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記憶中如神話般的時光:安野光雅水彩自繪人生
姊姊和刺青的善一
記得我稱呼大姊為大姊姊,二姊為小姊姊,由此推知,我在幼時應與她們同住。至於哥哥婚後,則以一個家萬一有兩個懷孕的人不宜為由,偕同妻子搬了出去。
在現今的村鎮合併之前,山口縣的富田町(現在稱為周南市)一個叫政所的地方,掛有寫著「沖音吉商店 伊豆屋」的招牌,店裡擺放著唐津燒(註:出產於日本西部的陶瓷器)等物品。這間商店從大馬路內縮進去,後頭販售香菸。由於當時香菸是政府的專賣品,所以無法堂而皇之賣給顧客。
商店後方還租給好幾戶人家,另有大倉庫、浴室、雞舍等等。
這可說是一間大商店,店主有個放蕩不羈的兒子名叫善一,他離家多年渺無音訊。不過,一回他在下關(註:位於山口縣西端的城市)的祭典中兜售除蚤粉,竟被附近的人發現。
「哎呀呀,說到除蚤粉呢,就是把米糠放進鍋子裡煎一煎。如果你到附近的海邊,往船底下一找,馬上就可以找到捲得像圓滾滾小丸子的海蟑螂,是吧?抓起海蟑螂,灑上米糠,海蟑螂為了自衛便捲成一團。怎麼樣呀?這麼大的蟲都如此了,那小小的跳蚤豈非更容易受不了呢?」雖然台詞不是「嘩啦~嘩啦~流動的湧泉」(註:電影《男人真命苦》中的男主角車寅次郎在擺攤吆喝兜售商品時的名言),但這樣的兜售高手,恐怕連現今的車寅次郎都相形見絀吧。
善一被發現後,他的父親沖音吉和練過縣警劍道、身手矯健的妹夫,兩人合力抓住他,將他帶回家。
在祭典兜售商品用不著任何學問,只需靠耍耍嘴皮子,亦即運用叫賣術來販賣商品。當我看著《男人真命苦》這部電影DVD時,不禁想起發出:「一塊錢的商品一定得賣到一百塊,否則就不叫買賣。」這句豪語的善一。
他心裡究竟是否如此認定,誰也不清楚,但行走江湖之間,便自然而然學會了「人生在世,不得不如此」的道理。
長輩們認為善一若娶親,就應該會以家庭為重,不再浪蕩天涯。而我的大姊姊,似乎聽到媒人說:「他是個很為人設想的男人,之前都在下關學做生意。」這類不負責任的話,便嫁給了從未謀面的善一。
他們生下兩男三女,其中除了一個遺傳父親的天賦本性外,其他都教育成很優秀的孩子。善一曾對著在學習成果發表會上扮演熊的兒子吩咐道:「身為人類的基本要求呢,就是即使變成熊,也千萬不能輸給金太郎喔(註:日本民間故事中、擁有奇特力量的孩子,他最為人熟知的模樣是穿著紅肚兜、拿著大斧頭,騎在熊背上)。」結果成果發表會上,金太郎由於被熊使勁甩飛而嚎啕大哭,表演完全搞砸了。
在一個夏天,我前往姊姊家小住三天,我記得那是我初次與極富人情味、極為人設想的姊夫碰面。
姊夫為了替我買回程的火車票,帶我前往火車站,他不到售票窗口,卻碰一聲用力推開剪票口的隔欄,直接跑到站長室,對站長說:「請給這個孩子一張到津和野的車票。」站長瞬即翻起白眼,但最後還是從窗口拿出一張貨真價實的車票給了我們。
姊夫還把雞放進裝橘子的籃子裡,仔細用繩子綁牢,並對我說:「把這個當作土產帶回去吧,只是別讓站務人員看到了,因為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帶著雞搭火車。」
我將提在手中的籃子放進座位下方,雙腳像踩在上頭似的,雞數度掙扎,那騷動直接傳抵我心臟,再加上車掌不停來回巡視,不但讓我原本雀躍的心情一掃而空,更絲毫沒有心思,趁著這個稀有搭火車的機會,欣賞一下窗外風光。回到家,我發現那隻雞已經死了,直到現在,我都還認為牠很可能是被我踩死的,因而內咎不已。
同樣在政所,有間名為善修寺的大寺廟。人們在寺廟庭院發現一顆未爆的燒夷彈。由於住持已去世,只有住持的夫人守著寺廟,因此她跟善一商量道:「該怎麼處理才好呢?」善一想知道燒夷彈裡面是何等模樣,於是對著未爆彈又敲又弄,偏偏怎樣也不開了,只好對住持夫人說:「我改天再來。」隨後便折返家裡。第二天,照相館的由紀繪聲繪影地說道:「阿宏(一位人很好的少年)拆開了那顆燒夷彈,結果突然碰一聲爆炸了,炸掉阿宏的大拇指,大拇指飛過好幾戶人家的屋頂,掉到我家門前。」
多虧善一「無法打開燒夷彈」,他的大拇指才能完好如初。
