖都還沒給吧?」

「全部跳過,直接酒宴款待。」

「太厲害了。不過,欸,總之太好了……辛苦你了。」

每次岡嶋出言慰勞,青瀨都在內心苦笑。他們年紀相同,都四十五歲,也都是一級建築師,而且還是建築系的同班同學,但是一人畢業、一人輟學,所以任誰都能接受一人是所長、一人是受雇員工的差別。

「所以,業主的方案是?」

「土地自有,預算上限是四千。聽說是得到遺產。」

「真是會投胎。要求如何?感覺挑剔嗎?」

講究住家的人,才會找以獨特性為賣點的中小設計事務所,但若是太過講究,也很棘手。

「不挑剔,只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很簡單,他們想要信濃追分的複製品。」

「《二○○選》的Y宅邸?」

「嗯。」青瀨隨口應了一聲。

大型出版社在年初出版的《平成住宅二○○選》,是一本全彩的豪華精裝書,號稱嚴選近十四年日本全國興建的特色住宅;在接近書末的部分,以「Y宅邸」這個簡稱,刊載了信濃追分的那棟房子。

「原來如此。那種書果然厲害啊!」

岡嶋的口吻半揶揄半嫉妒:

「上週從浦和來的夫妻也看了《二○○選》。啊,對了對了,那位太太寄了一封電子郵件來。」

「是喔,寫了什麼?」

「她似乎去了信濃追分一趟。」

對方說想要看實屋,所以青瀨畫了簡單的地圖給她,聽到她真的去了,青瀨有些吃驚。

「她說,裡面好像沒人住。」

「沒人住……?」

「應該有人住吧?」

岡嶋語氣認真地問,青瀨下意識地笑了:

「如果沒有出售的話。」

岡嶋也笑了:

「應該只是不在家吧。不過,那位浦和的太太實際看過,說她越來越中意。說不定會成為業主喔。」

「很難說。她沒有看屋內吧?」

「欸,無論如何,這是好事一樁,Y宅邸就像雨後春筍一樣,浦和跟大阪都有。」

Y宅邸就像雨後春筍一樣……青瀨感到既難為情又有些煩悶,從一早就梗在心裡的疙瘩好像終於找到了源頭。

「可是,岡嶋,這樣真的好嗎?土地在大阪,交通費也不可小覷,若要好好監工,利潤微薄唷。」

「沒關係。如果房子在那邊引起話題,事務所也會出名。早就說過了,我可不打算一輩子就這樣。」

聽到岡嶋的這句口頭禪,青瀨正想掛斷電話,卻被他慌張的語氣制止了:

「我急著找個技術高超的製圖師,你心裡有沒有人選?」

似乎這才是正題。專門畫建築物透視圖的人,被稱為製圖師。透視圖是提案不可或缺的,客戶的接受度會依繪圖的好壞,有一百八十度的差別。

「加藤先生沒空嗎?」

「沒,他一直在忙東京的工作。」

「大宮的小塚呢?」

「不行不行,用他的透視圖鐵定落選。」

落選……?

「你的意思是要競圖?」

「嗯,最近可能會參加。哎呀,不是派出所或公共廁所那種沒水準的案子。所以,我想找到能贏的製圖師。」

「最近可能會參加」這句話令人起疑。從岡嶋口中,不時會冒出「縣政府的人」「保守派的人」等籠統的人物,他說不定是從那些人口中獲得了內部訊息。無論是亢奮的聲音,或者週日加班,感覺他變得相當積極。

「或許能拜託西川先生。」

「咦?!誰?」

「西川隆夫啊。我在赤坂的事務所時,經常請他畫圖。」

「喔,我知道。他的透視圖連看不見的東西都能畫出來,讓人看了就很期待。給我電話,我直接拜託他看看。」

「他們事務所搬家了,我回家後找找看明信片。」

「手機呢?」

「不知道。我和他一起工作時,還沒有手機這種東西。」

或許是青瀨的語氣聽起來很敷衍,岡嶋喝令道:「我很急,今天之內就要告訴我他的聯絡方式!」掛電話時完全變成雇主的口吻,青瀨反而覺得痛快。岡嶋八成是盯上了縣政府或市政府發包的「東西」,但他的野心與我無關。

