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刻痕
可是,「侵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
不也是一種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


好久沒提筆了,最近過得很忙亂,不過,心裡還是常常惦念著要給你寫信這件事。說是給你寫信,其實,也是寫給我自己。

好像在向你訴說的同時,另外一個我也在慢慢醒來……

海日汗,我們的身體和心魂,不是只有這短短幾十年的記憶而已,有些細微的刻痕,來自更長久的時間,只是因為長年的掩蓋和埋藏,以致終於被遺忘了而已。我們需要彼此互相喚醒。


在這封信裡有幾張相片,其中有兩張,是上封信提到的紀念第二突厥汗國三朝老臣暾欲谷的碑石。

有一張是在極近處所攝到的碑文,海日汗,請你看一看,這碑石上的文字刻得有多深!

這些至今依然清晰的碑文,當然令我著迷,可是,更令我著迷的,還是石碑本身在一千多年無情風霜的侵蝕之下,所呈現出來的面貌。

海日汗,請你細看,原應是打磨得很光滑的平面已成斑駁,原來切割得很銳利的直角已成圓鈍,可是,你會不會覺得,這樣才更顯石碑的厚重與深沉?

我們可以說,「侵蝕」是一種逐日的削減。可是,一千多年裡每一次的風雪雨露,構成難以數計的細小和微弱的碰觸,「侵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是一種逐日的完成?

海日汗,如果我們每日所觸及的細節都是人格形成的一部分,那麼請你試想一下,在蒙古高原之上,在一整個又一整個的世代裡,在眾多的游牧族群的心魂之中,那不可見的刻痕又會有多深?

而也就是這些刻痕,讓我們能長成為今天的蒙古人。

所以我們才會彼此靠近,覺得親切,甚至熟悉,好像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就已經明白了……

所謂「族人」,應該就是這種關係了吧。


去年(2007)秋天,有個傍晚,黃昏的霞光異常的光明燦爛,站在金紫灰紅的霞光裡,站在一大片茫無邊際的芨芨草灘上,我新認識的朋友查嘎黎對我說了一句話:

「蒙古文化的載體是人,只要人在,文化就在。」

我相信這句話。

去年八月,參加在伊克昭盟(今稱鄂爾多斯市)烏審旗舉行的「第二屆察罕蘇力德文化節」。中間有一天,朋友帶我們去看薩拉烏素河。

海日汗,你應該知道,這是在人類考古史上赫赫有名的河流,在這裡,考古學者發掘出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活動的遺址,離今天有五萬到三萬五千年以前了。(最新的研究成果認為是在十四萬年到七萬年以前,屬舊石器時代中期。)

對這片流域的考古發掘,最早是由一位蒙古牧民旺楚克的引導開始。他是帶領法國神父桑志華走向薩拉烏素河岸的領路人,因為在那片河岸上,旺楚克曾經發現一些奇異的化石。

1922到1923年,桑志華神父和隨後前來的法國古生物學家德日進,在這裡采集到了一些人類和脊椎動物的化石,還有石器和用火的遺跡。

其中有一顆小小的牙齒化石,經過測認後,確定是屬於一個幼童的左上方的門牙,已經石化很深了,這個孩子應該只有八、九歲。

當時,這是很轟動的發現。經時任北京協和醫院解剖室主任加拿大的解剖學家步達生在研究與測認之後,把這顆門牙定名為「Ordos Tooth」(鄂爾多斯齒)。不過,後來中國的考古學者斐文中在四十年代時,卻很不夠專業地把這個名字轉譯成「河套人」,又把這個地區的文化命名為「河套文化」,因此,多年來都使得社會大眾(包括我在內),對這個珍貴的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址的確切地點,有了混淆和偏差。

幸好,在後來的多次發掘中,又有了許多難得的發現,是屬於這個地區所獨有的特質。最後,考古界終於把這一處遺址的發現與研究,在漢文裡定名為「薩拉烏素文化」。今日有學者也極力主張,認為「河套人」應該重新正名為「鄂爾多斯人」。

「薩拉烏素」,漢文的直譯是「黃水」。不過,這條河在蒙文裡還有一個外號,是鄂爾多斯當地人給她起的,叫「嘎拉珠薩拉烏素」。這「嘎拉珠」就是「瘋狂」的意思,所以,直譯成漢文,就是「瘋子黃河」,或者「瘋狂的黃水河」。我猜想,大概是因為這條河流有道很大的河彎,那幾乎180度迴轉的大河彎,彎曲度之大超乎我們的想像了吧?

