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的自我開戰
7 成蟲
夜晚降臨,麗莎先帶梅姬去睡覺,然後開了一瓶酒,為我倆各倒一杯。酒杯遞給我後,她就在對面坐下,並將杯子與行事曆併排在面前。待會兒聊完她就要去睡覺,而我還要去遛狗,順便跟法蘭克進行一下我們每晚的閒聊,然後回到這兒試著再工作一個小時。
麗莎安靜地啜飲著酒。此刻的她需要有人推她一把,她也希望被推,因此我就推了她一把。
「你幹麼老是帶著行事曆?」
她彷彿得下定決心才能回答,先喝一大口酒,然後打開皮革封面的行事曆,翻到接近封底的一頁,擺在我面前。裡面是一張從雜誌剪下來、畫面顆粒相當粗糙的黑白照,加上了護貝,打了孔,被深藏在日曆和連絡人資訊頁面之間。那是二○○一年九一一事件當天的畫面,一個人體正從世貿中心往下掉。從髮型和衣服可分辨出是位女性,臉部則難以辨識,留下一些空間讓人想像她的長相。
我抬頭望向麗莎,發現那張照片讓她出了神。她將照片拿出來,用手指輕輕摩擦,然後開口說話,聲音很沉靜。
「那天是星期二,」她以顫抖的語調輕聲敘述,「她如往常般晨起梳洗,叫醒孩子,並催促丈夫起床準備。她還特別注意到那天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喜孜孜地跟家人分享這個發現,試著讓每天的例行工作變得比較輕鬆,讓這一天變得比較不一樣,但那只是個平凡的星期二。六點半過後,全家人都醒來了,早晨的例行工作開始,此刻她才有空回房梳妝打扮。她穿著襯裙站在鏡子前,心裡惦記著工作、眼前的一天、全家人的計畫、忙不完的雜事,想著臉上的皺紋、身上的贅肉、帳單、父母的健康,就跟往常任何一天的早晨沒兩樣。」
麗莎的眼中此時已泛起淚光,手指停留在照片底端。
「初次看見這張照片時,這個即將死亡的女人影像就深深吸引了我。它徹底占據我的心思,讓我像著魔似的。我想像這張照片的背景故事,想像這個女人的生活:住在紐約的史坦登島,每天搭渡輪上班——這些想法幾乎把我淹沒。我把照片——跟這張一模一樣的——貼在浴室的鏡子上,每天早上進行例行公事時,我就會想像,她也曾經跟我現在一樣,就這麼展開忙碌的一天,迎接另一個日子:刷牙、用牙線、煩惱瑣事,整天擔心個不停。」
她稍微停頓,輕啜著酒。我沉默不語。
「第一張照片被丹尼斯丟掉了。他不喜歡,說我這種行為很病態,他不想每天早上都看到它。反正我也不希望跟別人分享,所以又弄來這張小心保存,藏在唯有我看得到的地方。每天早上,我和她一同搭火車。我猜我在心裡跟她說話,她也是,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我內心開始浮現一種感覺:我目前過的這種生活實在錯得離譜。我極力抗拒這個念頭,想把它攆走,它卻偏偏跟著我,待在內心的小角落。無論我人在辦公室、開車、參加晚宴、採買食品雜貨、待在俱樂部,或是跟朋友聚會,它都如影隨形。然後是你的書。」她大笑,注視著我,「你的書點亮了陰暗的房間,一切都無所遁形,所有的東西都赤裸裸地攤在我眼前。這時的我已接近臨界點。雖說情況的發展跟你的書有些關連,但也醞釀了三年之久,她一直在跟我說話。」
「照片裡的女人跟你說話?」
我們沉默對坐了好一會兒。
「『我是個無名小卒,』她這麼對我說,『對我的老闆、我的同事而言都是如此;對我的父母與孩子來說,這就是我。無論在電話中,或是跟店員、工作人員打交道,我都是這樣的人。我為他人梳妝打扮,為討好他人而說話或做事,生命的每分每秒都耗在別人身上,從未保留任何東西給自己。我閱讀書籍與雜誌,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與眾不同;我把僅有的空閒時間花在逛街與上健身房,目的是要保持苗條與時髦的外表,總是努力向上流人士看齊。』」
麗莎輕聲說話,雙手握著照片。