車窗發出轟轟聲,列車和對向電車交會而過。

青瀨走進車廂,突然感到一陣胸悶,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沒人住……?他折返車廂間的通道,再度打開手機,調出客戶的電話簿,盯著「吉野陶太」,感覺眼睛隱隱作痛。Y宅邸於去年十一月完工,交屋給吉野一家人已過了四個月。青瀨繼續滑電話簿,尋找Y宅邸的室內電話。那瞬間,視野開始模糊。

拇指無意間按下了通話鍵。糟糕!青瀨訝異於自己的恍神,連忙試圖掛斷,但想想又停下了動作。要說有事,他的確有,或許能以「浦和的夫妻想要參觀屋內」為由,造訪Y宅邸。電話轉入答錄機。

那表示沒人在家,但Y宅邸的電話還打得通。青瀨不禁放下心來,吁了一口氣,繼而陷入沉思。

在當地將房子的鑰匙交出後,就沒和吉野一家人有任何往來了。《二○○選》的採訪是在交屋前。而且事務所規定,一旦交屋,除非對方主動聯繫,否則盡量避免接觸,因為很多客戶不喜歡建築師蓋好房子後再來拜訪;有時是擔心客戶對建築師的工作成果有不滿或失望,或是因為建築師常會把「這是我蓋的房子」的態度寫在臉上。有些客戶和施工的營建公司關係較好,那也就算了,有些連房子的事後維修或改建都交給便宜的業者。是否將建築師視為「朋友」、長期往來,全在客戶的一念之間。

吉野在那之後什麼也沒說。無論是實際居住後的感想,或客訴之類的電話,或者寄一張明信片告知「入住了」……什麼都沒有。

但是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吉野來委託設計時,他們的關係就某種層面而言,「比朋友還好」。

「一切交給你,青瀨先生。請蓋一間你自己想住的房子。」

一瞬間,他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醺醺然、陶陶然。並非因為上了雜誌,使得這棟房子特別,而是接受委託時的心情就不一樣。吉野在蓋好房子後的長期沉默,讓Y宅邸成為「從未發生的工作」,令青瀨的心情陰鬱,奪走他的熱情,讓他變得固執。

他看了一眼發出聲音的地方,雨滴打在車門的玻璃窗上,幾道水流滑下。遠方是鉛灰色的天空,被雨淋濕而反光的民宅屋頂,無止境地連綿。

好像沒人住……

青瀨將手機放入懷中。雖然很想找出「不在家」以外的理由,腦海中卻沒有浮現任何可以想像的線索。

 

2

青瀨做了一個棕耳鵯在呼喚幼鳥的夢。

除了看見雪花霏霏飄落在關原,他完全不記得後來車窗外的風景。過了新橫濱一帶,頭腦才漸漸清晰,微弱的陽光從雲間穿射下來,使大樓群的高樓層閃閃發光。

他從東京車站轉乘中央線,來到四谷。沿著新宿大道,前往皇居方向。時不時變更前進路線,超越信步而行的人群。他看一眼手錶,順勢聞聞自己嘴裡和袖口有無酒臭味。一個人時,他頂多只喝一罐啤酒,日向子應該也察覺到他和沉溺酒精時有所不同了吧。

他加快腳步,進入小巷。對了,要先問期末考的結果,然後再問現在正在學的電子琴曲目,也順道問問上次提到的「那通電話」後來怎樣了。日向子說電話突然不再打來了,究竟會是誰打來的呢……?他穿越公寓擁擠的一帶,在有凸面鏡的十字路口轉彎,到達目的地。

瞥了一眼「法國號咖啡店」的藍色招牌,搖響大門的牛鈴時,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以薄荷綠為基調、提洛爾風格的清爽內裝迎接著他。不用尋找,日向子一如往常地端坐在內側的雙人座位,知道內情的老闆和老闆娘擠出笑容看著他。

青瀨對兩人輕輕點頭致意,一臉歉然地坐在日向子對面:

「等很久了吧?」

「嗯。等得不耐煩了,正想回去。」

兩人一來一往說著。日向子嘟著小嘴,但是眼角帶笑。她或許只是個普通的十三歲女孩,但是青瀨每次見到她,都有些小驚喜。

「爸爸,你聽我說。我期末考考砸了,說不定升不上二年級。」

青瀨瞇起眼睛,凝視她依然在笑的眼睛:

「那可不妙。」

「不妙,對吧?」

「又是數學嗎?」

「糟透了。我死也不會說考幾分。」

「英文很好吧?」

「也沒很好,所以陷入危機。」

「這樣的確是危機。」

「怎麼辦?」

「嗯,總會有辦法。妳肯努力就做得到。」

「好煩喔~要是被老師說『妳要留級了』,那就完了。」

兩人有點雞同鴨講,他不該說「妳肯努力就做得到」嗎?