這個外號,是查嘎黎告訴我的。

那天,一車人興高采烈地直往薩拉烏素河的大溝灣而去,那裡就是旺楚克與桑志華發現「薩拉烏素文化」的第一現場!

我坐在駕駛座右邊,查嘎黎剛好坐在我身後,我們原本不熟,才剛剛認識了兩、三天而已。但是,他在說了「嘎拉珠薩拉烏素」這個外號之後,緊接著,又給我講了一段民間傳說,他說:


關於這條河,還有個很老的故事。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征戰多年的武士,終於可以回家了,就跨上駿馬,沿著蒙古高原的邊界直奔故鄉而來。奇怪的是,走了很多很多天,明明覺得應該早就到家了,眼前曠野無垠,卻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有天夜裡,疲憊的武士還在東尋西探,摸索前行。走著走著,卻總是覺得身後有響動,說不出來那是什麼樣的聲音緊跟在身後。好像他走,那聲音也跟著走,他停,那聲音也跟著停。武士雖然是個有膽量的人,可是,月夜裡,走投無路的他來到一座又高又黑的大山梁之前,也不禁有些遲疑。

於是,猛然回頭一看,才發現,原來緊跟在身後的響動,竟然是一條河的水流。月光下,那條河好像也找不到路,跟在武士的身後,也像他一樣的東張西望,猶疑難決。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襯得高大的山梁更深更暗,那條河的水流倒是很清澈,剛才不能分辨究竟是什麼的響動,原來是水聲,叮叮咚咚的,還挺好聽。

武士心想,如果放心地流動起來,應該是條很漂亮的小河吧,眼前卻只能畏畏縮縮地緊跟在陌生人的身後,怎麼也不敢超前一步。

原來,迷了路的河,也跟迷了路的自己一樣可憐啊!

武士心裡忽然覺得很悲傷,不禁抬頭望向天空,高聲呼求:

「蒼天啊!請讓迷路的人找到自己的家鄉,讓迷路的河找到自己的河道吧!」

這邊話聲剛落,忽然間,那邊黑色的山梁就自動往左右分開了。前面再無障礙,那條原本是猶疑觀望的河流,頓時就直直往前衝去,並且身軀暴長,變成一條水流洶湧、水勢兇猛,河面極為寬闊的大河,轉瞬間就把武士推開,把他遠遠地攔在北邊的河岸上了。

武士迷惘驚詫的眼光終於從河面收回之後,一轉身,他和他的坐騎就看見了回家的路,沿著河岸再往北走,沒有多久,就找到自己的家了。


那天,在行駛的車中聆聽查嘎黎的講述,對我來說,是一段很奇妙的經驗。認識這位身材高大壯碩、神情嚴肅的蒙古朋友,不過只有兩、三天而已,沒聽他說過幾句話,在宴席上總是沉默不言。

但是,在薩拉烏素河邊,他忽然變得喜笑顏開,滔滔不絕。在他講述這段傳說的時候,好像生命內在的活潑和熱情如泉湧般呈現,還帶著一種質樸與天真的詩人特質,讓我這個聽者驚喜萬分……

海日汗,與其說我是受了這段傳說的感動,不如說我是受了查嘎黎講述這段傳說時,他內在的生命力強烈噴湧迸發的狀態而感動。

這想必就是一個蒙古人在與他珍愛的文化共處時的生命狀態了。

海日汗,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真正認識了這位朋友的,是多麼歡喜的感覺啊!


