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爭: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的世紀對決
為什麼我要寫米開朗基羅?
謝哲青
那是十多年前,某個夏季即將要結束前的炎熱午后。那一天,羅馬市區的氣溫高得嚇人,街道也滿滿的都是不知從何而來的人群,所有的觀光景點都是黑壓壓的一片,連著名的六十四路、外號「扒手專車」的市區巴士,也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萬神殿前打扮入時的仕女們,以大得誇張的遮陽帽,與緊身洋裝下婀娜曼妙的身材,吸引了街道上無數男子貪婪欲望的目光。為了躲避炙人的陽光,人們顧不得街上養眼的清涼,紛紛擠進每個可以遮蔭的石窖、咖啡廳與大教堂。
我跟著大排長龍的觀光客,緩慢地進入雄偉的聖彼得大教堂。從廣場旁的安檢站開始,與一大群嘈雜的遊客一同接受警衛不耐而且馬虎的安全檢查(或是羞辱)後,終於進到大教堂的前庭。從這裡開始,萬頭攢動的人群似乎像約好了一樣,分別散去,朝聖的信徒與觀光客們懷抱著不同的心情,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我則像大多數的遊客一樣,加入川流的人潮,開始這場藝術的大拜拜。
聖彼得大教堂的正殿入口,是五面一字排開、雕飾精緻華美的青銅大門。不過,真正讓我目眩神馳的,隱藏在這扇門的右後方。這件作品,是一座由卡拉拉大理石所雕刻完成的宗教聖像,當一四九九年,這座雕像出現在世人面前時,雕像的創作者還只是默默無聞、二十四歲的藝術家而已。聽說這塊卡拉拉原石從海上運來時,連一向自詡見多識廣、品味挑剔刁鑽的羅馬民眾,對它的雪白純淨也驚為天人。十八個月後,一件稀世的藝術珍品就此誕生。
這件藝術品有個哀傷、卻美得令人心碎的名字《聖殤》。
《聖殤》描述的是在十字架上受難死亡之後,聖母懷抱著剛剛斷氣的耶穌,哀毀逾恆的傷心模樣。在西洋藝術史上,主要有三種表現悲傷聖母的藝術形象,分別是「苦難聖母」、「哀悼聖母」與「聖殤」。
「苦難聖母」表現的是瑪利亞在預見兒子苦難的一生後,愁腸寸斷的憂愁的面容。「哀悼聖母」則是耶穌在十字架上受難時,聖母站在十字架下無能為力,只能目睹一切發生的深切痛苦。「苦難聖母」經常以繪畫的形式出現,尤其在一四九二年以後的西班牙,「苦難聖母」化為伊比利半島子民的心靈依託,西班牙、葡萄牙,乃至於整個拉丁美洲,菲律賓,都可看見瑪利亞慈愛而憂鬱的面容。「哀悼聖母」除了繪畫外,最常成宗教音樂的題材,〈聖母悼歌〉就是最具體的抒詠。蒙台威爾第、韋瓦第、 巴哈、海頓、莫札特、德弗札克……前前後後七個世紀,大大小小也有六百多種不同創作和淡出版本。
每當我感到迷惘與失落時,只有哀婉悽愴的〈安魂曲〉與悲苦憐憫的〈聖母悼歌〉,才能撫慰我狂暴不安的靈魂。至於「聖殤」則多半以雕塑作品呈現。文藝復興以後,以義大利的藝術家作得最多。
今天,米開朗基羅的《聖殤》被穩穩地保護在三層厚厚的防彈玻璃後面。但她給我的感受,仍然是如此的直接、震撼與感動。從遠方望去,《聖殤》金字塔式的三角構圖,賦予聖母安定莊嚴的古典風格,她的每寸肌膚、每個細節都經過雕刻家精湛的作工,並以無比沉著的耐性加以拋光琢磨。
在傳統的「聖殤」中,藝術家會用哭泣、充滿皺紋的蒼老臉孔,來強調失去至親至愛的痛苦表情。但是,米開朗基羅的《聖殤》中,聖母的面容卻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平靜,甚至帶有脫俗的稚氣嬌嫩⋯⋯實際上,瑪利亞幾乎就像是個未經世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多年後,米開朗基羅的學生向老師請教,為什麼《聖殤》會出現這種年齡的錯置呢?米開朗基羅斬釘截鐵地回答:「難道你不知道貞潔的女子,永遠比挑動過情欲的女人,看起來更加的年輕嗎?因為她的身心靈從未改變,就像新生一樣純潔完美!」米開朗基羅終其一生,對「性」與「誘惑」都保持著清教徒式的嚴格拘謹,其實從這段談論,就可以窺見大師隱晦幽微的心事。
