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文具店
我住在位於丘陵山麓的一間獨幢小房子裡,地址屬於神奈川縣鎌倉市。雖說在鎌倉,但我住在靠山的那一帶,離海邊很遠。
以前我和上代一起住在這裡,但上代在三年前去世,如今我獨自住在這幢老舊的日式家屋中。因為隨時可以感受左鄰右舍的動靜,所以並不特別覺得孤單。雖然入夜之後,這一帶就像鬼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中,但天一亮,空氣便開始流動,到處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
換好衣服、洗完臉後,在水壺裡裝水、放在爐上煮滾,是每天早晨必做的事。趁著燒開水時,拿起掃把掃地、擦地,把廚房、緣廊、客廳和樓梯依次打掃乾淨。
打掃到一半時,水煮開了,於是暫停打掃,把大量開水沖進裝有茶葉的茶壺中。在等待茶葉泡開的這段時間,再度拿起抹布擦地。
直到把衣服丟進洗衣機後,才終於能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喝上一杯熱茶。茶杯裡飄出焙炒的香氣。我直到最近才開始覺得京番茶好喝,雖然小時候難以理解上代為什麼要特地煮這種枯葉來喝,但現在,即使是盛夏季節,清晨要是不喝一杯熱茶,身體就無法甦醒。
晾完衣服後,馬上去倒垃圾。名為「垃圾站」的垃圾堆放處位在流經這一帶中心的二階堂川橋下。
倒完垃圾,剛好是小學生背著書包,排隊經過我家門口去上學的時間。小學就在離我家走路幾分鐘的地方,走進山茶花文具店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就讀這所小學的學童。
我再度打量自己的家。
對開的老舊門板上半部鑲著玻璃,左側寫著「山茶花」三個字,右側寫著「文具店」。店如其名,門口的確種了一棵高大的山茶樹,守護著這個家。
我叫雨宮鳩子。
上代為我取了這個名字。
名字的來歷,當然就是鶴岡八幡宮的鴿子。八幡宮本宮樓門上的「八」字,是由兩隻鴿子靠在一起組成的。又因為〈鴿子波波〉這首童謠的關係,所以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大家就叫我「波波」。
雨宮家是源自江戶時代、有悠久歷史的代筆人。
這個職業在古代稱為「右筆」,專門為達官顯貴和富商大賈代筆;靚字—寫一手好字當然成為首要條件。當年,鎌倉幕府裡也有三位優秀的右筆。
到了江戶時代,大奧中也有專為將軍正室和側室服務的女性右筆。雨宮家的第一代代筆人,就是在大奧服務的女性右筆之一。
自此之後,雨宮家傳女不傳男,代代皆由女性繼承代筆人這份家業。上代是第十代,我繼承了她的衣缽;不,實際上是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莫名其妙變成了第十一代代筆人。
以血緣關係來說,上代是我的外祖母,但是從小到大,她從不允許我輕鬆地叫她一聲「阿嬤」。上代在從事代筆人業務的同時,一個人把我撫養長大。
只不過現在的代筆人和以前大不相同,舉凡替客戶在紅包袋上署名、寫雕刻在紀念碑上的文章、寫有新生兒與父母名字的命名紙、招牌、公司經營理念和落款之類的文字,都成為主要的業務內容。
只要是寫字的工作,上代來者不拒,不管是老人俱樂部頒發給門球冠軍的獎狀,還是日式餐廳的菜單,或是鄰居家兒子找工作時用的履歷表,她都照接不誤。
雖然表面上開了一家文具店,但是說白了,其實就是和文字相關的打雜工。
我在六歲時第一次拿毛筆。上代說,多練字就可以進步,於是在六歲那一年的六月六日,我拿起有生以來第一枝自己專用的毛筆。那是用我的胎毛製作的毛筆。
