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最孤獨也最飽滿的道路

非常榮幸對照組

人總是這樣,似乎站在黑色面前,你才會發現、甚至相信手中的白色果真是白的。
有趣的是,我從來沒想到此生有機會經歷眾人眼中的兩種極端。

調成擴音的話機放在桌上,我一邊做錫安上課須用的勞作,一邊跟朋友聊天。聽她說百般刁難的上司、難搞的婆婆和爬上爬下一刻沒得閒的小孩……

說到一半,她突然停住,像是剎那間清醒般連忙道歉:「不好意思,跟妳靠夭這些。」

我笑出來,問她怎麼了?她答說:「想到妳的生活,我如果也這麼慘,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唉!我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不會啦!比我更慘的人多得是。不過,我一點也不介意當妳的對照組啊!」

自從有了錫安,我不知聽過多少次類似的話:妳放棄工作,那些發展事業的黃金歲月只能留在家帶孩子,我忍耐一下豬頭老闆,其實也沒那麼悲哀。妳單親媽媽身兼數職,我有老公吵架,還算甜蜜。錫安復健這麼辛苦,我的孩子能跑能跳、大人追到快要心肌梗塞,原來是種祝福。

剛開始很不習慣,會請大家不必可憐我。幾年下來,我明瞭那種出自於心疼導致的措辭不當,於是因理解而不被冒犯。

出書之後,有更多素未謀面的讀者冒出來,給我們加油打氣。我於是收到更多類似的訊息:看了你的遭遇,我覺得自己經歷的根本不算什麼;知道你和錫安這麼辛苦,我才知道自己其實很幸福……

這種說法一點兒都沒錯,我也常因為看到有些人的生命功課比我們的更困難,才提醒自己別再感慨,好好數算所擁有的愛與溫暖。倒是身旁的朋友看到這種評論有點不服氣:為什麼必須比較你和錫安的痛苦,他們才會發現自己的幸福?

人總是這樣,似乎站在黑色面前,你才會發現、甚至相信手中的白色果真是白的。
有趣的是,我從來沒想到此生有機會經歷眾人眼中的兩種極端。

我生於非常平凡的家庭,在小鎮上長大,唯一的夢想是搬到大城市。北上讀大學,我的台灣國語被學長學姊取笑了整整一年,到大二才改掉。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麼俗又有力的村姑,居然常被眾人當成含著金湯匙的天之驕女,以為我出身世家,富裕優渥。我又不是孫芸芸的女兒,八歲生日時父母奉上Cartier;也不是Paris Hilton,能夠買下與英女皇座車同等級的Bentley,鑲鑽又塗成粉紅色。

百思不解,到底是哪裡令我與上流社會沾上邊?看看自己,身上沒名牌、出門沒名車;台灣國語才剛脫身,還在努力學捲舌。難道,是因為我的舉手投足都像名門閨秀?

學生時代在社團負責要職,或許年輕容易趾高氣昂,我與工作夥伴們的相處一直不夠融洽。無論我發表什麼,提議或感想,在對方眼中似乎都是幼稚。我越覺受傷,出口的話越被視為驕縱。心灰意冷,我去找輔導長諮詢,才知道夥伴們的生長過程個個篳路藍縷。有的從小就得跟著父母跑夜市擺地攤,在路旁寫功課,還會被警察追著滿街躲。有的家中務農,父母無法供給學費,才二十幾歲,半工半讀已將近十年。

因此在他們眼中,沒吃過苦的我懂得什麼?只有多愁善感,偶爾意氣用事。輔導長要我體諒他們的語氣,明白他們的個性是因困難而尖銳。出社會後,工作環境較為多元,同事們來自不同背景和國家,其中我最擔心碰到一九七六年以前出生的大陸同胞。他們的童年多半被迫跟著父母勞改,顛沛流離的歲月養出堅忍不拔的性格,與之後一胎化政策下的天之驕子截然不同。幼年的艱難令他們長出一股傲氣,與其相較,我往往被納入他們口中「小資產主義華而不實的一代」。

他們說話銳利直達重點到見血,我吞吞吐吐、語意不清;他們目標明確近乎唯利是圖,我想東想西、顧慮太多。即使有時候業績與客戶的反應證實我的看法正確無誤,我這個人、我的所言所行與我所帶來的氛圍,仍舊華而不實,不夠犀利或有效率。

