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雖然苦,還是想活成令人羨慕的樣子:那些在都會流淚築夢的女子們

CHAPTER 1 這城市歡迎夢想與美貌

當她每次走進公司,經過大廳那面掛滿了公司名模封面、代言的照片牆時,
她還是想留下來弄明白兩個問題:她們是怎麼做到的?她們後來去了哪裡?

大約從她十一歲開始,親戚朋友街坊熟人,就一再斷言她會成為一個模特兒。

那時她已長得比許多成年人還要高,一百六十五公分的個頭往同年齡的小孩中間一站,立刻呈現鶴立雞群的畫面。兩根竹籤似的長腿、一張小臉,每每被大人看見,留給她的總是這麼一句:「這麼高的個子,將來一定會當模特兒!」

在她生活的南方小城裡,所有人對模特兒的認知,全來自早期的春節聯歡晚會。那時候的春晚節目一定會有時裝表演,幾個濃妝豔抹、燙著時髦卷髮的女子,在春晚的舞台上踩著鼓點,來回展示樣式新穎的新潮時裝。觀眾分不清楚她們誰是誰,唯獨深刻記得:她們每一個人都比在旁邊伴唱的女歌星和伴舞人員高出一個頭。

她的父母並不認同旁人給予她的職業預言。這對普通工人夫婦堅定地認為,他們的女兒將來一定得考一所好大學,選一個未來不愁找工作的科系,然後安安穩穩地結婚生養,不必露宿風餐、事事求人,才是最大的幸運。而她一枝獨秀的身高,是達成這一未來的有力輔助──為了爭取體保生的資格,十一歲那年,父母託關係在業餘體校裡找了個籃球教練,在課餘時間教她打籃球。

十六歲時,她長到了一百七十九公分,成為高中校籃球隊主力,同時也考到了二級運動員的認證。但她卻漸漸發現:自己既不愛籃球也不愛讀書。她不想變成職業女籃選手,在日復一日、高強度的體能訓練中,練出充滿爆發力卻毫無美感可言的小腿三頭肌和肱二頭肌,透過攝取大量的牛肉與蛋白質,長出和男人一樣的強壯身形;至於課業,更是有心無力。每天動輒兩到三小時的籃球訓練後,她在上課時就能睡著,回到家裡也累得不想複習,腦袋裡只機械地迴盪著籃球砸在地板上又不斷騰起再砸下的聲音。

某一次下課休息時間,她隨手翻了翻女同學的時尚雜誌,猛然想起童年時別人最常對她說的那句話,於是,她萌生出了一個念頭:以後要是能當模特兒也滿好的。

結果她還是借助了籃球的術科優勢,考到了南方大城的體育學校。這雖然偏離父母設定的目標不少,但他們依然感激地認了命。那一年,她十八歲。

大一暑假前,國內某著名模特兒經紀公司的工作人員來到學校,熟門熟路地找到各系所的院長,委託他們安排面試所有身高超過一百七十四公分的新入學女學生。有經驗的學姐告訴她:「這是選拔參加該公司一年一度全國模特兒大賽的內定選手,如果選上了,保證能得名、簽合約。」

模特兒公司那母儀天下的男總監在見到她後,當下即拍板決定,希望她參加當年的模特兒大賽。在全國各所體育院校裡,個頭高的女孩不少見,少見的是,個頭高且勻稱、沒有多餘脂肪亦沒有過度肌肉、輪廓分明、臉小精緻、頭肩比例完美的女孩。男總監對她循循善誘,說模特兒是很有前景的職業,中國所有名模幾乎都出自他們公司,參加完比賽,簽約後去北京發展,廣告多、演出多,接觸的也多是各行各業的菁英人士,若發展得不錯,還能代表中國參加世界模特大賽,走向國際……

她並沒有隨著男總監為她描繪的壯闊藍圖想到巴黎、米蘭那麼遠,只想著哪怕能去海南島免費旅遊一次,也就值得了。

與模特兒公司私下達成協議後,果不其然,在該公司當年模特兒大賽的地區分賽上,她以冠軍的姿態順利進入全國總決賽。九月裡,她去了三亞,一邊玩一邊比賽,最後拿了總決賽的季軍及「最佳上鏡獎」。

大賽之後,她暫時回到學校。沒多久,模特兒公司的經紀人就打電話來催她—照規矩,每年大賽的十佳模特兒全部預設簽約成公司的職業模特兒。她做為當年大賽的第二名,公司更是為她重點打造了一系列的推廣與包裝,所以,她必須速來北京。

掛了電話,也不知怎的,巴黎、紐約的輪廓突然就浮現在她眼前,她平靜且迅速地辦好了休學手續,買了一張單程車票,終點是北京。

來北京西站接她的是公司的小助理。兩人叫了計程車之後就直接去了公司,這次比賽所有獲得名次的人都在,各有各的風塵僕僕。母儀天下的男總監再度露面,少了客氣,短短幾句寒暄後,開始宣布政策:「在場各位從今天起便是公司正式簽約的模特兒,必須遵守公司各項規定,所有模特兒工作需聽從經紀人調度,不可私自承接任何形式的商業合作,違者將面臨訴訟賠償。公司原則上不負責個人食宿,有需要的模特兒可自行承租公司已經聯繫好的宿舍,四人一間,租金每人每月兩千元……」

她和其他三位模特兒一起住進了宿舍。四個女孩在比賽時就認識了,彼此毫不陌生。在北京安頓好以後,她們時常興致勃勃地結伴逛超市、買菜、做飯,小心翼翼地摸索、探尋這城市除了宿舍以外的部分,閒暇時在宿舍傳閱時尚雜誌,分享化妝心得,一起憧憬五彩斑斕的模特兒生涯。

沒多久,公司開始派工作給她們,全是各類服飾博覽會走秀,天南地北,不一而足。她和一些新老「名模」(凡是在該公司每年模特兒大賽上獲得全國名次的,均會被授予「名模」稱號)坐著火車從最北邊的牡丹江、齊齊哈爾到最南邊的東莞、石獅,在一家家大型商場、展覽館、體育館門前,穿著旗袍、羊毛衫、婚紗、廉價的晚禮服,走過一條條用簡易鋼架搭起來,再鋪上三合板並蓋著紅地毯的天橋。每走一場,分給她的酬勞從兩千到八千不等,在一些極其偏遠的服裝展銷會上,她們前三名模特兒完全以明星之姿出場,酬勞亦水漲船高,分到每個人手裡,有時竟有兩萬甚至四萬元之多。相比之下,只有十佳稱號的「名模」,行情相當慘澹:稍微大型的服飾博覽會走秀只用歷年前三名,分到十佳手裡的活動,往往是遠在湛江、柳州等三線城市的車展開幕活動,抑或近郊縣房屋的開售儀式—前者需要她們打扮如本地夜總會坐檯小姐般,站在並不高端的家用汽車甚至家用小貨車旁搔首弄姿;後者幾乎得全掛武藝上場,十佳不但得繞著房屋走秀,有時還得拾回兒時學過的琵琶、古箏、揚琴,有模有樣地來一段才藝表演。

