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戲之戀(下)

研究室裡只剩下市瀨和柚梨奈兩人。
「……」
柚梨奈想著要怎麼逃脫。
「別那麼緊張，我沒打算強迫妳說出來。」
「……也是，就算您問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柚梨奈轉開視線，笑容假面具出現一絲縫隙，暴露出內心的動搖。
「聽說妳告訴倉本同學『已經結束了』？」
市瀨停了一下，以清晰的聲音發問。
「……是的。已經結束了。」
「這樣子好嗎？」
「……是的。」
「不後悔？」
「……是的。」
「妳因此得救了嗎？」
「……」

—無法回答。
老師太卑鄙了。
明明什麼都不知情，發問時卻佯裝全都了解。
藍季也發現了，這答案什麼也拯救不了。
—可是。

「這樣就好。反正一開始就錯了。」
與隆也的關係，打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原本就不應該接近他。
都怪自己「復仇」的愚蠢想法，才會變成這樣。
「復仇」—完美達成了。
看見了嗎？隆也受傷的表情。
我完全暴露自己的內心，讓他知道他傷害我多深、他的罪孽有多重！
總算明白了吧？露出那副表情。驚訝、遭受衝擊、刀割般的痛苦表情。
總算讓他承認，過去與現在的過錯。
可是，我沒有給他機會道歉。
要讓他後悔、讓他痛苦、讓他受傷。
我如此希望。
結果，他在電話裡留下離別的留言。
啊啊，他離開了。
正如我所希望的。
他自己決定要從我面前消失。
—如此希望的人，是我。
受傷的人，是他。
明明如此，為什麼傷痛卻沒有治癒？

想起隆也最後的表情，柚梨奈胸口變得熾熱、痛苦、揪成一團—
氣息變得滾燙，眼睛深處酸楚。
要哭了？我才不哭！
我根本沒必要哭。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妳不要那麼痛苦。可是，有時候救贖就等在痛苦後頭。或許他會給予妳所需要的救贖。」
「—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此刻的妳失去了他之後，不是只剩下痛苦嗎？」
市瀨的話迴響在柚梨奈的心中。
「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應該並非只有痛苦與難受吧？」
柚梨奈忍不住想起各種情景。
隆也的笑臉、笑聲。
認真的眼睛。
強而有力、緊抱住自己的手臂。
呢喃的話語。
溫暖的手掌。
「……全是些……難受的事情……」
勉強擠出的否定聲音顫抖著。
再繼續說下去，眼淚就會奪眶而出。柚梨奈感到危險而想離開，市瀨已經不再阻止。
柚梨奈伸手打開門，卻站在門前沒回頭，直接問了市瀨一個問題：
「老師，心靈創傷能夠消除嗎？」
市瀨吐了口氣，稍微調整眼鏡，同時開口回答：
「所謂心靈創傷是心的問題，所以很難透過心理輔導完全治癒或消除。有時本以為已經過去，下一秒可能又會出現。
「可是，事實上每個人都帶著過去經驗得來的創傷。有些時候，有的人在個性、習慣和思考方式上有根深柢固的觀念，這並不稱為『心靈創傷』。
「因此，如果妳想消除，我想只能接觸新的價值觀、去超越自己。欸，不過這對當事者來說相當困難，所以我不該說得這麼輕鬆。」
柚梨奈靜靜聽著，也充分了解了。
「接下來是我身為教授……或者該說，是我個人的意見。正因為是自己的心，才會無法控制，而面對強烈情感時更是如此。」
「是的……」
柚梨奈輕輕點頭行禮，正準備快速離開。
「那麼，這次換我發問了。」
市瀨一如往常地沉穩開口：

