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聽,臺灣在吟唱:詩的禮物1

陳秀喜──覆葉和嫩葉的詩情

一九六○年代末期,我走上詩之路途時,就認識寫詩的家庭主婦陳秀喜(1921∼1991)。那時候,她正在從日文轉換到用中文表達、書寫的過渡階段。這位日治時期寫一些日文短歌、俳句的臺灣女性,想以中文實現她在詩之路途的願望,也因此成為臺灣詩壇的一個獨特存在。

在那不久,陳秀喜出版了詩集《覆葉》,其中許多作品環繞著一位母親的心境,呈顯的是母親對於子女的呵護,一種無怨無尤的疼惜。有時也不免有痛,那是更深的期待與關愛。之後她寫《樹的哀樂》《灶》《玉蘭花》……甚至散文隨筆集,也曾為女歌手寫歌詞。新竹市文化中心出版了她的全集。

日治時期畢業於新竹女子公學校的陳秀喜,成長於一個疼愛她的養父母的家庭。在時代的教養氛圍影響下,她喜歡文藝,養成了她短歌、俳句寫作的興趣。戰前的一九四二年到戰後的一九四六年,她隨丈夫旅居中國上海。回到臺灣以後,隨任職金融界的丈夫,居住過彰化、基隆、台北。後來,她長住關子嶺。

陳秀喜在一九七一年到她逝世為止,擔任「笠詩社」社長。但與其說她是一個詩社的領導人,不如說是許多年輕詩人的母親。一九七○年代、一九八○年代,更有許多年輕女性詩人或文化界女性,與她建立了深厚的關連。在臺灣的女性運動中,她成了某種視角。

一九九一年初,陳秀喜因病逝世。當年,我即受其長女之託,主持「陳秀喜詩獎」計畫,為期十年。獎勵了杜潘芳格、利玉芳、江自得、瓦歷斯.諾幹、詹澈、林建隆、李元貞、江文瑜、張芳慈、蔡秀菊,六女四男共十位詩人,彰顯她的另一種母愛。

家庭主婦、母親,臺灣女性的角色投影在陳秀喜的詩人生涯。她的時代性和社會性反映在詩業裡,以覆葉和嫩葉觀照的作品情境,隱然亮著文學的光。 

<覆葉>

繫棲在細枝上

沒有武裝的一葉

沒有防備的

全曝於昆蟲饑餓的侵食

任狂風摧殘

也無視於自己的萎弱

緊抓住細枝的一點

成為翠簾遮住炎陽

成為屋頂抵擋風雨


倘若,生命是一株樹

不是為著伸向天庭

只為了脆弱的嫩葉快快茁長 

*覆葉,其實意味的就是母親。覆葉與嫩葉,是母親與子女,是保護者與被保護者。

覆葉自己也是萎弱的,也是沒有防備的。昆蟲的侵食或是風的摧殘,都會使自己受到傷害,但是像翠綠的簾幕,也像屋頂,會遮住炎陽,會抵擋風雨。

母親的話語這樣說,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伸向天庭的一株樹,而是為了嫩葉快快成長。化身為覆葉的母親,對於像是嫩葉的子女,真誠的呵護流露在話語裡。 

<嫩葉──一個母親講給兒女的故事>

風雨襲來的時候

覆葉會抵擋

星閃爍的夜晚

露會潤濕全身

催眠般的暖和是陽光

摺成皺紋睡著

嫩葉知道的   只是這些—

當雨季過後

柚子花香味乘微風而來

嫩葉像初生兒一樣

恐惶慄慄地伸了腰

啊!多麼奇異的感受

怎不能縮回那安祥的夢境

又伸了背    伸了首

從那覆葉交疊的空間探望


看到了比夢中更美而俏麗的彩虹

嫩葉知道了歡樂   知道自己長大了數倍

更知道了不必摺皺紋緊身睡著

然而嫩葉不知道風吹雨打的哀傷

也不知道蕭蕭落葉的悲嘆


只有覆葉才知道   夢痕是何等的可愛

只有覆葉才知道   風雨要來的憂愁

*覆葉向嫩葉說的故事,母親向兒女說的故事。

孩子,睡吧睡吧!乖乖地睡吧!快快長大喲!這是母親的願望。孩子從呱呱落地到成長,在過程裡常常只知道幸福、快樂的一面。摺成皺紋的嫩葉像剛出生的幼兒,等到稍微大了些,會探頭探腦,好像能從交疊的覆葉間隙探看世界。

現實和彩虹比夢中情境更美麗。成長的兒女知道歡樂,但覆葉會變老枯黃掉落,像年邁的母親。母親像覆葉,夢痕的可愛和風雨時的憂愁都知道! 

