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不了
#確定想愛
我想,是不是我的生命「最近」要做一個了斷?
聽說,人在生命快結束的前幾天,會有一種想把這輩子所有的祕密找個人全部說出來的衝動。
我很清楚記得當時是台北清晨四點、京都凌晨三點的時間,我的人生正處於一種「每天比鬧鐘還早醒來」的尷尬。
迷濛中打開充飽電力的手機,居然看見陳敬就在線上,我隨便亂說了一句:「去京都找你好不好?」
不到一秒,他有了輸入的動作。
「我明天回台灣。要不要,一起去墾丁?」
就這樣,我跟陳敬有了這一生中第八次的相處。
距離我們的第七次,轉眼三年。
該怎麼描繪陳敬這個人?
他是一個當年認識不到三個月,年齡小我十歲,每次見面都無比深刻的網友。
當年陳敬的臉書上有一張他半裸的照片,那照片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腰際人魚線的地方,有一道蜿蜒的刺青沿著他的腹肌與人魚線到胸腔後方的脊椎,刺青是用羅馬字體寫的一段文字,聽說那段文字跟「重生」有關,由於字體的弧度跟他身體肌肉的弧度配合得太過性感,除了很多女生按讚之外,也吸引很多男孩子留下「求交往」的文字。
後來陳敬把那張圖刪了,因為他跟了一個比他大五歲的同公司女主管交往。
這個大他五歲的女主管後來為他自殺,女主管自殺獲救後,陳敬卻沒跟她在一起,來了京都。
我不知道過去那些所有跟陳敬交往過的女孩怎麼想,但陳敬對我來說就像黑夜,因為從開始認識,每一次深刻的記憶都在晚上。
三年前的第七次,是深夜一通喘息不已噙著淚又不願見面的電話。
「我現在好痛苦,因為要搬家了!」
「怎麼了?要幫忙嗎?」
「確定要跟她分了!你不用來幫我,其實,原來我能帶走的東西只有一個垃圾袋那麼少,可是,這些全都是跟她這兩年所有的回憶,心好痛。」
那通電話後,陳敬就消失了,再出現的時候是在臉書上,他暗示我已經跟另一個女孩去了京都。
那個女孩叫小酒窩,小酒窩小他五歲,就一直跟他跟到現在。
回頭來說跟陳敬這第八次碰面在墾丁的旅行。
跟陳敬一起去墾丁旅行的那三天,他跟我都跟彼此招了過去感情裡的秘密,以及,我們倆居然一起用了那三天,去了過去跟舊情人在南台灣曾約會過的每一個地方。
第一天晚上,我們倆開車找吃晚餐的地方,沒想到就從墾丁繞過屏東,在山路中,一場超大的雨讓所有的視線模糊,車速只維持在10公里左右,那場看不見前方只能依靠衛星導航帶領的大雨,讓我們倆不斷找話聊天分散對天氣、路況與體能的恐懼,沒想到卻自然而然的把這兩年所有在感情中的恐懼都互相招了。
我們很想參考對方的經驗,也想在彼此身上找答案。
在雨中的車上,他告訴我,他昨晚瞞著京都的小酒窩,跑去見了以前叫他搬走而且最後還為他自殺的那個女主管。
女主管現在很幸福,已經嫁給了一個工作很穩定的人。
我不好意思問他,昨晚他跟這個前女友聊什麼,也不好意思那麼快追問這場與舊情人再重逢的動機。可能,我已經來到了一種知道任何一段故事總會如此的結束的歷練,反而,那些一開始互相吸引的初戀感,是我現在認為最珍貴的東西,我正等著時機,想對那場相愛的初衷發問。
那團大雨的雲就這樣跟著我們車子一直開到東港的一家背包客民宿,雨就在停車那時一起停了下來。
民宿只剩一間擁有三張上下鋪床位的房間,平常會睡到六個背包客的房間,在那晚只有我們兩個入住。
今晚東港這個民宿的名字很有賣點,常是破億票房愛情故事中觀眾最期盼等到主角說出的倒數第二句台詞,這句台詞有兩個字常常讓人窒息:「留下」。
我們躺在「留下民宿」房間內各自的床上,我的喉嚨下意識發出一句話:
「那你們倆,是怎麼相愛的?」
「怎麼開始相愛的……我忘記了,但我記得當初我為什麼那麼確定想愛她。」
「為什麼?」
「因為那天我們倆躺在她的床上,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尷尬,床像現在這樣很小,雖然房間的燈全關了,可是外面的路燈很亮,可以看得到她身體背向我的線條,然後窗外突然下起大雨……」
「啊?下大雨!然後有漏水嗎?雨有飄進來嗎?」
「你很好笑耶你?一定要那麼戲劇化嗎?」
我想人生的每個關鍵,一定有個刻骨銘心的遭遇,如果說現在大雨飄進來,讓屋內的什麼東西淋濕了,兩人為了擦乾什麼而互相幫忙,一定可以訂情吧!
