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戲之戀(上)

這天，隆也來到一家車站前隨處可見、以學生為主要客群的連鎖居酒屋。店內氣氛熱絡。隆也懶洋洋地和鄰座朋友聊天。
「喂，你保證今天來的都是正咩？上次那群超慘的。」
「保證很正！我前幾天看過她們拍的大頭貼，每個都很可愛。」
我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自信滿滿的朋友：女孩子的大頭貼能信，豬都能在天上飛了。我自己就不曉得被調整過明暗、修圖修很大的東西騙過多少次。
「而且，藍季超可愛的。」
「你這句話的意思是『只有』藍季可愛吧？」
「可愛女生的朋友也可愛，這是不變的定律。」

──騙肖。
隆也看向隔壁坐沒坐相、手肘撐在桌上的男人。
這傢伙……松尾是我的高中死黨，我們從高中便經常廝混在一起。
他的個性八面玲瓏，參加許多社團，也認識不少女孩子，是個不斷重演相識、被甩、相識、被甩戲碼，永遠學不會教訓的男人。
不過，每回我都會乘機接收這傢伙鎖定目標的女性朋友，算是分一杯羹。
──問題是，最近的水準真的太低了。

「說起來，你最近主辦的聯誼，女孩子素質都很差。」
我板著臉對松尾埋怨，只見他嘿嘿傻笑著反駁：
「囉嗦，我只在乎能夠和自己喜歡的女生增進感情，其他不重要。再說隆也你又不缺女人，有什麼關係？」
「原來我們只是誘餌啊……」
其他男生也紛紛插嘴附和我的感嘆。
「說的沒錯，真田受女生歡迎，當然沒關係，但你也要考慮一下我們啊！」
「還說咧，真田上次把走了唯一的可愛女生～」
──不妙，砲口朝向我這裡來了。
「呃，不過，欸，有什麼關係！反正大家只是玩玩！開心就好嘛。」
我笑著安撫另外兩位聯誼男士，企圖大事化小。
我不打算透過聯誼找尋希望真心交往的女孩，也不打算和女生「真心交往」；一夜情對我來說剛剛好，我總是抱持這種心態。

回歸正題，今天我該擺出什麼姿態？扮演萬人迷或是負責炒熱氣氛？我叼著一支菸思考。這時──
「啊，藍季，這邊這邊！」
松尾揮手叫著今天的聯誼對象，她是前陣子松尾和其他學校社團交流時認識的女孩。
今天的成員，包括松尾喜歡的藍季和她的四名女性朋友。也就是說，這是場正統的四對四聯誼。
帶頭的藍季揮手走近我們座位。跟著她後頭出現的女孩們……
「喔喔，這次運氣不賴嘛！」
我才在竊笑，下一秒，卻看到走在最後的嬌小女孩。
她身穿白色短袖針織上衣，及肩的鬆軟頭髮，大眼睛，鮮紅小嘴……
叼在嘴上的那支菸不自覺地掉落。不過，我並沒有發現。

──好可愛……

我的心臟狂跳。
糟了。
胸口小鹿亂撞。
這……是怎麼回事？
心跳快到呼吸困難。
我的眼光被深深吸引，無法離開她。痛苦得想要轉開視線，卻辦不到。

這種感覺……到底怎麼回事？
為什麼這麼突然？
不過是一瞬間……怎麼會？
到底為什麼!? 

失去平日冷靜的只有我一人，其他人一如往常，繼續進行。
「那麼，請各位坐在對面位子～」
耳裡聽見松尾招呼的聲音，我卻只是愣愣看著那女孩的一舉一動。
她先向熟面孔松尾打招呼。
──一把無名火燒上來。
她和朋友們互看、互讓座位。
──拜託，靠我近一點！
接著，她向男士們簡單打招呼。
──四目相對了！
我的心臟再度狂跳。
然而，她一看到我，原本緊張的笑容瞬間消失，愕然地張著小嘴，雙眼因驚訝而睜大。

啪沙!!