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當天的事。
吃完營養午餐,從學校一回到家,上代已準備好新襪子在家裡等我。那是一雙很普通的長筒襪,只有小腿旁繡了一隻兔子而已。當我換上新襪子後,上代緩緩地對我說:
「鳩子,妳來這裡坐。」
她的表情從來不曾像那一刻般如此嚴肅。
我聽從上代的指示,在矮桌上鋪好墊板、放上宣紙,再用文鎮壓住。我模仿上代的樣子,自己動手完成這一連串作業。硯臺、墨條、毛筆和紙整齊地排放在面前。這四樣東西稱為「文房四寶」。
我在聽上代說明時,拚命克制焦急的心情。不知道是否因為興奮的關係,我甚至不覺得腿麻。
磨墨的時間終於到了。用硯滴把水倒進硯臺的墨堂。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磨墨時間。墨條摸起來那種有點涼涼的感覺讓我內心悸動不已。我一直想試試磨墨。
在此之前,上代禁止我碰觸她的代筆工具。看到我拿毛筆在腋下搔癢,就會馬上把我關進儲藏室,有時甚至不准我吃飯。但是,她越叫我不能靠近,我就越想靠近,越想親手摸一摸。
在這些工具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墨條。那塊黑色的東西含在嘴裡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一定比巧克力、比糖果更美味。我滿懷確信地這麼認為,而且愛死了上代磨墨時飄來那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神祕香氣。
所以,對我來說,六歲那年的六月六日,是我盼望已久的書法初體驗。雖然手上拿著夢寐已求的墨條,卻怎麼也磨不好,上代對我大發雷霆。
雖然只是在墨堂磨完墨後,再推入儲墨的墨池這麼極其簡單的動作,但六歲的我怎麼也做不好。斜斜地握著墨條,想磨得快一點,但上代立刻打我的手,我根本無暇把墨條含在嘴裡嘗味道。
這天,上代要我在宣紙上不停寫「○」。就像在寫平假名的「の(no)」一樣,持續不斷地畫圈。當上代撐住我的右手時,我可以輕鬆畫圈,但輪到我自己寫的時候,線條就變得歪七扭八,就像迷路似的;粗細也不一,時而像蚯蚓,時而像蛇,有時候甚至像鼓著肚子的鱷魚,筆下的圓圈一點都不穩定。
筆管不要倒下,要筆直豎起來。
手肘抬高。
不要東張西望。
身體正面朝前。
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越是想要同時完成上代的所有要求,我的身體越容易傾斜,呼吸節奏紊亂,動作也變得畏首畏尾。眼前的宣紙上寫滿了畸形怪狀的圓圈。因為一直重複相同的事,所以開始感到厭倦。畢竟我當時才讀小學一年級。
所以,六歲那一年的六月六日,這個第一次練書法的日子,並沒有成為一個燦爛輝煌的日子,但我為了不辜負上代的期待,之後仍然刻苦練習。
終於能夠一口氣把順時針的圓圈寫成相同的大小後,又開始用相同的方式練習逆時針的圓圈。
圓圈的練習結束後,又接受了逐一練習平假名的特別訓練,直到能完美寫出所有平假名。
一開始先把紙放在上代為我寫的範本上照樣摹寫,之後再看著範本臨摹,最後即使不看範本,也能夠默寫出來。通過上代的考核後,才終於能接著寫下一個平假名。
我花了大約兩年時間,才終於能漂亮地寫出五十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小學三年級那年的夏天,我正式開始練習漢字。
只要遇到長假,上代的熱忱就更是旺盛。我沒有時間和同學一起去游泳或是吃刨冰,所以也沒有結交任何能很有自信稱為「閨密」的朋友。班上的同學應該都覺得我很陰沉、不起眼、缺乏存在感吧。
