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插句
〈譯序〉
用不一樣的眼光看生命
《命運的插句》是法國作家史密特在台灣出版的第五部作品。
這一次,史密特繼續書寫一貫鍾愛的主題,利用死亡探討生命的本質,透過人性的惡辯證善的可能性,並提出一個以前不曾討論得那麼直截了當的問題:我們是否對自己的命運有那麼一點影響力?
或許史密特認為是有可能的,他說:「我們二十歲時是教育的產物,四十歲時,可以是自己抉擇的結果……」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史密特這一次的主人公年紀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大人,不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
另外,和以往不同的是,全書分成四個短篇:四個故事,四個世界,卻像四個樂章串連成一首完整的音樂,它們有一貫的主題,重覆出現的「人物」(聖麗塔,絕望的主保聖人,令人聯想起觀世音菩薩),雖然主人公不再是天真的小孩,但史密特依然面不改色的輕鬆面對最悲慘的情境,並不時從容自在的加以揶揄。
劇場出身的史密特喜歡在他的故事運用戲劇張力,而他本人也樂得以「說書人」自居。我們可以如何說明這麼一部作品呢?
最明智的做法恐怕是在這裡打住,史密特也說得很明白,他的用字遣句經常不明確,因為他喜歡暗示,喜歡留下空間,倘若沒有讀者發揮想像力來填補,他的作品並沒有完成。
而且我們無論怎麼解釋恐怕都有失妥當,因為這一次史密特大方公開他寫作此書期間的日記,他從中透露許多真心話,讀者得以一窺作家的心路歷程,也可對照自己的心得,獲得別有一番情趣的閱讀經驗。
所以我們希望給讀者最忠肯的建議:略過這篇序文,放鬆心情翻開第一個短篇故事。或許你會發現故事有點離奇,有點為難,有點黑色,逐漸的,你也會發現,這故事的背後其實要討論挺嚴肅的東西,甚至滿抽象的、有點哲學性的、有點宗教性……簡單說來,就是那些沒有標準答案的事情。不過或許也可以暫且把這些問題擱一邊,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讀下去。
此書原本的書名借用第三個故事的篇名:〈回憶天使協奏曲〉。〈回憶天使協奏曲〉是一九三五年奧地利作曲家阿爾班‧貝爾格(Alban Berg)所完全的小提琴協奏曲,他寫這首曲子期間,遭逢一對好友夫婦的愛女遽逝,這對好友夫婦其實來頭不小;大指揮家馬勒的妻子阿瑪(Alma)在馬勒去世後再嫁當時赫赫有名的建築師格羅佩斯(Walter Gropius),所以這首〈回憶天使協奏曲〉所紀念的天使正是他們(十八歲)的女兒瑪儂。我們更不訝異冠在這個書名之下的四個故事都圍繞著死亡打轉,這也是以輕鬆詼諧的筆觸著稱的史密特特別「鍾愛」的情境,他曾在《最後十二天的生命之旅》描寫十歲的罹癌小男孩人生最後十二天的領悟,《被收藏的孩子》則寫德國納粹黨在歐洲各地張牙舞爪時,一位猶太小男孩受到天主教神父的保護而逃過一劫的故事。
其中,我對《被收藏的孩子》裡的一段內容印象特別深刻:天主教神父在思索基督教和猶太教的不同,認為猶太教堅持尊重的教義,而基督教著重愛,他自問尊重或許比愛更基本也更容易做到,開始質疑自己所信奉的宗教的價值。而這一次這本看似處處充滿基督教印記的故事(聖麗塔、亞伯特和該隱等),本質上卻處處充滿東方宗教的精神,我想,這或是史密特最吸引我的地方之一,他不能被放在某個框架之內看待,當你以為他像哲學家探討人的存在時,他卻搖身一變為宗教家;當你以為他以基督教的觀點切入時,卻神不知鬼不覺的融入東方或其他宗教的精神。說到這個東方精神,我不禁聯想到他曾說他最喜歡的一件事,是看著水流動。
「我在布魯塞爾寓所的花園裡有一個噴水池,我很喜歡它發出類似把紙揉成一團的窸窣聲響,我也喜歡它的多變,彷彿無常的佛陀。」這種多變、無常,當他描寫上帝為何不接受該隱的蔬果而接受亞伯的牛羊,即明白指出「人生就是這樣,充滿不公,出乎意料,變化無常,但必須接受它」。史密特直指貝爾格藉〈回憶天使協奏曲〉抒發一個信念:「萬事萬物都有存在的理由;連悲劇也是。」但是這個信念其實也是史密特在撒哈拉沙漠與死神搏鬥的體悟。人生不也經常得面對這種無常不公,甚至悲劇的局面?