日子稍一長,和她一起來北京的女孩,漸漸消失。她們沒有一個人願意再接小地方的走秀工作,舟車勞頓、收入微薄是一回事,心裡的難受不言而喻。於是,一些模特兒和公司協商提前解約回了老家,另一些被公司死活不放的模特兒選擇了消極怠工,夜夜去混夜店。

最絕望的時候,她也和學姐們去夜店。幾個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又漂亮的女孩往舞池裡一站,根本不用消費,半小時的工夫便會被坐在位置上的男人紛紛邀去喝酒。為了取悅她們,男人們開頂級的威士忌、疊香檳塔、一擲千金。她看向周圍,看到那些腿短腰粗的女生也穿超短裙、露肚裝,站在舞池裡卻無人問津、神情落寞,那一刻,她有了一些優越感。

但她從不和任何一個男人回家過夜,無論他們開保時捷、賓利。她才十九歲,年輕貌美,又有收入,涉世未深,對金錢沒有更多想像,對愛情的理解也很直觀—當然要自己喜歡、要一見鍾情,明豔少女向來都要配英俊少年。至於那些有著大肚腩、微微禿頭的世故男人,無論對她如何展現風度與殷勤,她的想法只是:我爸要是知道我跟這些男人混在一起,一定會打死我的。

漸漸地,她便不去夜店了,她本來也不愛喝酒。最可怕的是,三不五時便有學姐學妹在宿舍裡號啕大哭,說自己懷孕了,然後沒過幾天,她們老家便會有人來,幫她們把東西收拾收拾,再把她們接走。

她再也沒見過她們。

直到第二年模特兒大賽的新科前三名模特兒也簽約來了北京,她仍沒有拍過一本正經的時尚雜誌。父母常打電話來勸她回家去高中當個體育老師,她也動搖過。然而,當她每次走進公司,經過大廳那面掛滿了公司名模封面、代言的照片牆時,她還是想留下來弄明白兩個問題:她們是怎麼做到的?她們後來去了哪裡?

她在這家公司待了三年,轉眼二十二歲。

期間,她登過幾次時尚雜誌的內頁,好歹能說服父母她在北京的確做的是正經模特兒的工作。不過主要收入來源,依然要靠臨演、車展、拍產品型錄。

一天,負責帶她的經紀人對她說:「我要跳槽了,妳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剛聽到這個消息,她有點愣住,不知道該如何取捨。經紀人又說:「妳留在這裡不會再有發展的。這我太清楚了,這家公司一心靠辦各種名目的模特兒比賽賺錢,妳想想,他們去保定、荊州這樣的小城市,隨便辦一場年輕模特兒比賽,光報名費一個人就一千兩百元,這還不算進了決賽後,還得教四千三百元的培訓費,一場比賽下來,從選手、贊助商兩端又能賺到多少錢?誰還有工夫來經營模特兒啊?跟我走吧,這幾年我看妳成長得還滿快的,正好妳跟這邊的合約也要到期了,我去的新公司完全以經紀模特兒、打造頂尖名模為主要業務,我們是自己人,去了那邊,我一定會好好把妳培養起來!」這一番話深深打動了她──這幾年來,她眼看著每一屆的前三名名模和十佳們熱熱鬧鬧地來,又沿著自己走過的老路,坐著火車四處上通告,然後灰心,然後喪氣,然後四散不知去處。沒有一個從這裡成功地走去巴黎、米蘭。

那時候她正跟公司一個男模談戀愛,她問經紀人能不能把男朋友一起帶走?經紀人面露難色,說:「現在市場對男模的需求太少,妳男朋友也不是最頂尖的,新公司主要經營女模,真的是幫不上忙。」

她忐忑不安地回家與男朋友商量此事,男朋友果然勃然大怒:「妳找什麼麻煩啊?妳真的以為自己能去巴黎走秀嗎?」

她本來還有點良心不安,看到男朋友如此蠻橫不講理,氣就上來了:「你憑什麼說我不能?我現在走一場秀四萬元,別的女模也就八千元!你多少?才三千吧!現在中國的模特兒你給我用力數,下一個要紅也是我!」

男友氣急,說:「我不想和妳瞎扯,我說老實話,我是不打算繼續做了,這北京沒什麼好待的,妳要是還想跟我好好交往,就跟我一起回黑龍江。」

幾乎沒有猶豫,她說:「你回吧,我要留下來。」

她跟著經紀人一起跳槽了。新公司果然只有單純的模特兒和單純的經紀人,沒有做演出的、辦比賽的、搞政府關係的。老闆很看好她,那幾年中國時尚媒體正在經歷版權化,本土時尚雜誌的每一頁內容統統力求做到跟外國版的相差無異。於是,長相很歐美風的模特兒在那幾年格外吃香。她恰恰有一張五官生動的巴掌小臉,深眼窩、高鼻梁,連雙眼皮都是歐美人獨有的平行全開那種。老闆帶著她見了一輪雜誌主編和編輯,又找來了頂尖的時尚攝影師幫她拍了一套模特兒照片,經紀人每天透過訊息和飯局與編輯們扯交情、推薦她。他們在她不知不覺間,已經替她鋪好了成名的路。

第一次榮登封面的某二線時尚雜誌出刊時,她買了一箱寄回老家;緊接著,當年十一月的國際時裝週,她接下了超過百分之七十的設計師主秀,每日從中國大飯店到北京飯店來回穿梭,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中國時尚媒體的視野裡。時裝週閉幕時,她毫無疑問地登上了當年前十佳職業時裝模特兒一席。手捧獎盃佇立在漫天彩屑絲帶之下,她再次從鎂光燈的光圈裡,看到了巴黎的影子。

但她竟始終沒有去成巴黎。

她很努力,成名之後,雜誌一本接一本地上,廣告一個接一個地拍。為了強化自己的歐式輪廓,她去打了豐脣,讓原本單薄的小嘴脣,一點一點地變成了歐美名模招牌式的肉感嘟脣。一切正按照她努力經營的方向發展時,「呼啦」一聲,中國時尚圈的風向變了。

也就是她登頂中國前十佳模特兒之後的兩年不到,時尚媒體完成了版權化進程,中國正式成為全球奢侈品又一巨無霸市場,刻意迎合本土市場的國外品牌和逐漸自身覺醒的本土時尚媒體,開始啟用具有典型本土特色的模特兒面孔。