那一天,更讓我喜出望外的是薩拉烏素河。

原來,我從書冊的文字裡得到的印象,這應該已是一條瀕臨乾涸枯竭的河流了。在文字裡,關於薩拉烏素河的介紹,除了「遺址」「化石」「骨骸」等等以外,就是什麼「放射性碳素」「鈾系法」等等作為斷代依據的科學名詞,總讓我以為,這裡和許多書本上呈現的考古現場的圖片一樣,在河岸和河床上都遍布著碎裂的岩塊、無止無盡的黃沙,景象荒涼已極。

但是,2007年的八月十六日,我所見到的薩拉烏素河卻和自己的想像完全相反。

當然,最初從大溝灣的上方俯瞰之時,是有些荒涼的感覺。雖然也有綠色植被,但是岩塊與沙土也占了很大的面積。不過,再往峽谷下方行去,走到一條擁有許多泉眼的源流之時,我所見到的薩拉烏素河就是一條生意盎然、綠意盎然的河流了。

海日汗,這是從多少年前流到現在還沒有枯竭的泉眼,從多少年前活到現在還沒有老去的河流,水聲如傳說裡一般的琤瑽悅耳,河岸上芳草鮮美,林木蒼翠。海日汗,這是神話仙境在我眼前顯現的真實版本啊!

可惜在此只能給你看一、兩張相片而已,不能完整傳達那種讓我萬分驚喜的美麗和親切。

是的,海日汗,我說的是「親切」。


我終於來到在書冊裡翻尋過無數次的薩拉烏素河的河邊了,驚喜過後,心中湧出的卻是一種無邊的安靜與滿足,好像在我周遭的景物,包括河面上每一寸細碎的波光,河岸上每一株小草的柔嫩多汁,林間每一陣微風穿過之後葉片的顫動,所有的光影、色面與線條的變幻,都在同時緩慢而又銳利地進入了我的身心,彷彿是輕輕的觸動,卻又留下了極為繁複與細微的刻痕……一切似曾相識。

海日汗,我想,應該就是這樣的刻痕,一日復一日地讓我逐漸長成為一個我所希望能成為的人──

一個不再迷路的回家的人。

夜已深了,今天就寫到這裡。

祝福。

慕蓉  2008年2月8日

回顧初心
原來,初心也是可以逐漸蛻變的,
如彩蝶之掙脫繭居……


海日汗:

新春愉悅。

今年舊曆年我們有九天連假,天氣還不錯,所以台北人都往外跑,不出國的也往四周的風景區散心。我住的淡水,算是北海岸上離台北最近的景點,一到這個時候,周邊的大小道路總是壅塞難行,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出門,以免和這些遊客湊熱鬧。


靜居在家,人卻沒閒著,整理書架和書櫃,翻出許多舊日的筆記,又看到了我初中二年級的日記。幾十年前的舊本子,紙頁已發黃變脆,可是字跡還非常清楚,那還真是我第一本正式的「日記本」,是為我補習數學的張老師送給我的。我驚訝地發現,生命的初心竟已在此萌芽,你願意看一看嗎?

當然,初中二年級的我,文句很不通順,想法也很幼稚,可是,為了存真,我只有刪除、摘抄,卻絕無改動與修飾,每一個字,包括標點符號,都是當年的我寫下來的心聲:


1955‧1‧2(日)

早上十一點多到車站去送張老師入伍,找了好久才找到。半年不見了,他一切依舊,只是穿上了軍裝,在陽光底下,看起來顯得很精神。

母親和清姨在和別人閒談天,他卻笑著遞給了我這本東西,我初不以為意,只是默默的撫弄著,後來我問他挾在腋下的是什麼東西,他說和送給我的東西一樣,我才知道,他送給我的,就是這一本日記,心裡很奇怪,他怎麼會知道我想要的呢?默默的我站了一會兒,他們便催我們走了,因為火車在十二點三十五分才開,於是又離開了。不知道舊曆年他回不回來。

我從接到這個冊子後,心中已立志要好好的珍惜它,像珍惜那已逝去的歡樂一樣,事情過去了總是好的,願我在以後,仍能帶著它,走遍天涯,帶著它,記起了我那昨日的夢痕。

故此,我在第一頁上,留下了空白,因為那是昨天的事,我不願填滿了它,讓它保持潔淨吧!在我的以後悠長的日子中。


1955‧1‧5(三)