「要不要吃點什麼?」

「我吃過才來的。沒關係,爸爸,你吃。」

「我也吃過了,在電車上。」

「是喔。」

日向子微微偏頭盯著青瀨,一臉放過大人的謊言的表情。青瀨心想,她越來越像由佳里了;表情豐富,相對地,省略的話也越來越多。

青瀨點了咖啡歐蕾。日向子的面前放著可可亞的杯子,以及用粉紅色手帕裹住的手機。那是青瀨為了防範壞人,讓她帶在身上的。

「爸爸,你剛才的電話該不會是從電車上打來的?」

「被妳猜中了。因為工作,我剛才是從大阪回來的路上。」

「哇~大阪欸……」

儘管語尾上揚,但她腦海中好像沒有立刻聯想到什麼事物。

「我去了大阪的邊陲,呃,就是日本環球影城、那個有大白鯊和侏羅紀公園的主題樂園附近。」

「爸爸,你去了嗎?」

看到日向子的表情亮了起來,青瀨心裡有些慌:

「沒啊,我只是去附近。」

「是喔,畢竟是工作嘛。」

咖啡歐蕾送上桌。青瀨等到老闆的腳步聲遠去,才鼓起些微勇氣說:「我們下次去吧?」

「嗯……?!」

「日本環球影城。」

日向子的眼神變得黯淡。

青瀨以前常常帶她去百貨公司和游泳池,也曾在她的央求下,跑去迪士尼樂園和三麗鷗彩虹樂園。然而,這兩三年她都不肯出門走走。這代表她長大了嗎?還是擔心由佳里會不高興?

「我會替妳拜託媽媽。」

「可是,很遠吧?」

「搭新幹線一下子就到了。」

「要過夜吧?」

「有什麼關係?住飯店也很有趣呀。」

「嗯,那麼,改天吧。」

「是嗎?欸,如果妳想去的話,告訴我。春假或暑假就可以去了。」

日向子別開視線,微微點頭,彷彿在說「這件事先這樣」。

忽然間,青瀨的目光飄向遠方,斜背在肩上的托兒所背包左右搖晃,像是鴨子一樣輕快走路的背影浮現眼前。他是在那時離婚的,在她還不太會發「ㄙ」的音,疼愛的虎皮鸚鵡口齒還比她流利的時候。第一次的會面日,日向子坐在幼兒椅上,雙腿無聊地晃來晃去,整個人小小的、瘦瘦的,說話時青瀨仍改不掉把她當作嬰兒看待的習慣,但如今……

壁燈柔和的光線在她發育中的胸部一帶形成陰影,身高大幅抽高,連身型都越來越像高䠷的由佳里。不只是外表,日向子的情感也越來越豐富。像這樣持續八年、一個月一次的會面過程中,青瀨甚至感覺,她已經找到和不同姓氏的父親相處的方法。連她毫不羞澀地喊著「爸爸」,青瀨都不覺得是在撒嬌,反而強烈地覺得她是看穿了自己的願望才那麼做的。

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已經知道父母離婚的理由。可能因為她已經升上國中,母親覺得她已是半個大人,趁機告訴她也不足為奇。從去年起,青瀨就一直掛心這件事。由佳里是怎麼對日向子說的呢?

