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遊情書:因為太美,一定要說給你聽的風景
【奧地利‧維也納】
普拉特的大摩天輪──沉默而持續地前進吧
「摩天輪是誰發明的?」香具矢的視線越過玻璃看向遠方,說:「坐的時候很開心,但結束時總覺得有點感傷。」
──三浦紫苑《啟航吧!編舟計畫》
妳說:喜歡從高處向遠方眺望。
妳說:在接近雲端的地方,塵世的醜陋,消融在距離之中,世界看起來變得更美好。
我要帶妳來看的這座摩天輪,不像倫敦千禧之眼,也不像新加坡的摩天觀景輪,在現在的眼光看來,它沒有那麼壯觀,也不太具有現代感,它是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摩天輪,矗立在在維也納市中心的東北方。
一八九七年,在它落成之時,頂端離地六十五公尺的高度,讓它摘下「世界最高摩天輪」的王冠。這頂由鋼鐵與玻璃打造的榮耀,今日看來並不起眼,不過在當時,可是革命性的工藝時尚,相對於笨重的磚石建築,鋼骨建築顯得輕盈、摩登,閃閃發光。為了快速搭建醒目的高聳地標,歐美各地的建築師如著魔般開始比賽,利用鋼骨結構與全新的建築概念,搭建出一座又一座的高塔與摩天輪。原非建材主流的鋼鐵與玻璃,由此躍升為當時最前衛、也最主重要的結構原料。維也納市政廳當然也不甘示弱,採納了英國技師拜塞特(Walter B. Basset)與希琴(Harry Hitchins)的提案,在大維也納的第二區,利奧波德城,打造一座符合時代精神、屬於畢達麥亞階級的遊樂設施,大摩天輪(Wiener Riesenrad)就此誕生。
當地人管這裡叫做普拉特(Prater),在拉丁文的意思為「草地」(Pratum)。妳可以想像,這裡有著一大片一大片的森林與草地,在天氣晴朗的好日子,居民喜歡與家人、朋友一起,到這裡走走逛逛。普拉特,是在地人最喜愛的都會公園,維也納的綠色心臟。
聽說,普拉特原本是多瑙河畔的一座小島,上面住滿了各式各樣的野鴨野雁。五百年前,神聖羅馬帝國的統治者──哈布斯堡家族,將這裡劃為皇家獵場。當時的人會趁著月黑風高,在夜裡游泳過河,專程到小島上偷走皇帝的天鵝。為了遏止猖獗的小偷,皇帝還特別派遣專人在島上看守天鵝呢!
在成為皇家獵場二百多年後,十八世紀後半,普拉特開始對外開放,成為維也納的都會公園。這時候不流行偷鵝了,人們改偷鴨子。穿著大衣的遊客來到公園,經過在路旁遊盪的鴨子時,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鴨子包起來帶回家,打打牙祭。不過,寂寞的維也納人始終覺得這裡還少些了什麼,很顯然地,看看風景散散步、順便偷鴨子回家吃,不管怎樣都還是有點無趣。
維也納人興建大摩天輪的另一個目的,是為了慶祝奧匈帝國皇帝,法蘭茲‧約瑟夫一世(Franz Josef I)登基五十週年(Golden Jubilee)。落成之後的大摩天輪,被如此形容著:「普拉特的大摩天輪與史帝芬主教座堂(Wiener Stephansdom)、國家歌劇院(Wiener Staatsoper)與城堡劇場(Burgtheater),是市區最明亮的晨星,也是維也納人引以自豪的歷史象徵。」
可惜,這座如晨星般璀璨的大摩天輪,已經在一九四四年的空襲中消失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戰後復原重建,原本的三十個包廂也減成十五個。雖然已非原物,2.0版的大摩天輪依然給我們某種追憶似水年華的懷想。老式的木製包廂散發著舊時代的輕鬆,從大摩天輪六十五公尺高的頂端往下看,可以鳥瞰公園裡的小朋友追逐嬉笑;望得再遠一點,妳一定會陶醉在維也納市中心精緻優雅的天際線中,多瑙河流淌著穿過維也納森林,向東方迆邐而去。妳也一定會看見百水(Hundertwasser)設計的垃圾焚化廠,它奇特前衛的造型,是維也納天際線最引人關注的焦點。天氣好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從大摩天輪的頂端,遠眺六十公里外,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提斯拉瓦哦!