今天遲到了,巢老師已經在上課了,輕輕的說了聲「報告」溜到位置上,忐忑的。老師卻一聲也不出,只是略帶責備的看了我一眼。是那麼溫柔的眼神啊,老師,寬恕我……

美術課老師誇了我一番,說全班畫得最好的,便是我,心裡不由得一陣愉快,我忽然覺得,我雖很寂寞,但我仍有快樂可以安慰我的心靈。


1955‧1‧7(五)

昨天沒記,因為趕著寫地理習題。

想起了昨天地理課堂上,老師說蒙古人的生活時,竟說得如此的輕薄,我也許不懂什麼叫悲憤,但昨天,堂上,我實在的才受到這感情的侵略,當同學們聽到老師故意幽默而卻變成輕薄的說話而笑時,我,卻在暗暗的悲泣,是我們—成吉思汗的子孫有罪嗎?受到了這些侮辱。

我要發奮圖強,就須在今日做起,擔負起整個重責—復興民族的重責。


1955‧1‧31(一)

一月的最後一天,平淡的過去。

這一年中的頭一月,也是我一生中頭一月的日記。雖然有很多天沒有寫,可是,我總算還沒有荒廢,「莫貪多,貴不斷」,願下月,我將夜夜填滿頁頁。不斷的寫。


海日汗,我這「一生中頭一月的日記」還算認真,長長短短的也寫了二十天,我從其中摘出這四篇來。

其中一月七日這天的日記,最後一段的文字看起來實在非常可笑、幼稚而又狂妄,可是我考慮再三,還是把它保留了下來。

因為,那是年少的孩子在受到難以置信的傷害之時,所做出的強烈反應,恐怕不如此,她不能給自己療傷。

說來也湊巧,「一生中頭一月的日記」裡,竟註記了我這個蒙古人一生中頭一次遇上的正面傷害,發生的時間、地點以及因由。

頭一次面對,當然不能同意如此充滿歧視、充滿誤解的對自己民族的詮釋,可是卻因為師生之間地位的懸殊,再加上本身也沒有足夠的知識去奪回那個詮釋的權力,因此而終於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遠離了族群的蒙古人,無知無識乃至於百口莫辯。只能含著滿腔怒火,在課堂上默默忍受,等面對日記之時才來說些很重的話,發很重的誓。

奇怪的是,這並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經驗。對生活在台灣的蒙古孩子來說,初中二年級地理課本上「蒙古地方」的這一堂課,幾乎令每個人都永生難忘!

「蒙古地方」這堂課,課本上的文字應該沒出什麼差錯,差錯出在授課老師道聽途說卻又恍如親見的繪聲繪影的「幽默講解」。

多奇怪的事!這些蒙古孩子不可能在同一時間裡就讀同一所學校,更不可能在不同的時間和學校裡遇見同一位老師,可是,幾乎大部分的蒙古孩子都在這堂課裡被刺傷了。


這是被一個多麼根深蒂固的教育體系所造成的傷害啊!

多年之後,我曾經問過幾個人,他們是怎麼熬過了那一堂課的?

我溫和的妹妹在那堂課程的反應竟然比我強烈,她說她站起來和老師辯論,雖然沒有結果,不過老師課後也沒要記她什麼「小過」或者「大過」。

有的男生是站起來抗議就被老師以「對師長無禮」記過處分,有人氣得背起書包就走出教室,還有位已屆中年的婦人,曾經微笑向我回答,當年的那堂課,她是一路從教室哭著跑出來,哭著跑回家去的。


當然,半個世紀之後,在充滿了各種資訊的環境裡,老師授課,應該不會再像當年那樣的輕率和武斷了吧。

今天的我,從另一方面來想,或許,初中二年級的那一堂地理課,對我們這些住在台灣的蒙古人來說,也不是只有負面的影響。

至少,原來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從來不覺得自己與周圍的同學有什麼差別的蒙古孩子(如我就是),好像都從這一堂裡醒來,開始面對自己,開始去思索自己的根源了。

初心從此萌芽。

但是,年少的我們,還沒有能力去明辨這初心的真義。譬如我在日記本裡寫下「復興民族的重責」這句狂妄的話,其實是因為當時沒有足夠的字彙,更沒有足夠的知識來剖析自己所謂的「悲憤」而造成的語誤。

年少的我是察覺了自己的責任,知道自己應該要負些什麼責任,卻又不知道要從何做起?

