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回事:我們的迷惘與驚奇
阿帕契攻擊直升機
當我有了孩子,變成一個超齡奶爸,有次在《天下》的報導裡讀到一個名詞,「直升機父母」,意指過度保護並介入子女生活的父母,他們像一架直升機,時時刻刻在孩子頭頂盤旋,引擎發出震耳聲響,偵察行蹤,監視日常舉動,透過對講機指揮兒女的人生去向。
若以此標準,我的母親不但是直升機父母,而且是一架阿帕契攻擊直升機,配備夜視系統及兩具高馬力渦輪引擎,搭載三十釐米機砲與地獄火、響尾蛇飛彈,全天候待命,可隨時升空,攔截並摧毀她兒子的人生路障。
不,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帶點讚美及喟嘆意味。
自我求學開始,母親就展現她強大的陸空協調作戰能力,喔,我是指她的母愛。她到我的學區國小,打聽一年級哪個老師最認真、教學最嚴格,然後,拜託老師,拜託校長,讓我如願安插到她心目中的理想班級。
此外,無論她學針織,學緞帶花,學做串珠皮包,幾乎每位老師都會收到一個,一不小心,她就翩然降臨教室門口,展現她靈活的外交手腕,經常讓我想去撞牆,因為其他同學的媽媽,幾乎很少出現。
讓人佩服的是,母親為了讓我吃到新鮮飯菜,每天上午,她一面看顧藥房生意,一面燒菜做便當,中午快遞親送到校,順便與老師熱絡攀聊。
我童年最悲慘的一次經驗,與便當有關。由於我每天總剩下半個便當的飯菜,就急急閤上鐵蓋,跑到操場打棒球;母親屢次示警無效,有天中午,她送了便當,但未離去,而是拉來一張沒人坐的小木椅,一屁股坐在我身邊,接著拿出鐵湯匙,神色自若一口一口餵我吃飯,我只得張大嘴,像一頭準備奉獻肝臟製作鵝肝醬的法國鵝,當下,教室一反常態鴉雀無聲,只有同學吃吃竊笑。她把便當盒刮個一乾二淨,神色得意撂下話,日後我若不乖乖吃光最後一顆飯粒,她每天都會餵我吃便當。
當時我小學二年級,毫無反抗能力,只能變成全班嘲笑對象。有一位經常捉弄我的林姓同學,每到中午,就會站在教室門口,大聲說:「你媽來餵你吃便當了。」時至今日,我仍記得母親拿著鐵湯匙,用力刮著不鏽鋼便當盒的尖銳刺耳聲響,就像恐怖片《半夜鬼上床》系列裡,佛萊迪以利刃指甲劃過玻璃窗戶的音效,陪我度過童年的限制級夢境。
好吧,那是還沒有教養書籍、沒有親職專家的年代,沒人告訴我母親,她的越位行為嚴重犯規,應該紅牌驅逐出場,加罰禁賽兩場。對她而言,這是讓我每天吃光午飯的最佳行動方案。「愛之深,責之切」,只求達成目標,不擇手段,似乎是當時模範父母的共同信仰,只差沒把這六個字,直接刺青在子女背上。
整個童年與少年時期,我在母愛的戒護下生活,如果可以,我相信她很樂意留在學校當書僮,每天幫我磨墨,順便幫老師擦黑板。然而,母親是矛盾的,她又感染了某些西式教育的精神,上了小學,開始給我零用錢,每星期十元,教我儲蓄與理財概念,或者,她會邀請班上同學回家開慶生會;小五或小六,她就鼓勵我跟同學一起出門,到圓環附近的遠東戲院看電影、或到信義路國際學舍逛書展買書,「培養獨立生活能力。」她說。
我始終不理解,她如何調和這些矛盾,就像我無法理解「開明專制」的美妙,新加坡式民主、北韓人民很幸福、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早已在我家秘密實驗二十年。然而,當時的我還不知道,小學二年級的便當慘案,只是我與母親愛恨交織的鬥爭前奏曲,就像電影《哈比人前傳》,不過是《魔戒三部曲》六百分鐘史詩的開胃前菜。