史密特在寫這本書時特別強調「他不把話說死」。他在《被收藏的孩子》時藉神父之口斷然說:「上帝創造出自由的人,因此我們因自己的優點而歡笑,或因自己的缺點而受苦,我們得為我們的行為負責,我們可以讓自己變得更好。」不過隨著時間他的語氣似乎變得不那麼「斷然」,從他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雖然他自詡為「人不會變,但可以改的修正派」,但他多所考量,是以他創造四種故事探討這個主題,似乎想列出四種不同的模式。史密特是法國知名的暢銷作家,作品被翻譯了四十多種語言,號稱目前世界上流傳最廣的法文作家,不過身為譯者的我寧願傳播他的可讀性勝於他的暢銷性。此外,這本書也得到二○一○鞏固爾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這會兒他又因為是暢銷作家而招惹某些文評,理由是他的書一刷動輒數萬本起跳,還需要如此錦上添花嗎?
我覺得有意思的是,一位所謂的暢銷作家仍然執迷不悟的運用豐富的想像力,創作故事探索生命中神秘難解的事情,他也隨著時間在變動的,往後退卻,似乎更謙虛、包容。像是他在這本書提出的建議:
用不一樣的眼光去看待人生。命運就像宗教經典,因閱讀而產生不同的意義。
我們可以重新解讀過去來修正錯誤、化解誤會並重建關係,這個觀點似乎有點神秘,但也比「上帝創造出自由的人……我們得為我們的行為負責」更為包容,不是嗎?
【內容連載】
回憶天使協奏曲
側耳傾聽阿塞爾拉小提琴時,克利斯才體認到自己的琴藝並不如他。
〈回憶天使協奏曲〉的琴音在樹林間冉冉升至蔚藍的天空,與盛夏的暑氣、小鳥的啁啾,以及輕淡的雲彩連成一氣。阿塞爾不是演奏而是親歷其境,他創造旋律,全權控制情緒的變化、節奏的驟急或緩慢,並引領樂團追隨他。音樂經他的手指搓揉便能表達思想,他的小提琴變成一個聲音,時而慵懶,時而遲疑,時而重複,時而緊繃。
克利斯雖深受阿塞爾的演出所吸引,卻極力抵擋誘惑,因為他嗅出一絲危險:如果他愛上阿塞爾,他將憎恨自己。
一般的音樂家給人的印象只是從群眾裡走出來,離開座位走到舞台上;組成這個樂團的大部分學生便是,他們想搞怪,但稚氣未脫,臉上架著廉價眼鏡,身上穿著隨便搭配的衣服,然而阿塞爾似乎來自外星球,洋溢智慧、品味與高尚精神。他不高不矮,身材苗條,上半身黝黑而飽滿,臉蛋呈倒三角形,很像貓,眼睛大而對稱,能蠱惑人心,深褐色的頭髮輕盈捲曲,無憂無慮,讓他看起來青春四射。同樣和諧、規律的五官放在別的男孩臉上只會因為空洞而顯得憂鬱甚至無趣,不過他的臉卻發出勾魂攝魄的魅力。阿塞爾為人正直、慷慨、開朗又嚴謹,擁有偶像特有的自信和容光煥發,熟稔雄渾壯美的事物,經常跟天才往來。他對著小提琴沉思,彷彿受到啟迪,態度莊嚴。他強調音樂醫療的功能,可以喚醒聽眾的性靈,讓本性變美好。他的手勢柔和,額頭光滑,成功的將哲學思想化為一首旋律。
克利斯憤恨的盯著自己的兩隻腳,他不曾把鋼琴彈得如此曼妙。他該放棄嗎?十九歲的他已經獲獎無數,得到各大獎杯、獎狀,他好像比賽機器,擅於演奏高難度的名家作品,如李斯特或拉赫曼尼諾夫。不過面對阿塞爾這個奇才,他體悟到,如果他能贏得勝利,那全是憤怒與努力的結果。克利斯只會苦學而來的東西,而阿塞爾卻能貫通苦學不來的東西,站在獨奏台上,演奏得一板一眼並不夠,必須演奏得貨真價實才行。阿塞爾輕輕鬆鬆就演奏的貨真價實,但克利斯卻得仰賴學習、思索與模仿才到得了。
