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寂寞博物館:20段名畫旅程,收留你說不出口的憂傷【謝哲青打開心門】

Chapter3 當我凝望寂寞……
——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寂寞如此根深柢固,從畫作向外蔓延

寂寞是微光中閉上眼默數心跳

北漂的最初幾年,我在永和落腳。工作是一個人,回到家也是一個人,自己與自己相處久了,連走路的姿態、櫃檯前掏錢付款的動作、等紅燈過馬路的模樣,都顯得矜持生澀。本來就寡言的我,與世界之間,透過語言的真空,遙遙相對,即使很習慣一個人生活,我還是能感受寂寞所帶來的痛楚。

寂寞是躺在冰冷地板上屏住呼吸,寂寞是微光中閉上眼默數心跳,寂寞是佇在站牌旁看公車經過無動於衷,寂寞是坐在派對的中心位置卻只想安靜一個人。寂寞是渴望溝通,寂寞是渴望擁抱,即使只是在捷運站與陌生人擦肩而過,0.1 秒的肢體接觸,都好。

其次,最親密的互動就是與另一個人說話。在寂寞的日子裡,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對話,但本來就不善交際的我,就像是枯坐場邊的板凳球員,好不容易有機會上場,卻不斷投歪、漏接,或是打不到球被三振出局,令人氣餒。大部分時間,我只能窩在禁區,看其他人上去揮棒,擊出全壘打,從容地跑完全場,優雅地微笑致意,然後在本壘接受隊友歡呼。我只能告訴自己:「下次輪到我時,要更大氣,更勇敢一點……」

然後,就沒有下次。

沒有然後的然後,更多時候,我關掉屋內的電燈,倚在窗邊,眺望咫尺之外的燈火,窺探我所沒有的親密,我所缺乏的感動。

「沒有人想懂你。」「沒有人想聽你說話。」「你怎麼就是不肯融入人群呢?」「在堅持什麼?」我開始,刻意地與人群保持距離,日積月累的無言沉默,讓我與現實生活之間的鴻溝,愈來愈深。拒絕參與社交,也許就少了尷尬,但也少了生活的可能,或可能的生活。

那年冬天,我反覆沉溺在愛德華.霍普的憂鬱之中。

從遠距離的擁抱到近身的疏離

「我在畫作中表達自我……我不覺得我想畫其他的什麼,我畫的,就是我自己。」年輕時的霍普待過一陣子巴黎,他在街上閒晃,或是在河畔作畫,小狗蓬鬆的卷毛、煙花女子泡在河水的小腿、醉倒在河堤畔的流浪漢、石板道兩側搖曳的煤氣燈,都是他描繪的對象。塞尚的灰、莫內的綠、雷諾瓦的爛漫天真,此時的霍普,筆下仍流淌著印象派的天光。

大約在一九一○年左右,霍普定居曼哈頓,「這是一項必要,卻也痛苦萬分的決定。」大都會對金錢的貪婪競逐,生活步調的凌亂瘋狂,在在令他感到不安。換了幾份不甘不願的工作,賺一份差強人意的薪水。經濟的貧弱讓他抬不起頭來。原本就不善辭令的霍普愈加退縮,沒有親密穩定的友誼互動,也沒有可以聊天的知心伴侶,偶爾為之的家族通信,讓他覺得自己是可有可無的人。「我缺乏愛。」多年後,霍普在一次訪談中提到:「離群索居讓我迷惘。」

被百萬人所圍繞的寂寞、在人群裡的遺世獨立,逐漸在霍普的畫作中浮現。哈德遜河上的月光、不知名的小鎮、路燈下拉長的影子,他與世界的距離正緩緩拉開。工作所伴隨的時差,往往令我夜不成眠。有時候,乾脆就起來,坐在窗邊,俯瞰燈火下的生活,有些窗內昏黃黯淡,隱約可以辨認出屋內走動的人影,有些則是清晰明亮,我彷彿可以嗅到餐桌上風信子的香氣。我看得見陌生人的幸福,卻觸碰不到。想念人群的時候,就騎著單車到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書店,找一本書,站在書架前,感受「原來自己身旁還有別人」的卑微。

從遠距離的擁抱到近身的疏離,霍普可說是藝術史上最擅於描繪「寂寞」的畫家。透過獨特的冷色調與透視分割,霍普將你我的心靈推向邊境,一個存在於精神世界的蠻荒外緣,將你我心中最深的不安,赤裸裸地披露出來。

我知道霍普的不安所謂何來,那是一種害怕被世界遺棄,不為人群所認同,最後,被宣判「你是不存在的人,社會不需要你」的焦慮。尤其在與人群拉開距離後,雖然自由,但也失去一部分的自我,也就是「我究竟所為何來?」「此時此刻,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存在主義式的自我懷疑,像黴菌一樣,從靈魂幽暗的角落向外增生、擴展、蔓延。當我意識到寂寞如此根深柢固,屆時要連根拔起,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禁錮在顏料之中的夜遊者