困擾多年以後才領悟,原來我總是遇到一群比我偉大的人。他們走過的艱難不是我能想像,而我平庸環境所形成的思想、意見與煩憂,在他們的眼中都是如此難耐。

如今我明白了,因為當我聽到父母抱怨小孩太愛問「為什麼」、有人失戀失業就鬧自殺、擁有健康卻嫌錢賺得太少;我壓抑喊叫的衝動,你知道嗎?有多少母親還在等孩子叫她「媽媽」?爸媽把你養大多麼辛苦,你有什麼資格說走就走?就算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性命又有何益處?你們這些煩人的凡人!未經苦難雕琢的庸俗!我就快要睥睨眾生了。
我想起自己曾經遭遇的對待。

是的,溫室裡的花朵真令人反彈。小花不知道外頭的風雨有多冷,受了一點寒就哀哀叫,殊不知你受盡風吹雨打卻仍得咬牙死撐。是的,花兒無視人間疾苦,沉溺在自以為的喜樂哀樂裡,但那是他們的人生。可以幫他們開一扇窗透透氣,那就盡量;若是不行,我本該對自己的言行負責。經過苦難,並不意味我就有資格鄙視他人,每個人走的路原本就不一樣。如果不能從困境中學到仁慈與寬容,只落得憤世嫉俗,自以為是,那我豈不比之前俗氣的小資產階級更糟嗎?

年輕時聽過一個故事,細節已經模糊,大致上是描述兩個逃過大屠殺、從集中營被釋放的猶太人。重獲自由的兩人到田間散步,回程的途中經過一座麥田。一人無視穀物,踐踏麥穗試圖抄近路回到安置所。另一人拉著他不放手,勸朋友繞遠路,我們不要壓傷這些麥子吧!
想抄近路的朋友發怒了,說他如何在這場戰爭中失去所有親人,他的健康與財富是如何被掠奪,憑什麼要他在意這些麥子?甚至整個世界?另一個人沒有搭腔,他的家人同樣死在毒氣室,所以了解對方的憤怒,只默默選擇了遙遠的路程。兩人從此步上殊途。

世界是不公平的,但每天升起的日頭是公平的,它照好人、也照壞人。磨難是冷酷的,但我的心是溫暖的,它不眠不休的把血液和氧氣送到我全身,它毫無保留的讓我愛、讓我感動與體悟。

如果我不是最慘的遭遇,能夠讓人看見在你身上理所當然、我卻得來不易的幸福,那麼我非常榮幸成為對照組。因為真正勝過苦難的人像一湖清澈的水,沉穩的,映出了你的幸運和他波濤後的平和。他學會不帶著「苦」往前,讓每一場「難」成為生命中的養分,滋養自己、更滋潤了別人。

那將是最高的美德吧!我想,如果能夠與喜樂的人同樂、與哀哭的人同哭。

唇齒之間
結局既然不在我的掌控裡,那我只求對得起自己心裡的聲音。

按摩

臉頰、嘴唇、人中還有口腔內部,按摩方法各有講究,想盡方法刺激孩子的唇口舌,因為「不會說話的孩子,口腔一定有問題。」語言治療師斬釘截鐵的說。
口腔,一個我以為極易觀察、實際上卻難以細看的地方。要人開口似乎很輕鬆,嘴巴緊閉了卻又掰不開。
尤其是當孩子聽不懂「嘴巴張開」的指令,唯一的選擇就是強迫他。

沒長牙的嬰兒,幼嫩的唇,口腔綿軟溫暖。我橫驅直入,戴著指套的手指輕輕按壓他的牙齦、齒肉,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稱不上喜歡卻也絕不是討厭。
漸漸的,即使兒子的認知能力離嬰兒時期沒有太遠,但長齊的乳牙證明他已是個男孩,雖然不會說話,但他擁有自己的情緒,更具備捍衛能力。有太多次,不管再怎麼小心,我的手指被他小小的門牙或臼齒咬住,痛到迸出淚來。
後來我學乖了,用牙刷扳開他的門牙,詭詐的進入那塊幽暗潮濕的空間。我輕刷兩側內壁與舌頭,兒子馬上發現自己大意,一有機會就緊咬牙刷不放,強烈表示死守城池的決心。我不敢用力,怕拉斷他的牙或拉傷他的齒齶關節,只好等他累了鬆口,才能撤出牙刷。
這是一場智力與耐力的抗爭,手指、牙刷、固齒器與按摩棒的輪替。我一手壓住他甩個不停的頭、另一手掰開他嘴巴,避開銳利的牙進攻口腔。兒子不耐的哭叫,混戰中我又被狠狠咬了一下,失去理智的大吼:「哭什麼哭?是你咬我又不是我咬你!」。
直到那一天,語言老師戴著手套,在兒子嘴巴裡示範著按摩的手勢,我說我看不太清楚,可以再做一次嗎?
老師二話不說,突然把手指插入我口中,邊按摩邊說,就是壓這裡啊!媽媽妳清楚了嗎?