而被母親擁在懷中的耶穌,安詳的面容不像是受難而死亡,反而像是初生的嬰孩一樣,陷在深深的睡眠中那般平靜,但是這種平靜,卻讓我感受到某種無以名之的窒息與苦楚。窒息,是白髮送黑髮的慟哭後,哀莫大於心死的沉默;苦楚,是看不見希望,未來難以為繼的無助。耶穌頭戴棘冠的傷痕、手腳上的釘孔與右下脅長槍穿透的傷口,都被雕刻家刻意模糊或隱藏,這樣的手法也讓死亡變得更崇高,也更有尊嚴。米開朗基羅並不張揚死別生離的悲歡,而是生命的虛空,是人與永恆面對面時的自我觀照。
米開朗基羅刻意忽略解剖學的研究,調整了《聖殤》人物肢體部分的外觀比例:聖母以她巨大的雙手承托聖子斷了氣的軀體,刻意拉長耶穌軀幹的長度,使他的頭部與雙腳無力地向下沉墜,讓失去生命的身體顯得更加沉重,更有份量。完美無瑕的卡拉拉大理石,經過米開朗基羅不可思議的打磨拋光,散發出新月在海面上閃動的粼粼波光。不規則的褶皺在收攏與釋放之間,聖母的長袍在我的眼前,漾成一片傷心的海洋。
那一年,我二十四歲,卻是第一次感受到藝術直指人心的偉大力量,那種讓我心蕩神怡且夢縈魂牽的深沉感動。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聖殤》所烙下的印象,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那一天,我在梵蒂岡博物館的書局,買了一張《聖殤》的明信片,接下來十幾年的時間,我越過了撒哈拉浩瀚的沙海,登上七千五百公尺的珠穆朗瑪南坳,漫遊密克羅尼西亞與波里尼西亞的小島,待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以及在異鄉苦讀的寒窗夜,都有《聖殤》的陪伴。《聖殤》以某種神秘的方式滲入我的靈魂,她憂傷的氣質,填補了我內心一塊巨大的失落,我在許許多多異域孤獨的夜,凝視著明信片,《聖殤》讓我想了解更多,我想知道,是怎樣的藝術家能創作出如此完美的作品?怎樣的時代與城市,能孕育出如此偉大的藝術心靈?
為了更深入這段輝煌的過往,我來到義大利佛羅倫斯,並且將專業領域拓展到藝術史研究,讓它成為我熱情投注的志業。在這趟追尋的旅程之中,我邂逅了許多精采有趣的人事物,同時,也更接近歷史的核心。從那些數百年前的帳本簿記、市政廳會議紀錄、私人的書信往來、日記……諸多看似沒有交集的文字,需要我在千頭萬緒中爬梳歷史的線索,並還原事件真相。
在研讀《佛羅倫斯》國家圖書館研究的過程中,偶然的一段文字讓我深感興趣。這是發生在一五二七年五月,佛羅倫斯市政府支付一項外包工程的酬勞,除了金額外還附有一段簡短的文字:
「四個弗羅林(佛羅倫斯當時的貨幣),十四名年輕工人,清理李奧納多.達文西於主後一千五百○四年所繪的《安吉里之役》。」
後來我才知道,達文西與米開朗基羅的世紀之爭,是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一次巔峰對決。兩人迥然不同的創作理念在這次的比賽中表露無遺,也引領了接下來五百年的藝術理念。但是當我深入探索,想了解更多時,突然發現,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安吉里之役》與《卡西那之役》,竟然全部都是臨摹與副本!這也激起了我心中無限迴圈的疑問,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呢?達文西與米開朗基羅互相討厭是事實嗎?如果不是真的,為什麼後世的藝術史家對兩人之間複雜的心結言之鑿鑿?