「不是啦!是她說,她最喜歡聽雨聲了!聽到雨聲就表示她自己現在是正在屋裡面,如果在下雨時,在屋子裡聽到雨聲,就表示現在有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
聽到「安全感」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看見他把身體轉向正面,聽說當人的身體很坦蕩蕩的躺著的時候,就是願意說實話也是最放鬆自在的時候。
「我那時候只感覺到很好笑!」
「為什麼好笑?」
「因為我的呼吸很急促,那個呼吸的頻率一直吹著她後面脖子上的頭髮,我覺得實在不能再吹她的頭髮,太搞笑了!而且那個頭髮會搔得我的鼻子很癢,唯一的作法就是抱住她。」
「你是因為怕自己很想笑然後從後面抱住她?」
「對!然後雨就跟著越下越大聲!」
「這雨也太戲劇化了吧!」我大笑著說。
「我就問她說:這就是安全感的聲音嗎?她就笑了!原來人在笑的時候背會像橋一樣彎,然後她就完全彎在我的懷裡!」
這就是他確定想愛她的那一刻,因為一起聽到安全感的聲音。即便那個女孩大他五歲,還是同部門的主管,他們就是在一起了!
這愛也算是有始有終,他們倆因為安全感而開始,也因為越來越沒有安全感而結束。
這些沒安全感的關鍵字有很多:
#老少配、#職場戀、#小鮮肉、#已讀不回、#網路交友軟體、#劈腿。
本來以為這三天的墾丁之旅跟陳敬交換了那些感情的秘密後,我自己在愛情的壓抑可以有了出口,但沒想到當他一回到京都,我就用了兩秒的念頭,決定展開一場京都的旅行。
可能我很想確定,安全感對現在的我來說,到底是什麼?
如果說在每一次上飛機之前,你會跟「那個人」說:我上飛機了!
我會覺得「那個人」應該就是現在讓你最有安全感,或是你願意把安全感給予的人。
但這一次出發,我卻一個都沒有。
更誠實的說,其實不是沒有,只是為什麼我就是不願意在What’s App跟「那個人」發出「我去京都旅行」這六個字。
#在金閣寺遇見那個人
有一種「陌生」特別的酸。
就是醒來的第一秒鐘,發現自己熟悉擺動身體的方式,已經摸不到你熟悉的東西,或這張床回應你身體的彈性已經完全不一樣。
我在京都的第一個早晨,因為鼻子感覺乾冷而醒來,接著身體在被窩裡的擺動,感受到那個陌生的酸。
你的身體讓你想到「那個人」。
既然現在所處的世界已經都不一樣了,我也不必再用「那個人」的代號遮掩這段感情,對吧!
那個人叫做瑛。
瑛有雙會笑的眼睛,那雙眼睛讓我想練習跟瑛擁有一種永遠相互映照的願望。
「你剛心裡想的那個願望千萬別跟別人說出來。」
「為什麼?」
「說出來就不會實現了!」
「不會啊!就是因為有講出來,才會把它當成目標去拚啊!」
瑛無辜的看著我,似乎更怕我的願望不能實現。
「越多人知道你的願望,就會越多人看你有沒有成,真正會祝福你的人也會為你祈福啊,而且就算最後沒成,一定離願望也不會多遠啊!」
「你聽我一次嘛!」
瑛這麼一說,換我無辜地看著瑛。
我已經坐在前往「金閣寺」的公車上,瑛以前跟我說的話又闖進我的耳朵,像車窗外灑進來的陽光一閃一閃的,很暖但好刺眼。
其實瑛並不是一個沒有願望跟夢的人,我第一次跟瑛回鄉,到瑛從小住的房間,那是一個整間都漆成深藍色的小閣樓,當我們倆一進房間之後,瑛就把燈關了!