然而,母親治軍嚴謹的風格,並非一無是處。時至今日,我承襲了她的一些堅持,例如,小孩晚上九點準時上床,而且無論多睏多累,刷完牙才准睡覺;早上不許賴床,必定吃完早餐才能出門,寧可提早到校也不准遲到,這些囉唆細瑣的舍監守則,變成母親留給孫子的一點非物質遺產。
如今,我不時看見父母騎機車載著兒女上學,小孩坐在後座,一手環抱前座的大人,一手拿著麵包,邊打瞌睡邊吃早餐,那一刻,我會記起母親的鐵面無情,並微妙發現自己像是一只承載遺傳基因的染色體螺旋,默默背負一些家庭記憶的碎片。
另一方面,我又對抗著、積極打破母親的好學生守則,包括「全勤獎」的執迷。小學時,即使我感冒發燒四十度,照樣得抱病上學。當時,國語課本有個英國海軍大將納爾遜的故事,提到他與哥哥一起上學,有天遇上大風雪,哥哥打算半途折返,卻被納爾遜嚴詞勸阻,堅持冒著惡劣天候到校;我讀了這故事,心想:「哇, 如果我媽生在英國,應該會變成海軍上將。」
當然,母親不是一代名將,但她嚴格要求麾下的兩名小兵,無論如何,上學視同作戰,不准陣前逃亡。我的全勤紀錄一直保持到五年級,那年放寒假前,我的下腹痛了兩天,也彎腰抱著肚子上了兩天課,第三天,實在超出小學生的肉體忍受極限,半夜送進大稻埕馳名的徐外科,確診是闌尾炎,而且嚴重化膿,「已經發炎爆開」,醫生對我忍受痛楚的能力嘖嘖稱奇,立即推進開刀房手術切除。術後必須住院一星期,因為傷口未完全縫合,還留著一條橡皮管,讓腹腔裡的膿液排出體外,那次可割可棄的經驗,是我小學六年唯一的請假紀錄。
畢業典禮上,看著其他同學上台領取全勤獎,母親忍不住喃喃自語:「好可惜,差一點點。」但我一點也不覺可惜,我的手術傷口早已癒合,但因病情延誤過久,復元不易,巨大縫線爬在我的右下腹,像一隻被踩扁的蜈蚣。
現在,我偶爾會為兩個小孩請假,帶著他們去旅行,台中、花蓮、台東、南投、台南、墾丁、香港,每一段旅程,都夾帶一點逃離課堂的紀錄;年輕的母親若在場,一定搖頭嘆氣說亂來,那位投錯胎的英國將軍,會神情嚴肅搖著食指,唸起六字箴言:「勤有功,嬉無益。」
原來嬰兒長這樣
夜裡,吃完一碗肉燥米粉,在電視台上班的袁小姐,雖然身懷六甲,仍然例行監看綜藝談話節目,來賓夫婦一如往常抖著曖昧的八卦,主持人一如往常笑得花枝亂顫,這是一個看似普通、對胎教無益的夜晚,直到袁小姐喊著肚子痛,然後,我們驚嚇地發現,羊水已沿著她的大腿流下。
「走,去醫院。」即使歷經無數次萬安演習,一旦聽見真實空襲警報,我們還是手忙腳亂,我左手拎著早已打包的住院行李,右手舉著DV攝影機,沿途錄下袁小姐進醫院的實況,自以為是紀錄片導演,幾年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蠢。
生產是人類最奇妙、最戲劇性的生物過程,遠超過死亡。死亡只是宣告機器停止運作,電力中斷,齒輪永恆靜止,肉身開始朽壞,童叟無欺一律後台領便當。生產卻有各種面貌,各種可能,兩具肉體進行大型細胞分裂,代價是痛楚、痙攣、哭嚎、掙扎,當分裂完成,伴隨沾血紗布與震耳哭聲,一瞬間,擁擠的地球表面多了一個難以理解的全新生命,或者說,多了一個獨立靈魂。
「你給了他生命,卻無法預知他的運命。」當我第一次看見黃大寶,看著他又圓又大,像是外星人的深黑瞳孔,我的心底浮現如此字句,像是幸運餅乾裡的廉價格言。