沾滿水滴的雨傘，伴隨著巨響掉落。在眾人的驚訝中，我想到的竟是──
──啊，原來外頭下雨了。

「要、要不要緊？」
一旁的女孩出聲關心，她愣了一下，隨即蹲下身撿傘。
……卻蹲了好幾秒遲遲不起身。
有人再度出聲喊她，她才站起來。
行徑雖然詭異，但是好可愛。
接著她小聲對藍季說：
「藍季，我回……」
「哎呀，妳又來了！好了好了，快坐下坐下。」
外表活潑的藍季強迫她坐在自己旁邊。藍季是聯誼主辦人之一，當然坐在松尾對面的位子；藍季隔壁就是她。
而松尾隔壁就是……
──我！
超好運我正滿心雀躍，原本低著頭的她看向我。
「噫……」
她發出明顯出於驚恐的聲音。
──咦？對象是我？
「呃，可以和妳換位子嗎？」
她連忙詢問藍季另一邊的女孩，卻──
「等一下再換位子！我們先乾杯～」
有人登高一呼，聯誼便在她的無奈中展開了。

乾完杯，大致點完餐點後，主辦人出面主持。
「好，大家自我介紹一下吧！簡單介紹名字就可囉。」
首先開口的是松尾。下一個是我。
「我是真田隆也～大家都同年吧？那麼叫我『隆也』就好。」
「沒錯，這傢伙最喜歡女孩子直接叫他名字，他是被虐狂。」
「是啊是啊～」
這是我和松尾固定的搞笑橋段，在大部分聯誼場合上，總能引起一陣笑聲。就算很難笑，女孩子也會配合氣氛跟著笑。
然而，我對面的女孩卻低著頭沒反應。
──太不上道了吧？
我輕聲咂舌，但不愉快的感覺卻在視線與她對上那瞬間，一口氣煙消雲散。
我居然連她這樣的舉動都覺得可愛。
慘了，我這是怎麼回事？
這種時候我通常會注意開朗的女生，為什麼現在偏偏對這個冷漠的女孩……
可是，總覺得她在發光。
很明顯只有她一個人發著光，這該說是氣場之類的嗎？我什麼時候有這種天賦了？
在我悶著頭煩惱之際，已經輪到她自我介紹。
可以聽到聲音、知道名字了！
我滿心期待。
「……我是三上。」
咦？是姓三上嗎？
接下來她沒有多說。
我忍不住開口問：
「呃，名字呢？妳叫什麼名字？」
──幹得好！我主動說話了！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緊張得要命。豈料──
「…………」
不想回答？
「小柚？妳怎麼了？」
藍季擔心地看向不太對勁的她。於是我展露無比笑容，再試一次。
「小柚？妳叫小柚嗎？好可愛，我也可以叫妳……」
「叫我三上!!」
「……是。」
什麼嘛？
這女生到底怎麼回事!? 

接下來整個晚上，我都處於煩躁不堪或心跳加速交叉進行的狀態，結果視線始終無法離開她。
於是我發現到，她看起來雖然害怕，卻也不忘花心思在其他人身上。
有人問她問題，她會回答，然而一旦我也插上話，她就會低頭嘆息。
──到底是怎樣？她也在意我嗎？
如此積極正面的想法，終究還是被她發白而非變紅的臉給否定了。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為什麼對我做出這種反應？
難道……
「三上同學，我們以前見過嗎？」
我沒頭沒腦的突然冒出這句話。
四周瞬間鴉雀無聲。
「──」
她拿筷子的手顫了一下，眼睛稍微睜大。
「咦？真的見過？在哪裡？我是不是對妳做了什麼？」
擔心自己曾對她亂來的不安，以及自己曾和對方有過交集的期待顫動著我的心。
在眾人的注視下，只有我注意到她動唇說了句「果然」。
「我們沒見過。」
第一次聽到她完整的聲音。她說完便放下筷子起身。
「對不起，藍季，我今天先回去了，真的很抱歉。」
在場人士一片錯愕。聽到朋友突然道歉，藍季也整個不知所措。
女孩沒看向大家，逕自收好東西大步離開。
所有人說不出半句話，只能默默目送她。
但是，要走出這家店，必須經過我身後。
「等一下！」
我反射動作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驚訝而微顫，我身上也彷彿有電流竄過。
碰到她了……
「有事嗎？請把手放開。」
她好強的眼睛正挑釁地瞪著我。
「請問，我對妳做過什麼？如果我做過什麼，我道歉，請別就這樣離開。」
我的嘴快過我的理智，說出了不像我的軟弱話語。
此刻的我一心只想留住她，卻沒料到自己的嘴巴接下來會說出更叫人吃驚的內容。
「什麼也沒做。請放開我。」
她由衷感到困擾，臉龐扭曲。
然而，我卻怎樣也無法放開她的手，拚了命地希望把她留下。
「別走，我們再多聊一點。」
「為什麼？你想說什麼？」
她也開始使勁拉扯。
發現她用力，我也跟著更加用力。
「無論如何，我都不讓妳回去。」
「到底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妳。」
「啥!?」
「耶!?」
反應激烈的是其他人。
女孩本人則是呆愣當場。幾分鐘過後，才和朋友發出相同的疑問：「什麼？」
我加倍慌了手腳。
「呃，那個，我是說……」
「你在耍我嗎？」
「不是！」
只有否定時回答得特別快。
女孩受驚的眼眸瞬間冰冷，重重吐了口氣後，她垂下眼瞼，似乎做了什麼決定。
「好，我答覆你。」
答……什麼？
我的腦袋還沒轉過來之前，
「我非常討厭你!!」
她吼完，甩開我的手，朝店門外飛奔而去。
「咦？」
在場所有人也沒跟上進度，直到她衝出店外、門關上那一刻，才有人出聲。
唯獨我依舊一臉愕然。
看來我真的對那女孩一見鍾情了。
從告白到被甩，大約只花了四十五分鐘。
這段戀情會不會稍嫌太短？