「對了,那通電話怎麼樣了?」

青瀨像是剛剛才想起來似的提問,他沒有幾個能夠表現得像父親的話題。

「什麼電話?」

「就是妳上上次說的那個,之後還有打來嗎?」

之前日向子難得露出了想找人商量的表情,說有人時常打電話到家裡,後來突然又不再打來了,那表示結束了嗎?「結束」這兩個字的語氣,令青瀨的脖子感到一陣涼意。他忍不住反問,是男孩子打來的電話嗎?日向子搖頭否認。青瀨又問,那麼是朋友嗎?日向子依然沒有點頭。那究竟是誰呢?日向子的表情變得遲疑,之後就不肯再回答。明明是她主動提起的話題,卻又丟下一句「唉,算了」,用燦爛的笑容當屏障,將父親阻隔在外。

「沒再打來了。」

日向子輕描淡寫地回答。這雖然不是她喜歡的話題,但舊話重提,似乎也沒讓她不悅。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從什麼時候開始打來的呢?」

「嗯~一年前左右吧。」

「那麼久之前。」

「不過,只是偶爾。」

偶爾?不是時常嗎?

「不是無聲電話吧?」

「不是,不是那種。」

「是喔,這樣啊……」

是誰打來的電話呢?問題卡在喉嚨,但是一問,大概又會被阻隔在外,青瀨自行推斷著。

「朋友邀請妳加入的是什麼?拼布社?」

「對。可是,幾乎變成了回家社。」

「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要補習,很忙嘛。」

小三的時候,日向子曾莫名其妙在班上被當作「透明人」。

「妳和同學處得好嗎?」

「處得好啊。」

青瀨點了點頭,在桌上十指交合:

「如果有什麼想說的,爸爸願意聽。」

「真的處得很好啦。對了,爸爸……」

日向子正要往下說,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是卡通《海螺小姐》的旋律。那似乎是由佳里專用的來電鈴聲,它一響起,日向子總是露出像是鬆了一口氣,卻又有點嫌煩的表情。

「啊,嗯。他來了。沒關係。」

日向子淘氣地盯著青瀨說。「嗯,好,那我掛了。」講完電話,她滑稽地搖晃肩膀,將身體傾向桌面:

「媽媽問你好不好。」

青瀨笑著當作耳邊風。這種時候,亡父的臉龐會跟日向子重疊。他一喝酒,心情大好,就會吹牛。他喜歡逗家人笑,大家笑說「騙人!」,他就會十分開心地跟著笑。

「剛才妳要說什麼?」

「嗯?」

「妳有什麼說到一半吧?」

「啊,對了對了,我想問你,你的工作是蓋房子吧?」

青瀨有些驚訝,這是日向子第一次問他工作的事。

「是啊,但不是實際蓋房子,因為我不是木工。」

「我知道。你在做設計之類的吧?」

是學校的課題嗎?或者看了最近流行給國、高中生看的職業辭典,而產生了興趣嗎?不,說不定是日向子避免冷場而事先準備的話題。無論理由為何,青瀨都樂意回答。因為對父親的工作感興趣,能夠轉換成對父親的關心。

「我待的設計事務所,有四個擁有一級建築師執照的人,外面的人稱呼我們為建築師,或者設計師。」

「設計師?」

「妳有沒有聽過設計專利登記?簡單來說,就是做設計的人。思考房子的形狀、設計房子的隔間,然後畫設計圖,也要製作模型。接著,和通曉房子構造與設備的人討論,決定細節。」

「構造和……什麼?」

「設備。就算房子設計得很漂亮,如果住起來不方便,或者哪裡容易壞掉,住的人會很困擾吧?」

「嗯,我懂。」

「然後就輪到木工上場。我們會選擇好的營建公司,蓋堅固的房子。這樣才總算能完成夢想的住家。」

「那麼,今天也是這樣?要在大阪蓋房子嗎?」

「是啊。我去見想要蓋房子的人,聽聽他們的要求,這是最重要的工作。等到蓋了之後,對方才說不喜歡,那就太遲了。」

驀地,Y宅邸的影像掠過腦海,但心愛的女兒點頭共鳴的表情,勝過了所有雜念。

「我有一個疑問。」

「什麼疑問?」

「你的公司沒有打廣告吧?」

「沒有沒有,我們是一間小設計事務所。」

「那在很遠的地方,像是大阪這些地方想要蓋房子的人,怎麼會知道你的公司呢?是透過網路嗎?」

「噢,確實,最近透過網路搜尋上門委託的人增加了,但最多的還是口耳相傳吧。」

「咦,口耳相傳是?……不是網路評價嗎?」

日向子好像一下子會意不過來。

「譬如說,有人去我之前蓋的房子玩,對吧?」

「嗯。」

「假設他非常中意,也想住這樣的房子,那麼他蓋房子的時候,就會跑來我的事務所。」

「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另外,也經常有人看到報章雜誌上的房子照片,打電話來詢問。像今天那個大阪的客人就是這樣。」