那一刻,我看著他在產道掙扎二十三小時、吃了一肚子胎便及羊水而氣喘吁吁的臉孔,他等於體驗二十三小時流汗流屎的匍匐前進,外加五百公尺障礙,或者等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裡打完八場職棒賽,或踢完十場足球,或跑完六趟國道馬拉松,我心想,如果是我,此刻一定累得想破口罵髒話了。
當然,或許他正在罵髒話,只不過,沒人翻譯他的哭聲。只見他在我懷裡扭了兩下,表達輕微抗議,顯然知道我是新手上路,請多包涵。接著,護士阿姨拎起這隻軟體動物,快遞送進無菌保溫箱,讓他暫時隔離於充滿政治仇恨、族群戰爭、變種病毒、垃圾新聞的混亂世界。
黃大寶降世後,除了勞苦功高、汗馬功勞的袁小姐,全世界最高興的人是我母親,她以七十四歲高齡,終於當上祖母,「我有兩個小學同學,已經是曾祖母了。」她經常哀怨抗議。我像是遲交作業的壞學生,總算不必再躡手躡腳溜進教室。
當上老爸,生活果然變化劇烈。從來沒人告訴我,日子會切割成一粒粒小膠囊,以每三小時為計量單位,時刻一到,自然有人扯開喉嚨,放聲大喊:「店小二,大爺要開飯了,還不趕緊端上飯菜!」(當然,表面聽來只是「哇哇哇哇哇」,不過,愛情不用翻譯,肚子餓也是。)
於是,掌廚的掌廚、跑堂的跑堂,七手八腳伺候飯菜,約莫忙了半小時,等這位大爺酒足飯飽,還得輕拍他的脊背,務求聽見滿意的嗝聲,彷彿音樂會總得安可聲響起,才算圓滿。
此時,身為店小二的我,少不了抹桌子、掃花生殼;換言之,壞脾氣大爺吃飽了,或許睡了,或許還翻桌吵鬧著(對這趟菜色不甚滿意、對上菜速度很有意見⋯⋯總之是位難纏不講道理的食客),小夫妻倆總得洗奶瓶的洗奶瓶、換尿布的換尿布,再哄騙這位小官爺睡去。
如果順利,上述林林總總,約莫要花去一個半小時,於是,辛勞的兩夫婦或許能稍事休息,太太還得生產乳汁,作為客倌下一頓上門的備糧,又得花去半小時。但多數時刻,大爺對於小店服務總有些不滿意處,惱怒、嚎啕、憤世嫉俗、感時傷懷……有時夜啼不休,直至天明方止,你除了軟言相勸、陪盡笑臉,偶爾暗生拿掃帚轟他出門的念頭外,幾乎無計可施。
這一切,以三小時為輪迴單位,每週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沒有例休,沒有國定假日,更別肖想每年兩星期年假,嬰兒就是全世界最苛刻的雇主。又彷彿當兵站哨的「大輪迴」,每三小時,總有一名兇惡的安全士官喚你起來上哨,於是夜裡兩點,你得迷迷糊糊摸著鋼盔、S腰帶起床(請自行代換成奶瓶,或尿布),站完一小時衛兵, 才剛沾上枕頭,五點左右又被搖晃起身,站下一班衛兵。
所以,我們的生理暨心理時鐘,自動換算成類似子丑寅卯的時辰單位,不斷盤算「這頓兩點、下頓五點、再下一頓八點、再下下一頓十一點……」等等之類,所有應辦待辦而與伺候壞脾氣大爺無關的事項,都必須在這一頓與下一頓之間,大約一個半小時左右完成。
老爸很慘,老母更慘,產後一個半月裡,袁小姐自喻人生意義暫時等同一頭乳牛,日以作夜,不斷擠搾乳腺,像是生產線女作業員,拚命將一個個小塑膠瓶裝滿(說也奇怪,我家大寶兄對於「餐具」十分挑剔,一定要裝在奶瓶裡上菜,才肯開動),每天錙銖計較乳汁總產量是否超過一個寶特瓶,深怕大爺餓飽吵。
因此,袁小姐作了一堆怪夢,其中之一是,她夢見自己陷入電影《今天暫時停止》的劇情,每天醒來都是同一天,擠奶餵奶換尿布洗孩子哄孩子刷奶瓶不斷輪迴,以換取片刻的安寧與破碎的睡眠,似乎永無止盡之日;她在夢中恨自己為何不是掉進生命中任何快樂一天,例如捷克蜜月旅行的某一天,或生日驚喜派對那一天,於是,她在夢裡大哭,直到冷汗驚醒。