在那段時間裡,她眼睜睜地看著曾經從同一個模特兒比賽出身,甚至連名次都沒有的丹鳳眼、矮鼻梁、瓜子臉女生一躍而上,成為雜誌及品牌御用。這種長相的模特兒,那時常被評委、經紀人私下評論「長得不夠洋味」。此時,「不夠洋味」的成了「洋味」,「長得洋味」的成了「土味」。在幾本國際雜誌的持續力推下,各路細眼、窄臉、單眼皮的模特兒霸占了本土所有時尚雜誌的封面及內頁,各家模特兒公司大量換新,從各地蒐羅來曾經被認為「只是長得高但不夠美」的特色新面孔,連每年的中國國際時裝週的時尚大獎也轉換了風向──近幾年的年度十佳職業時尚模特兒都是細眼、窄臉、單眼皮,深目、高鼻、雙眼皮的女生一個都沒看見了……

她在公司的地位沒有因此下滑,老闆和經紀人一直感念她的好,三人的合作,絕不只僱傭關係,國內的走秀代言、拍廣告,好機會全都給了她。只是去巴黎、紐約走秀、簽國際代理經紀公司這件事,由不得老闆和經紀人。屢次力推她,屢被練成了國際化審美的經紀人、編輯回絕,她被動地在國內做模特兒一姐,接下那些去巴黎、紐約走秀的名模無暇應接的本土廣告和商演。終於意興闌珊。

如今,偶爾在報刊上看到關於她引退後的生活報導,媒體對她下了一致的定義:中國一代超模。嗯,只是中國的。

後來,她在東三環最時髦的一家健身房見到了前男友,他也沒有回黑龍江,而是在那裡當起了健身教練。他個頭比一般男模矮一些,肌肉過於發達,這在做模特兒時都是劣勢,進了健身房卻變成了搶手貨。中年女會員們買他的課時,一買就買一百堂,他頗有技巧又恰到好處地扶著女會員的腰,在耳邊輕聲細語地鼓勵她們:「加油,妳看妳的馬甲線都開始出來了。」

她一進健身房,女會員們立即指指點點:「看,那是誰誰誰。」無不豔羨。

出了健身房,她看見前男友坐進一輛跑車,他也遠遠就看見了她。她對他笑了笑,太明白這其中的況味。前男友也尷尬地回她一笑。上車後,她仔細回想剛才的交會,突然想起前男友對她笑的時候,眼裡出現過一抹稍縱即逝的淚光。

想到這裡,她坐在車子裡號啕大哭──她明明是那麼有目標的人,沒想到最終竟和他一樣,得過且過,丟失了方向。

她二十四歲的時候,大批十八、九歲的細眼女生橫掃本土時尚圈。她頓時被嫌棄成了「老模」。工作再度被拉回拍保暖衣廣告、拍國產品牌時裝型錄。

那次,她被請去替某個新創立的奢侈品特賣網站拍形象廣告,在片場認識了該網站的執行長。執行長個頭不高、海外歸國背景,四十歲不到,斯斯文文的,襯衫外面套了件毛背心,休閒褲也看不出品牌,只有一雙訂製鞋及手上剛問世的寶馬X6鑰匙,證實了他的成功。這個奢侈品網站從做網路代購起家,慢慢引來了投資客注意,又被國際同類電商集團入資控股,正是風生水起時。在片場,執行長頗為照顧她,她不再引以為傲的「洋味臉」,在理工科男人眼裡,是絕對驚為天人的美。

之後,執行長開始與她約會,又驚奇地發現:儘管她出道多年,圈子裡起起伏伏許久,卻難得的單純。

她隱瞞了和前男友的那一段,只說自己這些年忙於走秀,無暇他顧。她說男模更加慘澹的行情注定了模特兒間的愛情經不起金錢考驗,她見多了男女模為了更好的生活,對彼此決絕抽身,踏入潔淨,洞穿了男模俊朗外表之下更加空虛和不堪一擊的內心,所以,她沒有接受過任何一個男模的交往請求。

之後,她的野心驅動著自己,忘我地工作,在成名過程中,不是沒有位高權重、身家優渥的男人對她示以好感,那時的她,眼見登頂在望,一隻腳已經踏入國門,青春正待無限展開,哪裡還會顧惜本土燕雀的一點點青眼?現在她的全盛時期已逝,一骨子的心氣亦啞然泯滅在胸口,何來野心四露,人心不足?旁人看去,怎麼能不是清白簡單呢?

她打電話回家問能不能嫁,她媽媽問:「不拚了?」她支吾一聲,說:「累了。」她媽媽又問:「是什麼樣的男人?」她答:「開公司拿投資分股票的男人。」她媽媽在電話那頭第一句:「對妳好嗎?」她回答說:「滿好的。」第二句她媽媽大呼:「幹嘛不嫁?」

她的婚禮辦得異常隆重,執行長包機把她老家那邊的親朋好友共三百多人全部接來北京,住在五星級的飯店裡,又砸重金帶她去巴黎訂婚紗、訂婚戒,飛機降落在戴高樂機場時,她在心裡悶哼了一聲:「最終還是來了。」便再無言語。婚禮當天,一堆名模姐妹淘紛紛盛裝亮相,一面真心誠意地表達忌妒她、羨慕她、恭喜她,一面擦亮了雙眼拿著香檳,遊走在宴會上,尋找屬於自己的未來。親朋好友走進她名下近三百坪的婚房別墅裡,無不嘖嘖感嘆當年是如何準確地預見她當了模特兒以後的輝煌未來。

結婚後,執行長急著要孩子,第一年她便懷孕了,立即解除了身上所有工作合約,專心安胎。頭胎是個男孩,全家人大喜過望,老大一歲不到,她又懷孕了,在第三年再度生下一個男孩,徹底做了全職母親,陪孩子、陪老公。

她漸漸明白了錢的好,心裡也便不再糾結了──巴黎、米蘭、紐約、東京她想飛就飛,北京、上海、三亞、成都處處置產,她輕鬆買成各大品牌的VIP,本來就是前名模,如今品牌在國內做活動,總會邀請她做為嘉賓,坐在秀場第一排。她冷眼看著一個個後起之秀在T台上走,心裡想的是:「這件衣服我穿一定比她好看。」

現在老公和她計畫著,等這兩個孩子大一點,還要再一個女兒。

有時候她想起這一路走來,唏噓是有一點,但終究覺得,這美貌沒有浪費。面目全非,總比一無所有好一點吧?