雖然太陽為泰國這個小島帶來三十五度的高溫,克利斯依然渾身打哆嗦,顯得很不耐──但願阿塞爾停止如此美妙的演奏,但願他們兩人可以再度展開決鬥。
這個「冬季音樂與運動」研習營讓音樂學院的學生、程度好的音樂愛好人士或有志成為專業音樂家的人齊聚一堂,使他們能將休閒娛樂、運動和琢磨音樂技巧相結合,除了每天和各自的指導老師相處兩小時外,研習生不是聚在一塊練習就是做體能競賽。經過風帆、潛水、自行車、跑步等比賽後,研習營將以尋寶遊戲做為壓軸,每位研習生將盡力贏得首獎,爭取七天參訪世上最傑出的柏林樂團的機會。
阿塞爾開始演奏第二樂章,克利斯覺得這個段落有點突兀,是整首曲子的敗筆,他心中暗自竊喜阿塞爾將栽跟頭,把原本營造的魅力完全摧滅,聽眾將感到枯燥乏味,不過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阿塞爾拉出的每個音符都表現出義憤、叛逆,忿怒的層次變化,讓這個段落有了形式與內容。若說阿爾班‧貝爾格的第一樂章令人聯想起「天使」(死去的孩子),其第二樂章則著墨於父母的哀慟。
「不可思議!他比我最敬佩的大師拉得更好。」
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怎能超越頂級大師如費拉斯、葛羅米歐、曼紐因、帕爾曼與史坦?
這首雄渾壯美的協奏曲就在巴哈讚美歌的琴弓尖音中戛然而止,它在最後一瞬間揭露宇宙萬物都有存在的理由;連悲劇也是,這位現代作曲家驚人的信念,卻被阿塞爾表達得既自然又感人。
全場聽眾響起絡繹不絕的掌聲,樂團團員也熱情敲打樂譜架,這個澳洲男孩滿心以為藏在阿爾班‧貝爾格背後默默服務,而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他認為自己只是一個詮釋者,實在不值得喝采,於是他笨手笨腳的答謝聽眾,不過他矬矬的模樣卻讓他顯得更高貴。
克利斯不得不跟著起立歡呼的聽眾站起來,他咬著嘴唇觀望四周,這個小提琴樂手成功的讓一群嬉水客、海灘客和當地原住民等無知聽眾,被一首十二音列的作品深深感動○1(注釋:十二音列為二十世紀古典音樂家荀白克所創,貝爾格是最重要的追隨者之一。)。當全場第三度為阿塞爾喝采,克利斯再也無法忍受,不聲不響的穿越興奮的人潮,離開四周圍繞棕櫚樹的臨時露天音樂會,朝著自己的帳蓬走去。
途中他遇見來自紐約的保羅‧布朗,也是這場國際研習營的主辦人。
「小科爾托○2(注釋:Cortot,一八七七年~一九六二年,法國鋼琴家、指揮家。)喜歡這場音樂會嗎?」
保羅‧布朗叫克利斯「小科爾托」,因為克利斯是法國人又會彈鋼琴,對美國學院教授來說,科爾托代表法國最偉大的鋼琴家。
「阿塞爾讓我重新認識一首我本來不太喜歡的音樂。」
「你似乎有點不服氣,好像被迫繳械投降,聽你這番話,我會以為你既不欣賞貝爾格,也不覺得阿塞爾有什麼了不起。」
「覺得別人了不起並不是我的專長,我喜歡的是挑戰、競賽和勝利。」