其實,大寶兄的難纏指數算是中等而已,我聽過不少更慘烈的故事,例如有位醫生朋友,同樣中年得子,他家大爺每天夜啼不休,無論如何哄騙,從來不肯輕饒;朋友試過各種民間偏方均告無效,後來,他在絕望中摸索出一奇方妙法,就是抱著兒子,在家中樓梯上下反覆狂奔,說來奇怪,這位大哥自動停止哭鬧,可憐老父大約來回奔跑半小時,夜啼郎總算昏昏睡去,老爸也同步昏厥在沙發上。
育養兒女有其辛勞處,扭曲作息、犧牲嗜好、中斷舒適感、大量體力勞動;自然也有其愉快甜馨,當一隻小爬蟲在你肩上放心熟睡,或伸出花苞大小的手掌緊握你食指,或睜著渾圓雙眼盯視著你,你知道他認得,他大腦裡的人臉辨識資料庫裡有你,即使他還無法理解你們的關係,有種生物本能讓他全心全意信任你、依賴你,就算下一秒鐘,地球被月球大小的隕石擊中,或是火星人侵略世界,也不會改變這種全球限量的信賴關係。
這個獨特關係,你可以用一百種詞語來命名,愛,親情,血緣,家人,基因,責任,希望,未來,這些語詞卻無法窮盡,它們包含於,卻不等於;它們是頓號,不是句號。
沒人知道等號的另一邊是什麼,但我知道,等號另一邊遠大於我,遠大於我的脆弱、自私、怯懦、腐朽,於是,我開始用另一種眼睛,看望自己微不足道的四十一年歲月。
人生的骰子
當袁小姐羊水提早破裂,送進待產室,戴著眼鏡的年輕護士檢查後,輕鬆地說:「剛開兩指,還很早。」示意要我到護理站辦理手續。我從未料到,「手指」也能當作度量衡單位;好吧,對於一名酒鬼而言,威士忌除外,「酒保,請給我兩指高的蘇格蘭威士忌,謝謝。」
如今,我焦慮等待「五指全開」,袁小姐才會被推入產房,開始一場分娩硬仗。我坐在護理站櫃檯前,彷彿正要入住星級酒店,除了繳交身分證、戶口名簿等中華民國政府核發的文件,證明我可以陪產,可以代理袁小姐拍板重大決策,還要填寫一堆表格,其中有張「生產同意書」,背面列出許多自然分娩的風險比率。
我第一次意識到,人類打從還未出生,就不斷在擲骰子,與各種風險對賭。光是成為一名平凡的父母,就必須打敗許多機率,包括14%的不孕症發生率,1%到2%的先天性心臟病,0.6%到2%的胎盤早期剝離,還有0.15%的肩難產發生率,這些看似微小的數字,都可能讓我們父子緣慳一面。
此外,13%到14%的新生兒會因羊水提早破裂,因而吃下胎便,造成消化道或肺功能的後遺症,其中有3%到5%可能死亡。不幸的,一向貪吃的黃大寶就吃了胎便,在保溫箱住了一星期旅館,他媽媽只好每天猛擠六、七瓶新鮮母奶,全程低溫產地直送醫院,同時在加護病房外,隔著幾層玻璃,淚眼婆娑望著大寶兄,像一名憂鬱的動物園遊客。
於是我想起,母親生下我的艱難。因為是第一胎,產程很不順利,她在醫院痛了一天一夜,我卻在肚子裡不肯退房。
那年頭沒有超音波,心焦的外婆以為我是女孩,躲著不敢出來,乞求外公回家焚香祝禱,無論生男生女,保佑母親趕緊順產,沒想到,全心全意巴望長孫的頑固老人說:「不行,一定要生男孩。」
我很難想像,如果我與弟弟都是女兒呢?這機率是四分之一,外祖父會催促母親生下一胎嗎?如果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呢?那位暴躁、動輒摔碗拍桌的老人,三房妻子生下一群健康的女兒、唯二男孩都早早夭折,他會嚴厲責怪我的母親,他最鍾愛的小女兒嗎?