「在神話與傳說的背後,一定隱藏著簡單的事實」,一定有某種原因,讓兩人不和的傳言成為世紀新聞。如果米開朗基羅與達文西不和是真的,那兩位文藝復興天才在同一個房間裡競技一定相當有趣。但又是為了什麼,後來又將大師所留下的作品全部抹去呢?今天我在維奇奧宮的五百人大廳,只看見瓦薩里在一五五五到七二年所完成的壁畫,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呢?
探索這段史實的旅程,是我所經歷過最難忘的冒險之一。它不僅僅只是一場藝術史的探索,更是個人心靈成長的天路歷程。為了能更接近歷史現場,我又回到佛羅倫斯——這文藝復興的百花之都——追尋這段被時光遺忘的往事。
【內文摘錄】
王者之爭,天才之戰
在《大衛》的遮羞布事件之後,脾氣乖戾的米開朗基羅,對達文西這位藝術界前輩的不滿,可說是溢於言表、路人皆知。這位年輕雕刻家在某次公開場合表示,達文西在米蘭的《青銅巨馬》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計劃,達文西本人也沒有能力完成這樣的巨型雕塑。
《青銅巨馬》在籌備期間,就已經是國際馳名的大案了,就好像二十一世紀杜拜興建全世界最高,八百二十八公尺的哈里發塔一樣地驚人。 只可惜達文西花了十六年的心血,最後為青銅澆灌所製作的陶土鑄模,在一四九八年被入侵米蘭的法國軍隊,當做弓靶整組打壞了。但是達文西所留下的文字與素描,都顯示這是一件可能完成的驚世巨作。
一五○四年以後,佛羅倫斯街頭對這兩位天才藝術家,水火不容的傳言可說是甚囂塵上。現在,米開朗基羅與達文西即將同場競技,不只是好事的佛羅倫斯人,連托斯卡尼以外的城邦國家,也抱著看好戲的心情關心接下來的發展。
早在一年前,也就是一五○三年的秋天,在馬基維利的引薦之下,達文西早已和索德里尼簽署了一項密約,就是在維奇奧宮大議會的牆面上繪製一幅長十六.二公尺,高六.六公尺的濕壁畫,而在當時,米開朗基羅成為佛羅倫斯共和政府「愛國計劃」的不二人選。
擅於操作輿論民意的索德里尼,決定在達文西的對面,也就是正義掌旗官與元老們的背後,讓米開朗基羅製作同一主題的濕壁畫。這是一場藝術的戰爭,也是文藝復興時代哲學理論的戰爭。
在主題的選擇上,達文西挑選的,是發生在一四四○年六月二十九日的《安吉里之役》。當時,進犯共和國的米蘭大軍,正要越過托斯卡尼邊境的台伯河河谷,攻擊方的指揮官,是冷酷且足智多謀,不敗的尼可羅.畢其諾,而防守方是以佛羅倫斯、羅馬教皇國與威尼斯共和國的義大利同盟軍。聽到不敗的畢其諾率領壓倒性兵力來犯的消息,佛羅倫斯惶然失措。遠道而來的尼可羅.畢其諾,以過去的經驗判斷,臨時拼湊的同盟軍應該士氣低落,原本可以進行奔襲閃電作戰的米蘭軍,決定讓疲憊的兵馬好好休息一晚,隔天下午再進行「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威壓作戰,這個失誤,讓佛羅倫斯以逸待勞,好整以暇地擬定戰略,也讓馳援的威尼斯騎兵順利加入戰局。
隔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上午,兩軍於台伯河畔的小村安吉里遭遇,由於佛羅倫斯取得先機,控制了台伯河上唯一的一座橋,米蘭軍陷在河畔小小的絕地之中,這場戰役從白天打到黑夜,攻擊方被佛羅倫斯聯軍用計分割成不同的小區塊,讓優勢兵力在小地方完全使不上力。最後米蘭軍的前線崩潰,不敗的尼可羅.畢其諾落荒而逃,義大利同盟大獲全勝。雖然《安吉里之役》這只是系列戰爭中的其中一場,卻足以保衛剛綻放出自由花朵的佛羅倫斯。