我第一個練習的漢字是「永」字。接著又反覆練習了「春夏秋冬」和自己的名字「雨宮鳩子」,直到可以寫出漂亮的字體為止。
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字數有限,但漢字無窮無盡,簡直就像踏上了沒有終點、永無止境的旅程。而且,除了楷書,還有行書和草書。不同書體的筆順也各不相同,根本永遠學不完。
我的小學時代幾乎都在練字中度過。
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沒有任何愉快的回憶。上代對我耳提面命,說只要耽誤一天,就要花三天的時間才能補回來,所以即使去校外教學或修學旅行時,也都帶著自來水筆,背著老師偷偷練書法。我一直相信這是天經地義的,從來不曾懷疑過。
我一邊回想起陳年往事,一邊端正姿勢,開始磨墨。
上代教我的書信禮儀第一課,就是要正確無誤地書寫收件人的名字。
上代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信封是一封信的體面,所以必須寫得特別仔細優美,字跡清晰。
寫每一張明信片的地址時,都要稍微調整位置,讓收件人的姓名能夠剛好位在明信片正中央。
上代徹底追求字體的優美,至死不渝;但也隨時提醒自己不能自命清高、孤芳自賞。
即使寫得一手靚字,如果別人完全看不懂,就無法稱得上是精粹,反而會變成一種庸俗。
這句話是上代的口頭禪。不論字寫得再好,若心意無法傳達給對方,就失去了意義。所以,她平時雖會練習草書,但實際進行代筆工作時,幾乎不曾用草書寫過。
簡單明瞭最重要,以及代筆人不是書法家這兩件事,是我從小就牢記在心的,所以也一直遵守上代的教誨,寫信封時的筆跡特別清晰,而且使用任何郵差都能夠一目了然的楷書。
有一次,我對上代頂嘴。那是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
「這就是騙人嘛!全都是假的,根本是在說謊!」
在此之前,我順從地遵守、聽從上代的吩咐。那是我第一次反抗。
「如果妳覺得這是騙人也無所謂,但是,有人就算想寫信也沒辦法自己寫。自古以來,代筆人就像所謂的影武者,跟戰國時代武將和大名的替身一樣。這些人絕對無法曝光,卻對他人的幸福有所幫助,是受到感謝的職業。」
上代說完後,以送禮的點心為例向我解釋。
「鳩子,妳聽我說。」上代目不轉睛看著我的雙眼。「比方說,為了表達內心的感謝,我們會帶一盒糕點給對方。這種時候,通常會去自己覺得好吃的店家買來送人,不是嗎?也許有人很擅長自己做,會帶親手製作的糕點;但是,買來的糕點難道就無法表達誠意嗎?」
雖然上代這樣問我,但我答不上來,只能沉默地等她接著往下說。
「對不對?即使無法帶自己親手製作的糕點,只要在店裡認真挑選,同樣充滿了真心誠意。
「代筆人也一樣。
「能夠順利表達自己心情的人當然沒有問題,但是,代筆人是為無法做到這一點的人代筆。因為有時候,這樣更能向對方傳達內心的想法。
「鳩子,我雖然能理解妳說的話,但如果像妳說的那樣,會讓世界變得狹隘。
「俗話不是說『術業有專攻』嗎?只要有人需要請別人代筆寫信,我就會繼續當代筆,就只是這麼簡單。」
我可以感覺到,上代很努力地向我傳達重要的事;雖然我無法理解她說的每一句話,但能大致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我能夠理解她用糕餅店來比喻的方式。當時的我認為,代筆人就和糕餅店差不多。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和放在佛壇上的遺照四目相接。