五十多年之後的我保留了這句話,是想來替當年的我以適當的方式重新再說一次:

面對著這樣的傷害,我們當然是要負起責任來的。

至少至少,不能永遠無知無識,不能永遠百口莫辯。做為一個生活在現代的蒙古人,要拒絕他人一直以如此傳統如此本位的觀點來詮釋蒙古民族,唯一的脫困之道就是要先去尋找自己。

至少至少,我們要對自己的根源有了解,對自己的文化有興趣,對自己的土地有認識,對自己的民族有敬意。

至少至少,我們要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處走來?現在正在什麼位置?又可能會走往什麼方向?

要把「知道自己」做為必修的課程,甚至做為生命裡的「重責」而擔負起來,這樣才可能讓自己變得比較堅強,比較靜定。萬一又有一天要面對這樣的困境,想必就可以從容發聲,而不致於只能任由他人詮釋,我們本身卻只能感覺到無言以對的窘迫與疼痛了。


海日汗,我必須向你承認,真正的領悟不過才是這幾年的事。原來每一絲微小的線索都與原鄉有著關聯,原來每一顆幼稚的初心都牽繫著自己以及族群的命運。

整個年假就這樣過去了,答應了給別的刊物寫的稿子還一直不能開始,海日汗,想對你說的話,還真是如「重責」一般的壓在我心上呢。

海日汗,我知道你已經開始走上「尋找自己」的這條長路了,或許,我們的開始都是為了那可以充實自己的「知識」。可是,我忍不住想在現在告訴你,幾十年之後,你所將要獲得的,除了知識之外,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自信」與「自由」。

我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我的意思是說,當你開始逐漸進入蒙古高原的山川大地之上,當你開始逐漸接近游牧文化的豐美本質的時候,好像當初立志要向人奪回詮釋權的那種目標竟然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是的,當你真正找到了自己、知道了自己之後,他人如何詮釋又怎麼可能對你造成任何傷害呢?!

原來,初心也是可以逐漸蛻變的,如彩蝶之掙脫繭居。海日汗,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也謝謝你願意讀完這封信,陪我一起,回顧我的初心。


祝福

慕蓉  2013年2月20日

又及:

「一生中頭一月的日記」,能夠存留到今天,要感謝我的母親。

在我們姊妹陸續從大學畢業再出國進修的時候,離家的前夜,母親總會要我們把捨不得丟棄卻又帶不走的東西交給她保管。一人一個小小的箱子(我記得自己的是個四方的小籐箱子,細籐編的,在香港讀書時稱作「書籃」的),我的幾本日記本就放在裡面,等到六年之後,回到台灣,母親原封不動的把這個小書籃交還給我,帶著欣慰的笑容。

我現在回想,母親幫我保存下來的,好好收藏著的本子和小物件,除了是慈母的慧心和愛意之外,是不是還隱藏著一種潛意識裡的補償作用?

補償她自己在前半生的亂世裡所不得不失去的一切?


鄉關何處


那天早上,由於我剛好坐在車門口第一排的位置,所以,當中途停車,把等候在路邊的一位女子接上巴士來的時候,我自然向窗邊挪過去,她就坐到我的旁邊來。

先是匆匆頷首向我打個招呼,然後就直視前方,不再言語了。

我卻不太習慣。好歹都是同車旅遊。禮貌上試著交談一下,應該比較自然些吧。

想不到,我剛側過身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轉過頭來對我說:

「我不是你們一團的,只是剛好有位波蘭詩人邀我來參加今天的活動而已。」

面部沒什麼表情,講話的速度很快,說完就又把頭轉回去,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我幾乎是被噎住了。只好也轉過頭來面對右邊的車窗,笑臉一時還收不回去,心中卻有了怒意,莫明其妙,誰怕誰啊?你這西方人不想寒暄,我這東方人也不見得非要理你不可。