某個春日下午,她在家裡閒適地翻著時尚雜誌,看到細眼睛超模仍馬不停蹄地在世界每個角落,日夜顛倒地走秀拍片,心裡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年紀也不小了,都這麼老了還在外面晃蕩,以後嫁得出去嗎?」

電光石火間,她突然明白過來:那些在模特兒公司牆上留下照片與榮譽的前輩超模,最後去了哪裡。

 

CHAPTER 6 整了容會在北京混得好一點嗎 

我們的身體,並不是武器,而是容器。
它安放著妳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它還要盛放妳這一生得到的愛──不只是相互占有的愛,還有家人的愛、妳的自愛。 
好好愛惜妳的容器,不要讓它千瘡百孔,不要讓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最後像流沙一樣從妳身體裡滑走。

她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來誰整形過。

不單是技術層面,更多的是言談舉止的細節、從內而外的樣子。一個天然的美人早已習慣了讚美,並不會有特別多的小動作,她們不會對著一切能反光的東西,下意識地照鏡子,也不會過多地談及長相──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如果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受過特別的傷害,她們通常很從容,亦很天真,一副被保護得很好的樣子,於是才有那種所謂的「美,而不自知」;而整形成癮或者在整形以後終於得到差別對待的那些,總有或多或少的自戀以及攻擊性。她們喜歡穿暴露身體的衣服,毫不介意在人群之中搔首弄姿──一種充滿報復意味的自信。在微信朋友圈裡,時常會看見她們藉他人之口的自誇:充滿肉麻的示愛求歡對話截圖,假意抱怨被人不斷騷擾搭訕。無一例外地,整形依賴者都是容貌決定論。她們非常喜歡以貌取人,對所有人的歧視只基於一個字:醜。在整形依賴者看來,醜,比癌更可怕。彷彿她們越是惡狠狠地嘲諷他人的穿著長相,就越能與曾經的自己惡狠狠地劃清界線。

她當然知道如何分辨──算起來,她在北京這家大型醫院的整形外科,也執刀十年了。

這十年,往門診一坐,除了就診者手裡拿的參考照片不斷在變化,每個人來就診的期許一直以來都是如出一轍:把我弄漂亮一點。

她看著那一張張臉:平庸的、欠缺的、苦難的、模糊的、飽經風霜的、尚不諳世事的臉,再替她們測算出要經過多大的工程、付出多高的代價才能讓她們與參考照片上的臉發生重疊,而坐在她對面的人絕少為難、猶豫,無論她說什麼,哪怕是告知有生死攸關的風險,她們依然很俐落地就答應,比決定晚飯吃什麼還快。

這時常讓她好奇:從這個手術室裡走出去的每一個人,她們後來真的過得更好了嗎?

「那當然,姿色改變命運。」

說這話的,是她的一個常客患者,叫尹娜。三十二歲,兩個男孩的母親。丈夫是某傳媒公司老總,比她大了近二十歲。

尹娜二十五歲時做了人生第一個整形手術:隆胸。那便是她主刀的。那時尹娜還是百貨公司某化妝品櫃檯的銷售人員,負擔不起其他幾家著名的私人整形醫院的費用,聽朋友介紹,才來了這家公立醫院。尹娜和所有第一次接觸整形,或者說第一次消費奢侈品的顧客一樣,免不了小市民心理:既然花了這麼多錢,那就要買一個最大的。於是,她和尹娜有了分歧:尹娜要求隆成一個不可理喻的罩杯,她極力勸阻,告訴尹娜胸部過大對健康的危害,告訴她漂亮的胸形要和身高肩寬成比例,尹娜本來怎麼也不聽,直到她說:「隆得過大,手感也不真實,男人也都不傻。」果然,尹娜立即作罷。

大半年後,尹娜特地掛了她的號,要做隆鼻手術。她從尹娜手上的鑲鑽伯爵腕錶讀出了尹娜的近況,也才確信上一次隆胸手術做得非常成功。她問尹娜想怎麼做,尹娜說:「都聽妳的。」

自此,尹娜每隔三五個月便會來找她微調。一開始只是查漏補缺,都調得差不多了,尹娜也不收手,變成了推翻重建,像任性的豪客,買了一棟裝修精美的別墅,卻直接拆了又重新蓋。她不贊成,數次對尹娜說:「妳已經很完美了,又年輕,五年之內都不必再動。」尹娜非常固執:「怎麼動我都可以聽妳的,但動不動妳必須聽我的。」她生氣,想拒絕尹娜:「那妳何必非要找我?那麼多醫院!」尹娜笑了笑,發自肺腑地說:「不行,很多整形醫生都沒妳的審美觀好。」

幾年過去,尹娜活成了一條變色龍。看她發在社群網站上的照片,某些階段她眼眉之間有范冰冰的風情,某些階段她少女感十足如同楊冪,某些階段她不知不覺長出了李小璐的神態,某些階段她又有了Angelababy的同款鼻子。有人評價她:「美則美矣,過目即忘。」尹娜完全不以為然:「美就行了。」 她漸漸和尹娜熟起來,一起吃過好幾次飯。她真心誠意地對尹娜說:「我每天都要見大量的人,妳其實什麼都不必整,已經是一個美人了。」

尹娜說:「妳知道我和我老公是怎麼認識的嗎?」

尹娜第一次見他,那時他還是別人的老公,陪著當時的太太來尹娜的櫃上買護膚品。尹娜認識他太太,是VIP顧客。高瘦而清簡,剪一頭俐落的齊耳短髮,愛穿灰色和駝色,從來不買彩妝,只買最貴的護膚產品。說話言簡意賅又不容置疑,是一個製片人。尹娜恭維她:「太太好福氣呀,先生一表人才的,又肯陪妳逛街。」然後飛了個欲說還休的眼神過去給他──不是輕佻,是一種銷售技巧而已。

後來他單獨來了許多次,因著太太生日、丈母娘生日、女客戶生日……請尹娜幫他選禮品。稍有姿色又有經驗的櫃姐,誰不明白這是怎麼個意思?心照不宣罷了。他願意源源不斷地來買貨,她又何必跟錢過不去?

就是在那段時間,尹娜去找她做了隆胸手術。沒有什麼特別原因,只是感覺到了即將光臨的命運,而那命運恍恍惚惚提醒她:「妳得去隆胸。」尹娜不是沒想過,自己和他太太的不同──的確是完全不同。一個清淡無味,一個活色生香,彷彿生菜沙拉與八寶飯,絕對不可能同時上桌。這麼一想,她就覺得要去把胸再隆大一些,徹底與他的小胸太太區隔開來。

他果然來約她,尹娜扭捏了一下,說這麼做不合適。直到他悄聲對她說:「我離婚手續都辦完了。」然後他等到她下班,就近去了商場旁邊的飯店吃飯。在飯店裡的義大利餐廳上,他問了尹娜的出生年分,毫不猶豫地點了酒單上最貴的一瓶同年分紅酒,當著尹娜的面表演晃杯、聞香、品酒,又循循善誘地指導尹娜如何用舌尖找出藏在酒體裡的野莓、巧克力與皮革,輕描淡寫地告訴她:「這瓶酒值一個愛馬仕包,而且包包年年產,這個年分的酒卻喝一瓶少一瓶。若不是特別的人,才不捨得開。」尹娜很感動,但最主要是對即將開啟的新世界感到無限憧憬—之後她才明白,這是老男人用得最順手的標準手法。Petrus雖珍稀,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何況,一九八六年的Petrus評分並不高。