隨著視線繼續往遠方舒展,不由自主地,想起生命中那些美麗的日子。
在我成長的南方港都,曾經有一座百貨公司,是高雄人的集體記憶,它曾經是城市中最高、最繁華明亮的大樓。它的樓頂天台有座小摩天輪,約莫十五公尺高的摩天輪,是高雄孩子共同的夢。
每次我來到這裡,我都會央求父母親讓我去坐一坐樓頂的摩天輪。一次代幣二十元,小小的摩天輪會轉兩圈。在家裡,也只有我一個人喜歡摩天輪。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可以獨自占有小小的包廂,不用跟任何人說話。隨著摩天輪緩緩升起,腳下人聲鼎沸與城市燈火也越來越遠,摩天輪沒有音樂,世界也隨著高度的改變靜了下來。
然後,我可以看見遠方,令人充滿想像、美好的遠方。
相較於摩天輪的空曠視野,在高雄的老家就顯得簇擁陰沉。位於縣市交界的老舊公寓,景觀乏善可陳。老家又是一樓,在周圍樓房的遮掩下,除了正午一段短短的時間,終日幽暗,探不到陽光。而我,最喜歡待在樓頂的水塔上,夜裡就拿著星盤看星星,遠離嘈雜的家,沉浸在星座的神話故事中。
入伍前一天,我又去百貨公司的天台,搭了最後一次摩天輪,作為對城市、對青春的告別。這不是我最後一次搭摩天輪,卻是我與天台摩天輪的永訣,一年後,百貨公司就因為火災燒成了危樓,最愛的摩天輪,熔成不忍卒睹的廢鐵。
多年下來,我對天空的想望依然熾熱。幾年前來到台北,開始四處找尋落腳的地方。就在繁華都會的另一側,我又在百貨商場的樓上,找到安身所在。位於十八層樓高的小套房,是我能力所及的極限。房租很貴,掏空口袋後,我才能撐著把房間租了下來,接下來的日子,更只能勒緊腰帶,喝西北風度日。我也沒有餘裕添購任何家具,真的是家徒四壁,環堵蕭然。
但沒有關係,只要有一扇明亮的窗,一個夢,對我來說就是全部。
有好幾年的時間,這裡是我在全世界最喜歡的角落。我總是關掉屋裡的燈,讓街上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五顏六色、閃閃爍爍,就好像回到天台摩天輪上一樣。再一次,我可以享受片刻的寧靜,眺望地面的星光與天上的燈火,眺望自己的夢與回憶。
妳知道「摩天輪」(Ferris Wheel)這個名詞怎麼來的嗎?一八九三年,美國人喬治‧法利士(George Washington Ferris)為了芝加哥哥倫布紀念博覽會,設計了世界上第一座摩天輪,與巴黎在一八八九年為博覽會建造的巴黎鐵塔一較高下。第一個摩天輪重二、二○○噸,可乘坐二、一六○人,高八十點四公尺,相等於二十六層樓。正由於法利士的成就,日後人們都以「法利士巨輪」(Ferris Wheel)來稱呼它,也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摩天輪。
不過,摩天輪早在十七世紀時就已經出現了。最早發明摩天輪的是保加利亞人,在没有機械動力的年代,當年的摩天輪依賴大力士(或大胖子)爬上十公尺高的梯子,利用身體下墜的重量讓摩天輪運轉。聽起來很不可思議?這種摩天輪到現在都還存在著。下一次,總有一天,我會帶妳到印度孟買的朱胡海灘,在那裡,這種古老形式的摩天輪還被繼續使用著呢!