是的,我們之間最初的分野,就在於此。從外表來分,只是西方與東方的差異而已。

那是1999年的夏天,我應邀參加以色列的國際詩歌節,這天是會後旅遊,一車子的詩人從特拉維夫出發,直奔死海而去。

越走景色越顯荒涼,都是寸草不生的山丘,後座有些人在高聲談笑,我與她依舊互不干擾,保持沉默。

走著走著,窗外是不斷下降的路面,路旁灰白的岩石層層堆疊,隊伍裡有位導遊,忽然出聲提醒我們,說前面就快要經過那處發現了「死海經卷」的洞穴了。

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屏息等待,再順著他的手勢往車子右邊的山上望去,果真遙遙看到,在山坡高處的岩石之下,似乎是有處略顯低矮的洞口。

珍貴的經卷就藏身於如此荒涼的山野之間嗎?

我聽到鄰座的女子就在我身側輕聲吁嘆,想她也正和我一樣,還伸長著脖子往那已經逐漸遠去的山坡上方眺望著吧。

其實,這時候的我已經不生她的氣了。近幾年,在旅途中遇到不少類型的怪人,有的人真的是不喜歡說話,像她這樣開門見山地先宣示了,也沒什麼不好。

我靜靜地繼續觀看窗外景色。不過,這些色彩灰白乾澀的石頭山丘,實在不能稱之為「風景」。不禁在心中自問,這就是離散了千年又千年的猶太人念念不忘的故土嗎?

「我母親生前最後一次的旅行就是到以色列來的。」

有聲音從我左側傳來,用的是英語,是在對著我說話嗎?

轉過頭來,果然,是我的鄰座,她淺褐色的雙眸正對著我。

還繼續說下去:

「我母親在那次旅行所拍的最後一張相片,就是在死海附近拍的。」

我心已經變得非常柔軟,開始仔細地端詳起她來,是個三十多歲,裝扮樸素的女子,微胖的臉頰,一頭蓬鬆的棕色短髮,她還在繼續對我說話:

「那張相片上的她是微笑著的,很愉快的樣子。所以,母親過世之後,我一直也想來看一看以色列,重走一次我母親走過的路。」

見我對她微笑,她略顯羞澀。但是,我相信自己凝視著她的目光一定鼓勵了她,所以,就再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我們家雖然是波蘭的猶太人,但是,我生在瑞士,長在瑞士,對父母談話中的波蘭雖然也不是不感興趣,卻從來沒有想回波蘭去看一看的念頭。我唸的是化工,現在也在學校教書,我在瑞士過得很好。我覺得父母的前半生好像只是一頁應該早已經翻過去的歷史一樣……」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好像要想一想再如何解釋。然後,低垂了雙目,她說:

「在我父親逝世之後,日子好像還可以像從前一樣過下去。但是,等到母親也過世之後,我就沒辦法了。有個什麼東西一直在我心裡搗亂,逼得我非採取行動不可。所以,我終於去了一次波蘭,去好好看了一次我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不一定是他們的家鄉,而是那整個地方的感覺。好像非要這樣走一趟,才能重新回到瑞士,重新生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語氣如此急切,想是心中貯存已久的思緒都在此刻爭先恐後地要找人傾訴吧?所以不得不抓住眼前這個東方女子做為對象,可是,又怕她不能了解自己的苦楚。畢竟,東方與西方,相隔那樣遙遠,除了地理上的、文化上的,應該還有心理上很難跨越的距離吧?