嘴巴打開卻不能說話,我咿咿嗚嗚的點了點頭,唇齒間充滿了橡膠味,無法吞嚥,口水都要溢出來。
當時我心裡只有一句話,兒子,媽媽對不起你。



為了訓練舌頭運動的靈活度,很多治療師都建議家長將果醬塗在紙杯邊緣,要孩子用舌頭順著杯緣繞圈,把果醬舔掉;或是直接在孩子的嘴巴上塗果醬,給孩子上下左右的指令,用舌頭將嘴巴上的果醬舔掉。

我把草莓果醬塗在杯子的邊緣,兒子站在我旁邊,我提高音量的預告著,這是甜甜的果醬喔!兒子不曉得什麼叫果醬,但既然媽媽興高采烈,他願意試試看。
我把杯子湊到他的鼻子前,讓他聞一下香味。
他把頭轉開,什麼也沒聞到,好像在說,妳拿個杯子給我做什麼?
我說:「錫安,舔!」,他聽得懂自己的名字卻聽不懂舔這個動詞,茫然的看著我。
我改口:「錫安,吃!」吃是聽懂了,但他困惑的望進眼前的空杯,並不認為杯口那圈紅色凍狀物是可吃的,再次轉開頭,想要走開。
言語無用。我拉住兒子,穩住他的頭,讓杯子碰觸他的唇,心想只要他嚐到果醬的滋味,一定就明白我的意思。但兒子奮力抗爭,覺得莫名其妙,為什麼媽媽要我吃個空杯子?

纏鬥中,他的嘴唇沾到果醬了,他抿抿嘴,上唇下唇一開一合,把果醬「抿」進嘴裡,還算滿意的停下掙扎。可是舌頭呢?應該是舌頭舔杯緣,舌頭舔嘴唇,寶貝,這可是舌頭運動啊!
「錫安,用舌頭舔!舌頭伸出來,舔!」
我突然想到,不只是舔,他也不懂舌頭是什麼。何況吐舌頭是一種本能,沒有一個小孩是先知道舌頭在哪裡,才把它伸出來。
我看著滿口鮮紅的兒子,哭笑不得。他嘖嘖有聲的抿著果醬,對我笑了。



語言治療課,當別的孩子正努力的用吸管吸起彩色碎紙片做口腔練習,兒子卻連「吸」都還不會。
我買了不同流量的奶嘴與奶瓶,硬式與軟式的鴨嘴杯,各式各樣、號稱能夠涵括孩子各時期口腔所需要的五段式學習杯,最終卻沮喪的發現,恆心毅力或許可以訓練肌肉,但你該如何「教導」膝反射?該如何「訓練」人痛就哭、開心就笑?

那是大腦的連結,本能的反應。

輸在起跑點這件事完全不在討論範圍內,兒子連本能都無法自己發展。但我總以為用吃喝這類的事不必太擔心,畢竟食物最能夠引起他的學習動機,三個月大,他就能夠自己拿奶瓶喝奶。但用吸管這事的難度之高,令我始料未及。

把動作分解,我一段段教他。鼻子不間斷的將空氣送入胸腔,雙唇抿住吸管前端,舌頭頂著吸管旁側。然後,在不影響呼吸的狀態下把氣往上提,控制力道,好使液體和緩的被推進口腔。

「準備好了嗎?」我作勢深呼吸,向兒子高聲說:「吸!」
他抱著杯子,也沒理我,低頭啃吸管啃得挺起勁的。
學習杯一點用處都沒有,鋁箔包果汁上場。我讓兒子含著吸管,擠壓鋁箔包讓飲料衝上來,抵達他的舌尖就放掉。為了想喝到飲料,他或許可以順勢學會吸。
不同顏色的果汁,同樣的從兒子的唇邊流出來。不是因為果汁不夠甜,而是因為媽媽難以控制擠壓的力道,而他又不會配合液體抵達的那刻用力吸,擠太慢果汁就流出來、擠太快又嗆得他直咳嗽。

果汁是很好喝,他可以捧起杯子一飲而盡;但插了吸管的杯子裡盛著果汁,他的大腦無法連結兩者的關係,索性專心用吸管磨牙,「吸」的練習於是成為「啃」。
每次,擦拭著桌上和地上的果汁,覺得自己真是自不量力,笨到要跟本能競賽?就像我無法叫飢餓的人看美食不流口水、叫男人看到美女不行注目禮,直接放棄還比較省時間。

