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月光下,我想念:寫給音樂的情書(附贈音樂演奏CD)

★ 誰的月光

親愛的W︰

一邊寫著演講稿,心裡一邊想著有關月光的事。

嗯,先放下稿子,說說美麗的月光吧。

一位自稱對音樂完全不懂的好友,偶然裡聊到他對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感受。他說他覺得貝多芬的月光聽起來像是從晦暗中顯現出的亮光,和德步西清靈唯美的月光很不一樣。

是的。貝多芬一生除了愛情十分不順遂,耳疾更帶給他無人能理解的痛苦。他在聽不見聲音的世界裡獨白著生命的旋律,在黑暗的絕望裡刻畫著內心的皎潔,所以他的月光美之更美,潔之更潔。

誰說「學」音樂的人一定比較懂音樂?有寬大溫柔宇宙之心的人,便能在音樂裡無入而不自得,悠然與藝術家產生跨越時空的生命共鳴。好友直覺的感受,完完全全契入了這兩位作曲家的人格本質與生命歷程。

傳說,貝多芬這首題為「幻想式的奏鳴曲」——月光奏鳴曲,是題獻給一位當時他心儀已久卻得不到青睞的女性。貝多芬一生愛慕過不少女孩子,卻從沒有結過婚,他與這些心儀的對象總是無緣。現實短暫人生裡不可得的,只能在音樂裡留下深情的印記。

想到此節禁不住心頭一熱,眼眶濕潤了起來。

回轉頭來聽聽德步西的月光,卸下了貝多芬沉重的生命感,一片乾淨明亮如詩亦畫,便是無負擔的輕盈,或許還帶著一點潔癖。

然,無論是誰的月光,皆是對愛與美不渝的追求。

於是我想著:什麼時候也寫下自己的月光?

石頭


★ 舒伯特

親愛的W︰

日安。

幾天前一對很優雅的夫婦邀請一位朋友和我去舊金山市的Davies Symphony Hall 聽芝加哥交響樂團的演奏會。車子一路沿著Highway 280開去,約一個鐘頭路程。 

這對夫婦的先生當年是台大交響樂團的團員,太太也在台大合唱團裡擔任女高音solo。二位都是古典音樂迷,對於美國的交響樂團及指揮家們如數家珍,頗有研究。

八點鐘音樂會準時開始。曲目安排得有點冷門:舒伯特的交響樂作品,還有一首委託創作的現代作品。

舒伯特並不以交響曲的寫作聞名於世,他的音樂成就主要在藝術歌曲上。幾百首的聲樂作品流世,為他贏得了「歌曲之王」的美稱。

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出他的交響曲《The Great》是1826-27年間完成的。那時舒伯特大約是二十八、九歲。這首樂曲風格接近莫札特式的簡潔,帶著舒伯特音樂特有的純真感,四平八穩,聲響和色彩也屬於古典時期的溫暖和諧。

聽著台上的演奏忽然心想:舒伯特完成《The Great》的同一時期,貝多芬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了(死時56歲)。他最偉大的第九交響曲《合唱》也已在1822-24年間完成,比舒伯特的《The Great》還早幾年。

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合唱》無論在曲式結構、管弦樂色彩或音樂語彙,在音樂史都是很難被超越的地位。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裡,音樂已不局限於客觀的藝術表達或在教堂聖殿裡用以崇敬上帝,個人意志與情感逐漸有表達的空間,樂曲形式和結構上也有更多的自由——不是被給予的自由,而是作曲家們以作品挑戰保守勢力的成果。

貝多芬九大交響曲,每一首都為西方音樂史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每一首都自成一格,都創造出獨特典範。而第九號《合唱》在當時更是結合器樂與人聲美學的先驅。

再回來剛剛的舒伯特。

我猜,在寫作《The Great》的時候,舒伯特應該是聽過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了? 至少也聽過他的更早的幾首交響曲了?