然而當時酒不醉人人自醉,飯一吃完,他們就上樓了。整個過程中,他著了魔一般地反覆念叨:「寶貝,妳的咪咪好美啊!」

他帶尹娜去見他的哥們兒,尹娜默默拿出銷售技巧,陪聊、勸酒,三兩下就賓主盡歡了。他哥們兒誇她:「妳知道嗎?老周的前妻可是我們大學時代的女神!學習好、家世好,現在事業也做得好。就是人太清高,總擺著一個架子,直到現在對我們都愛理不理的。小尹妳不錯,大大方方,甜美可人,是個好女生。」

尹娜在心裡冷笑:「我要是他前妻那樣的背景,我也會擺著架子。你們這些男的,誰又真的懂得欣賞陽春白雪?還不都是演給別人看的。一轉身巴不得脫了褲子跳進酒池肉林,吃相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在你們眼裡,我也就只是一塊好肉。」

錢鍾書說:「老房子著火,沒得救。」也就半年,老周就向尹娜求了婚。他們的戀愛,沒有高雅的音樂會,沒有事業上的齊頭並進,沒有兩個人際圈子的融合,最多是尹娜小女兒般的賣乖撒嬌,老周帶她無論吃什麼、喝什麼、見誰去哪,尹娜都一臉崇拜,能用一百種語氣說出「老公你好棒」,老周用前半生找到了人生的意義,現在只想從他的女人身上找到做男人的樂趣與自信。

「既然老周那麼喜歡妳,妳又何必整來整去?」她問尹娜。

尹娜說:「妳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辦雜誌、拍影片,每天見的全是女明星。一回來就跟我說:『誰誰誰本人真漂亮』──行啊,既然他喜歡,我就變成誰誰誰吧!」

「妳那麼在意他?」

「不,我只是在意現在的生活。」

雙眼皮、隆胸、隆鼻—這是每天重複最多的三檯手術。

還有一個熱門手術,除了整形外科醫生,誰都不相信願意做的人堪稱絡繹不絕。來做這個手術的,有一類是像尹娜那樣年輕時髦的女孩子,臉上已經整得差不多了,往她面前一坐,支吾半天,最後還是會不好意思地說:「醫生,那個,我男朋友吧,滿介意這件事的,您幫我補補吧。」

這些濃妝豔抹、衣衫撩人的女子,大多摸透了男人的心理──男人才懶得細究女人的過往,琢磨女人是否表裡如一。哪怕兩人就是在夜店、在交友軟體上認識的呢?只要看起來是那麼一回事,男人就滿足了、得意了;而她也明白這些女子的心理──和整容一樣,不過是努力為未來的生活加個籌碼。

還有一類,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她們當然不是自願來的,而且很奇怪,幾乎都是爸爸帶著來的。女孩子們不說話,任由爸爸說:「醫生,小孩子不懂事,騎自行車的時候太不小心了/跳鞍馬的時候不小心摔著了/練跳水的時候姿勢不對受傷了⋯⋯您幫她恢復一下吧!」

她是醫生,再不理解,也要滿足患者的需求。只是,她對這個職業開始產生厭惡,也是因為這樣一檯手術──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才十六七歲,已經可以預見她順風順水的未來。依然是父親帶來的,氣惱地說:「上體育課的時候不小心,需要盡快動手術。」

女孩抬起頭,直直地望著她,說:「不是這樣的,醫生。我不想動手術。」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抽過來,在女孩臉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她心疼極了,趕緊護住女孩,對父親說:「大哥,別為難孩子!她真的沒做錯什麼!而且她都這麼大了,有權利自己做選擇。」

父親指著她的鼻子罵:「妳有孩子嗎?沒孩子就別囉唆!我這是為她好!她有什麼權利選擇?我是她的監護人!我簽字同意做,就得做!」

她氣憤極了,說:「你要是真的為女兒好,就不應該覺得她低人一等!」

父親幾乎惱羞成怒,要衝過來打她。女孩大哭起來,說:「爸爸!我聽你的!我做!」 她永遠忘不了手術檯上,那女孩羞恥而委屈的眼神。她摸了摸她的臉,說:「沒事的,沒事的。」 女孩把眼睛閉上,再也不說話。

手術結束,過了沒幾天,她聽急診室的護士講:「妳還記得前陣子來妳這做修補手術的女孩嗎?昨晚在家割腕了!天哪,那傷口深的,真對自己下得了狠手!家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失血過多,沒搶救過來。滿可憐的女孩,長得那麼漂亮。」

護士一走,她就把門診室的門關上,號啕大哭。她覺得這是她造成的一次重大醫療事故──如果她堅持說服女孩的父親,哪怕拖延著不幫忙安排手術,那女孩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她沒有修補好任何東西,反而親手弄碎了那女孩驕傲而乾淨的心。

她生平第一次責罵自己:「幹嘛非要當整形外科醫生?」

研究生階段要分方向的時候,她並沒有猶豫。

男朋友問她:「當整形醫生效益好、賺錢快嗎?」

她說:「不是。我從小就喜歡美的東西,而且整形外科是一門純粹的手藝工作,我比較有信心。」

男朋友有些失望,說:「我爸媽還以為妳會做正經的醫生呢。」

她不悅,問:「這哪裡不正經了?」

那時他倆已經在談婚論嫁,彼此都不想發生爭執。她忍住了追問這關他爸媽什麼事,他忍住了說出他家人的真實意圖。她認定他,是因為實在沒有時間考慮別的可能。讀八年臨床太苦,若不是大一的時候還有閒工夫上網,因此在同個聊天室認識了男友,她說不定就單身到了現在。男友當時很誠懇,說自己就想找個學醫的女友,學醫的人務實。所以認識她以後亦很珍惜:固定聊天、見面、約會,每日訊息噓寒問暖,每週看一次電影,情人節有玫瑰,耶誕節有必勝客,談不上激情四射,卻也沒什麼不好,相處幾年就順理成章地走到了「沒有理由不結婚」的境地。某一次過年,他帶她回了河北老家,與他的父母相處幾天後,她有點感覺到他說學醫的人務實,大概是指和學醫的人過日子很實惠。」

男友出生在河北南部一個沒落的工業城市。母親早早退休了,父親是公家機關單位編制。像所有的小城家庭一樣,一家人住在九○年代初的國宅,日子並不富裕,只得自覺地把對生活的欲望和標準壓縮至最低。全家最重要的投資,便是下一代。男友是本地少數幾個考上一流名校的文科大學生,這讓他的母親常年保有一口心氣,而不是在漫長無望的消磨中變成一顆散了蛋黃的雞蛋。

他的父母提前知道她是一流醫學院的高材生,從見面到相處,始終洋溢著一種客套的親熱。除夕夜晚上,她累了,先去睡。迷迷糊糊睡到深夜醒來,客廳裡母子倆還在看春晚重播節目守歲。摻雜著歌舞昇平,她聽見了母子的對話:

「她哪裡人?」

「蘇州的。」

「南方女人倒是滿會過日子的。她家裡還有什麼人?」

「好像就剩下她媽,她爸死得滿早的。」

「你倆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等她讀博士吧。」

「抓緊,找她這樣的滿好的,我跟你爸老了,你倆也好照顧。」

「我知道。」

我什麼樣?