但我又不敢放棄,因為知道有一種結果叫奇蹟,它不屬於本能也不合常理,所以挪亞蓋方舟、愚公移了山,他們都又笨又固執的堅持下去。
結局既然不在我的掌控裡,那我只求對得起自己心裡的聲音。
所以我還是在他喝東西的時候打斷他,如同某個夏日午后,兒子正捧著杯子喝豆漿,才喝沒幾口,我硬要他停下來,不死心地把吸管插在杯子裡。
他的上唇浮著白色泡沫,看了吸管一眼,覺得沒意思,想要放下杯子。
我不讓,把杯子推到他前方:「錫安,吸!」
他咬住吸管,齜牙咧嘴一臉磨牙的架式。我嘆了口氣,先去廚房拿抹布。

當我拿著抹布走到兒子身邊的時候,突然發現兒子嘟著嘴,細長的透明吸管呈現淡淡的米白色。我在他身邊坐下,等他喝完,把插著吸管的杯子放在桌上,我淚流滿面的給他一個緊緊的擁抱。

二○一一年七月三○日下午四點三十六分,經過五年三個月又二十五天,我的兒子第一次用吸管喝完一整杯豆漿。

老女兒
因為一起走過許多高低起伏,彼此付出過那麼多的關懷與冷戰也澆不熄的愛,一點時間、一句道歉和一個擁抱,就融化了所有誤解與爭執。

站在鏡子前,我塗上隔離霜,擦點口紅抿抿嘴,覺得今天看起來精神不太好,正拿起眼線筆,爸爸走到房門口,探頭問我:「今天妳載還是我載?」
「我載我載,你下午再幫我載他回家就好了。」我邊描眼線邊回答。
爸爸一臉懷疑:「還在畫什麼?都幾點了?這麼愛漂亮!我把妳生得不用化妝就很漂亮了!妳來不及了吧?」
「來得及啦!畫眼線很快,我老了,沒有眼線看起來很愛睏啊!」
「沒禮貌,在爸爸面前說自己老!」爸爸故作生氣的走開,去找孫子玩。

每當爸媽來跟我和錫安住,這幾乎是我們每天早上的對話,只是問的人有時是爸爸、有時是媽媽。爸媽都還沒退休,他們的生活範圍與我不同縣市,隔著四十分鐘的車程。但只要當天能夠早點下班、隔天能夠晚點上班,他們都會來陪我們住一、兩個晚上,念在我工作的地方更遠,他們隔天幫我送錫安上學,下午接錫安下課。

與兒子南遷,是不得不的決定。剛搬回來的時候,爸媽幾乎每天都來陪我們。我一切從零開始,為錫安找學校、醫院,為自己找工作,爸爸媽媽的辛苦我看在眼裡,我雖然愧疚,但我需要支援,只好狠心看爸媽為女兒與孫子的無條件付出。

起初我天天道歉,覺得自己活到三十幾歲沒什麼成就、反倒回頭麻煩他們,他們每天跟我說沒關係說到煩。不過到後來,我臉皮越來越厚,擺擺手說,沒辦法,誰叫神安排你們成為我的父母、錫安的阿公阿嬤?你就是要被我們母子倆煩一世人啊!

他們一臉欲哭無淚,又好氣又好笑,不知道該回什麼才好。

我從高中就離家求學,與父母的相處時間只有週末與假期,而學生時代的假期常有外務,我幾乎很少回家長住。就算長住,總是在人生的轉銜期──畢業等工作、辭了工作等出國、回國準備坐月子。我人在,但心裡計畫著另一種生活;我回來,只是為了前往另一個地方。

所以二十年後我回來,第一次懷著定居的心情,還帶著一個五歲大的男孩,我不知道爸媽的心情除了不捨,是否還有其他感受?當我收拾了心情、安頓好生活,才慌張的發現,自己其實不怎麼習慣與父母相處。

我發現晚上不能喝冰水,對氣管不好;最好不要熬夜寫稿,因為晚上十一點到一點是養肝期;被欺負先不必太大聲,因為吃虧說不定會占便宜;更重要的是不可以大小餐、也不可以少吃一餐,免得胃裡面沒有東西會發炎。

電視上有位經歷婚變的女藝人,說自己那段期間瘦了十幾公斤,我總是跟朋友開玩笑說,我完全沒有因傷痛而瘦身,因為太快回到父母身邊。吃不下飯?媽媽煮粥。沒胃口?爸爸帶妳上館子。前前後後減了又加,我其實只瘦了兩公斤,女兒出外太久,回到爸媽身邊之後,言行舉止都需要接受調整。有晚我正要洗澡,突然發生小地震,我趕緊披了件浴袍,就衝出來看大家有沒有受驚嚇。錫安在房間搖鈴鐺,媽媽滿嘴泡沫地正在刷牙,爸爸坐在沙發上看新聞,大家不知道是鎮定還是沒感覺。