即使是聽過了偉大的作品,甚至也用心學習,尚無法保證舒伯特也能寫出同樣突破性的作品。  

這首《The Great》,同樣也是舒伯特的第九號交響曲,小巧精緻,就他個人來說,是為世人所稱讚的交響樂作品之一,當時的舒伯特還不到三十歲,才恰是貝多芬人生時光的一半又多一點點。然而與巨人般的貝多芬交響樂典範並列一起,《The Great》相形之下顯得中規中矩守成有餘,然而在開創性上來看,終究是不及貝多芬的。

*

我領悟到一個事實:創作之路無法複製,也無捷徑。每位創作者都只能按照自己的步伐,走自己的道路。基於個人人生經驗的累積上,寫出自己的音樂想法,努力再加上原來的天份,才有可能創造出有個人辨識度與獨創性的作品。

被上天指派成為最偉大的,只能是唯一?我想貝多芬的同時期作曲家們,也都用一生成就了個人生涯的最大值。然而在貝多芬閃耀的光芒之下,卻註定要黯然失色些,想來還有點無奈。

*

雖然舒伯特不是我的最愛,但是朋友的熱情、晚餐的佳餚與美酒,還有 intermission 時的好吃巧克力冰淇淋和餅乾,都帶給我無比的開心美好。

「下回再請妳一起來聽音樂會!」夫婦朋友和我揮手晚安,時間已近晚上十一點半了。寒風裡雙手凍得冷冰冰,我拉緊了長外套向他們道別,心中溫暖滿滿。


石頭

★ 花朵綻放

親愛的W

心情可好?和您說說話。

鋼琴上的高音琴鍵因為空氣乾燥的緣故,有幾個琴鍵常常走音走得厲害。約了調音師Mr.Kaplan來為琴調音,整理一下聲音的均勻度,並把產生雜訊的琴鍵修整一下。

"Some dampers are damaged. I fixed them."頭髮花白目光炯炯的調音師說。

正收拾著工具箱時,Mr.Kaplan看見旁邊書桌上一張我最近正在聽的鋼琴家霍洛維茲(Vladimir Horowitz)的演奏CD。他摘下眼鏡湊近了眼睛,拿著那張CD正反仔細端詳。

"It's a young picture of his.",Mr.Kaplan 說。

"Yes, it is very young picture. There is an older one inside." 我回答,並翻開CD小冊的內頁,裡面有另一張霍洛維茲的照片,約三十歲左右。

老先生拿著CD顯得愛不釋手。左右看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Oh, I have a lunch appointment with someone, need to go."把CD擺回桌上然後急急地低下頭拎起工具箱往外走。

我將CD放回Mr.Kaplan手中,笑笑跟他說:"You keep it."

"Oh, really? You sure? You have another one?"

"You keep it." 我說。

老先生拿著CD連聲說謝謝,原本線條硬梆梆略帶神經質的臉上,笑開了兩個彎彎月亮似的眼,可愛極了。

"Thank you for coming, have a good lunch."我跟Mr.Kaplan遠遠揮手,望著他走向停在前院路邊的白車,輕輕地把工具箱放車後置物空間,手中拿著CD走進駕駛座。

*

第一次請Mr.Kaplan來為鋼琴調音,大概是七年前的事了。帶有口音的英語,我猜可能是俄裔或波蘭裔。

就像之前幾位調音師來家裡為鋼琴調音一樣,他們開始工作之後, 我通常不待在琴房,免得給人家一種壓力的感覺。

那天Mr. kaplan一進琴房準備之後,我便自行告退,並跟他說有事喊我一聲,馬上過來。

正在廚房準備為Mr. Kaplan泡杯茶的時候,琴房傳來了陣陣聲音,但那不是調音時單調乏味的琴鍵敲打聲,而竟然是……

蕭邦某個曲子的某個片段,敘事曲?詼諧曲?練習曲?馬祖卡?波蘭舞曲?

我在腦海裡迅速搜尋音樂的記憶。

琴房裡的琴聲快速流動著,不同曲子不同調子,一段接著另一個段,有時是吟唱的部份,有時是樂曲技術非常艱難的地方。毫無遲疑,完全像開演奏會一樣的熟練無誤。

洋洋灑灑約十多分鐘後,Mr. kaplan才開始動手調音。

「這位gentleman,不是調音師,他是鋼琴家!」過去他應該是位優秀的職業演奏家,可能是因為移民或謀生的現實因素,而從事調音師這個行業?心中忖思吃驚之餘,還感到微微的惆悵。

調音完成後,我端了杯綠茶進琴房給Mr.Kaplan。本來想問他過去是不是從事演奏,但又怕觸及隱私,於是只對他說:

“Your playing is very beautiful. I really enjoyed it.”

Mr. kaplan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變化,也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他只說:“You must have been playing a lot. Because all the music scores on the book shelves look old and ripped.”