<也許是一首詩的重量>

高傲的大樹有雷劈的憂慮

常被踏殘的小草不羨慕大樹

小草重整根和葉期望屹立的歡呼

梅花不嘆形小滿足自己的芬芳

不妒玫瑰多彩多刺的豔麗

古人自大自然得到和平的啟示

黑暗之後晨光出現既不稀奇

煩惱之後邁進智慧的時代來臨

詩擁有強烈的能源,真摯的愛心

也許一首詩能傾倒地球

也許一首詩能挽救全世界的人

也許一首詩的放射能

讓我們聽到自由、和平、共存共榮

天使的歌聲般的回響

*即使在作品裡洋溢著對子女的愛,充滿女性心,但對於自己追尋的詩是充滿信念的。以大樹、小草、梅花、玫瑰……大自然中植物的特徵,引喻和平的啟示。進而對於新時代、新世界的面向有所對應,把詩的效用放到一個極致的高點,認為詩有真摯的愛心,有強烈的能源、能傾倒地球,挽救全世界的人。

天使的歌聲傳頌的是自由、和平、共存共榮。反映的是異於男性的權力征伐,一種女性心擁抱的世界觀。

陳千武──在密林的鼓手之歌

一九六○年代末,我走上詩人之路時,就認識詩人陳千武,他有另一個筆名:桓夫,而本名是陳武雄。日治時期就以日文發表詩作的他,和一些相同際遇的詩人從日文而中文,被稱為跨越語言的一代。詹冰、林亨泰、錦連、羅浪⋯⋯都屬於這一世代,而且他們都在一九六四年創辦發刊的《笠》陣營。

初識陳千武時,他是《笠詩刊》的主要執事者,承擔了編務和經理事務,而我和他的長子陳明台相同世代,正在詩人之路的出發期。不只我,我們同世代參加了《笠》陣營的拾虹、鄭炯明、陳鴻森、郭成義…⋯也都和陳明台一樣,感受到父執之情。

出生於一九二二年,南投名間人,畢業於台中一中的陳千武,學生時代就有不服從威權的行止,曾經反抗日本教師不合理管教而發動在學校餐廳的拒食。太平洋戰爭時期,他被徵召至南洋當臺灣人日本兵。戰後,在林務局的林區服務,後來在台中市政府工作,在民間捐助興建的全台首座台中文化中心擔任主任,促成政府在全台各縣市成立文化中心。台中文化中心改制文英館後擔任館長,一直到退休後,仍然在靜宜大學設立臺灣文學系後兼課任教。

因熟諳日文,陳千武除了寫詩,寫小說,他也從事日本詩的譯介,推動臺灣和日本、韓國之間的詩歌交流,著作或譯作很多,二○○五年獲頒國家文藝獎。在他人生相關的縣市:台中市、南投縣、台中縣,都獲地方的回應,給予殊榮,可以說是屹立在中臺灣的文學學光。

陳千武對於詩持有崇高的信念。他曾經這樣自述:「一、對於飛翔自由世界的夢幻,樹立理想鄉的憧憬;現實的醜惡常變成一種壓力,以各種不同的手段,挾制著人存在的實際生活,導致人於頹廢,甚至毀滅的黑命運裡,迷失了自己—感受這種醜惡壓力,而自覺某些反逆的精神,意圖拯救善良的意志與美,我就想寫詩。二、認識自我,探求人存在的意義,將現存的生命連續於未來,為具備持久性的真、善、美而努力;就必須發揮知性的主觀的精神,不斷地以新的理念批判自己;並注重淨化自然流露的情緒,但不惑溺於日常普遍性的感情,而追求高度的精神結晶—我想以這種方式,獲得現代詩真正的性格。」

一個持續其一生追求詩的詩人,彰顯在作品裡的是他一貫的信念。 

<雨中行>

一條蜘蛛絲 直下

二條蜘蛛絲 直下

三條蜘蛛絲 直下

千萬條蜘蛛絲 直下

    包圍我於

—蜘蛛絲的檻中


被摔於地上的無數的蜘蛛

都來一個翻筋斗,表示一次反抗的姿勢

而以悲哀的斑紋,印上我的衣服和臉

我已沾染苦鬥的痕跡於一身


母親啊,我焦灼思家

思慕妳溫柔的手,拭去

纏繞我煩惱的雨絲—- 

*蜘蛛絲是雨絲。下雨天,離家在外求學的青年,以雨絲喻煩惱之絲。在雨淋的情境中,把青春期的心情投射在其中。母親的手是溫柔的手,會拭去煩惱的雨絲,彷彿千萬條蜘蛛絲的纏繞,煩惱可以想見。下雨天,走在雨中,感受雨絲的包圍,尋求母愛的慰藉。 

<鼓手之歌>

時間。遴選我作一個鼓手

鼓面是用我的皮張的。

鼓的聲音很響亮

超越各種樂器的音響。


鼓聲裡滲雜著我寂寞的心聲

波及遠處神秘的山峰而回響

於是收到回響的寂寞時

我不得不,又拚命地打鼓……


鼓是我痛愛的生命

我是寂寞的鼓手。 

*鼓手之歌就是詩人之歌。

以打鼓比喻寫詩,用自己的皮張的鼓面,述說著以生命寫詩的心情。寂寞的心聲透過鼓聲波及遠處山峰,但回響只是寂寞。不斷地敲打著鼓,不斷地在回響的寂寞裡又再度敲打,詩人之路就像這樣。