有趣的是,我在現存達文西的筆記本內,發現他在繪製草圖時的其他文字記錄,包括了個人財務支出「我買了二件很好看的阿拉伯長袍禮服」、亞諾河改道示意圖、星期三下午天空流動的雲、大砲發射火藥的配方、奧維德《變形記》裡的神話典故、防禦碉堡的施工計劃……許多人總以為達文西的筆記,只是一頁又一頁漂亮的素描本,但達文西的筆記是文藝復興時代菁英生活的橫切面,從中我們可以看見許多不為人知的趣事。
《安吉里之役》的視覺焦點,是構圖中央兩方騎士與戰馬激突混亂的廝殺場面,達文西想要呈現的,是戰爭的激情與殘酷。在米蘭,達文西用了近十六年的時間研究馬的神情姿態,藝術理念來不及在青銅巨馬塑像實現,卻在此表露無遺。騎士的表情猙獰、相互叫囂,手上高舉著彎刀,隨時準備砍下敵人的首級。戰馬的肌肉厚實有力,騰躍的馬蹄落下時,像是能把世界踩個粉碎。草圖下方,有許多被鐵騎踐踏的士兵,在泥濘中掙扎求生,瀰漫著面對死亡的驚恐。上半部的瘋狂野蠻與下半部的恐懼無助,形成極端的對比。敵我雙方來回衝激,撞擊成了一團血與沙的殺戮曼荼羅,所有的一切,界限不再清晰明朗,推擠得像是引爆氫彈的核融合,隨時要釋放出毁天滅地的巨大能量。
同時,達文西將最擅長的暈染法也運用在《安吉里之役》,多層次的塗抹,營造出漫天沙塵與無止境的血腥,也畫出了最極致的凶戾憤怒。雖然達文西吃素,厭惡戰爭,卻對混亂與暴力有某種深度的迷戀,況且別忘了,他在米蘭的斯佛札家族與切薩雷.博吉亞麾下服務時,是上過戰場,見識過人類最無情冷血的戰爭愚行,當達文西繪製《安吉里之役》時,他把多年來在餓殍盈野的戰場真實見聞,轉化為佛羅倫斯的歴史光榮。
達文西《安吉里之役》草圖率先出現,在佛羅倫斯引起天大的騷亂,它真的嚇到了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了米開朗基羅。米開朗基羅一生没上過戰場,對於殺陣的揣摩,比起見識過戰爭的達文西,總有點隔靴搔癢的味道。
米開朗基羅在幾張素描稿中,試著捕捉士兵們在戰場上,面對死亡的怯懦與從容,只不過肢體顯得平板僵硬,好像没上過藝術解剖的學生一樣生澀,不過天才到底是天才,米開朗基羅很快的,再一次超越了自己,擺脫達文西的影響,他也用自己的方式,以「激情」來對抗「激情」,只是觀點面向不同。
米開朗基羅的選擇,是另一場光榮的戰役,一三六四年七月二十八日的《卡西納之役》。根據喬凡尼.維拉尼的記載,長期受到佛羅倫斯脅迫的比薩決定反擊,僱用傭兵大師約翰.霍克伍德擔任司令官,沿著亞諾河上行,一路燒殺擄掠。共和國聞訊,由馬拉泰斯塔統領共和國進行抵抗。佛羅倫斯決定避開霍克伍德的鋒銳,趁比薩城內空虛,大膽奔襲直取比薩市區。不過於霍克伍德也不是省油的燈,早已安插間諜在佛羅倫斯的軍隊之中。七月二十八日這天,天氣異常的燠熱,佛羅倫斯士兵難耐烈日的炙燒,脫去沉重的盔甲,紛紛跳進神聖的亞諾河中。霍克伍德接獲情報後喜出望外,帶著一支快速部隊,去偷襲卸甲休息的佛羅倫斯部隊。
結果,上帝也開了霍克伍德一個大玩笑,在酷暑烈日的折磨之下,原本應該進軍神速的突襲隊,竟也變得遲鈍蹣跚。佛羅倫斯的斥候兵,大老遠就看到霍克伍德騎兵奔馳的煙塵,共和國士兵聽到戰場緊急呼喚的號角響起,迅速著裝迎擊比薩軍隊,戰事在電光石火之際就已結束,痛失先機的霍克伍德僅以身免,脫離戰場,崩潰的比薩軍則繼續遭到佛羅倫斯大軍的殺戮,當戰役告一段落時,比薩方面約有一千名士兵陣亡,二千名遭到俘虜。比薩在這一次軍事行動中元氣大傷,也為自己敲響了亡國的喪鐘。