原來他一進琴房就注意到靠牆書架上整排的舊琴譜有些都已破損。我會心一笑。「嗯,他一定也和我一樣很愛鋼琴。」

之後每當鋼琴需要調音的時候,我一定打電話給Mr.Kaplan,再沒找過別的調音師了。

請Mr.Kaplan調音固然是因為他用耳朵來判斷音律*,調整出來的聲音非常和諧。但另一方面,我其實是想聽他彈琴啊。

*

今天Mr.Kaplan來調音,沒有彈蕭邦,而是彈了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 的前奏與賦格(Prelude and Fugue)。

《戰地調琴師》書裡那位也彈得一手好琴的調音師,最喜愛的音樂就是巴哈的前奏與賦格。

前奏與賦格是一部開展調性無限可能性的偉大作品。共有兩卷各二十四首,合起來四十八首。故事裡的調音師說這部作品是調音藝術的見證。他認為每一首都有其獨特的性格:第一卷第一首C大調傲然自得,升C小調的第四首旋律則曖昧不明,是一首「屬於調音師的曲子」,而第二卷升F小調賦格總是讓人聯想到花朵綻放,情人相見。

Mr.Kaplan調完琴之後,我也一股衝動想來練練前奏與賦格。從哪首開始呢?  就第二卷升F小調吧,看看是否真如故事裡描寫那般:「花朵綻放,情人相見」。


石頭

注︰一般調音師手中都會有測量音律的機器。當琴鍵擊下,音波的頻率會出現在機器上,調音師藉以作為判斷音準調整音律的參考。有些調音師只靠機器來判斷單一音準,這樣調出來的聲音還「不算太準」。因為音的存在是需要與其他音共存共鳴的。所以調律各個單音之後,還需要在鋼琴上彈奏一組一組的音,例如音階,和弦等。用耳朵來感受它們的和諧與否,但求最符合人的感官所期待的和諧感與美感,才是調律的高手。彈得一手好琴的調音師,耳朵一定對音律的和諧與美感有更高的標準,因為他們調的不只是音律,而是美的音樂。


★ 貝多芬作品101

親愛的W︰

早安。

一早窗外的古怪鳥叫聲咕嚕咕嚕,醒來天色已大亮。啊,睡了好久。  

到後院看看新種的小東西冒芽了沒,果然。一點一點綠綠的,像初醒的嬰兒,真可愛。

*

近來感覺心靈特別接近貝多芬。

小時候練習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多是囫圇吞棗,單單搞定那些古怪指法和吃力的八度和絃就夠忙的了,遑論體會什麼是貝多芬的音樂特質及內在的情感意涵。

日前偶然聽到古典音樂電台播放貝多芬的鋼琴作品。輕柔開展的第一主題不像傳統奏鳴曲形式裡既定的陽剛印象,非常田園,祥和寧靜。這首作品編號101的鋼琴奏鳴曲可算是他晚期風格的開始,當時的貝多芬是什麼狀況呢?翻開歷史,一八一六年。他的耳朵已經全聾,靠手寫小本子與人溝通。

對耳聾這件事,貝多芬是十分怨憤的。他常常暴躁生氣,但又不確定發飆的對象應該是誰。是命運?是上帝?能對上帝生氣嗎?對一位為音樂而生的作曲家,失去聽覺無異是上天給他最大的諷刺與不公義。

當這首奏鳴曲輕柔的第一主題平靜地從鋼琴的中音域流洩出來,我感覺眼角濕濕的。  

「森林中有全能的上帝。在林中我感到快樂,幸福。每一株樹都和我竊竊私語,傾心交談。」大樂聖如是說。

大自然裡感到狂喜的音樂家如此崇敬上帝,不與祂計較失聰的苦厄命運,真心聆聽上帝的話語,寫下寧靜的最深處。音樂裡聽不到音樂家因失聰而暴躁的脾氣,有的是清風是小花,是綠草藍天,是一股看不見的生生不息。

暴躁的軀殼內,有著花朵般柔軟的藝術心靈。惟有對音樂的純潔之心,才能在世俗的混亂裡,對美發出最真誠的詠嘆與讚美。

一曲聽罷,餘音裊繞。

縈迴心頭的不是刻板的音符與節奏,而是音樂裡,無與倫比的寧靜光輝。


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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