「我知道,阿塞爾和你,你們兩人恰成對比,一個嘻嘻哈哈,一個流血流汗;你喜歡逞強鬥勇,他老兄則與世無爭;你把人生看成一連串的挑戰,他走在人生道路上的時候,壓根兒都沒想過會遭遇危險。」
保羅‧布朗定定看著克利斯,一個十九歲的小毛頭,眼神無光,毛髮茂密,恃寵而驕,有一副結實但缺乏磨鍊的身體,臉上架著圓框眼鏡,下巴留著一撮用剪刀剪成的山羊鬍,他應該很希望被別人當成成熟的大人。
「誰對?」克利斯問。
「恐怕是你。」
「啊……」
「我的小科爾托,怎麼說我都是百分之百的美國人,我覺得純真和信任雖然美好,但是不適生存。如果開創事業需要天賦異稟,成就偉業則必須仰賴決心、野心和憤怒,而你,你的確充分具備這些條件。」
「啊!照你的看法,我演奏得比阿塞爾好?」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沒人演奏得比阿塞爾更好,不過,我預料你會做出更偉大的事業。」
他語帶保留的說出這些話,甚至略帶斥責,不過克利斯決定只聽讚美的部分。保羅‧布朗拍一下額頭,笑笑的說:
「該隱和亞伯○3(注釋: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該隱種田,其弟亞伯牧羊。因上帝只接受亞伯的貢物,卻拒絕該隱的,該隱妒恨之極而殺死亞伯,卻也遭到上帝驅逐,不得不四處流浪。)!如果我得替你們兩人另取名字,我會這麼叫,個性南轅北轍的兩兄弟,該隱嚴厲,亞伯溫和。」
因為想到這個比喻而自鳴得意的美國人注視著克利斯,他的嘴巴鼓的圓圓的,期待後者接腔,不過克利斯只是聳聳肩,說了一句話便走開:
「叫我小科爾托就好,但我希望這個『小』字只和我的年紀有關……」
最後一個週日清晨,克利斯頭髮橫七豎八的走下床,他焦躁得無法多睡,因為等不及戰鬥而渾身發癢,必須馬上行動。
前一晚,他很擔心不能參加壓軸的尋寶遊戲,因為他的父母告訴他,下週二他將在巴黎的節目製作人面前試演。最明智的做法是一接獲這個消息就馬上出發,因為他得先搭船到海邊,再花四個鐘頭的車程到達曼谷,然後坐十二個鐘頭的飛機飛越半個地球。回到法國後他也沒時間調整時差,不過克利斯不願接受這個安排,於是重新研究舟車班次,好不容易找出勉強可行的新行程,他才可以按照原定計畫參賽,但務須搭上週日晚上的接駁船。
為何給自己這麼多壓力?得不得獎其實無所謂,參訪樂團一週,即便是鼎鼎大名的柏林樂團,也不能帶來多少演奏機會,不,他圖的是鬥爭,跟阿塞爾對決,戰勝那個澳洲渾小子,克利斯不能沒證明自己技高一籌就走人,他非得把阿塞爾打得落花流水不可。
吃早餐時,他一腳跨過長椅,在小提琴手的對面坐下,小提琴手抬起頭。
「早安,克利斯!」阿塞爾熱情的打招呼,很高興看到他。
阿塞爾微微一笑,眼皮跟著牽動而露出似有若無的溫柔,簡直比女人更嫵媚,不僅能讓女人神魂顛倒,男人也情迷意亂。同時,他總是睜著碧藍色的眼珠子,緊緊盯著人看,似乎能夠看穿人。
「早安,阿塞爾,準備好了嗎?」
「有什麼事嗎?哦,對了,尋寶遊戲……」
當他哈哈大笑的時候,總愛把頭往後仰,因此露出整條脖子,彷彿希望旁人親他一下。
克利斯無法想像阿塞爾根本不把這個尋寶遊戲放在心上。「他分明在取笑我!他看起來很灑脫,其實他一覺醒來腦袋裡只想著這回事。」
「我還不確定要不要參加,」阿塞爾說,「今天下午我很想躺在沙灘上讀點東西,我有幾份樂譜和看到一半的書。」
