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心嗎?麗春
〈破鞋〉
「七叔走多久了?」
「十幾年了吧,最少都有十年了,媽的,現在算日子都得用十年一輪來算了,想起來是不是很恐怖。」
遠天的積雨雲在這個季節就如常的在下午的這個時候堆攏聚在一起。
小時候放學的路上,孩子們常指著那些慢慢捲動的雲朵編起了故事,無非就是黑白電視裡的那些時髦的卡通角色,米老鼠應該是最紅的了。很多時候雲朵堆積起來的模樣或多是些小動物,雞、鴨、小狗的,能有米老鼠已經是小朋友單純的小腦袋裡,很前衛又高明的聯想了。他望著遠天雲朵聚在一起了。
「米老鼠……」他自顧自的說著,他表弟也看著他望去的遠天,卻一下子不曉得他這兄弟在發什麼神經。
「沙小啦?什麼米老鼠在哪裡啊?」表弟沒好氣的笑罵著。
「……」
他只自顧自的還笑著,像是藏住了一個重大的秘密一樣。是啊,有些絕美的秘密是不好說出口的,他表弟識趣的轉身把他一個人留給回憶,迎接著來人。
「你七叔人緣真好啊,年年節節的都會有很多人來探望。」
「大概是做老師,有成功啦,學生很多的樣子。」表弟回著。
「欸!不一定喔,這塔裡老師很多ㄋㄟ,台北回來放在這裡的老師,也不就是你們家這一個,不是每個老師都會有那麼多人來拜的。」塔裡男人這樣感嘆著。
「這個女的,聽說還是英國回來,剛下飛機就先過來咱這兒的。」
「英國回來的?揪感心欸ㄋㄟ。」塔裡的男人更專注的說著。
「這要沒有特別的感情,甘有人這樣?」表弟是讚嘆著了。
「嘛是,說是人一世人是要死兩次的,那一直被人家記著就不算死去了。」塔裡的男人還說著,這就聽不出來,人是不是真的應該完全的死透,要不擺在這荒涼田中央的塔裡是做什麼用的。
「死兩次是按怎死啊?」表弟有點不明白。
「嚥氣的時候是死了啊,那全然的被忘記,就算是死透了。」
「哇,那我七叔還真的歹死,一天到晚有人來朝聖,不像是開玩笑,而且看起來都是有些特殊情誼的女孩學生。」
七叔要活在唐宋那種精采的年代裡,應該就是扛著把劍遊走江湖,四處交誼找人廝混喝酒瞎掰砍大山那種混混俠客的角色了,上次見他是在台北東區的一個小火鍋店。
因為父親也很少見到他這個遊俠弟弟,巧的來了台北,就隨意撥了電話約了吃飯,坐定之後,七叔依舊是風塵僕僕的一式俠客笑容。
「你現在住在哪裡?」老古板父親問起他這不算常見面的老弟。
「我?我就到處住啊!」父親是很老派的人,一點點的死薪水都要打好幾個死結省著花,哪經得起這種散漫的答案,突的板起了臉孔,七叔感覺了兄長的關注,回了說:「就學校有給老師的宿舍啊,我反正就台北、台中兩地跑,自己開車,有時候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就睡一下,這樣多自由。」
真是個怪人,就算是看在我們這種也把漂泊當浪漫的晚輩眼裡,七叔依舊是個怪人,有家有室的,就是長年不回,他那個比他輸不到哪的老婆退休之後也把自己隱居起來了。
我們家這種鄉下老土,連離個婚都覺得不可思議。怪的是也沒聽說七叔跟他老婆是離婚了,但就幾十年了也沒長住在一起,兒子就更不用說了,我們老人家都這麼說:「伊那種都市人想法跟我們不一樣啦,戶口放在一起各吃各的。」七叔有個兒子老大不小三十出頭四十了,連個樣子大家好像也拼湊不起來了。
「啊,人家他們高興就好啊,哪要像我們豬寮一樣一大家族的,都不分開老賴在一起,有夠吵的。」分明也有點道理。
表弟每提到他們這一家,就風涼話不已。
「七叔,你今年幾歲了到底?」記得上次在火鍋店裡有問過他。
「正巧六十五,很多消費都敬老的有折扣半價,但我可沒老喔。」他露出點狡黠卻分明不該屬於他這年紀的笑容。
「那也差不多要該要退休了。」父親板著臉很嚴肅的。
「我的字典裡沒有退休這兩個字欸,我現在也邊教書邊念書,應該這個學期末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喲。」很開心的樣子,我那老古板父親肯定想像不出,六十五歲該退休的年紀去修個博士到底是要做沙小用的。
「後來博士有拿到嗎?」他問表弟,七叔的後事很多都是表弟幫忙張羅的。
「拿了啊,還是國立的,你七叔不是普通角色喲。」
是啊,沒人覺得他是普通角色的。
祖父像豬一樣讓我們的祖母生了一堆小孩,小孩多到自己恐怕都叫不清楚名字了,連七叔究竟是不是排第七的,我們說實在的也弄不明白了。主要是因為這中間好像還有些年幼早夭的,大大小小排名都搞混了。
七叔小時候家裡肯定很苦,鄉下地方,你不想種田只有一條路。
「逃,沒命的逃。」
你要想求學念書,那就得慎選父母,千萬不要投錯胎到我們家這種豬寮裡,豬寮裡只管吃飽飯,沒有求學上進這回事的。
七叔大概是小學畢業就開始了他的逃亡生涯,照表弟後來查了查的資訊是,中學就半工半讀考上師專。
「沒聽說他想當老師的,卻一直教書教到死。」表弟這大概也沒表示了什麼意見就是。
「師專就是騙錢念書啊,師專不就是公費嘛,就不用再苦苦的去打工了啊!」