「呃？」

我，終於能夠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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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夠回到幾分鐘前，我真想痛毆自己。
因為我愚蠢的嫉妒增加了她的傷口。
我無法忍受她和其他男人自然談笑、互相觸碰。對方能夠輕易在我眼前越過高不可攀的難關，我嫉妒他。
我想見柚梨奈、想聽她的聲音，想一眼就看見她，所以我鼓起勇氣來到這裡，映入我眼簾的卻是兩人極度親暱的相擁姿態。
我並不想責備。
如果她喜歡他，承認就好了。
然而我卻情緒化地說出那番話……
我真是爛透了。
妳明明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妳明明第一次牽了我的手。
我為什麼造成這種結果……？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我想把自己幾個禮拜前說過的話吞回去。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過去的事很抱歉。」
「和我交往！」
「就算妳是為了復仇，也無所謂。」

句句都是傷害她的話。
我卻一意孤行地強迫她接受我「喜歡」的情感，不曾試著瞭解她的心情。
甚至不曾深入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被討厭。
『只要能夠待在妳身邊』
自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如她所說，我只會以自己的角度看事情。看她的眼睛馬上就能發現了。
廢話，她當然希望我這種人消失。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
即使回不去，我還是如此希望。
我想會會當時欺負她的我。
塞住他取笑她的嘴、敲打他嫌棄她的手、架住他的雙臂阻止他。
然後在他耳邊告訴他：

住手，別做蠢事。
別傷人。
哪裡有趣、哪裡奇怪了？
這樣做會把人逼到什麼絕境，你給我好好想清楚！動動腦筋！
──還有。
你現在欺負的這個嬌小女孩，
十年後，你會無可救藥地愛上她。
你明明會愛她愛到無法自拔，
明明想告訴她要守護她一輩子，
然而你會發現折磨她的，正是自己。
這事實有多難受、有多罪過，
這切身之痛，我想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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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會喜歡上他。
不可以喜歡上他。
那不是喜歡。

好幾次好幾次對夢中幼小的自己與恨隆也的另一個自己解釋辯駁。
即使如此，喜歡的心仍背著憎恨怯生生地偷偷長大。
從那天開始，整顆心感覺開了個大洞。
沉默不語加重了胡思亂想，於是選擇勉強自己開朗談笑。
可是，藍季和老師似乎看穿了。因此柚梨奈刻意避開他們。
只要和他們兩人談話，似乎會不小心說出真心話，會自覺到隱藏的情感，好可怕。
然而事實上柚梨奈自己很清楚。
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痛苦。
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受傷。
傷人者明明是自己，看到他受傷的模樣，柚梨奈卻有股無計可施的苦澀。
理由很簡單──因為喜歡他。
看到喜歡的人受傷，自己也會覺得痛苦。
這就是藏在內心、被引導出的答案。

我喜歡上了隆也。
「事到如今又能怎麼樣呢……」
柚梨奈拚命忍住快要流出眼睛的淚水。
在這種地方哭泣，我又能怎麼樣。
想要修正的話，隨時都有機會。可是我卻沒那麼做。
「復仇」比「戀愛」優先，我以為那會是救贖，會讓我從過去解放。
可是這股空虛感是什麼？
縈繞在腦子裡忘不掉的是他的笑容。還有最後那通電話留言說的：謝謝。
我沒有資格接受他的道謝。
失去後才發現的戀愛，太滑稽了。
明明已經連見上一面都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