詩人之歌就是鼓手之歌。 

杜潘芳格──一株會開花的女人樹

杜潘芳格(1927∼)是稍晚於陳秀喜(1921∼1991)的跨越語言一代女詩人,日治時代畢業於台北女高。二戰後,在一九六○年代末期,逐漸克服語文障礙,用通行中文寫詩,但日語仍然是她的主要思考工具,甚至比客語更重要,雖然她也用客語寫詩。

初識杜潘芳格,是在她開展戰後用中文寫作的一九六○年代末期。晚她二十年出生的我,也在那時走上詩人之途。自由寫作,並在丈夫的診所幫忙打理。虔誠基督徒的杜潘芳格保有深沉的信仰心,流露在詩裡的教養性和人性的善美,讓人感動。

記得,初識她時,在她中壢家裡的書架,看到她的《世界思想家大系》,深刻的印象和她在詩裡流露的思想性,連帶在一起。擁有思想的深刻性,但並無法得心應手地使用通行中文書寫;具有生活與信仰的真摯性,卻面對現實社會的迷亂,可以想像她的內心在調和衝突時的感受。

一九七○年代末期,陳秀喜受到女性運動領域朋友的重視,隨後在一九八○年代,杜潘芳格也常常和陳秀喜一同被提起。陳秀喜過世後,我主持的「陳秀喜詩獎」,在第一屆(一九九二年),頒給杜潘芳格,給予她一種遲來的肯定。對照著她的詩集《慶壽》《淮山完海》《朝晴》《遠千湖》《青鳳蘭波》《芙蓉花的季節》,以及日文詩集《拯層》,反映的是跨越語言一代的困頓。

面對語言的困頓狀況,杜潘芳格反而能夠思考語言的本質,她說:「攝取過多的語言,反而難以整理而痛苦。有時為了過分保重語言,會使語言陳腐生苔,不得不把語言從思想的抽屜裡,拿出來曬太陽或換掉。」她不像一些濫用語言的書寫者,反而讓人在她作品裡讀到真摯本質。

已經是祖母級的詩人了,在客家文化領域裡被表彰,在臺灣文學領域,也獲頒真理大學福爾摩沙文學桂冠。儘管歷史的滄桑在她文學生涯烙印著,但她的詩存在於對善美與真實懷有憧憬的人們心裡。

我曾以〈死與生的抒情〉比較杜潘芳格和陳秀喜這兩位跨越語言一代的女詩人。她們出生於日治時代,在教育中得到的文化教養流露在詩作裡,異於戰後的文化氛圍。死的抒情,是說杜潘芳格詩中有嚴肅的生活凝視,一種在陰影裡探視著光的詩情;而生的抒情,意味的是陳秀喜詩中流露的寬容母性,以及對觀照對象的扶持呵護。兩種典型,在戰後臺灣的女性詩中都具有獨特性。 

<聲音>

不知何時,唯有自己能諦聽的細微聲音,

那聲音牢固地,上鎖了。


從那時起

語言失去了出口。


現在,只能等待新的聲音,

一天又一天,

嚴肅地忍耐地等待。 

*當做語言轉換的困頓也好,當做二二八事件的困厄也好,這首詩以聲音牢固上鎖,語言失去出口做為情境,描繪等待新的聲音的嚴肅心情,以及忍耐心情。既見證著社會集體的困境,也見證著詩人自己的心情。在等待新的聲音的情境,更可以視為各式各樣困厄下,人們的心情。 

<平安戲>

年年都是太平年

年年都演平安戲


只曉得順從的平安人

只曉得忍耐的平安人


圍繞著戲台

捧場著看戲

那是你容許他演出的。


很多很多的平安人

寧願在戲台下

啃甘蔗含李子鹼

保持僅有的一條生命


平安戲。

*演戲酬神,燒香拜佛,在詩人眼裡看到的臺灣人是追求平安的人。只曉得順從,只曉得忍耐。

戰後史的二二八事件,一九五○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困厄下的處境讓許多臺灣人在屈服中生存。為了保持一條生命,在權力體制的容許下,成為順民。帶有批評,也有反思。 

<葉子們>

葉子們

知道自己的清貧

也明白・自己的位置搖晃不安定

有時候確實也虛偽地裝扮自己


葉子,葉子們

終究・要把自己還給塵土

那燃著夕陽紅燄逝去的一剎那


葉子們

相信・聖經上的每一句話

都是創造的葉子

不是人造的葉子

*葉子像人,也是生命,也有還給塵土的時候。

一位基督徒,想像自己的生命像葉子,她觀照葉子們的心境,也想像自己。終究要死去,也希望是在夕陽紅燄的一剎那,一種美的憧憬。不是花,而是葉,創造的葉子是有生命的,不像人造的葉子沒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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