上代和壽司子姨婆一起看著我。上代露出嚴肅的表情,壽司子姨婆則面帶微笑,好像剛吃完什麼好吃的東西。雖然她們是同卵雙胞胎姊妹,但性格南轅北轍。
上代在不到一歲時,被送到雨宮家當養女。聽說她們自懂事起,便從來沒有一起玩過,或是一起吃飯、洗澡。上代絕口不提這件事,就連平時很健談的壽司子姨婆,也不太願意談這件事。
直到我上國中後,她們才又開始來往。
如今,她們兩姊妹一起埋葬在上代為自己準備的永久供養墓中,即使沒有後代祭拜,廟方也會永久祭祀、管理。先一步離開人世的上代在墓中迎接了壽司子姨婆。
她們在生前約好。雖然曾經一起生活在母胎裡,但出生後分隔兩地,共同生活的時間很少,所以希望死後能葬在一起。
高中二年級的夏天,我開始真正地反抗起上代。這是遲來的叛逆期。在此之前,從拿筷子到說話,乃至舉手投足,上代都對我嚴加管教,我也努力回應她的要求。但是,某天開始,我終於忍無可忍。
「死老太婆,囉嗦死了,妳給我閉嘴!」
以前努力壓抑在內心的咒罵竟然脫口說了出來。我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但話語既出,就無法再收回了。
「不要把妳的人生強加在我頭上!」
我把自己手上的毛筆重重地甩在榻榻米上,對她破口大罵。那是用我的胎毛製作的紀念筆。
「都什麼年代了,還在當代筆人?笑死人了!」
這次,我用力往放在旁邊的書信盒一踩,踩爛了上面鑲嵌的鴿子。
班上的同學經常去山上和海邊玩,就連幾個在班上不起眼、但平時和我關係還不錯的同學,也興奮地相約要安排去迪士尼玩個兩天一夜;我暗戀的一個美術社的男生也會參加。雖然他們也邀我同行,但我當然只能拒絕。
我忍不住冷靜思考,為什麼在這麼熱的天氣裡,我還要刻苦練習這些自己根本不喜歡的書法?打從出生起便一直悶在內心的憤怒和疑問,就像岩漿般一口氣噴了出來,就連我自己也無法阻止。
我衝出家門,騎著腳踏車,直奔車站前的速食店。一拿到漢堡,便大口塞進嘴裡,幾乎沒有咀嚼,配著可樂便吞了下去。在這之前,我一直遵守上代的規定,從來沒吃過漢堡,也不曾喝過可樂。
那天之後,我變成了不良少女。我把裙腰一摺再摺,讓裙子變得極短;穿上泡泡襪、把頭髮染成棕色,又去打了耳洞。學生鞋的鞋跟總是踩在腳下,好讓自己看起來更邋遢;指甲則擦上了鮮豔的指甲油。當時正是年輕女生流行把皮膚曬得黝黑的「一○九辣妹」全盛時期。
以前的我,在班上樸素而不起眼,根本沒人注意我,沒想到突然變了一個人,班上同學和周遭的人都大吃一驚。我徹底顛覆了過去的形象,在「一○九辣妹」之路上狂奔。
上代和我為了這件事不知道吵架、打架了多少次,我還曾一把推開她、抓住她的手臂抵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抗議行動」,是為了正義進行抗爭。
那時候,如果不用某種方式報復奪走我青春的上代,我就嚥不下那口氣。同時,我也想要讓失去的青春重來一次:我想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化妝、吃自己想吃的食物。
變成不良少女後,沒有人想跟我做朋友,所以我始終獨來獨往。同學應該都對我露出好奇的眼神,對這樣的我敬而遠之。雖然現在回想起來,會為那樣的自己感到無地自容,但當時甚至無暇感到羞恥。
高中畢業、進入設計相關專業學校的同時,我也從「一○九辣妹」畢業了。
秋天,或許是個會讓人想寫信的季節。
這一陣子連續接到代筆的工作。
前來委託的多半是留言條、對方發生不幸時的問候信、找工作失敗的鼓勵信,以及為自己在酒後失態道歉的信,把很難當面說出口的話訴諸文字。
也有客人委託我寫一封平淡無奇的信。
「妳可以為我寫很普通的信嗎?」