我想帶妳一起,登上摩天輪,享受這須臾的美好。縱使摩天輪令人感傷,卻隱含著沉默而持續的能量。就是這份堅定,讓我們面對生活,繼續向前。
【荷蘭‧阿姆斯特丹】
讀信的藍衣女子──寄一封思念給妳
「一個旅人在荒野裡馳騁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會渴望一座城市。」
──伊塔諾.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好久不見,妳好嗎?
阿姆斯特丹的冬天,這一年,特別的冷。已經下了好幾場雪,初雪時就來勢猛烈,一層又一層,白雪將整座城市包覆在沉沉的寧謐中。博物館、美術館裡,夏日嘈雜的遊客消失了,經過一季的沉澱,冬日的博物館有種霜洗水色盡的清朗,此時的美術館最適合思索、發呆,或是做白日夢。
維梅爾筆下的藍衣女子,也這麼靜靜地佇立在清朗的天光下,靜靜地讀信。妳在讀這封信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維梅爾(Jan Vermeer)是我最喜歡的畫家。他總是畫著日常生活中看似平淡的小事,讀信的人、寫信的人、正在對話的人、秤著砝碼的人、倒水的人……沒有人知道畫中模特兒是誰,大部分的畫作也沒有明確背景故事。妳可以想像在十七世紀時,這是多麼違悖常識的事情嗎?當時的畫家,一窩蜂地替富商、名流作畫,除了這些業主們的肖像畫,作畫的題材不是神話,就是消失在中世紀歷史迷霧中的傳奇,一切以「市場需求」為原則。顏料十分昂貴,如果沒有人聘請,畫家是不可能單純為了興趣而畫畫的。
維梅爾所生活的年代,正值藝術史上以華貴為美的巴洛克時代。「巴洛克」(Baroque)這個字,源自於葡萄牙文裡的「Barroco」,原本指的是外觀怪異、形狀不規則的珍珠,是用來形容當時新興藝術形式的凌亂粗俗,後來則演變成十七世紀藝術主流的代名詞。
巴洛克藝術,是世界對「絢麗」「奇特」「繁複」與「奢華」的重新理解。利用曲線產生的律動感與裝飾性,巴洛克藝術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情感至上的世界。音樂是「巴洛克」最具體的範例,韋瓦第、韓德爾、蒙台威爾第,都是巴洛克音樂的代表人物,聆聽他們的作品,腦海中自然會浮現衣香鬢影的華麗舞會,或者是金碧輝煌的大教堂。
而繪畫領域,藝術浪子卡拉瓦喬、充滿生動魄力的魯本斯、將風土人情融為一體的委拉斯奎茲、光影大師林布蘭,都是巴洛克繪畫大師。維梅爾夾在這些人當中,就好像來自異世界一般,對主流文化漠不關心。他的畫作永遠是那麼寧靜,人物動作凝結在某個瞬間,好像在說:儘管外面的世界風風雨雨、蜚短流長,都與我無關。
雖然只是簡單的舉手投足,維梅爾的靜物描寫表現了平凡生活至高無上的神聖。我覺得,這就是維梅爾偉大的地方。「所謂的偉大,就是成就自己的獨特性。」這是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的觀點,我想,維梅爾不流俗的畫作,很適合用這句話來說明。
當然,維梅爾如此不媚俗、專注呈現自己所關注的世界,當然能夠靠賣畫所賺的錢也很有限。他的主業其實是經營客棧,同時也經紀藝術仲介。這兩項工作今天看來好像沒什麼相干,實際上並不衝突。當時的拍賣會都是在酒館或旅店裡進行的,像是林布蘭,在他窮愁潦倒的時候,曾在一間名為「帝冠」(The Imperial Crown)的客棧舉行家產拍賣會。
不過,維梅爾這份「主業」似乎也不是經營得非常卓越,他畢竟是個畫家。維梅爾喜歡畫畫,擅長的也是繪畫,只是他畫得很慢、產量很少,題材又冷僻,在當時根本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他。直到三百年後,人們開始研究他畫作中的技巧,這位神秘的畫家才被藝術史譽為荷蘭巴洛克時期的代表人物。