我知道的是,母親花了三十小時生下我,外祖父謝天謝地,我因而從母姓,自小領受萬般呵護,肩負延續子嗣的種豬任務。四十歲以後,我果然有了兩名男孩,同樣是四分之一機率;然而,彷彿是對家族意志的反叛,我竟然微微遺憾著,遺憾著沒有女兒;即使母親欣慰說:「你阿公若知道,一定真歡喜。」
無關性別的是,我當了老爸之後,兩個孩子反而像是家庭教師,教我許多原本不懂的學問:嬰兒的便便什麼顏色才健康、凌晨幾點會腸絞痛、多大的小朋友才准喝蜂蜜,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很久以前,我原本是個任性的混蛋,熬夜看電影、晃蕩鬼混,整晚喝光一瓶紅酒再喝威士忌,每天忙著把自己泡在乙醇裡,很少關心別人家的小孩發生什麼事。
因為黃大寶,我才知道台灣的孩子裡,七%有發展遲緩的傾向,另有五百分之一的自閉症發生率,八百分之一的唐氏症,千分之一到三的腦性麻痺,千分之二點二的先天性聽損,千分之二的唇顎裂;也因如此,「妥瑞氏症」「亞斯柏格症」「前庭覺」這類老爸老媽念到研究所都沒聽過的名詞,悄悄進入我們的閱讀領域;我們也陸續接觸理解心路基金會、喜憨兒基金會、羅慧夫顱顏基金會等團體,開始關注這些辛苦的孩子,以及無數好心人。
所以,我沒有一天不感激,他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每天,看著他們學會「鉛筆一、鴨子二、蝴蝶三」,聽他們會唱第一首台語歌謠、認得第一個英文字母,我很清楚,這樣的平凡普通,得來何其不易,背後是龐大社會系統與醫療資源的交互作用;然而,還有許多被這張安全網遺落的孩子,需要更多、更細心的照料。
不過,他們兄弟都沒逃過3○%的機率,遺傳了我的過敏症狀,就像我從父親身上接收這項「遺產」。我因此知道,「塵蟎身長0.17到0.5公釐、愛吃皮屑毛髮、枕頭床墊與沙發是牠們的遊樂場、最怕攝氏55度以上熱水,或相對溼度50%以下的空氣」這類冷知識,並且惡補氣喘、異位性皮膚炎等醫學常識。
這些千奇百怪的機率,有些是先天遺傳,有些是飲食影響(最近「塑化劑、棉籽油可能讓雞雞變小」等新聞,我猜他們一定笑不出來),有些卻是環境誘發,例如,台北市學童的氣喘病發生率,二十年內暴增8.3倍;過敏發生率十年內增加10倍,毫無意外,都會區孩子過敏症狀的比例,遠大於鄉郊地區。
即使我的數學很爛,只修過勉強及格的基礎統計學,都知道這些機率不再只是單純的「基因遺產」,而是另一種環境遺產,是我們這代人,無形中加諸下一代的健康風險。
一個明顯、讓人傷心的例子是,南部二仁溪曾是焚燒廢五金專區,因為空氣中的戴奧辛,據衛生單位統計,下游的台南灣裡地區,1973年至1982年間癌症死亡人數增加四五%,先天畸形兒發生率2.13%,是全台發生率的3.18倍,包括許多胎死腹中的無腦畸形兒。
同樣的,「細懸浮微粒 PM2.5」莫名其妙成為我們這一代,留給兒女的集體財產,據統計,台灣的 PM2.5,超出世界衛生組織建議的年均值將近四倍。美國心臟醫學會研究,PM2.5 會讓嬰兒夭折率增加百分之十,台灣的婦產醫學專家也說:「細懸浮微粒經常夾帶有機物質及重金屬,易引發胎兒早產、影響新生兒肺部功能。」
就像一本攝影集《南風》述說的,台灣這個曾經翠綠的島嶼,幾十年來,被弄得有些髒了,以上這些眼花撩亂的數字背後,暗藏一筆很龐大的債務,等待我們一起償還。
寫了這些可怕機率,但願不會有人誤會,以為是保險機構或臍帶血公司的置入行銷,再則,但願全台灣的嬰兒們不會覺得自己太倒楣。好消息是,英國雜誌《經濟學人》2012年底以「生命的樂透」為題,調查全球最適合的出生地,台灣排名世界第十四名,比德國、美國、日本、法國還棒,這個擁擠而吵鬧的小島,還是有很多值得幸福驕傲的地方。
有時候,生命就像一張樂透,有些事,我們無法控制,只能握著手上的彩券,享受明日的夢想與後果;有時候,人生遠遠超過亂數機率,而是一場漫長的學習與掙扎。對我而言,兩個兒子就像一種空拍攝影機,讓我看見以前看不見的,驚訝以前未曾驚訝的,然後察覺、擔憂,並在日常採取微小的行動,但願終究造成巨大的改變。
所以,我戒掉抽了25年的香菸(好啦,幾乎戒了);我每天燒開水,少喝含糖飲料,努力讓自己健康,腰圍不要超過32吋。此外,我更關心這個發燒的星球,擔心海平面繼續上升,小孩以後變成《水世界》的凱文.寇斯納,只能住在巨大的水族箱裡;我也更關心我們身處的社會,因為希望他們活在一個更誠實、更自由、更善良,而非壞蛋黑暗統治的高譚市。
另一方面,他們又像高度一百公分的平面攝影機,每天貼著地面,讓我看見童年,重新看見世界的模樣,重新體會擁抱與親吻,看見乾淨單純的慾望;他們也讓我看見父母與家人,看見那些擦身而過、未曾出口的歉意,看見自己的原生家庭如同蛋殼碎裂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