第二天起來,她站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個頭不高,五官稀稀疏疏的,大概像爸爸。唯獨一雙手,精緻、小巧,必然遺傳自媽媽。

要是樣子也能像媽媽該多好,媽媽以前那麼美。

一想到這裡,她又是一陣難過:「都怪我。」

「媽媽,我會治好妳的。」

媽媽曾是鎮湖最漂亮的繡娘。

從蘇州城區往西三十里,是她的家鄉。鎮不大,女人個個會針線。而她的母親,無疑是手藝最好的一位。在她童年的八○年代,手工刺繡幾乎要被電腦繡花完全取代,繡女們紛紛轉行,唯獨母親,繡功遠近聞名,凡是來了外賓、僑商、各級長官,鎮上就會安排母親去表演蘇繡。時常有日本客人送布料來請她刺繡,然後製成和服,母親繡一件和服的收入,相當於那些工廠車間主任的兩三倍月薪,她兩歲多的時候,父親因為心肌梗塞過世了,但母女倆的日子一直過得還算富足。

從她懂事以來,便很喜歡看母親刺繡。母親坐在繡架前,用一條手絹將頭髮鬆鬆地紮起,那手絹上也是母親繡的「踏雪尋梅」。五光十色的絲線像一道絢爛的瀑布傾瀉而下,母親手上一枚極細的繡針上下翻飛,手速極快又極靜,落針如筆,在繡面上刺出錦繡山河、鳳穿牡丹。橘色檯燈照在繡品上,漫射出迤邐的光,映得母親臉若飛霞。去繡坊表演的時候,母親更美:穿一身月白色的裙子,淡淡繡了幾朵六月雪在袖口和裙袂,仔仔細細地抹了頭油,綰了髮髻,還是坐在繡架前,心無旁騖地飛針走線,如同演奏高山流水。那時小小的她就站在人群裡,聽鄰里讚美母親:「嘖嘖,世琴人美手也巧。」

「如果不是我調皮……」每每想到曾經的畫面,她又自責了起來。 六歲的時候,她和朋友們瘋跑打鬧,母親在院子裡架了個大鍋燒著旺火煮繭。白皙的蠶繭在鍋中翻騰,幾個不懂事的孩童吵著說,那一定是在煮湯圓,要撈出來吃。她爭辯說是蠶繭,並不能吃,孩童們哪裡懂,用力地奚落她:「捨不得就捨不得,還要騙人。」她氣得漲紅了臉,拿起灶檯邊的長腳火鉗伸進鍋裡夾蠶繭。母親在屋裡看見,急忙衝出來阻攔,她一害怕,舉著火鉗繞著灶檯跑,就那麼電光石火的剎那,火鉗勾住了鍋耳,把大鍋從灶檯上拖了下來,母親飛撲過去把她推開,一聲尖叫中,整鍋滾燙的開水淋在母親身上。她眼見母親白皙的背、後頸、大半前胸及側臉迅速起泡,然後破潰、露出紅肉,觸目驚心,不知所措。

受到驚嚇的孩童們哭喊著跑開,引來了街坊鄰居前來,才將母親送到醫院。她在鄰居家瑟瑟地哭了一夜,第二天去醫院,母親被燙傷的部分變成了黑色,她「哇」地一聲跪在病床前,母親虛弱地安慰她:「沒事,瑗瑗,沒事的。」

萬事萬物也許有註定,但並沒有「如果」,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母親是容易留疤的體質,燙傷雖然漸漸癒合,卻自身體各處長出了猙獰的肉痂:粉的、紅的、紫的,蜿蜿蜒蜒爬滿了母親的身體,像笨拙的繡娘,用沒有處理過的繡線,在上好的白絹上,繡出一幅粗糙的〈萬紫千紅迎春圖〉。

母親倒是平靜如常,出院回到家裡,繼續過日子。當然從那以後,鎮長就再也沒邀請母親去繡坊表演,人們也逐漸對她從同情變成習以為常,再變成遮遮掩掩的嫌惡。鄰居家繡了一條「彩雲追月」的面紗,送過來,勸母親:「世琴,我們女人家,出門還是得注意點體面。」

母親只是笑,收下了面紗,卻從未戴過。母親如常上街買菜、去學校接送她,抬頭挺胸、落落大方。她問母親:「為什麼不戴阿姨送的面紗?」母親回答她:「媽媽憑手藝吃飯,媽媽覺得這樣就最體面。」

這句話她始終記著,如今醫院裡的醫生護士互相注射肉毒除皺,當作員工福利。她從不參與,心裡想的也是:「我是憑手藝吃飯的人,長了皺紋也是體面的。」

母親燙傷之後,她一夜之間長大。母親越不責難,她越是愧疚,唯有自動自發地求上進、爭上游。許多個晚上,她寫完作業,也不看電視,就陪母親刺繡。母親問她:「妳想學嗎?」她下意識地奮力點頭,母親便握著她的手,教她以針線遊走:「瑗瑗,妳看,這叫齊針,繡慢一點沒關係,但一定要整整齊齊,不出邊緣……這叫打籽針,起針、落針的力道要一致,否則一些籽大、一些籽小,繡出來的花蕊就不好看了。那些挑剔的日本客人,看到這樣的繡品,是不會付工錢的……這叫刻鱗針,用來繡龍的鱗片或鳥的羽毛,這個複雜一點,要用到三種以上針法,還要空出水路,才會羽翼生動、栩栩如生。還有,這是羼針……這是施針……」

很多年後,她站在手術檯前,第一次被主任醫師要求獨立實施傷口縫合。她萬般緊張,閉起眼睛努力回想醫學院教授的操作手法,然而那一刻想起來的,竟全是母親傳授的針法:齊針要整整齊齊、不出邊緣,搶針要留出水路、行距清晰⋯⋯她夾著手術針,像繡花瓣一樣,駕輕就熟、穩穩當當,最後打出一個完美的手術結。主任醫師看得目瞪口呆,問她:「妳是已經實際操作過許多檯手術了嗎?縫得這麼漂亮!」她開心地笑,彷彿當年獨立繡出第一朵花時被母親誇讚:「瑗瑗,妳的手也很巧啊!」

她從小到大成績一直很好,大學填志願時想都沒想就填了醫學院,冥冥中早已認定。分科時選擇整形外科,自然也是為了母親──為了母親天生的美,為了恢復母親的美,以及,醫院那麼多科室,唯獨整形外科幾乎不用藥,全靠醫生的手藝。而這門手藝,和母親的那門手藝,可以說一脈相承。

她最終成為科室裡最年輕的主任醫師,除了學術成果,重要的是她能做吻合血管皮瓣移植,而且做得極好。必須在顯微鏡下精細操作的血管或神經縫接,令多少醫生敗下陣來,而她覺得手術用的10-0尼龍線,比起單根劈成十六絲的刺繡線,其實也細不了多少,於是自信而從容,輕鬆完成同行們想都不敢想的連續縫合。