後來,善修寺的住持遺孀再次出現。這回她對善一說:「有流浪漢跑到寺廟裡乞食,賴著不走,你有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呢?」
善一照例大搖大擺走出家門,然後將那個流浪漢帶回家。
「請準備餐點給這位客人享用。」善一對姊姊說。姊姊心想,這位客人用過的碗筷稍後都得扔掉,因此用缺角的碗裝好飯送出去。
善一瞧見了,對姊姊大動肝火,「再怎麼說他都是善修寺的客人哪,用缺角的碗裝飯,像什麼話嘛。」姊姊雖然暗地裡「呸!」了一聲,卻還是用新的碗再次裝了飯端出來。我至今才了解,善一裝腔作勢對姊姊發火,原來是做給流浪漢和善修寺的那位夫人看的。
我的二姊則跟一位技術高超的家具工匠結了婚。
再說到善一,他似乎覺得,倘若不在巨大的金庫前從事買賣,生意就難以興隆,所以他跟身為家具工匠的二姊夫訂做了一個金庫。當時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儘管名為金庫,實際上卻是木造的,不過,二姊夫以箱根手工木造的技術,在金庫中安裝了機關,即使金庫被橇開,也找不到何處藏有財物,上漆後更是任誰看了,都會認定那是個鐵製金庫。
善一對自己擁有那個金庫很自豪,每每客人到訪,都急著打開金庫讓他們欣賞內部,而且,最後非得將所有機關全秀出來不可。身為家具工匠的二姊夫,曾抱怨過自己對善一這個做法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啊。
後來,曾有人問大姊說:「那個人身上沒刺青嗎?」大姊回答道:「他是只管埋頭往前衝的金太郎。以刺青來說,就算刺到一半放棄也算不了什麼,但他卻認為那樣太沒志氣了。而我的人生早在結婚那一刻就決定了,我將鶴見祐輔所寫的《母親》當作聖經,因而能存活下來。」
鶴見祐輔這位政治家,乃哲學家鶴見俊輔的父親。他所寫的《母親》是一部十分知名的作品,享有極高的評價。(註:描繪存活在大正時期亂世的母與子的形象;全書鑲嵌了許多的人生格言,且傳達出過去面對逆境的女人的生活態度,以及女性的強韌、真知灼見和勇氣,深具啟發性。)
杖子
教室前,一年級的我們正在整隊,右列為男生,左列為女生。老師吩咐道:「請大家手牽手,到禮堂參加朝會。」有時我旁邊的人會故意往前站或往後站,因為我左手小指頭與手掌交接處長了雞眼,女生都說雞眼會傳染,所以不想跟我牽手。我很擔心若不牽手,會挨老師罵。那個常被筆芯所染黑的雞眼,我至今仍歷歷在目,然而我卻一點也不記得它後來在何時消失了。
升上二年級後,重新分配座位,坐我隔壁的女同學名叫杖子。她是單親家庭,只有父親,母親已不在。她沒帶便當時,用餐時間便獨自在運動場玩耍。儘管我坐在她旁邊,卻無法為她做點什麼,只能拚命耍寶,逗她發笑。
杖子是個愛笑的開朗女生,或許因為她早意識到,這並不至於有任何損失,而自己除了笑之外,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了。她身上洗得泛白的洋裝、長長的辮子及兩顆門牙,都令她極為引人注目。
據說,之前杖子的父親在位於附近村子的笹谷礦山進行爆破時發生意外,導致雙眼全盲。
她的父親後來當了琵琶法師,穿上褪色的黑色僧服,替鄰居們誦經消災祈福。我家替水井大掃除時,也請他來向水神祈福。祈福一結束,他將供奉的生米撒向空中,然後用手掌接住,問道:「手裡有幾粒米呢?」根據手中米的數量來預測若干事,然而我家卻不信這套。我和到家裡來的杖子一起玩,等待著祈福結束。杖子的父親手拿拐杖,她則握著柺杖在前引領,負起充當父親眼睛的任務。
我聽杖子的鄰人說,他們回家時,必須沿著水田旁狹窄的斜坡路往上走,那是即使張大眼睛仔細留意,也都十分危險的一段路。
當我們升上三年級,開始男女分班,杖子也被編進其他班級。
傳為佳話的「肉彈三勇士」(註:指一二八事變中,有三位日本士兵在上海市郊的廟行鎮陣地,抱著爆破桶破壞蔡廷鍇十九路兵修築的鐵絲網成功,三人因而身亡),就出現在此時期。大家爭相畫著勇士圖,從紙鎮、鉛筆盒到墊板,沒有一樣物品上頭看不到勇士圖,有人稱他們為昭和的軍神,所有日本人更高唱著這首勇士之歌:
廟行鎮是敵人的陣地
我們的友隊已展開攻擊
那時正好是冰封的農曆二月