「畢業了就去教書,天曉得他喜不喜歡,你阿公老愛說,一枝草一點露,到底是沙小意思我到現在也沒懂,是說你認命的等著,老天爺就會掉一碗飯到你眼前給你填飽肚子嗎?幹!天下間哪有這麼好康的事。」表弟一直待在鄉下這個豬寮也許曾經動過想逃的念頭,但究竟還是待了下來。
誰能真確的分辨,最初有人逃了有人沒逃,才有了這終究的差異,亦或者是這差異可能是逃或不逃都會是存在的。
遠天的積雨雲又換了個樣子,像是隻公雞也……像隻哈巴狗,他想了想自己笑了,小時候到現在幾十年了,遠天的積雨雲翻滾著,當然不會有兩天會是一個樣子的,為什麼自己的想像卻沒有分毫的長進,儘是些雞啊狗的這些小動物,最多也就是米老鼠,都還是黑白電視提供的想像呢。
「你看那邊的雲堆起來這個樣子像是什麼?」他問表弟。
「公雞呀,哈巴狗啊,從小就是那個樣子沒變過呀。」表弟理直氣壯的不由分說。
可想,逃與不逃的小時候看這些遠天的雲朵應該都是一個樣子的,不曉得七叔小時候看這些雲朵會像是什麼,或許是棒棒糖、米果這類的零食吧?畢竟七叔他們更早些的童年,應該是連吃飽飯都成問題的時代。
他想起Judy Collins〈Send in the clowns〉這首歌,老久了,八零年代的歌了吧!
But where are the clowns
One who keeps tearing around
One who can't move
到現在都沒能懂得那些艱澀的歌詞,有些人逃離了命運,有些人動了一點念頭,但想必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離開,歌裡說了Don't you love farce? But no one is there.
我們的七叔走得非常突然,他在六十六歲那年得了一個超級流感然後就走了,像一個俠客瀟灑的離開他暫時下榻的驛站,只留下一部電腦。
「那可精采了。」表弟詭異的笑了。
因為妻小一下子失聯了,七叔很多事情都讓走得最近的表弟來張羅了,聽說咱們七叔什麼都沒留下但留下的故事是很精采的。
「到底有多精采?」家人每在聚在一起的時候都要這樣去逗最了解七叔的表弟,聽說七叔留下來的私用電腦本來還是有關機的,但為了些後事手續什麼的,就還是讓表弟找專家來給破解了。都十幾年了,表弟老說裡面的機密,更甚於國家安全,為了七叔的完美俠客形象,將永遠不得解密。
當下就把一個才子因意外亡故的事情給炸成懸疑大戲了。我那老古板的父親倒不太感興趣,興趣多的是後生晚輩們,當然還有村子裡那些閒人,都巧是七叔小時候同儕同齡的玩伴什麼的,管理這荒涼田中央塔裡的男人就是。
「你七叔人緣好啊,年年節節的來探望的人真多啊,都十幾年了,老師教學生教成這樣子就真有價值了,剛剛這個妹妹英國回來都還沒回家就過來探了,行李都還沒拆呢,揪感心欸ㄋㄟ。」很誠心的佩服了那樣。
至於,七叔電腦裡究竟有些什麼樣的綺情豔事呢?表弟都說是國家級秘密了,就讓他繼續封存下去吧!我也只是偶爾的回鄉下來,表弟說是塔裡那邊來話說有人在找七叔,我們就約了過來那樣。
「我們見過面的……」才見面的英國回來的女人就那樣跟我說。
「咦?我一下子想不起來。」這女人年紀其實跟我也差不了多少,很有八零年代那些漂亮的女文青那個模樣。
「那時候你剛退伍,住在北邊你叔叔家那兒。」女文青說得很淡然。
「欸!那不都四十年前的事情,好像有點印象……」說是那樣,腦子還一下子榨不出什麼東西來。
「我是叔叔大學裡的學生……」說是叔叔,其實因為在兄弟間排行很後面,七叔年紀也沒真長我有多少,就怪不得有這年紀的紅粉知己女學生了,七叔果真人緣好。
「所以畢業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面了嗎?」我是有點明知故問的,見不見面有什麼意義呢?其實是有點在試探人家跟我家叔叔感情的厚度的,都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突然覺得自己問的有點無聊。
「倒也沒有,本來以為畢業就要去英國,有一份工作……」英國回來的女人也望著遠天又變化著捲起來的浮雲陷入了長長的回憶中。
「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趕快拉回了點現實,畢竟是自己起了一個不太好意的頭。
「跟著你叔叔工作了一陣子才去英國的。」叔叔年輕的時候確實幹過些響噹噹的正常工作。
「記得了,你那個時候經常跟在叔叔旁邊,是助理編輯吧?」歲月是有一點了,小文青已經變成了很有韻味的老文青。
「對啊,你叔叔人緣多好,像我這樣的女孩助理不知道換過幾個了?」聽不出來是不是有些埋怨的成分。
「你叔叔很辛苦。」英國回來的女人口氣淡得分辨不出情緒來。
「他們那輩的人確實都蠻辛苦的。」我是這樣覺得的。
「心很苦……」英國女人加重了些語氣。
遠天的雲朵又捲成了不同的樣子,層層疊疊的一下子也想不起來現在像是些什麼小動物了,秋天的午後,風裡有股稻田收去了之後的焦泥味。有點興致想要知道英國回來的女人看遠天這疊起來的雲朵會像是什麼?