「妳想消除的是心靈創傷？
或是對他的愛戀？」

「！」
握著門把的手顫了一下。
接著，柚梨奈靜靜回答：
「兩者都是。」

＊＊＊＊＊＊＊＊＊＊＊＊＊＊＊＊＊＊＊＊＊＊＊＊

「嚇……我一跳！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坐在位子上等上課的隆也，嚇到每個進教室的同學。
「真田？哇啊～好久沒在學校見到你。這陣子除非去喝酒，否則根本不會碰面吧。」
「還沒上課人就到了!?怎麼可能！」
「咦？你不是休學了嗎？」
「—誰休學啦!!」
隆也大叫。
連奇怪的謠言都出現，就知道他乖乖來上課有多麼難得。
「啊哈哈！我說真的，怎麼回事？」
松尾笑著，在隆也前面的位子坐下。
「沒什麼……只是想說，差不多該認真過活了。而且今天第一堂就有課。」
「啥？你玩真的!?」
今天第一堂課的教授不會點名，而且內容無趣。就算沒有這些原因，很多學生也會因為上課時間太早選擇蹺掉，是堂遲到率超高的課。
這種課，蹺課魔人隆也居然會出現……
「你的心境出現什麼變化了？」
隆也正在抄剛向同學借來的筆記，於是停下手，邊思考邊慢慢回答：
「……我決定不再當個半調子。我想改變，做為補償。」
「補償？」
「或許她不會知道……就算沒人看見，我也決定不再玩世不恭了。」
「……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個會和你來上學扯上關係？」
「不只是上學，還有其他事情，我都要變得積極。」
隆也動著筆，再度抄起筆記。
「聽不懂你是什麼意思耶，到底是……」
「我和柚梨奈分手了。」
松尾睜大眼睛。
隆也沒看向他的臉，只是繼續追著桌上筆記本裡的文字。
「呃……分手是指……」
「這說法似乎有點怪，我們原本就沒在交往，嚴格說來，就是『已經沒機會再見面了』。」
隆也面無表情。
—以前和女朋友分手時，他總是開玩笑讓一切隨風而逝。
「你是說，你被柚梨奈甩了？」
「哈哈，哪一次不是我被甩？」
自嘲的笑容也顯得虛弱無力。
松尾還想問更多，卻收到隆也無聲的「什麼也別問」訊息，於是明白了他的心情。
開始上課後，隆也沒有聊天，也沒打瞌睡，只是以失去光芒的雙眼靜靜聽課。

之後過了幾天，松尾和隆也都沒再提起這件事。這就是男性情誼，不會死纏爛打地追問失戀的細節。
可是，現在的隆也太奇怪了。
過去他總是對柚梨奈的事津津樂道；即使柚梨奈態度冷淡，他也僅是碎碎念著自己很受傷，現在卻隻字不提。
（—原來他這麼認真啊。）
真心喜歡，真的失戀。
一直看著他就能明白。

「啊—嗯，是嗎，藍季妳也不知情啊。」
松尾從剛剛就和藍季在講電話。
「嗯，那麼，如果有什麼狀況的話……也幫我向柚梨奈問候一聲。嗯……」
嗶。
掛了電話後，他深深嘆息。
看來，藍季也不曉得詳情。
柚梨奈只透露了一句「我和他已經結束了」。
那兩人之間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深刻關係。真的已經完全結束了嗎？

「松尾～真田那傢伙怎麼怪怪的？」
「咦？」
朋友突然出聲，害他嚇了一跳。
一回過神，社團的三名男女友人正圍著自己。
「他最近都不和我們往來，邀他去聯誼也不去。」
「是啊是啊～聽說他和新女朋友分手了？既然這樣來聯誼剛剛好嘛～」
「有真田在，比較好玩～」
他們接二連三對松尾抱怨著隆也。松尾很自然地接收，像是自己的事。
「抱歉，我下次跟他說。」
松尾推托一句，趕緊逃開。
走沒幾步路，就看到隆也，他正一個人坐在長凳上抽著菸發呆。
「那副模樣的確不妙啊。」
松尾大步走近，突然給失神的隆也背上一記膝撞。
「好痛！」
「喂，今天去喝一杯吧。」
當晚，兩人前往「BLACK MOON」。