米開朗基羅在作品的呈現上,再一次運用非傳統的敘事手法。即然無法完美捕捉戰場上生死一線的激昂,米開朗基羅決定描寫大戰前夕的緊繃氛圍與戲劇張力。他把場景設定在亞諾河畔,佛羅倫斯的士兵們在河裡悠閒地享受片刻的休憩與幸福,突然敵軍來襲,被驚嚇的士兵紛紛衝上岸,迅速著裝,準備迎擊逆襲的敵軍。而且,米開朗基羅也選擇了他最擅長的主題「祼體男子」來表現,透過不同祼體男子扭曲、誇張的肢體,突顯出戰事逼近的危急,甚至是戰爭的荒謬。
《卡西那之役》設計稿的出現,再度讓佛羅倫斯陷入藝術的歇斯底里。根據瓦薩里的傳記,一五○四年的秋天,米開朗基羅的設計稿被共和國議會高高掛在染工醫院的大食堂之中,每天,絡繹不絕的人群湧進維奇奧宮朝聖,只為了一睹《卡西那之役》的丰采……
米開朗基羅,和他手上如有生命一般的卡拉拉大理石
三年前,當米開朗基羅決定接下《大衛》這件案子時,市井之間的流言蜚語早就傳開了。早在米開朗基羅出生前六十三年,佛羅倫斯政府與多那太羅之間就簽定了合約,要為新建的聖母百花大教堂製做新尺寸的大衛,比多那太羅在四年前完成的青銅像《大衛》更巨大,也更驚世駭俗。多那太羅收了訂金,定好了大理石,也畫了草圖,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案子就無疾而終,也許是多那太羅工作滿檔,案子應接不暇。
一直要到一四六四年,也就是多那太羅簽定合約後五十二年,由多那太羅的學生奧古斯提諾重新接下這件案子。其實,無論是多那太羅,或者是奧古斯提諾,都去鄉多年,在外地流浪了許多年,前一年回到佛羅倫斯。請一位七十八歲的老人爬鷹架也實在是太勉強了,根據原始合約規定,多那太羅要用四塊大理石分別雕刻,然後再加以組合,但最後卻變成我們看到的模樣,由一塊卡拉拉的大理巨石雕塑完成。文獻卻沒有紀錄為什麼。
為什麼要提卡拉拉大理石?我總覺愛琴海所出產的大理石,雖然在視覺上,馬上能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隨即就讓人覺得死氣沉沉,僵硬無比。義大利托斯卡尼北部所出產的卡拉拉大理石,在強度、韌度與潔淨度能夠擊敗諸多產地,靠的是其溫暖潤澤的光采,即使是小小的斑駁瑕疵都有加分的效果,雕刻家透過精巧的手藝,讓卡拉拉大理石綻放出動人的氣息。
奧古斯提諾接下《大衛》的雕刻工作,第一要務就是重新找尋大理石。只可惜奧古斯提諾不是米開朗基羅,對石頭並不具慧眼,他選擇了卡拉拉大理石盆地中心的古羅馬採石場,選了一塊「九個手臂長,但有點薄」的巨石,而且還不太乾淨。以米開朗基羅的標準,這塊原石「像鬼一樣,没有血色,只能拿去做墓碑」。
總之,這塊卡拉拉的巨石花了半年的時間才從採石場運到佛羅倫斯,途中使用了平底船與牛車、在風雪泥濘之苟延殘喘地死命拖行,搬運的過程還不小心摔了下來,這導致後來《大衛》腿部如髮絲般的裂隙,這讓後來接案的藝術家大為苦惱,也没有人願意接下這個爛攤子。
一四六六年十二月上旬,這塊巨石終於運到了佛羅倫斯,可是才過幾天,也就是十二月十三日,多那太羅以八十歲的高齡與世長辭,這使得《大衛》的雕刻案又被迫腰斬,這點再次證明奧古斯提諾没有能力完成這件作品。又過了三十五年,才由米開朗基羅,在親友的慫恿(或者是鼓勵)之下,簽了《大衛》的雕刻合約,米開朗基羅還在約中特別指出「切割得很糟,好像外行人做的一樣,任何一位雕刻家都辦法勝任。」
那麼,米開朗基羅又是如何完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