我走在深夜的街頭,站在十字路口,不遠的轉角,便利超商的看板在黑夜中格外顯目。偌大的玻璃帷幕後,頭上紮著紅色絲帶的年輕女子趴在桌上,一對國中生情侶正在打情罵俏,鄰座的中年男子手拿著咖啡,面無表情地將視線投向前方……似曾相識的場景,都會人習以為常的寂寞,想必,霍普也感同身受。

畫家的孤獨,是墨綠、靛青與鵝黃融合而成,深夜無人的街頭,一群寂寞的男女在此相遇,這裡不是夜夜笙歌的酒吧,而是美國尋常可見的餐館。巨大的落地玻璃像冰山一樣,將人們的疏離密封起來。畫面的中央,情思各自懷抱的男女,刻意地迴避彼此的目光。坐在最左側,背對我們的男子,啜飲著一個人的心事。身著白色制服的侍應生是唯一置身事外的人,生命中有比寂寞更苦澀的考驗,大夜班的工作,只是生活諸多選擇之一罷了。

〈夜遊者〉將我們的疏離、無言、孤獨與寂寞,禁錮在顏料之中。當年發表的時候,就引起藝術界廣泛的討論。有人說,這是現代男女性苦悶的隱喻。也有人說,它是美國孤立主義的宣言。更有人說,霍普是後現代的先知,他預示了網際網路超連結世代的落寞。太多太多的臆測、太多太多的推敲,每個似乎都有道理,卻又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就是藝術偉大,並且迷人的所在,接納所有的解釋,包容所有的想像。對我而言,霍普單純地療癒了我的孤獨。

多年以後,霍普接受專訪,選出三件他個人最喜歡的創作,〈夜遊者〉就是其中一幅。

「一想到深夜無人的街頭,腦海中就會出現它的畫面。」

「是因為寂寞嗎?」

「不是,這幅畫並沒有特別寂寞,我還刻意放大明亮的部分,讓構圖看起來更溫暖。畫面的孤寂感,只是我無心插柳的結果。」

「但是看過畫的人,都說你畫出了人們的孤單與離愁。」

「如果,正如大家所說,」霍普回答:「那也只是某個人的寂寞吧!」

當我凝望寂寞時,寂寞,也以相同的幽暗回應我。

也許,你我就是霍普所說的「某個人」,在畫中,我們窺伺自己的寂寞。一個人孤獨,一個人自由,一個人寂寞,當我們學會和它相處時,寂寞的夜,也會熠熠生輝。

 

Chapter 8 努力去學習孤獨,也是一種,對自己的好

——傑克梅第(Alberto Giacometti),他的苦澀令人難以接近,孤寂卻令人難以抗拒

看清楚渺小與單薄,生命另有一番柳暗花明

常常搭大眾運輸工具通勤的你,或許也有差不多的經驗。

行進中的車廂擠滿了人。差不多的時間、差不多的臉孔、差不多的兵荒馬亂、差不多的百無聊賴。就在當下,

突如其來的急煞車,或是太衝太用力的起動,站在旁邊的人一個重心不穩跌了過來,也許是高跟鞋或皮鞋,就這樣直挺挺地踩下去,一時之間,你痛得說不出話來。令人惱怒的是,踩的人卻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莫名其妙地,一整天的心情,就從這裡開始不順。

明明知道對方不是故意的,卻怎樣也嚥不下這口氣,滿腹不快無處發洩,開始對自己生悶氣。是因為自己不敢大聲說出「你踩到我的腳」而生氣嗎?或是因為那個人「我也是受害者」的無辜表情而生氣?抑或是,單純地對世界不滿?

原來,我們以為的自由意志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一位無心之人的無心之過,就足以折騰你我許久。在虛胖的自尊背後,原來,我們以為的不屈,也只是色厲內荏的乖張罷了。

但是,當我們看清楚自己的渺小與單薄時,生命另有一番柳暗花明。

「不要浪費時間在事物堆積起來的詮釋,尤其不要花時間在質疑事物的真實與否。」哲學家胡塞爾曾經提出這有意思的見解:「先別管這些人事物究竟如何,盡可能去描述它。」根據他的說法:「生命的真相就在於真實的描述被看見。」

是不是,盡可能地去描摹人的「存在」,就能明白人的「真實」是什麼呢?