嘰。
門一開，美女飛奔過來。
「好久沒見到你們兩個了～這陣子為什麼都沒來？」
莉乃出聲迎接。
場所一如往常。可是，隆也卻沒心情跟著起鬨。
「請自便～要喝什麼？」
你們隨便坐！莉乃說著，領他們在吧檯前坐下。仔細一瞧，這裡就是之前和柚梨奈來時坐過的位子……
殘像從過去的記憶湧現。
—太不像個男人了。
連到這種地方，都在尋找她留下的碎片。
隆也不禁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愕然。
「隆也？你怎麼悶悶的？」
莉乃擔心地看著隆也。
「沒事。有沒有什麼烈一點的？」
聽到他的話，莉乃像個企圖惡作劇的小孩般笑了起來。
「喔？那麼要不要喝喝看店長今天剛進的好貨？」
她慢慢地拿出一瓶外國酒，瓶身強烈傳達出烈酒的預感。莉乃問過和其他客人聊得正開心的店長，輕鬆獲得允許後打開酒瓶。
「來那麼第一杯加冰塊～」
莉乃半開玩笑地遞出酒杯，心想隆也會因為酒太烈而噴出來。
沒想到—
隆也拿過酒杯，一口氣喝乾。
「喂！」
「不會吧？」
松尾慌張，莉乃驚訝。
—已經怎樣都無所謂了。只要能夠消去柚梨奈的殘像，怎樣都好。
「莉乃～再來一杯。」
「喂！夠了！別再喝了！」
不曉得喝到第幾杯時，松尾出聲制止。
莉乃後來雖不再像第一杯那樣直接遞上純酒加冰塊，但隆也在短時間內灌了不少，松尾認為繼續喝下去情況不妙。
「我們今天不只是來喝酒的，我有事要問你，你這樣根本不能好好說話吧？」
「你想談什麼？」
隆也出乎意料地意識清醒。
「一定發生什麼事了吧？這樣悶在心裡，一點也不像你。」
「有什麼關係？我自己痛苦比較好。」
接著隆也又打算一口氣喝乾加點的酒，沒到唇邊就被攔下。
「你不是要振作起來、重新做人嗎？」
「我很振作啊！」
砰！
隆也的反駁，和玻璃杯敲擊桌面的聲音同時響起。
「……我很振作啊……就算我喝成這樣也沒醉，什麼也忘不了，她受傷的表情，還是在我腦子裡不肯離開！」
齒間擠出的聲音，沙啞而帶著熱度。
「隆也，你……」
「你在哭嗎？」
兩人被嚇到了。
「我才沒哭呢！……我怎麼能哭！我哪有資格哭……」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無助。
松尾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隆也，不曉得該對他說些什麼。
還在猶豫時，一個清晰的聲音響起：
「那個女生值得你變成這樣？」
開口的是莉乃。她的聲音充滿尖銳與憤怒。
「那個女生值得你變成這樣嗎？那個大小姐？」
「莉乃……」
「……」
「你果然是被她玩弄之後甩掉了？我不是說過，你和她不適合嗎!?被甩了不可以繼續念念不忘！一點也不像你！」
「就算妳說不可以……」
兩人因為莉乃任性的意見而感到困惑。
莉乃的想法一向和其他人有些不同，感覺上都是在開玩笑，然而今天卻不一樣。
「快點把她忘了，改交下一個不就好了？你平常不也都這樣嗎？你過去也不曾因為和女孩子分手而受傷啊！」
莉乃激動的語氣非常強勢，但是隆也明白地回答：
「她和過去那些人不一樣……再說，這樣就好。因為讓我受傷是柚梨奈的希望，所以我會繼續這樣。」
「讓你受傷？」
莉乃顫了一下。
「以復仇來說，只是這樣或許不夠，但是……全部說出來之後，她應該稍微輕鬆了……只要我的心變沉重，她就會輕鬆……」
—我希望這樣。隆也彷彿在吟唱著傳遞不出去的願望。
「復仇？」
四周的聲音消失了。
店裡應該正播放著音樂，他們三人的四周卻一片寂靜，只有莉乃的聲音清脆獨響：

「那麼這次……就換我向她報仇。」

—每個人都擁有重要的事物。
每個人珍惜的事物各有不同，各種複雜的感情，便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