可是後來她無數次提議給母親做疤痕切除再游離植皮,母親都拒絕了。她說:「媽媽,我保證做完手術之後妳會跟從前一樣。」而母親說:「瑗瑗,現在就很好了。」

「妳前幾天是去我們公司找我嗎?」尹娜問她。尹娜剛打完半年一次的玻尿酸,坐在她辦公室裡閒聊,臉部晶瑩飽滿得像食品廣告裡的果凍。尹娜在老周的公司掛著閒職──一個人可以完全不做事,但絕對不能沒有社交。

「沒有啊,我去你們公司幹嘛?」

「我在我們公司樓下看到妳的車了,寶馬X6,車牌號PL945,漂亮就是我。我絕對不會記錯。」

車的確是她的,但她只是偶爾開開,大多數時候是她老公在開。既然不是她,那肯定是她老公。問題是:他上班在海澱,家在光熙門,跑去國貿做什麼?

興許是有什麼應酬吧?不然還能怎樣?

沒想到才過了兩週,尹娜鄭重其事地來約她:「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有事情跟妳說。」

剛在咖啡廳坐下,尹娜便開門見山說:「我又在我們公司看到妳的車了,我留意了一下,應該是妳老公開的車。」 她端著咖啡的手輕微顫了顫:「然後呢?」 尹娜難為了一下,又說:「妳算是我最知根知底的朋友,這件事我必須要跟妳說。妳老公是來接我們一個櫃檯小女生下班的,他倆都不知道我和妳的關係,一點也沒躲藏著。小女生臨走時還跟另一個櫃檯人員說男朋友來接她去過節。」

「過節?過什麼節?」

「昨天五月二十日啊!我們這歲數的女人是沒什麼概念,年紀輕輕的小丫頭們可在乎了──又有理由花男人錢了吧。也多虧是這日子才讓我一下子就抓到了,要是情人節、七夕什麼的,妳老公恐怕也不敢來。」

「妳確定是我老公?」

「我不是看過妳手機裡的照片嗎?」

她半晌不說話,想努力消化這個事實。尹娜很擔心,又不敢打擾她,只能陪她安靜地坐著。 她回過神,抬起頭問了尹娜最後一個問題:「她……漂亮嗎?」

尹娜輕蔑地笑了笑,說:「跟我一樣,整的。」

終於還是來了。

難過以後,憤怒以後,她竟然感覺如釋重負──他們的交往與婚姻都是基於「務實」,而愛情是虛的,或許他們從來就沒有。

他畢業以後去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而她繼續讀研讀博。她承認那幾年的確是他照顧她多一些。他有收入,使她清苦的學醫生涯多了些許甜。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鬥志昂揚地往公司中層攀爬,她勤奮積極地搞研究寫課題,兩個人因為願景一致而惺惺相惜、情投意合,因此在她讀博的時候,他們結了婚。房子買在光熙家園,方便他去中關村上班,頭期款是她母親執意替他們付的,說是做為她的嫁妝,又繡了一幅〈百子圖〉賀喜。她婆婆來參觀新房時,對著這雍容華貴的繡品,嘖嘖讚嘆:「南方女人,不簡單。」

終於她畢業、順利留院,他們婚姻「務實」的一面亦漸漸顯現──她母親兩三年都不來一次北京,而她婆婆時不時就來,因為離得近,因為她就職的醫院在全國赫赫有名,他的父母連同所有親戚,全都跟著沾了光,一生病就來北京她家裡住下,再由她去託內部關係幫忙掛號、住院。

「現實」是一盞強光燈,能照穿生活的一切齟齬。最一開始他倆都不想要孩子,她一天幾檯大手術做下來,躺著都嫌累,他又常值大夜班或大早班,家不過是個宿舍。等她過了三十四歲,他倒是急了,說:「我們得趕快替劉家留後啊!」她推託,說自己正在申請主任醫師,寫論文、開課題、做手術,沒有一刻得閒,等當上主任醫師再說,反正自己是醫生,並不害怕做高齡孕婦。實際上她那時根本不想和他生孩子,他的母親把她的家乃至於她都視為他們劉家理所當然的財產,要是再生個孩子,恐怕他父母就要搬來同住了。她並不軟弱,只是又忙又累,她邪惡地想:「寧願下班對著空無一人、丈夫不知所終的家,也勝過去過公公不聞不問成天看電視,婆婆指使她挑菜洗碗的群居生活。」

丈夫也振作了起來,成為網站的大頻道總監,應酬連綿不絕,見識突飛猛進。做公關的甜美小女生們一口一個「老師」叫著,請吃香喝辣、請遊山玩水,起初他還有點拘謹、不適應,習慣以後卻也認定那才是自己的階層與生活方式,每次出去吃飯或喝東西,他一坐下,便要亮明身分似地說:「給我一杯威士忌,泥煤味兒的。」

她都懶得去探究丈夫是如何跟尹娜公司的櫃檯小姐認識的,總不外乎是媒體公司之間的相互走動,你介紹我我介紹你,都是不安於室,飄飄然的人,一句「久仰」然後互換聯繫方式,一聲「老師,我是您的粉絲」就往下寫了劇情。

她一個人在外面流連,沒什麼情緒,就是不想回家。她就近去了東方新天地看了場電影,又去華爾道夫扒房吃了牛排,獨自喝完一整瓶紅酒,走出門被風一吹,清醒過來:「憑什麼我要不好意思?」 到家近深夜,丈夫已熟睡,她更衣時看見了他的手提袋和昨天穿的衣服,酒精作祟之下,她決定求證一個推測—翻開他的包包,輕鬆找到了他於五月二十日消費的單據和發票:他在SKP買了一個Tiffany的小號玫瑰金鑲鑽T手鐲送她,發票開的卻是辦公用品(注:中國二○一七年七月稅改之前,還可以開辦公用品發票)。然後他帶她去吃日本料理,也開了發票。這兩筆錢他大概是想以維護客戶關係的名義去向公司報銷。

她「噗」地笑出聲:「即便如今Armani加身,這男人,還是那麼會算計。或者按他自己的話說:嗯,『務實』。」

但她不可遏制地好奇那個女孩的長相。畢竟,那女孩才二十歲出頭,在公司當櫃檯,她有的學歷、身分、地位、資產那女孩都沒有。能讓這個「務實」的男人變得不老實,那女孩一定擁有她沒有的──美貌。