「你不能那麼不合群!」克利斯氣沖沖的說。「雖然大家很欣賞你的獨奏,不過你自個兒溜到海灘唱獨角戲可能會引來怨言。」
阿塞爾紅著臉。
「你說得對,原諒我,我會參加。謝謝你提醒我,我有時很自私,只想到自己卻不顧團隊的事。」
克利斯心裡嘀咕:「當然要想到自己啊,我一定要給你顏色瞧瞧!」
***
九點整比賽開始,所有的參賽者領到一輛自行車、一張小島地圖,以及第一條線索。出發的鳴槍響起後,他們開始過關斬將,每一關都會提供找到下一個關的線索,如此下去便能循線找到最後一個藏寶地。第一位打開海盜珠寶箱的人可拿到第一名硬幣,第二位抵達者拿到第二名硬幣,以此類推。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保羅‧布朗大吼,滿臉通紅,脖子青筋暴起。
鳴槍響徹雲霄。
才剛起跑,克利斯便使出最後衝刺的幹勁,他一面思索一面踩腳踏板,並不時用手肘推開旁人。
過了三關,他一路領先,猜謎語、找方位,對他來說都是小兒科,不過他不許自己稍有鬆懈,掉以輕心。
令他失望的是,緊追在後的是德洲佬鮑伯和韓國人金,他不禁怒吼:「我要贏的不是這兩個吹大號和玩打擊樂的傢伙。」樂手們常有階級觀念,克利斯也不例外,站在金字塔尖端的是偉大的獨奏家:鋼琴家、小提琴家、大提琴家;位於第二層的是長笛家、中提琴家、豎琴家,以及單簧管家;而墊底的都是些陪襯的小角色,只會吹彈大號和打擊樂器這類窮人樂器!
「為什麼阿塞爾那麼慢?」
克利斯試著將心比心,猜想阿塞爾故意放慢腳步,不想使出渾身解數以免與克利斯正面相爭;阿塞爾以自暴自棄做反競爭,他可以因此給自己找到下台階,聲稱如果認真比賽,必能打敗克利斯。
「王八!作弊的小人!」克利斯低聲嘟噥,他正騎在崎嶇顛簸的海岸線上。
第十關,克利斯回過頭,發現阿塞爾已經追上德洲鮑伯和韓國金。
「哇,他來真的了!」
競爭的品質和勝利的價值建築在對手的品質上,看到阿塞爾朝著自己逼近,克利斯瞬間燃起更旺盛的鬥志。
日正當中,他卯足全力,無論是心理的或身體的,以完成最後幾關。難度越來越高的謎語逐漸拖延金和鮑伯的步伐,其他隊員也遙遙落後,不久後只剩下那個澳洲小伙子和他兩個人,這場賽事終於如克利斯所願,演變成他們兩人的決鬥。
「二重奏和決鬥……那個室內樂老教授派斯特拉認為我搞不清楚二重奏和對決,『二重奏是聯袂演奏,克利斯先生,決鬥是一對一單挑。』這個三流的樂匠只會嘮叨,他不能在聽眾面前表演卻只能蹲在教授的位子上發霉,並不令人意外,因為他永遠也搞不懂,從古到今一切都是決鬥!」
另外,上週三保羅‧布朗央求阿塞爾拉小提琴,克利斯彈鋼琴,一起演奏〈法蘭克小提琴奏鳴曲〉,演奏數小節後,克利斯發覺阿塞爾將這首曲子詮釋得從容不迫又清新異常,彷彿阿塞爾當天早上才譜好曲。於是他決定把聽眾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他開始賣弄琴藝,讓每個音符的輕重差別更細微,誇大反差效果,該明快時太明快,該溫柔時太溫柔,該夢幻時太夢幻,該奔騰時太奔騰,最後變得沉重造作,過度詮釋。兩相比較下,阿塞爾的演奏顯得羞澀乏味。克利斯的詭計得逞,的確贏得眾人的讚賞,唯獨保羅‧布朗滿臉狐疑,不滿意的噘著嘴,告訴克利斯他並不喜歡。