園田先生很委婉地說。
「我只想告訴她,我還活著。」
他平靜而穩重的說話聲,就像美麗山丘上吹過的一絲微風。
「要寫給誰?」
我也模仿園田先生小聲說話。
「我的青梅竹馬。雖然我們曾經私定終生,但最後並沒有走上紅毯。後來,我娶了其他女人、生了孩子;聽說她最近也找到了另一半,在北國的城市過著幸福的生活。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吹皺一池春水。我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面,只是想告訴她,我身體很健康。」
既然這樣,你完全可以自己寫這封信。
雖然這句話已經到了嘴邊,但我並沒有說出口。他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雖然現在說這種話很難為情,但當時我真的很喜歡她。明明已決定和她共度餘生。可是⋯⋯」
園田先生低下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小鳥剛才就在門外嘰嘰喳喳。看牠走起路來搖著尾巴,不停拍打地面的樣子,猜想應該是鶺鴒。
最近的天空已經有了秋天的味道。山茶花文具店也到了差不多該使用火爐的時候,否則太冷了。
園田先生雖然沒有表現出心慌意亂的樣子,但我在等待他心情恢復平靜的這段時間,去後方泡了紅茶。上午出門採買時,順便去長嶋屋買了大福回來,於是放在懷紙上,一起端了出來。
把紅茶倒進古色古香的紅茶杯後,山茶花文具店裡彌漫著陽光般的香氣。
「不嫌棄的話,請用茶。」
我把紅茶和大福端到他面前,祈禱這樣能讓他心情放鬆。希望他不討厭吃甜食。
我也喝著熱紅茶,吃著自己那份豆大福。包在外頭的麻糬還很蓬鬆柔軟。
普通的信。
委託我代筆的信,幾乎都是有什麼隱情,聽到客人委託要寫「普通的信」,反而有點緊張。
「要寫什麼內容呢?有沒有特別想要提的事?」
我一邊拂去嘴唇上沾到的白色粉末,一邊問園田先生。
「雖然我說隨便寫什麼都沒關係,聽起來有點像是在自暴自棄,但真的只要寫一些平淡無奇的內容就好。她很喜歡信。學生時代,我們曾經談過一段時間的遠距離戀愛,她幾乎每天都寫信給我,但我懶得動筆寫信,所以只要偶爾寫信給她,她就會樂不可支,然後回一封長長的信,告訴我她有多高興。有時候也會在信裡夾些壓花。但是,如果現在我自己寫信給她,會覺得有點對不起我太太⋯⋯」
「我了解了。」
我點了點頭,園田先生繼續說道:
「而且,我希望是女人的筆跡。」
「女人的筆跡?」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忍不住反問。委託代筆的客人若是男性,寫字時通常也要比較男性化。園田先生補充:
「我相信她現在一定很幸福,所以,我絕對不希望破壞她的幸福生活。如果她的先生看到用男性筆跡寫給她的私人信件,一定會很在意。尤其是自己不認識的人寫信給太太,心情必定會很複雜,如果因為這件事影響了他們的夫妻關係,不是很令人難過嗎?」
我深深點了點頭。
「幸好我的名字叫『薰』;園田薰,這是我的本名。
「所以,即使她的先生先看到信,如果是女人的字,再看到園田薰這個名字,就會以為是她以前的同學或女性朋友,也就不會產生不必要的懷疑。櫻當然馬上就會知道是我寫的信。對了,我要寄信的對象,她的名字叫『櫻』。」
「原來是這樣,你說的有道理。」
我不由得表示同意。
他並不是想和對方重修舊好,也不是要向對方告白,只是想寫一封很普通的信。園田先生喝著有些冷掉的紅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就像含苞待放的山茶花。
「我也想了很多。」