「天啊!怎麼會這樣?太妙了!」
我在瑛黑暗的房間發出驚呼,因為房間裡從牆壁到天花板全是發亮的小星星,那是一顆顆用螢光色做成的星星貼紙,瑛把它們貼在房間的天花板與牆壁上,那使整個空間形成了一種很特別的透視,像穿透了牆到了無垠的宇宙星辰,外面的月光灑進來讓每個螢光貼紙閃閃發亮,我們倆在那個關燈的瞬間,身體像是失重一般立刻漂浮在星空中,我才想抱住瑛,但瑛淘氣地打開閣樓的窗戶。
閣樓的窗戶外面會看到一座媽祖廟,廟的後面有一片月光照耀的海洋。
「你有沒有發現,台灣所有媽祖廟的媽祖都是看海的,就只有我們家旁邊的這個媽祖廟不是。」
瑛說得果然沒錯,這間廟的屋頂居然還有一座巨大的媽祖神像,祂正背對著月光海洋看著這個靠海的小鎮,看著這開著窗的我跟瑛。
「那是因為我們這個小鎮的人不希望媽祖一直看著海,希望媽祖看著我們鎮上每一個人的『家』,保護每個人的家,因為『家才是最重要的』!家安全了,在海上的人才會放心,在外闖的人只要能夠對自己的家放心,就會安心地在外面闖,再怎麼累都不怕將來沒有一個安全的家可以回。很好玩對不對?」
我因為「家才是最重要的」這句話,開始跟瑛交往。但是每次回到瑛的房間,我都會把窗戶關上,好讓媽祖沒看到我跟瑛的甜蜜。
瑛從小就在這不看海卻看著家的媽祖廟旁長大,到台北工作之前,瑛是這個小鎮上最會剪頭髮與最會幫新娘化妝的人。瑛從開始剪頭髮到現在,已經洗過女人、男人、小孩、老人……至少上千人的頭,瑛不敢說了解每個來剪頭髮的人,但非常了解每個人頭髮的軟硬度,以及那來自頭頂上跟其個性有關的髮流。
「每個人的頭髮不會騙人,頭髮的軟硬度、髮流跟乾燥程度會看出那個人的個性與他現在的心情!」
「那看看我的頭,告訴我,我是什麼?」
我把頭放在瑛的懷裡,瑛的手指很仔細地爬上我的頭,雖然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卻是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區域。瑛的手指觸碰在頭皮上的力道像一種讓人安靜下來的魔力,順著瑛的手指,讓我知道自己頭髮生出來的源頭在哪裡,然後,順著髮根按下來,讓我知道我的頭髮它自己想向這個世界冒出的方向是哪裡。
「我的個性好嗎?」
「這是一種體會,不可以說出來!」
我好好奇瑛這種放在心裡面的體會。
這個世界上知道最多祕密,除了神明與神父,應該就是幫人剪頭髮的髮型設計師吧!
小鎮上的每個客人,都抱著想從此改變自己的心情來到瑛的面前,或是期待瑛可以給他們一個讓人更喜歡的新樣子。
每個人都會不自主地在改變髮型或是為什麼如此想一直維持這個髮型的想法中,跟瑛說出他們的祕密與願望,甚至問瑛的看法,但瑛都只是聽。
「只要一直聽下去,那個被剪頭髮的人,好像自己就會說出他要的答案!」
瑛只要在最後給這個答案支持,那個人就會得著力量。
瑛雖然知道所有人的祕密,可是那些祕密不見得每一個都光明正大,更有可能是正在越軌的約會或對某個人的討厭與忍耐。
就像我跟瑛也有祕密。
我是在跟瑛交往後,才知道我是這段感情的第三者。
原來,做一個感情的第三者並沒有那麼難,只要知道自己是個祕密,是個最終期待能永遠在一起的願望,就會被呵護。
而且照瑛的說法,只要不說出來,這個永遠在一起的願望,最後一定會實現。
公車再一站就要到金閣寺了,我怎麼會在往金閣寺的路上,想起我跟瑛的祕密?
金閣寺雖然是京都最知名的景點,卻並不是這班公車的總站,就像我跟瑛的愛情,是路途上最深刻、擁有記憶最多、想永遠被生命記住的一站,但不得不承認這終究只是個終站前,一個知名過站的停靠。
「車子開慢點,再給我五分鐘讓我想瑛吧!」
我心裡這麼想著。因為下一站是金閣寺,公車上載滿說中文、英語還有廣東話、韓國話的旅行者,他們都成雙成對地討論抵達金閣寺後要做什麼、買什麼及等等一定要拍到什麼,他們幾乎都跟我一樣,將是這一生中第一次看見這座充滿傳奇的金色宮殿。
誰都想為這一生中第一次的經驗有個難忘又美好的記憶,我完全可以理解這個浮躁與喜悅,因為這跟我與瑛的感情一模一樣,我從來沒想過將願望放在彼此手中不說出來細細體會,有這麼溫暖;還有,能被媽祖一直望著,最後一定會擁有一個被菩薩祝福的家,是如此地叫人著迷,雖然我現在是第三者……
可是,如果只剩五分鐘想瑛,我到底想記住瑛什麼?