「嗯。」實在是也回不了什麼話,你怎麼好去喚醒一個沉溺在四十年的回憶中的女人。
「你叔叔是我的啟蒙老師。」女人帶了點淺淺的笑容。
「我叔叔應該是啟蒙了很多人,我也算是一個吧!」是吧,雖然叔叔從小就老笑我慧根不夠。「雖然『Send in the clowns』也總是跟『sam in the cloud』都分不清楚。」突然的又想起了八零年代的那首老歌。
「現在應該分得清楚了吧?」英國女人笑了。
「是啊!但我寧可它永遠都是我自己當初想像的那個意思。」
「就好像每個人看天上的那些雲朵,解釋起來都不會一樣。」遠天的雲朵聚攏起來又散了去,任誰看了都會有不一樣的想像,這麼多年了,再去分辨叔叔是怎樣的一個人,或是他跟他的學生助理曾經有過些什麼事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你叔叔大概是年輕的時候,努力的想逃離你們這個村子,逃習慣了,就一輩子都在逃。」
是啊,現在索性就逃到另一個世界去啟蒙另一個世界的學生朋友們了。
「對啊,現在也沒有地方可以逃了,困在這村子裡又回到最初他一直想要逃離的地方了。」有點苦笑,想是叔叔當初也沒料到會有這麼苦澀的結局吧!
「所以妳去了英國就沒有再回來?」大概也只能問到這程度了。
雖然也很想了解,她後來結婚了沒有?成家了沒有?但實在也不關我的事了。
「沒有,就一直沒回來。」算不上什麼答覆,卻還是不清楚她後來是不是就一個人了。
「結婚了又離婚了,一個人沒有小孩。」女人自己全都說明了。
「呃……」有點歉意的,其實也沒有逼問人家的意思。一部掩上了的小說,泛黃了,說起來又都還是那般的內容,沒有你死我活的,少了一點守候跟等待。都凍結在四十年後的這個村子裡。不太熟的也不能去多問人家然後呢?對啊,然後呢?重要的是然後的日子總要過下去吧!
遠天的雲朵永遠都在那兒捲動著,十年前那個樣二十年以前也是那個樣。
表弟幫那塔裡的男人慢慢的把塔沿的門掩上,叔叔跟村子裡那些熟與不熟的故人們該要休息去了。
「小白兔。」表弟指著遠天的雲朵笑著說。
「是嗎?我覺得像小時候吃的那個棉花糖……」女人說。
「嗯?」本來覺得有點像是張小丑的笑臉的,卻又覺得不像了。
「你說是多久了,你退伍到現在?」
「四十年了。」不算短的時間哪,是很多人的大半生了。
「所以你也跟著叔叔逃離了這個村子了?」
「我沒有喔。」表弟急著自己表白。
「是這個樣子吧,小時候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很大很大,大到想離開就緊張得興奮不已,走著走著世界反倒變小了,一個變小了的世界逃到哪裡就都一個樣了。」確實也只能是這樣想著。
「講那麼多幹什麼?人長了腳就一直要跑路就是,地球是圓的,跑一跑不又跑回原來的地方?」表弟說的挺有哲理。
「小丑!是不是小丑?」表弟指著雲叫著。
突然又想起了那首八零年代的老歌。
Don’t you love farce ? But no one is there.
生命確實是時時刻刻都在變換著它的風貌,跟遠天的雲朵那樣,稍縱即逝,下一個四十年,小白兔、米老鼠、公雞跟哈巴狗還是會在原來的那個地方翻滾著。
小丑倒是不常出現就是,但他偶爾還是會來。就像那些艱澀的歌詞那樣,有些我懂,有些……我永遠無法領會。但小丑總是會出現的,沒有小丑算什麼人生如戲呢?
幾天之後,英國回來的女人在我手機裡留了些短訊。
「是破鞋……那天我看見的雲朵想的其實是破鞋,不是棉花糖,你叔叔以前老愛說自己就是雙破鞋或穿了一雙破鞋,一生都在流浪那樣。他說,破鞋就不該屬於任何人,或是給任何人穿的,他是多麼奇特的一個人,是一雙任誰都很難穿得好,卻也是很難忘記的破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