來到第二十關!克利斯根據得到的線索推測寶藏應該藏在海裡,在珊瑚礁底下,為期一個月的訓練即將開花結果。
他領先阿塞爾四分鐘的車距,當他騎到海邊後,趕緊把自行車藏在灌木叢裡,然後朝著地圖顯示的海灣跑去。
到了海灣,他看見一個亭子,裡面放著印了「冬季音樂與運動研習營」字樣的潛水裝備。
「太棒了,我沒搞砸。」
每十秒他便鬼鬼祟祟的回頭,確信自己依然保持領先,接著穿好緊身衣,背上氧氣筒,套上蛙鞋,戴好面罩。
阿塞爾出現了,克利斯像被蜜蜂螫到屁股般噗通跳進水裡,他一心保持領先,奮力朝著珊瑚礁游去。
「依我估算,應該在東邊。」
他在海面上載浮載沉的前進,游了近百餘公尺後,他回頭看阿塞爾還離多遠,不過這個傢伙卻朝著反方向游去。
「西邊?他幹嘛去西邊?」
若是別人,他肯定不管他,但是阿塞爾判斷力過人,他沸滾的腦袋瞬間迸出一絲疑慮。
他一面用力擺動大腿,一面思索,重新拼湊每個線索,他猛然停止:
「他是對的!」
他氣沖沖的掉頭,延展四肢,並加大動作,試圖加快速度。四周的魚群都嚇得到處逃竄,他自忖有希望趕過阿塞爾,因為阿塞爾貼著岩石前進,而他卻破浪衝刺。
離珊瑚礁不遠時,他瞥見一種形狀有點突兀的東西躺在碧綠的水底下,是箱子嗎?他冒著窒息或扭傷的危險迅速挺進。
在他的右側,阿塞爾原本繞著珊瑚礁前進,卻突然鑽進有稜有角的礁岩裡,難道他撞見兇惡的動物,得趕緊躲起來?還是體力不支?他難道不知道自己靠著搖擺不定的石頭?這時落下一塊礁岩,緊接著崩塌第二塊,阿塞爾的身影瞬間消失在裂石堆裡。
克利斯遲疑了一下,怎麼辦?趕過去救他?他為了考取潛水員執照所參加的課程都是這麼教他,不過,他很想確定左邊十公尺底下的褐色小點是不是珠寶箱。
他終究服從潛水員的守則,朝著混濁不清的水域游去,他看見阿塞爾拚命掙扎,兩腳卡在倒塌的石縫裡,阿塞爾一見克利斯便發出求救的信號。
「安啦,安啦,我會救你啦,」克利斯比手畫腳的告訴阿塞爾,「不過等我拿到我的第一名硬幣再說。」
阿塞爾拚命抗議,奮力轉動眼珠子,不斷呼救。
「不能都聽你的,我的老兄,別演戲啦!」克利斯拐到左邊往下潛時心裡嘀咕著。「我很清楚你想耍什麼花招:我把你救出來後,你會把我推到一邊,搶走我原本到手的第一名硬幣。但其實你這麼做是對的,我不會怪你,因為我如果是你,我也會這麼做,不過現在我可以選擇,我決定先搞定自己的事再說,我馬上回來,第二名。」
克利斯離得越來越遠,阿塞爾則拚命揮舞兩隻手臂,五官皺成一團,冒著溺死的危險張口大叫。
「唉呀,他好歹是個正常人,」克利斯看了對手一眼,喜孜孜的想道:「他知道自己輸了就歇斯底里起來。」
克利斯花了一些力氣,慢慢的打開沉重的箱蓋,裡面有許多黃銅硬幣,他找出印著第一名字樣的硬幣,放進潛水衣口袋裡後,便快快樂樂的朝著阿塞爾游去。
距離阿塞爾還有幾公尺的時候,他留意到一件不尋常的事:阿塞爾身上冒出許多氣泡,氣泡不是從面罩而是從背上冒出的,他的身體也不再掙扎,怎麼回事?
他的背脊一涼,氧氣筒的管子會不會被崩塌的岩石壓斷?克利斯慌了,兩腿踢得更用力,更急速。太晚了,阿塞爾雙眼緊閉,嘴巴大開,沒有生命的跡象,全身靜止不動。岩石卡著他的腳,把他扣留在海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