二十二日的早晨五點鐘
查證後,我發現這是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發生的事。我憶起一九三三年,松岡洋右全權大使(在滿州國獨立和日本的權益不受承認的狀況下)不得不遵從國家指示,在國際聯盟總會的會場上,宣告日本退出此聯盟。當時松岡洋右於會場上,僅說了一句「再會」,便拂袖而去。這張新聞照片不斷出現在當時的壁報上,也在後來的新聞影片中一再被播放,簡直如同演員從貫通觀眾席的舞台側邊通道退場似的,全日本所有人都為他鼓掌叫好。松岡洋右本人曾說過,原以為自己回日本後,將被大批群眾圍勦,未料卻受到極盛大的歡迎,令他至感驚訝。
當時仍是孩子的我們,紛紛議論著:「那個松岡洋右用英語演講耶,是英語喔。」因而對他充滿敬意。後來我才知道,松岡洋右的家鄉在山口縣的光市。
我後來曾待過位於光市室積的師範學校研究科。由於英語被認定為敵國語言,在戰爭期間完全不可使用,因此我們認為會講英語的人都很了不起。
退出國際聯盟時,日本等於背離世界,陷入孤立,並開始走上第二次世界大戰之路。不過,連銅像都已豎立、並有歌曲傳唱的「肉彈三勇士」故事,到今日卻很少被人提起。
在那之後,我不曾與杖子交談,也斷了音訊。大約相隔六十年後,才有機會再與她見面。那是因為我有個電視節目計畫在津和野進行拍攝,NHK松江電視台的長谷川芳弘,打算以「面對面」對談的型態呈現。他告訴我只要是我想見的,不管任何人,他們都會幫忙找到。於是我跟他們說了「杖子」這個名字。
看過這個電視節目後,有人對我說:「安野先生,我看到你和以前的女朋友重逢的情景喔。」竟然導致某些觀眾有這樣的誤解,製作人在企畫前最好考量周詳點呀。
杖子說她已經結婚,有四個很優秀的兒子,都是大學畢業;由於家裡種田,除了擔心野豬毀壞莊稼外,再無其他煩惱。
邊耕地種田,邊拉拔四個孩子念書著實了不起。我深切地認為,兒時吃的苦絕不會白費。像我才不過供兩個孩子念大學罷了。
同班同學中,許多人的家庭遠比杖子來得富裕。我卻想:「比她幸福的人有幾位呢?」
我認為在杖子的心底深處,一定有一股想超越貧困的強烈自尊。
杖子的故事二○一一年二月五日刊載於《日本經濟新聞》「我的履歷表」專欄時,這一段引起了極大迴響。許多人因此重新思考了「到底何謂幸福?」
「到底何謂幸福?」依據現今日本的狀況而言,不外是:一定得先考進東京大學,如此一來便較為容易進入一流企業或當上政府官員。接下來娶個好妻子,過著安穩的生活,然後生下優秀的孩子。」這樣的想法,在不知不覺中,有如蝴蝶效應般地在人們的腦子裡烙下這就是「幸福之路」的印象。就連我也不得不如此認為。
為了走上這條道路,雙親從孩子一出生,就成了教育媽媽。孩子爭相進補習班補習,給考生用以準備考試的出版品異常蓬勃,學校也以考進東大的錄取率來互相競爭。這幅圖畫描繪出的升學熱,不管何等正確的言論都難以抵擋。
我之前曾看過NHK所播放《世界記憶力選手權》的節目。一旦開始認為記憶術有助於考試,記憶力強的人腦袋比較聰明,所以學問被過分簡化為記憶力的問題。以我的想法而言,記憶,所記住的多是經查證就能知道的事,少有創造的成分存在。
現今的考試,考的多半是記憶力,且為了便於計分,往往採取電腦閱卷,即使完全不思考,也可能猜中答案。另一方面,即使想出好題目,卻也由於考量到難度過高,難以招生,於是捨棄不用。最後,考試的形態竟可笑地決定了教育的方向。
正岡子規(註:日本明治時代的文學宗匠)曾斷言,由於存在著這種型態的考試,教育將變樣,如同一滴墨汁滴在清水裡,清水就變了色。
回到杖子的身上。我想因為這個故事而感動的人中,應該多少對於「四個孩子都大學畢業」這點深有所感吧?
或許有人感到疑惑:之前所寫到的「何謂幸福」,竟用「進大學」來作為評斷的標準,豈非過於功利嗎?
但確切來說,杖子的幸福並不在於「讓四個孩子都進了大學」。她的人生儘管從一開始就受苦受累,但最後終於靠著自己的力量贏得幸福。我想,孩子進大學令她深感喜悅,或許是她從中獲得幸福了吧。人們必須好好思考:「幸福的道路不只一條」,這正是我想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