「『我每天工作十小時,花兩個小時通勤;我煮飯、洗衣、購物、處理帳單,一天能睡四小時就算幸運。我告訴自己,這一切全是為了孩子,但我很清楚那是謊言。我們其實可以給孩子更好的東西,結果卻消滅了生命中其他的可能性,只因這是我們唯一懂得做的事。我們跟父母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成為誰——我墜樓時,腦袋閃過的就是這些念頭,連哀傷的情緒都沒有,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正邁向死亡的那個人是誰。如果我從未真正活過,那消失了又何妨?我只剩幾秒鐘的生命,但這生命從未真正屬於我。我只是努力模仿他人,從來沒有真正做我自己。如今,在這美麗的九月早晨,我的生命結束了,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成為誰。』」
我沉默不語。麗莎吸吸鼻子,先是對我微笑,然後大笑起來。
「後來她開始向我哭訴,希望自己在學生時代過得沒那麼拘謹,當年實在應該多體驗嗑藥的滋味,去參加『死之華』樂團的夏季巡演,或許到天體營待一個月也不錯。」她忸怩地笑笑,然後收起照片,「通常這時候我就會叫她離開了。」
***
她暫停一下,出去透氣。儘管她很痛苦,我卻為她感到高興。她內心那些逐漸凋零的東西,原本就該死亡。大多數人所謂的人生,其實只是被恐懼制約而延遲蛻變的過程,就像不敢破繭而出的蝴蝶。發展歷程的蝴蝶階段被稱為「成蟲」,也就是成年期。我們都應該發展為成蟲。若我們生活在充滿成蟲的社會,對於蛻變就會有充分的準備,待時機成熟,一切便水到渠成,因為集體力量會讓這個過程更容易。蛻變本身雖非易事,但也不是一場災難。可惜我們目前生活的社會並非如此,所以每當轉變發生——如果真的發生了——通常比較像災難,而不是一場成年禮。
儘管如此,我還是替她高興。假如去探視昏迷的病患,看見他寧靜安詳地沉睡,我們絕不會認為他最好終身維持這樣的狀態,只因為清醒的過程可能讓他備受煎熬。
麗莎再替自己倒杯酒,回到座位上。
「那張照片是我人生的轉捩點,」她說,「但誰曉得呢?這並非什麼了不起的事,只是像被針扎了一下,一個小小的顛簸,但我的世界就在此一瞬間完全改觀。你很清楚這是致命的,彷彿注射到神經系統的毒藥,完全沒有解藥,沒有希望可言。我想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其真正的意義與必然的走向,但仍頑抗了三年,企圖推開它,把它藏在生活、工作、家庭與家務瑣事裡,它卻一直隨時間增長,像癌細胞般不斷壯大。它到底是什麼?某種念頭?某種領悟?偶然窺見天機?我真的不知道,但它肯定是條不歸路。我明白所有的抗拒不過是緩兵之計,我也知道每天凝視那張照片會毀滅我的生活,但我身不由己。若不這樣做,我會有種背叛的感覺。那是一段痛苦的時光。我在自己家裡彷彿是個陌生人,像偽裝成人類的外星人。我內心有個祕密不斷滋長,日益壯大,而另一面的我,那個身為母親、妻子、律師與其他各種身分的我,卻變得越來越渺小。雖然我仍透過同樣的眼睛觀看這世界,但我其實是個冒牌貨、偽裝者,企圖攀附早已不屬於我的世界。打從讀你第一本書的第一章開始,我就明白契機已經來臨,無論我身上會發生什麼事,經過這三年痛苦的孕育,它很快就會誕生。那個在我體內不斷成長的東西終究會爆發出來,毀掉所有事物。」
「現在你人在這裡,坐著跟我聊天,」我微笑道,「難道不算一件幸運事嗎?」
「如果我過著以往那種正常的生活,如果我沒經歷這個該死的崩潰,我想我們就不會在此交談了。我的意思是,這並不是說我們……嗯,我說不清楚。算了。」
「如果你不是處在這種崩潰狀態,你想我們會談些什麼?」我問道,「你的退休計畫?百貨公司的鞋子大拍賣?還是反恐戰爭?」
「我想不會吧。算了啦。」
「所以你是在問我,若你沒經歷磨難,生命沒有陷入水深火熱,我們是否仍會有這場對話?答案是否定的,我們之間的談話永遠無法跨越鴻溝。正因為你經歷這樣的危機,因為你的死亡就在身旁,我們才能溝通。」
「我的死亡?」她安靜地問。
我輕輕地笑了。
「當然啊。」我說。「你以為照片裡的人是誰?你以為在火車和浴室裡不斷跟你對話的那個人是誰?你以為是誰一直在甩你耳光,想讓你從昏迷狀態清醒過來?」
***
我們拿著酒杯去坐在泳池畔的懶人椅,望著下方湖面上的月光與遠處的山色。由於她開始想要多了解她談話的對象,所以氣氛比較輕鬆了一些。