日向子瞪大雙眼:

「你設計的房子,刊載在書上嗎?」

「啊,嗯。前一陣子。」

「好厲害!」

「還好啦,只是書上許多房子的其中一棟而已。」

「我想看那本書。」

「哎呀,我不知道把它放到哪裡去了……」

「我想看、我想看。」

儘管有些高興,但他也很驚訝日向子會這樣緊咬不放地追問,不禁心想,這也是岡嶋所說的「Y宅邸就像雨後春筍一樣」的擴散效應嗎?感覺有些奇妙。他其實知道《二○○選》在哪裡,只是有點抗拒,不想跟日向子提起Y宅邸的事。

「我找看看。」

「找到之後,下次帶來。一定唷。」

「好。我會仔細找找。」

「那個,我也可以給媽媽看嗎?」

霎時,青瀨為之語塞:

「可以啊……可是,為什麼?」

「媽媽啊,說她不太喜歡住公寓。」

青瀨知道由佳里對房子抱持的想法。

「她有想要搬去哪裡嗎?」

「她沒提過這種事……她說現在的公寓上班很方便,離我的學校也很近。」

「是啊。」

「不過,她偶爾會開玩笑地大叫說:『啊~我想住在地面上啦!』」

日向子模仿得太像,讓青瀨忘了笑。

店內的薄荷綠壁紙忽然存在感大增,讓青瀨想起由佳里一腳踩在梯凳上,一邊皺眉思索一邊發出用色指令的身影。丈夫是建築師,妻子是室內設計師,但兩人卻沒有蓋出「自己的家」……

 

5

日已西傾。

青瀨走出所澤站西出口的驗票口,走向被稱為「Prope」的鬧區。假日總是人滿為患,他縮攏肩膀地走著,以免和人碰撞,穿越丸井百貨A館和B館之間的商場,來到昭和大道。「岡嶋設計事務所」位於面向大馬路的住商大樓二樓。

事務所的門沒鎖。原本以為岡嶋在,卻不見他的身影,倒是滿臉鬍子的石卷豐面向電腦桌,正使用設計支援系統CAD在研擬隔間的方案。

「你不用陪家人嗎?」青瀨說。

三十八歲、有四個孩子的石卷有點刻意地嘆了一口氣之後,轉過椅子回答:

「當然要,但是屋主在催。」

屋主、客戶、業主,建築師稱呼客人的方式各不相同,通常由一開始任職的事務所而定。

「有趕著完工的理由嗎?」

「屋主高齡八十八歲的母親待在養老院,屋主說想在母親在世時蓋好,接她回來住。」

「哇~真感人。她還能走嗎?」

「聽說從好幾年前就坐輪椅了。」

「既然這樣,不是你最拿手的嗎?」

「嗯,話是這麼說沒錯。」

石卷是滿分的全能建築師,在所有領域中,特別擅長設計無障礙空間住宅,如果有這方面的需求上門,他會將每間房子都設計成「高齡者顧慮對策等級四」以上。自從泡沫經濟瓦解之後,建築業界也不能不兼顧福祉和環境,所以石卷如今是事務所不可或缺的員工。他原本是大型建築工程承包商的設計師,因為預料到會被裁員便獨立門戶。但面對大餅急劇縮小的搶食競爭,他迅速舉白旗投降,在妻子娘家的肥料工廠工作幾年之後,透過親戚的關係,混進了這間事務所。

青瀨也沒有資格說別人,他也一樣是泡沫經濟瓦解的「殘兵」。在赤坂的事務所失去立足之地又離婚後,他自願做非正職員工,輾轉於沒沒無名的設計事務所之間。收入減少至過去的三分之一,但是只要能支付日向子的養育費,其他的一點也不重要。他不挑工作,整天依照指示畫圖,任人驅使。甚至曾替以破壞價格為賣點的不良建商,把基礎工程和隔間完全一樣的七戶房子,設計成七種不同外觀。整個人埋在這些賣弄小聰明的工作中。晚上如果不喝酒,時間便不知如何打發,酩酊大醉到連牢騷都發不出來那種。岡嶋大概是聽到風聲,三年前打電話給他:「別賤賣自己!如果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來我的事務所?」