笑容吧!
一種捉弄我的笑容,一種看到我原來是這麼笨,原來這麼愛著瑛的表情。
那一次,我們倆躺在那個都是星星的房間的那張單人床上,突然我的手機在半夜12:00響起一個簡訊的聲音,我不好意思地越過瑛的身體想看誰這麼晚還發這麼急促的簡訊,沒想到當我一看到畫面,就是身邊的瑛發給我的四個字:「生日快樂」,我看著瑛,瑛笑得好開心,接著硬把我的身體轉過去,緊緊地抱著我,然後我們睡覺。
那是那年生日第一個祝福,但我們卻在二十小時後分手。
「金閣寺到了!」
五分鐘比我想像的快,跟著一群人轟地一聲下車,那班公車像是清空一般開走。
眼看金閣寺就要出現在我面前,我想著我印象中的金閣寺,是來自大學時閱讀三島由紀夫的創作。
三島由紀夫本身就是一個傳奇,他對肉身永恆的執著、對愛欲的擁有、毀滅與偏執,總讓你想見這人一面。
當我一步步越來越靠近金閣寺時,我懷疑自己在三島由紀夫身上那份對於「永遠」的執著,是不是就是我對瑛的感情。
這個疑問一升起,就親眼見到金閣寺了。
我注意到我的呼吸,跟映照的那潭水面一樣,稍有動靜,就起漣旖。
我特別望去三島由紀夫曾描述到這隻屋頂上的金鳳凰:
「其他的鳥都飛翔於空間之中,唯獨這隻金鳳凰展開璀璨的翅膀,永遠飛翔於時間之中。」
「永遠」這兩個字,是我現在最想追尋的東西,還是我怕,以後就永遠是這樣子了?
我努力地想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金閣寺》的男主角,那個叫做溝口的男孩,是一個患有先天性口吃、長相極為醜陋的男孩,可是他對於美的追尋,從來沒停止過。
就像他愛上金閣寺的美,這個美讓他無所畏懼剃度出家,進入了金閣寺。
但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戰敗,金閣寺的溝口卻陷入深深的不安與悲哀。
那個悲哀來自於溝口當時內心的獨白:「這美麗的東西不久即成灰燼,那麼,真實的金閣寺便和我幻想中的金閣一模一樣了。」
一輩子追尋美的溝口,最後為了擺脫美的觀念和美帶給他一生的羈絆,決心縱火焚燒金閣寺,然後,一起死。
可是沒想到,溝口焚燬金閣後逃離現場,掏出口袋裡的小刀和安眠藥,扔到谷底。
他點燃一支香菸,邊抽邊想:「還是活下去吧!」
故事在那邊結束。
現實生活的金閣寺也是被廟宇中的僧侶所燒,但這世上卻鮮少人在乎重建金閣寺的人,他們重建的心理過程。
那份對金閣寺的愛變成了毀滅,因為毀滅才能讓愛在這個當下永遠的被記著。
我毀滅過瑛嗎?
我雖是瑛感情的第三者,但瑛居然同時是那個男的第三者。
當我知道後,完全無法理解瑛為何不能趕快放棄那段感情,而跟我成立家庭?
「三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而且他也曾為了我要跟對方解除十年有過的患難,但我不忍心!」
瑛的愛讓我分不清是無知還是消耗?
瑛答應我一定會跟那個男的分手,但那個男的完全不願意,多少次在夜裡發出對瑛求救的簡訊,我看身邊的瑛雖然已讀不回,但我內心的妒忌已經讓自己想找一萬個不愛瑛的理由離開。
可我看著窗戶外媽祖看著我倆的樣子,令我想嘗試讓自己能像神明一樣,看懂、看開、看未來,用愛包容,讓一個家能夠建立在我們身上。
生日那天,我因為瑛住所的管理員跟瑛的對話,發現到了一個祕密,就是瑛自己在台北所住的公寓,其實是那個男人名下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