維梅爾這幅〈讀信的藍衣女子〉,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國家美術館裡。畫面中,一名藍衣女子窗前展信,我們看不出來她臉上的表情是喜是悲,整個場景瀰漫著微妙的光線,透露出某種居家、親密的氛圍。或許是維梅爾的作品將空間詮釋得太過私密,每次我欣賞維梅爾,總帶著些許的不好意思與歉意,就像是進了房間前卻忘了敲門,無意中闖入他人不願顯露的心事一般。
這種私密、親密的氣氛,一如我正在寫信給妳,想像妳讀著信時,是開心?是滿足?是驚喜?還是安心?妳的種種,我的種種,在我們之間,透過信紙傳遞。與他人一點也不相干,是專屬於妳我的對話。 也許也不能算是對話,在旅途中不斷移動的我,沒有固定的收件地址,只能單方面的寄信,給妳,每一天。
寫信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習慣,我相當依賴文字。想像著,回憶著,跟遙遠的妳對話,和妳分享旅途中的點點滴滴,就像是在海上漂流的人,每天寫一封信,裝進瓶子裡,向大海中拋擲而去。也許大部分的信都會消失,只有很小很小的機會,信會被人撿起。但是,撿到的人可能看不懂,也可能當垃圾丟棄。也許,只有億萬分之一的機會,會有這樣一個人,讀懂了信的內容,遙遠地回應。
妳出現了,妳就在那兒,讀著信,不管我飄盪到多麼遙遠的地方,有妳在,一如沙漠風暴中,指引著旅人繼續前行的星星。
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女子,在我歸來的時候,毫無預警地消失在我的生命之中。留給我的,是一疊未拆封的信。那是我每天寫下的心事,一天一封,從世界各地寄出。有那麼一季的時間,她只收信、不拆信,離開時,將這些信件原封不動地退還給我。我手裡收拾著,卻看見世界在我面前崩壞。信封上的每一張郵票、郵戳,都提醒著我,在我寫信給她時,種種的盼望與思念,一分分、一寸寸,都隨著回憶蝕成傷痕。
那天之後,我再也無法寫出任何句子。原本是那麼依賴書寫的我,彷彿被剝奪了天賦,連存在的本質都被否定,行屍走肉的我,找不到讓日子繼續下去的動力。書寫是我唯一能與世界溝通的寄託,而原來,我所傾訴的一切,對另一個人完全不具意義。
兩個月後,我清點了存款,買了機票,一個國家又一個國家,繼續向前走。在這趟旅程中,我慢慢地,一點一點,把破碎的靈魂拼湊回來。但是,也從那一天起,我的內心多了一片巨大的荒蕪,唯有不斷地移動與追尋,才有可能,填補我內心那分虛空。
多年後,遇見了妳。
我覺得,把自己丟進荒野裡,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專心前進就好了。生命中最刺激的冒險,其實是在日復一日、枯燥殘酷的現實中,還能繼續保有相同的衝勁。平淡的日常,才是生命最大的挑戰。
梅維爾超越了時代的限制,勇敢、孤獨地挑戰這個艱難的主題,在平淡中蘊藉出優雅的詩意,在平凡中蓄涵著和諧的溫柔,將沉重的生活現實,化為輕盈靈動的色彩。讓我和妳分享奧維德在《變形記》中描寫的一段故事:
海神波賽頓傾心梅杜莎的貌美,在雅典娜的神殿中與她纏綿,雅典娜憤而詛咒梅杜莎,將她變成可怕的蛇髮女妖,每個被她目光掃過的事物都會變成石頭。柏修斯將梅杜莎可怖的頭顱砍下後,交給波賽頓,將她藏在大海最深處。波賽頓將梅杜莎的頭顱面部朝下,輕輕放入海底,放在布滿細小水草與枝椏的海床上。梅杜莎危險的目光,將脆弱的水草幻化成璀璨動人的珊瑚。海中的仙子為了拿珊瑚做為裝飾,紛紛帶著海草、枝枒而來。
維梅爾的畫筆,就像是梅杜莎幻化珊瑚的目光一樣,將生活中命定的沉重,化為最動人的光彩。
何其有幸,在妳的相伴下,我們能一起挑戰這場人生中最困難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