青瀨來事務所就是想看那封郵件。

他坐在靠窗的位子,啟動眾人共用、俗稱「1號機」的電腦。事務所員工,包含負責會計的津村真由美在內,一共五人,但是因為作業需要,九台電腦占據了六張辦公桌。

浦和的依田節子寄給青瀨的電子郵件,埋沒於業者寄來的公務信件中。

「青瀨先生,前幾天在您百忙之中……」

青瀨的目光跳到正題。

「我馬上依照您給我的地圖,來到了信濃追分的Y宅邸。外觀果然很棒!像別墅一樣,但外觀形狀卻非常複雜,我又發現了幾個不同於書上照片的魅力。蓋在有點高的地方也很好!我先生也非常中意,我們聊得很開心。雖然認為這麼做很冒失,但是我們按了門鈴,想請屋主讓我們參觀,可惜屋主不在。不知怎的,總覺得房子好像沒人住。屋主一家人是不是只有週末來,把這裡當作別墅使用呢?我很想參觀屋內的光的世界,能不能請您拜託屋主呢?麻煩您了……」

青瀨皺起眉頭。別墅?吉野從未說過要這樣使用房子。他們一家退掉田端的租屋,應該當天就在信濃追分展開了新生活。

青瀨關掉電腦的電源,靠在椅背上,椅背嘰嘎作響。

腦海中交替浮現吉野夫妻的臉。他們正好是去年這個時候造訪事務所,說是對於青瀨在上尾蓋的兩層樓房子一見鍾情。他們是一對四十歲上下、個頭矮小的夫妻,一開始表情十分緊張,青瀨的應對也有些不起勁。因為上尾的房子相當勉強地蓋在周遭屋舍擁擠、用地狹小、形狀怪異的土地上,儘管他費盡心力、用盡巧思,但是客戶抱怨不休,彼此的關係變得很尷尬,完成的房子也不夠理想。

吉野對那間房子卻讚不絕口,說它的造型美,小歸小,但是存在感驚人。妻子香里江則對於彌補採光不足的頂窗配置、廚房的動線合宜等讚不絕口。那種欣賞態度,像是佩服青瀨的設計,卻沒有將他當大師崇拜的盲目感。聊了一陣子之後,青瀨對於這對性情沉穩、個性契合的夫妻產生了好感。據說他們有兩個讀國中的女兒,以及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家庭組成和青瀨的孩提時代一模一樣,讓他內心不禁湧現一股親切感。因為有人打電話來,青瀨中途離席。回來之後,夫妻端正坐姿,彼此點頭示意,接著,吉野作為代表說:

「我們在信濃追分有一塊八十坪的土地,建築資金能夠拿出三千萬圓。一切交給你。青瀨先生,請蓋一間你自己想住的房子。」

青瀨注視吉野的眼睛時,內心深處已經開啟了開關。

自己想住的房子……

眨眼的瞬間,他看見了木造房子。不,並不是看見一間具象的房子,是樹木、樹林、森林、晨霧、鳥語啼囀、輕撫臉頰的風,那些堪稱五感記憶、讓人愉悅的事物,一起匯聚到眼皮底下,恍恍惚惚但又十分確切地向他傳遞著木造房子的畫面。青瀨只覺驚訝,混凝土的外牆默不作聲。一直持續醞釀的那間陽光和陰影連動、刻畫時間的清水模洋樓,並沒有出現在腦海中。隔了幾天仍是一樣。刻畫時間的房子很諷刺地輸給了時間,蒙上厚厚的塵埃,無力地躺臥著,甚至連抬起頭來的動靜都沒有。

青瀨接納了木造房子。他相信那個直覺不同於屈服或對過去的清算,而是一種純真的衝動,為他和由佳里之間的姻緣,披上了新的頭紗。也因為腦海中從未有過要蓋一棟像她老家那種傳統日式房子的想法,他開始平心靜氣地反覆自問,不陷入現有工法的框架,亦不囿於形式之美。「自己真正想住的房子」,究竟是怎樣的房子?