在當時,我們兩個人誰也沒體會到,關於「遠離鄉關」以及「追尋母土」這兩個主題,是生命裡最基本的主題,並無東方與西方之分。所以,我只是很自然地回答她:

「我想,我應該是可以明白的。」

然後,我就用很簡短的幾句話,向她說明了自己的身世:與她相同之處,是我也是個生長在他方,遠離了族群的蒙古人,並且一直到中年之後,才見到了父母的故鄉。

而與她不同之處,則是母親雖然早已過世,但在我還鄉之時,父親卻仍然健在,並且很高興有一個孩子終於可以與他分享關於蒙古高原的一切。今與昔,明與暗,所有的滄桑變幻,在整整九年的時光裡,我們父女之間幾乎是無話不談,可是……

可是,我告訴她:

「去年冬天,父親走了之後,我才忽然發現,有許多非常重要,甚至非常基本的問題,我都忘了問他。我怎麼這麼大意呢?如今的我,心中充滿了懊惱與悔恨,父親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我竟然沒有問過他一次,這麼多年的遠離鄉關,他是靠著什麼樣的力量和勇氣才能熬過來的?」

就在這個時候,心中累積的疼痛使我不得不流下淚來,坐在我身側的她,用著更急切的語氣向我說:

「是啊!是啊!我也是後悔得很,怎麼沒有想到去問一問我的母親,問一問她心裡的感受?原本朝夕相處的親人,隨時都可以提問,可以得到回答,卻被我輕易地錯過了。現在的我,只能帶著她最後一次旅程的最後一張相片來到以色列,來到死海,猜想著母親在這裡留下來的微笑,是不是她留給我的最後的一絲線索?」

她的語音微顫,她的臉頰微紅,淺褐色透明的雙眸已貯滿淚水,凝視著我,而我只能輕輕點頭向她表示同意。

兩個心中充滿悔恨的女兒,在這一刻裡只能互相對望,默默無語。

後座的導遊忽然朗聲宣布,我們的右前方已經可以觀看到死海了!

於是,舉著小擴音器,這位導遊盡責地向我們提供有關死海的種種資訊和數字,車裡的遊客們也此起彼落地提問。車停之後,與我在這幾天會期裡彼此談得來的兩位詩人過來邀我同行,紛亂中,我和這位女子只能互通姓名,再微笑著握了一下手就分開了。

而在回程的車上,她的波蘭朋友又把她包圍起來,歡歡喜喜地又唱又笑,車抵終點,在人群中,我們也只能遙遙揮手,就算是道別了。

本來也只是萍水相逢,這樣的道別也沒什麼不可,當時,我在心裡是這樣想的。

沒料到在第二天上午,在旅館門口,各國的詩人們正互道珍重,提著行李準備動身之時,她竟然匆匆地趕來了。

依然是一頭蓬鬆的棕色短髮,依然是微紅的臉頰,她,安妮,這位我剛剛才認識的朋友有些靦腆地對我說:

「我一定要再見你一面,要向你好好道別,更要向你道謝。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一直覺得我們之間的相遇對我有很深的意義。我想,你從幾千哩之外飛過來,難道就是為了在昨天的旅途中和我說那幾句話嗎?可是,也分明就是那幾句話讓我看清楚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好像那困惑著自己多年的迷霧已經散開了,你說,這不就是我要找的答案嗎?」

我也被觸動了。不禁向前去擁抱她,向她道謝,她在我耳旁說:

「是的,我對自己說,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你,好好地擁抱你,感謝你與我的相遇。」


那是1999年的夏天。在擁抱的當時,我們都認為這樣的友情會持續下去,所以還互相交換了地址。可是,在台灣的921大地震之後,她曾來過一信殷殷詢問,我當時沒馬上回答,隔了幾個月才寫信過去,卻始終沒有回音,我也就沒再試著寫第二封。

現在,十幾年都過去了,她的地址始終都還在我收藏以色列之行的資料袋裡,當時怕自己以後或許會忘記,所以我在她手寫的地址下面,用中文加註了幾個字:「死海之濱的同車。」

有時在翻尋其他資料時偶爾瞥見,也想著哪天說不定再給她寫封信試試看。

不過,現在的我已經有點明白,互通音訊其實並不那麼重要了。我相信,這友情還在持續,只是並不是以平常的方式。

我相信,在我們兩個人的記憶裡,誰也不曾把誰忘記,只因為我們曾經一起面對過自己的命運,在那輛車上,在死海之濱。


慕蓉  寫於2013年春節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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