他的笑容真的很溫柔。我相信收到園田先生這封普通書信的櫻女士也很幸福。
我為他倒第二杯紅茶時,聽他說了他們之間的回憶,和園田先生的日常生活。
最後,請他留下了櫻女士目前的住址和姓名。
「她結婚之後,名字變成了『佐倉櫻』。」
園田先生看著自己留下的地址姓名,笑著說道。我低頭一看,便條紙上寫著「佐倉櫻」 ,姓氏和名字的發剛好一樣,都是「Sakura」。
園田先生喝完杯中剩下的紅茶後,語帶遲疑地問:
「我可以把這個帶回去嗎?」
園田先生細長的手指指著懷紙上的栗子大福。
「我女兒最愛吃了。」
園田先生有自己的生活,那個世界裡並沒有櫻女士;而櫻女士也沒有選擇成為「園田櫻」的人生。
喜歡吃和菓子的女兒,一定在等園田先生回家。
「請便,請便,我去拿保鮮膜過來。」
我起身準備走到後頭。
「這樣就可以了。」
園田先生已經攤開懷紙,把大福包了起來。
「費用呢?」
園田先生問。
「隨時都可以,改天你來這附近時,順便繞過來一下就行了。」
我送園田先生離開時回答道。
其實園田先生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只要透過網路,就有很多方法可以連絡到櫻女士。有很多人用這種方式找到了斷絕音訊的初戀情人,甚至因此開始交往。
園田先生並沒有這麼做。我相信櫻女士應該也不樂見這種事。
這或許會是封充滿體貼的信,充滿為了避免雙方越線、為了自律,也為了不影響對方的體貼。
接下來的這幾天裡,我都和園田先生形影不離。
當然不是和真正的園田先生。
從園田先生的溫柔、用字遣詞,到他的面容和氣味,我希望能把他的一切傳遞給櫻女士。書信,就像是寄信人的分身。
園田先生說,他即將住院。他並沒有告訴我詳細的病名,也說是沒有生命危險的疾病;卻讓他這輩子活到現在,第一次認真思考死亡這件事,於是發現:原來自己還惦記著櫻女士。
園田先生直視著我的眼睛說,即使萬一不幸失去了生命,他也不希望自己有遺憾。
我猜想是因為他即將動手術,所以心情有點起伏。
園田先生露出靦腆的笑容。
我覺得他說的是實話。無論再小的手術,既然要打麻醉、要用手術刀剖開肚子,就很難保持平常心,也難免會想到最壞的情況。如果沒有這種契機,園田先生可能沒有機會寫信給櫻女士。
我在思考園田先生的事時,上代的事突然掠過腦海。
她在晚年也動了手術,但是,我並沒有陪伴在她身旁。
就我自己的情況來說,代客寫信時,一旦對信件的內容有了大致的概念,就會由決定用什麼筆開始,進入實際的作業程序。即使書寫的內容相同,用原子筆、鋼筆或毛筆來寫,會有完全不同的印象。基本上,用鉛筆寫信很失禮,所以鉛筆不列入考慮。
猶豫再三,我決定用玻璃筆寫信給櫻女士。因為我覺得玻璃筆最能傳達園田先生那分純淨溫柔的心意,我希望讓這封信成為園田先生送給櫻女士的小禮物。
難得有機會從上代傳承給我的書信盒裡,拿出沉睡其中的玻璃筆。玻璃筆呢,是由一整根玻璃製造完成的。
原本以為玻璃筆是歐洲發明的筆記用品,沒想到最初是在日本誕生的。明治三十五年(一九○二年),風鈴工匠佐佐木定次郎先生發明了玻璃筆,很快就流傳到法國和義大利,廣為流行。
筆尖的八根毛細溝槽吸附墨水後,就可以寫出文字。雖然不是常用的書寫工具,但在關鍵時刻使用,特別有感覺。而且上代擁有的是一枝纖細華美的淺紅色玻璃筆,最適合用來寫信給櫻女士。
至於紙張,考慮到與玻璃筆之間的適合度,我決定搭配表面光滑的信紙。紙面會起毛的紙不適合玻璃筆,像和紙之類的紙質當然就更不行了。因為玻璃筆的筆尖很硬,容易勾到紙張表面的纖維。
最後,我挑選了比利時製造的奶油簾紋紙,這是歐洲皇室和名門貴族自古以來的御用紙品。抄紙時所使用的竹簾會在紙上留下細微的凹凸羅紋,宛如漣漪,在白色紙上留下微妙的陰影。用手觸摸時,可以感受到如同手抄紙般的溫度,溫暖而柔和,我認為最適合用來傳達園田先生的心意。