看我一臉驚魂未定、披頭散髮,爸爸非但沒有安慰,反而很慎重地提醒我:「女兒,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記得把衣服穿好!」

爸媽也發現大女兒真的回來了,而且這次沒打算前往其他地方。於是她開始丟掉所有過期的食物,也不管媽媽是否哀號著浪費,鐵面整治冰箱和櫥櫃。爸爸看政論節目,她會因為注意爸爸的血壓,不經同意不管抗議就轉台;媽媽看韓劇,她會皺著眉頭問,這齣怎麼又重播了,妳不是已經看過快五次了嗎?

女兒回來,連帶多了個胖胖的小男孩。孫子很可愛,但照顧起來很難。他不知道控制力氣,興奮或害怕時很容易抓傷身旁的大人,爸媽的手臂常留下小小指甲抓出的血痕。有天,爸爸趁開會的空檔與久未見面的老同事聊天,老同事看了一眼他的手臂,小聲卻眼神發亮的問:「哇!你和大嫂現在還可以這樣啊?」

「怎樣?」爸爸低頭看了自己,才意會到對方在想什麼,沒好氣的答:「素偶孫子抓的啦!」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再怎麼和樂的家庭也是如此。但因為一起走過許多高低起伏,彼此付出過那麼多的關懷與冷戰也澆不息的愛,一點時間、一句道歉和一個擁抱,就融化了所有誤解與爭執。

看我的工作比較上軌道,錫安也漸漸適應學校作息,我還請了一個幫手,在錫安下課、我還沒下班的時候照顧孩子。除了幫我接孩子下課,爸媽慢慢放手,回到他們原本的生活,偶爾才來與我們同住。

但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他們總是惦著女兒和孫子。媽媽總在離開前煮一鍋咖哩雞、滷一鍋牛肉,怕女兒餵孫子吃外頭油膩的食物,忘了女兒也曾當過好幾年的家庭主婦,每天晚上總要打電話問我們:吃飯了沒?冰箱還有沒有儲藏?過期不一定要丟掉,有些還可以吃,要丟食物前想想那些衣索匹亞的難民!浪費食物會被雷公劈!

以當媽的身分唸完女兒,接下來就是當阿嬤。她要我把電話轉成最大擴音,叫孫子來聽:「阿孫!阿嬤很想你喔!過幾天再去看你啊!」
還不會說話的孫子,在電話這頭咿咿啊啊,電話那頭語調高亢的說:「叫阿~嬤!阿~嬤!」
孫子被逗笑了,也不叫阿嬤,只顧著拍拍手。媽媽總是感慨,能不能在我走之前聽到阿孫叫我一聲阿嬤啊?
會啦會啦!電話那頭的爸爸在旁勸媽媽,說,有天你不是叫我拿水果給女兒嗎?那天我本來計畫放下東西就走,沒打算進去也沒脫鞋,就站在門口。可是阿孫一聽到我跟他媽媽說話,丟下手中的玩具,尖叫著從房間衝出來。他牽住我的手不肯放喔,一邊喊、一邊用他小小胖胖的身體,硬要把我往房間裡拖。我的一隻手被他拖進門內,我跟他說,錫安,你叫阿公,叫阿公啊!你叫一聲阿公就留下來陪你玩。阿孫雖然沒有叫我阿公,但他發出了更多哇哇哇,又著急又用力,臉都紅了。我沒辦法,只好脫了皮鞋、放下公事包,陪阿孫走到房間,玩一陣子才離開。

「所以阿孫都懂,阿孫都知道我們是誰!只是還不會說話而已啊!」爸爸說完,媽媽開心的說:「真的嗎?阿孫都懂啊!我明天要去看他!」

兩人自顧自的討論起來,拿著話筒的我吸吸鼻子,深呼吸之後說:「沒關係啦!你們下班就在家休息,不必趕一趟,週末我們再約就好了。」

我雖然口頭上說沒關係,但隔天晚上,開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終於到家,進了停車場,第一個斜坡下滑之後,先看到一輛白色的小車,我知道媽媽來了;轉彎再下第二個斜坡,看到一輛黑色的大車,我知道爸爸也到了。我倒車,停好,拉起手煞車,心裡覺得好踏實。今晚爸爸媽媽都在,我幾乎可以聞到樓上的飯菜香,聽到兒子在阿公阿嬤身邊開懷的笑聲。

唉,我實在是個三十好幾的老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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