「我剛在我爸的圖書館裡讀了一本新時代的書,裡頭說目前世上大概有幾百萬開悟的人。」
「你也這麼認為嗎?」
她想了一下。
「我不認為,它談的不是你說的那種開悟,只有你說的才有道理。我猜那本書在講其他東西。」
「我也這麼認為。如果歷史上出現的開悟者超過千人,或者古代開悟的人數比現在還多,那我會感到很驚訝。我知道外面有些人自稱已經開悟或覺醒,但如果你堅持的是『了悟真相』,那麼其他狀態很難魚目混珠。」
「其他的狀態是什麼?」
「我不知道,這不是我的專長領域。幻相女神瑪雅的大宅裡有許多房間,它們全是層層疊疊的夢中夢,所以,誰在乎呢?就我看來,它們通常不外乎是關於快樂、善良、慈悲、美善,一些心靈廢話之類的。這聽起來像那本書談論的東西嗎?」
「心靈廢話?」
「當然啊。我們用各種方式打扮自己的恐懼,如此才能開心地在牢裡生活,不想掙脫。」
「你不追求快樂?」
「我不追求任何事物。」
「你追求真相。」
「不見得。沒有人追求真相。我以前追求的是不要活在謊言中,但現在已經結束。如今我追求寫作,但那項工作也即將結束。不久,我就會追求這樣的狀態:坐在門前的搖椅上,與狗兒為伴,靜觀這世界從我眼前流逝。」
我們默默對坐幾分鐘。
「起初我們搬到旅館住,這樣梅姬可以去上學,我也能繼續工作。但這是換湯不換藥,我感覺得出來,因為還是跟以往的生活靠太近,我終究會被捲回去。我很清楚一旦走回頭路就毀了,我跟孩子都會迷失。當時我真的好害怕。」
她目光投向別處。
「現在,你來到這裡了。」我說話是因為似乎輪到我開口了。泳池有某種奇怪的裝置,能在夜間變換池水顏色,但我找到開關,把它關掉,池面恢復一片湛藍。
「我還是得找個地方,」她語氣有些激動,依然凝望著夜色,「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躲到什麼公社或修道院裡,所以我又回來投靠我老爸。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我說,「其實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就算你自己還不是。」
「我已經很累了,」她說,「別打啞謎好嗎?」
「你是可以一走了之,去加入公社或修道院之類的,」我說,「但你沒有選擇這麼做。這是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的路,以逃避你目前面臨的這種危機。於是,他們像雜耍演員那樣扭曲自己,免得像你一樣被摧折。他們平行或逆向跳躍到新的體系與意識型態裡,讓自己忙於新的事物。他們自以為已突破現狀,實際上只是從一個牢房挖地道到另一個牢房而已。在幻相女神的大監獄裡,小牢房可多著呢。」
「那我當時可以選擇去哪兒呢?」
「有許多方案是專為遭遇此類危機的人而準備的,這是幻相女神瑪雅為往下跳的絕望者張開的安全網。你可能會自稱是重生的基督徒——這年頭,人們只要在生活中碰到一點小奇蹟,例如拿鐵咖啡的奶泡正合適,或是高爾夫球的技術進步了,就覺得自己沉浸在上帝的慈悲裡。你可以維持舊有的生活模式,做個好基督徒,這是當今的主流。或者,你可以找個心理醫生,終身接受諮商與吃藥。反正這年頭,大家從出生到死亡都可以依賴藥物。」
她皺著眉頭看我。
「或者,你可以到書店的新時代或勵志類書籍專區,找尋各種治療模式或思想體系,平靜度過悠悠歲月。你可以皈依佛教終老一生——佛教有這種作用。或者,你可以飛往印度或日本,參加自我沉溺的靈修團體,探索內在之類的。若你想選擇逃避答案,那麼能讓你躲藏的地方非常多。我想,對你來說最安穩的選擇,應該是心理醫生或耶穌吧。」
「這些都是我可能做的事。我絕對了解這誘惑有多大,然後事情的發展很可能就到此為止了,我想。」
「瑪雅可以偽裝成人們喜歡的面貌出現。」
「我以為這是撒旦才具備的能力。」
「你真的這麼想嗎?」
「我還以為大家都想找到答案呢。」她咕噥著。
「答案其實近在眼前,要不找到才困難。這才是人們正在做的,而這也是宗教與靈修活動的目的:讓我們對最明顯的答案視而不見。」
「你的意思是,讓我們繼續沉睡,一直留在夢境中?」