想來想去,她決定找尹娜幫忙,讓尹娜去打聽櫃檯小姐在哪裡整形,下一次準備做什麼項目,然後一定要貌似不經意地推薦一家診所給她。

尹娜不解,問:「妳要做什麼?」

她不回答,說:「妳做就對了。」

她請尹娜推薦給小女生的診所,頗有名氣,人人出來皆是一張韓國女團的臉。她的大學同學在那裡當副院長,賺得荷包滿滿。

她打電話給同學,說:「有個患者,想在你們那裡預約隆胸,麻煩你給她個最低折扣,這檯手術我以特約專家的身分去做,分文不取。」

同學問:「什麼患者值得勞您大駕啊?」

她說:「對我很重要的一個人,你理不理解無所謂,但希望你答應我。出了什麼問題,我自己擔著。」

當她在門診室看到那女孩時,還是有些失望──那女孩滿臉都是糟糕的手藝與粗暴的審美。無端高聳堪比阿凡達的鼻梁,開得不太對稱的眼角與比例失調的雙眼皮,填充過量的額頭、嘴脣與下巴,活像一個充氣娃娃。可是她知道男人吃這一套,女人能一眼鑒定出來的人工美女,無論如何被恥笑是蛇精、假臉,事實上,她們的男人緣都相當好。這不是聽說與猜測,這是她這麼多年掌握的一手病歷與回診檔案。

她戴著口罩、壓抑著怒火,問女孩:「這次想動哪?」

女孩說:「隆胸啊。」

「為什麼要隆胸?」

女孩愣了愣,笑得無比真誠,說:「為了過上好日子吧!」

她看著那張幾乎認不出原裝痕跡,可是仍是稚氣未脫、充滿期待的臉,十分想哭。她找了個理由,走出門外,走到樓下,拐到診所的背後,淚已是忍不住──

誰來北京不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一年又一年,無數的人來到這裡,想拚一個出頭天。

有些人,比如她,寒窗苦讀十餘載,千軍萬馬過獨木,不停學本事,不停換取資格與人競爭,不言愛不說苦,冷暖自知,才勉強扎下了根,然後緩慢生長,等待花開,等待蔭涼。

有些人,比如尹娜,比如這女孩,揣著欲望與野心就來了。也拚搏,也工作,不過是一點一點地賺出一副新的面孔,從卑微的塵土裡開出極致妖豔的花、長出向上攀緣的藤,牢牢攫取,一步登天。

最可悲的是,走如此不同的兩條路,卻仍有可能殊途同歸。她曾經認為的好日子,和這女孩想像中將來的好日子,包括同一個不可靠的男人。

她迅速擦了眼淚,回到門診室,臉上恢復冷漠。對那女孩說:「隆胸手術是有風險的。」

女孩說:「我知道。」

她說:「有各種可能導致手術失敗,以及術後併發感染。」

女孩爽快地說:「我不怕。」

「那妳簽名吧。」

執刀十年,從未失誤。但這一次,她準備操作一檯完敗的手術。

自體脂肪隆胸,她做過無數次,將提純後的脂肪顆粒,準確適量地分別注射進多個隧道,便能塑造出優美且自然的乳房。但如果將脂肪一次性過量注射進單個隧道,術後短時間內看不出任何差別,只需要半年或一年,那乳房內的脂肪一定會液化甚至壞死,最嚴重的是必須切乳治療。且到那時,根本無從判定是手術不當操作,只能怪病患出現術後不良反應。

她站在手術檯前,想盡快實施這個完美的復仇計畫。躺在床上的女孩在全麻昏迷之際,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笑著說了句:「拜託了,醫生。」

她的興奮瞬間變成了難受:「就算這女孩有一對完美的乳房,跟那種男人在一起,真的會有好日子過嗎?」

恍恍惚惚間,她又看見母親,穿著表演時的月白色長裙,淺淺笑著站在對面。歪歪扭扭的疤痕像毛毛蟲一樣趴在母親的脖子上,但母親毫不介意,依然淺淺笑著,對她說:「瑗瑗,靠手藝吃飯的人,要體面。」

女孩再睜眼時,已經躺在休息區的病床上。她坐在女孩身邊,靜靜看著這女孩。

「手術成功了嗎?」

「非常成功。」她說。她小心翼翼地、精益求精地,為這女孩雕琢出了一對漂亮、健康的乳房,三個月之後,丈夫一定也會捧著這女孩的胸,囈語般讚歎:「寶貝,妳的咪咪好美。」

女孩笑了笑,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

她有些吃驚,以為女孩拆穿了她的身分,連忙問:「幹嘛說對不起?」

女孩說:「您一定覺得我很虛榮。」

她長嘆一口氣,說:「不會的。我們來北京,都是為了努力過上好日子。」

「謝謝醫生,謝謝。」

她起身離開前,想起了一些話,眼睛濕潤起來,她摸著女孩的頭髮,說:「答應我,不管以後妳有沒有過上好日子,都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我們的身體,並不是武器,而是容器。它安放著妳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它還要盛放妳這一生得到的愛──不只是相互占有的愛,還有家人的愛、妳的自愛。好好愛惜妳的容器,不要讓它千瘡百孔,不要讓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最後像流沙一樣從妳身體裡滑走。」

回到家,她坐在沙發上等著,等丈夫下班推門進來。

「老劉,我要離婚。」

「妳這是在鬧什麼?」丈夫大吃一驚。

「你聽好了,這不是和你討論,這是一個決定。我給你半個月時間,你搬出去,這房子歸我,家裡的存款與投資也歸我,車子你可以拿走。」

「妳有病吧?」

「你在外面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不要吼了,聽著太累。」

丈夫沉默了五分鐘,臉色從紅轉白,然後換上一副陰陽怪氣:「離婚可以,財產按法律規定平分。」

她冷笑:「你好意思給我提法律?你知道什麼叫過錯方嗎?你以為我在提離婚之前沒有把你那些破事的證據收集好?」

丈夫不語。

她繼續嚇唬他:「就算你能恬不知恥地和我鬧上法院,沒關係,我之後會去你們公司舉報你虛假報銷,你給情人買珠寶、睡五星級酒店,然後拿著發票去公司報帳的時候,沒有想過那麼大的金額已經構成了職務侵占罪嗎?還不是一兩筆吧?」

丈夫這時被嚇到了,對於這樣習慣了狐假虎威的男人,離婚算什麼?丟工作如丟命。他虛弱地回應:「行,都按妳說的,離吧。」

她拿出準備好的協議,讓丈夫當場簽了字。丈夫癱坐在沙發上,恍惚如隻喪家之犬。她拖出行李箱,說:「我回老家,陪陪我媽。兩週後回來,你趁這段時間給我搬走。」

走到門邊時,丈夫對她說:「夫妻一場,到頭來被妳趕盡殺絕。」

她冷笑,說:「我就不祝你幸福了。你要的從來就不是幸福,是自利自足。」

過了長江,車窗外就像換了人間。

天藍了,水綠了,影影綽綽,映出灰瓦白牆—家就要到了。

蘇州城往西三十裡,是她的家鄉。鎮子臨湖,家家繡花。母親站在家門口等她,她放下行李,一把抱住母親,親吻在母親的傷疤上。

她喃喃低語:「妳真美,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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