於存在主義的虛無中落地生根

存在主義藝術大師傑克梅第相信,人在「現實」之中的「真實」,是孤獨、單薄、顫抖且支離破碎的。

走過強烈表達自我感受的後印象派,走過注重純粹造形表現的野獸派,走過企圖從新意義征服空間與時間的立體主義,走過以非理性拼貼幻想及夢境的超現實,走過二十世紀最顛覆動盪的歲月,傑克梅第的藝術,最後於存在主義的虛無中落地生根。

就某些觀點來看,存在主義是一套「遠離」與「反抗」的哲學。

千年以來,哲學家嘗試解釋世界萬事萬物「基本」的問題。但面對「我為什麼活著?」「我活著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我總是感到困惑不安?」「我和世界的關係如何?」「如何在群體中定義我是誰?」這一切與「我」有密切關聯的問題,傳統哲學卻提不出一套讓人心悅誠服的說法,尤其在兩次世界大戰之後,人們開始認真思考:「原來活著,也不是那麼理所當然。」

是啊!絕大多數人在絕大部分時候,都不會認真思索「我為何而活」的意義,活著就只是單純生活著而已。人沒有自殺而繼續活著,正是因為他們對「活著」這件事沒有懷疑,所以當被質問「你為何而活」的時候,我們總會用點力,找些藉口對自己、對別人交待。

「我為家人而活!」假使有一天家人都消失了,你會因此活不下去嗎?

「沒有自由我活不下去!」如果某天沒了自由,你會自殺嗎?

「我為了愛情而活!」實際上,我們都見識過這些紅男綠女,身邊的伴侶換了又換,絲毫沒有活不下去的跡象。

「我為旅行而活!」「我活著是因為懷抱希望!」仔細想想,這些看似斬釘截鐵,實際上卻空洞貧乏的理由,真的禁得起邏輯的推敲、現實的考驗嗎?

「人活著,就是某種無意義的存在。在無意義的現實中找尋意義,本身就是件無意義的事。」這是存在主義的基本假設,也是傑克梅第的藝術理念。即使在他的自述或寫作中,並沒有直接對「存在主義」提出辯證、敘述或解釋,但他的藝術創作對世界抱持著困惑、不安,空虛與荒謬的感受,本身就是存在主義真誠的象徵。


世界上無依無靠的最後一人

一九四二年仲夏夜,傑克梅第坐在巴黎街頭的咖啡座,看著聖米歇爾大道的人來人往,當他試著在視網膜底層捕捉遠方的人影,傑克梅第發現,雖然可以看見「人」清晰的存在,但臉孔、個性及身分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漂浮、顫動、孤獨的身影,對應著世界巨大空洞的黑暗。深受震撼的藝術家,苦思幾個星期後,回到家鄉瑞士馬洛亞,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馬車〉,雖然只是一尊小尺寸的直立塑像,但刻意拉長的肢體、欲言又止的姿態、失去眼耳口鼻的五官、強烈的孤獨感展現出「人」在世界裡格格不入的扭曲感受,迅速成為傑克梅第識別度最高的藝術語彙。

又過了許多年,傑克梅第透過雙手反覆琢磨人間的孤寂,他的每一件作品,似乎都是最後一次創作,而他是世界上無依無靠的最後一人。

其中給人感觸最深的,就是〈行走的人〉,曖昧模糊的輪廓,粗礪割手的質感,他的苦澀令人難以接近,他的孤寂卻令人難以抗拒,站在乾枯纖弱的身形前,內心彷彿被一股強大的虛無包圍、被強烈的孤寂撕裂。一個人,究竟要累積多少落寞失意、經歷多少憂患滄桑、背負多少悲慟哀矜,才會消磨成如此模樣?

孟克透過聲嘶力竭的〈吶喊〉,將內心的鬱憤宣洩出來。但傑克梅第卻把所有的苦悶深藏在心中,沒有嚎啕,沒有嘆息,不需要向世界解釋,世界也無須討好我,沉默木然是承受不公不義,捍衛自我尊嚴的最終防線,唯一能做的,就是提起腳步,繼續向前。

關於生命的真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有段文字這麼寫著:「一切都相同,一切都是徒勞。」尼采的結論是:「世界毫無意義。」我們總在跌跌撞撞中找尋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但眼前的路分歧交錯,誰能告訴我哪條路是正確的?而什麼樣的人生才有意義呢?當我們與世界話不投機,最終,也只能選擇沉默,也只能沉默。

〈行走的人〉在前進的動態中,帶有薛西佛斯式的悲涼,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壯烈。過去的我們,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為何而走。但成年的我們,卻開始遺忘,開始不確定,開始迷惘,我們不知道往前去向何方?也不曉得終點落在何處?但別無選擇的你我,唯一還能做的,是靜下心,傾聽自己的聲音,凝聚每一分微小的能量,邁步向前,繼續尋找生命的出路,完成自己。

沙特說過:「『他人』就是地獄,太在乎世界的結果,就是墜入自怨自艾的無間地獄。保持自己的孤獨,也就能維持自己的獨特性,穿越人世的荒涼。」悲觀的傑克梅第在清楚看見生命的脆弱與虛假後,將所有的負面消極,化為不斷向前的意志,只有繼續行走,生命才有意義,過去所有的努力才有價值。

努力去學習孤獨,也是一種,對自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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