尺寸則選用和明信片一樣的大小。如果寫上好幾張信紙,會讓櫻女士感覺有壓力;但如果寄明信片,會讓第三者看到內容。我想園田先生的心意應該沒有那麼輕率。
於是,我決定採取折衷的方式,把明信片大小的信紙裝在信封裡寄出去。如此一來,信的內容就不會被櫻女士以外的人看到,也不必擔心過度詮釋園田先生的心意。
墨水要用深棕色。在聽園田先生說話時,深棕色就浮現在腦海,揮之不去。
打開深棕色墨水瓶的蓋子,將玻璃筆的筆尖浸入,毛細槽立刻吸附了墨水。前一刻還像冰柱般的透明筆尖立刻被染成了枯葉色。我先在明信片大小的紙張其中一面,用平假名寫上收信人的名字「さくら樣(Sakura sama)」。
然後,暫時放下玻璃筆,耐心等待墨水變乾。
收件人到底要寫「佐倉樣」,還是「櫻樣」,或是更正式的「佐倉櫻樣」?我實際寫在紙上研究了很久。雖然「樣」是用來表示敬稱,漢字的「樣」當然是正確的寫法,但所有的字都是漢字,感覺很不協調,也可以把「樣」這個字寫成平假名的「さま(sama)」。
通常只有對自己的晚輩或是地位比自己低的人,才會使用平假名的「さま」,但如果過去曾有過親密往來,應該不至於失禮;相反的,也許這樣更顯親切。
我也實際把「佐倉さま」「櫻さま」「佐倉櫻さま」幾種寫法寫在紙上研究,但使用漢字的「樣」,似乎更能表達園田先生端正的態度;同時,我也想表達園田先生的溫柔體貼。考慮到整體的協調性,收件人的名字使用了平假名「さくら」。至於「さくら」到底是代表「佐倉」這個姓氏,還是「櫻」這個名字,可以由收信人櫻女士自由想像,也可以讓園田先生的心意更有彈性。
在「さくら樣」這幾個字完全乾透後,我輕輕把紙翻了過來。雖然已經構思好大致的內容,但我並沒有打草稿。我想臨場發揮;而且,寫上兩、三張信紙未免太不解風情,所以我打算一口氣完成可以剛好美美地寫在一張紙上的文字量。我認為這樣更能表達園田先生的微妙心情。
調整呼吸後,我再度把玻璃筆的筆尖沉入深棕色墨水中,化身為園田先生,在為櫻女士的幸福祈禱的同時,寫下隻言片語。
尖銳的筆尖低語著「嘎嘎」的獨特聲響,編織出深棕色的話語。
筆尖完全沒有卡到紙張表面的羅紋,宛如流暢地在朝陽下的冰面上溜冰。
為了避免重要的信沾到水,特地使用具有防水功能的信封。山茶花文具店的小倉庫裡有許多上代和我努力收集來的信紙和信封,我在其中找到了尺寸適宜的塗蠟信封。
信封的紙質強韌耐衝擊,裡面的信紙一定可以送到櫻女士手上。因為擔心會碰到雨水,所以我用黑色油性細字麥克筆仔細寫下收件人的姓名和住址。至於郵票,如果是一般用黏膠黏貼的郵票,貼在有塗蠟加工的信封上可能會脫落,所以我仔細貼上了貼紙型郵票。
我挑了一張蘋果圖案的郵票。因為園田先生告訴我,他們過去兩小無猜時,曾住在以蘋果聞名的城市。
也許他們曾爬上蘋果樹嬉戲,也可能曾共享一顆蘋果。蘋果盛產的季節即將來臨,若是不了解他們關係的人,即使看了,也不會發現其中隱藏了特別的意義。
最後,我用指尖沾了些蜂蜜塗在信封封口上黏合。為了避免黏不牢,上面再用貼紙補強;雖說是貼紙,但其實是我在國外流浪時一點一點收集來的外國郵票。
完成所有作業後,我用化妝棉擦拭了殘留在玻璃筆筆尖的墨水。因為無法將所有的墨水都拭去,於是再用自來水沖洗乾淨。
深棕色很快就被水沖走,筆尖再度恢復了宛如冰柱般的透明。玻璃筆很容易因為輕微的撞擊而破損,所以用紗布手帕仔細包好後,再輕輕放回書信盒內。
中世紀時,曾將情書稱為「豔書」。園田先生寄給櫻女士的信算是豔書嗎?這封信乍看之下雖然只是普通的信,但字裡行間充滿了園田先生的心意。
如果可以協助他人傳達這分淡淡的思念,我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