青瀨在吉野陶太的眼眸中,看見了自己垂死的身影。那個委託果然是一個魔法。青瀨被賦予了「蓋一間你自己想住的房子」這種暗示,原本形同消失、對建築的熱情,像是獲得新細胞似的迸發。

蓋一間「坐南朝北的房子」,當這個發想蹦出腦海時,青瀨緩緩地緊握雙拳。找到了,他如此確信。信濃追分的土地面向淺間山,位於坡道的頂端,四方開闊,沒有比這個地方更得天獨厚的居住環境了。若在這裡,就能夠盡情開一扇都會禁用的北側窗戶。將北光提拔為採光的主角,其他光線轉為輔助。青瀨的心情雀躍。沒有建築師不曾因光量不足而煩惱,若有的話,他倒想見一見。對於建築設計者來說,南方和東方是神的存在,他要拋棄這個信仰,蓋一間環繞天際,充滿北光的木造房子。不是因為地理條件只能從北面採光才不得已這樣做,而是在能夠從南方和東方獲得大量光線的地方,刻意為之。「終極的逆轉計畫」,這正是一間適合如此稱呼的房子。

青瀨像是著了魔似的畫圖稿,平面圖、立面圖、展開圖、斷面圖,畫了又丟,畫了又改,一再反覆。採光的理念決定了房子的外觀,一間以北面牆為最高屋簷的兩層樓建築,有著北邊盡情拉長、南面豪邁縮窄的梯形一面坡屋頂。製作比例尺二十五分之一的大模型,來斟酌內部光線的照射方式。計算各個季節、各種時間的射入角度,來決定屋內的構造和窗戶的位置、形狀。接著,為了補足還不夠的光量,不,是為了使這間房子變成真正的「北光之家」,他絞盡腦汁,給屋頂加上了「光之煙囪」。

工期整整四個月。青瀨隔不到五天就前往工地監工,持續對細節下達工程指示。目標是經得起大雪的堅固房子,因此大量使用楠木和橡木這種闊葉樹。玄關迴廊和隔間則採用軟木檜木的原木材,讓淡淡香氣和北光的柔與美互相融合。能做的事全都做了。他蓋了一間心滿意足的房子,吉野夫妻也那麼認為。Y宅邸變成吉野宅邸的那一天,夫妻一臉感慨萬千地仰望著房子。進入屋內,置身於充滿清透感的晚秋光線的空間,他們又連聲感嘆:好驚人啊,太棒了。笑容在兩人的臉上漾開,吉野還又哭又笑地說:抱歉,我太感動了。完成時,Y宅邸受到了客戶的祝福,實乃無庸置疑。

已經過了四個月。從結果來說,青瀨徹底遵守了事務所的規定,沒和客戶聯絡。起初那陣子,他滿心盼望著吉野的電話,以為馬上就能夠聽到他們住進去的感想。半個月後,他開始不安。無論外觀和內裝再好,不實際住看看,就不知道房子的好壞。漸漸地,青瀨害怕知道結果,他數度拿起電話又放下。一想到吉野夫妻那天的笑容蒙上陰影,他就鼓不起勇氣,只能假裝忙於累積的工作,放任不安的情緒在心中蔓延。「請自由設計」的奇特委託不可能常有,青瀨一如過往,被拉回了為客戶的任性要求而煩惱的日常中。

那只是鄉愁產生的幻想,那只是一間平凡無奇的房子。青瀨養成了每次Y宅邸掠過腦海,就如此告訴自己的習慣。它既沒有值得客戶特地打電話或寄明信片來的優點,也沒有需要客戶專程跑來事務所抱怨的缺點,就只是一間隨處可見的木造房屋。若不是這樣,那就是青瀨將一間顛倒南北、自以為是的房子,硬塞給了吉野一家人。身為屋主,他們雖有一籮筐想說的話,但因為是全權委託,顧慮到青瀨的心情而保持沉默。吉野夫妻對於創作者的自我感覺良好感到束手無策,嘆息道:「房子不該是這樣。」負面的想像永無止境,而正面的想像在第一步就受挫。無論如何,吉野夫妻不希望和建築師長期往來,他們沒有將青瀨視為朋友。

青瀨對於之前自己一頭熱的日子感到厭惡。《二○○選》寄到事務所,青瀨沒翻幾頁就丟進辦公桌抽屜,彷彿受夠了自己的自命不凡,將之封印起來。但是……

沒來由地總覺得,房子好像沒人住。

假如這是真的,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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