「人類對『沉睡』這件事深深上癮,這東西比食物、性或求生存更讓人著迷。幻覺啊!要如何才能打破這樣的習性?」
「怎麼做?」
「就是你採取的方式:爆炸性的、混亂的、自我毀滅的做法。」
「好極了。」
「事實上,你目前採取的就是最佳方式:找一個要求不太高的安全所在,讓你稍微喘口氣,然後客觀地檢視並重新整頓自己的人生。這是最好的方法。表面上看來,你好像躲回爸爸的懷抱;實際上,你是直接衝撞危機,而不是逃避。況且,你還帶著個孩子。或許你尚未察覺到,你面臨的是一場戰爭,但你並沒有退縮。我知道你的感覺不是如此,但你實在該為自己到目前為止的表現感到驕傲——我這話是指以人類的層次而言。你是個勇敢的士兵。」
「謝謝你,」她說,「大概是吧。」
***
天堂、救贖、慈悲、正念、自我覺察、內在寧靜、世界和平、善良待人,這些都是安全而不會引發爭議的靈性目標。它們的門檻低、衝擊小、方式友善,容易印成口袋書,但這些字眼並沒有什麼實質意義,所以沒有人會在成敗之間痛苦掙扎,也不會為此獻身狂熱的行動——沒有人會藉慈悲之名去炸公車,所以這些目標不會被冠上惡名。我們可以很安全地任選其中一種:加入某個成長團體、進行靈修練習、購買書籍、登記為郵寄名單中的一員、跟志同道合的人來往、購買行頭。這些事物不會跟目前的生活牴觸,能輕易融入我們繁忙的生活。我們只須早晚靜坐一段時間,週日早上偶爾上教堂,捐款資助飢童,讀點書,並且和他人討論等,靈魂的騷動不安就可以平息了。沒有人會受傷或做出任何瘋狂的事,當然也不會有人脫離那個大蜂巢,自己踽踽獨行。或許,偶爾會有幾個過分狂熱的年輕人毅然出家,但幾年後又會還俗,毫髮無傷。日後他們可能會把自己的經驗寫成書,這樣出家那段時間才不算浪費掉。
***
「你知道,」麗莎繼續說,「我讀過你的書,明白你全部的用意,我很抱歉自己的情緒如此混亂,但是——」
「真的嗎?」
「真的什麼?」
「你真的因為自己情緒混亂感到抱歉?」
她大聲吐了口氣。
「我不知道。沒有,我想是沒有。」
「我也沒有。我不在乎這個。你可以處在任何情緒狀態中,不需要壓抑自己的情緒,你已經有一堆事要操心了。你恰好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幹麼粉飾太平?」
「進退兩難?」她大笑,「這字眼倒是很傳神。」
「你的人生在前方,不是你背後。現在你全靠自己了。」
「我還有你啊。」她遲疑地說。
「你只擁有你自己,你所需要的也僅止於此。」
她縮回懶人椅裡,神情萎靡不振。我開口安慰。
「你是個聰明人,這場個人的天啟把你撞得不省人事。花些時間好好把自己的心和頭腦清空,你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向與平衡。事情就是如此,每個人都一樣,呼吸、散步、睡覺。別給自己太大壓力,這需要一定的時間,但也不能拖太久。你可以利用書寫釐清思緒。現階段的你該表現出戰士氣魄,勇敢碾碎陳舊而堅硬的層層謊言。」
「你說得倒輕鬆。」她以挖苦的語氣回道。
「一切都會安然無恙,結果會比你想像得好。但首先,你有工作要做,很困難的工作。可能會花費一些時間,但你終究會熬過去。將來的你會難以言喻地感激目前正在經歷這一切的你。」
「這部分不可能跳過去嗎?」
「當然可能,我們剛才談的就是這個啊。這世上有各式各樣的人與組織樂於幫忙,你可以埋首於其他事物,退出這整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夠為了我將來的感激,而熬過這一切。」
「那就為你的孩子著想吧,這股力量一直支撐你走到現在。聽起來你並不希望看見他們陷入你剛逃離的困境。成為他們的榜樣吧,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
「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應該沒有。」
「我想也是。」她說道,然後把空酒瓶像陣亡士兵般平放在桌上,起身走回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