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年輕去流浪
【前言】出走與回家 / 林懷民
一九六九年九月,我初到美國讀書。在舊金山機場看到通往全球的航班表:紐約、倫敦、巴黎、東京、阿姆斯特丹、莫斯科、斯德哥爾摩……
那是個驚嚇的啟蒙經驗。世界如在眼前,地理課本的地名,原來是真的可以去的城市!
那年五月,搖滾樂、大麻、性愛,五十萬人大聚會的伍茲塔克音樂節,震動了全球的年輕人,而我來自戒嚴的台灣。一年多以前,巴黎、東京、紐約、柏克萊,學生運動風起雲湧;在台北,我衷心崇拜、曾在明星咖啡廳仰望的作家陳映真被警總抓走,寫作圈子的朋友私下轉告,不知所措,也有人徹底避談。
可以這麼說,到了美國,我才開始走進世界。
七○年聖誕假期,我從讀書的艾荷華,一路候補機位,用學生票旅行,混到西岸。忘了如何抵達太平洋高速公路的一個水族館。我第一次看到海豚,樂得張開了嘴巴。
看完海豚戲球,我對著太平洋的落日發呆,轉頭才發現人全走光了。到了館外,停車場是空的,也沒公車了。天色昏沉,我只能在路邊橫著大姆指等便車。
一位長髮嬉皮讓我上他的車。弄清楚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要往何處去,便安靜地說:「那麼,到我家過一夜吧。」
睡到半夜起來上廁所,只見起居室五六個長髮男女安靜坐著,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房間裡有印度線香的味道,也許都吸了大麻,一屋寂靜。我回房繼續睡。第二天早上,另一個長髮嬉皮順路把我在公路邊放下。我橫起大姆指等車。
七二年,我打工存了錢,經歐陸返台。紐約到盧森堡的學生包機每人九十美元。在阿姆斯特丹,我根據手上的「每天十元遊歐洲」,找青年旅館過夜,也睡過公園,認識了人就一起去玩。
有一個人要去巴黎,我改了行程和他同行。他找到幾個朋友,一起混了幾天。吃飯,大家湊錢買幾條麵包,幾瓶便宜紅酒就打發了一頓。這些來自各國的背包族,有人初抵巴黎,也有人要離去,大夥兒就在便宜小酒館為隔日要啟程的朋友送行。喝得太晚,第二天爬不起來,誤了車程,因此晚上再度送行,喝到凌晨……
在巴黎認識的瑞士青年要去葡萄牙、西班牙,邀我同行。到了葛那達,他要去摩洛哥,我的中華民國護照要等上一個多月才能取得簽證。從此我一人獨行,去義大利和希臘。
在羅浮宮、在烏菲茲美術館我第一次感覺到「顏色」。從希臘的天空和愛琴海,我終於知曉藍色有無限的層次和變調。在日內瓦,我看到一本美麗的畫冊,那是我第一次認識敦煌壁畫。
通往曼谷的學生班機由雅典起飛。才走進世界,又得回到窒息戒嚴的台灣;觀光尚未開放,一般人收入極少,我不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出國,躲到廁所狠狠哭了一場。
沒想到我竟然一次又一次出國,頻繁的程度使我想起機場和坐飛機就要自閉地憂鬱起來。跟雲門出國是工作;十次九次,演完第二天必須離開;沒有主辦單位可以大方地讓三四十個人不演出,住旅館。
一九八八到九一年,雲門暫停的三年,我隨心所欲地跑來跑去。背起包包,住十元美金的民宿,我去了印尼、菲律賓、尼泊爾和印度。
印度!許多人怕去印度,因為髒亂和貧窮,因為火車飛機從不準時。這些,正是讓我一再回到印度的理由。生了兩回氣後,我有了「頓悟」:即使慢上七八小時,火車一定會來。我放心地在火車站讀了一本又一本平日沒時間讀的書。人生可以不必急吧,我終於擺脫時程表!
印度的燥熱飛塵,天天在街頭上演的生老病死,為我曉示生命的本質。我也去過恆河畔,看到骨灰灑入河中,焚燒一半的殘屍逐波而下,下游的印度信徒面不改色地掬起「聖水」,仰頭吞下。生死有界,流水無痕。我驚悸而感動。
不知不覺,去了九次印度。印度安頓了我。毛躁起來時,閉眼想起聖牛踱步的火車站月台,流水悠悠的恆河,心就靜定一點。我開始覺得雲門的工作不是磨難。得失心淡了以後,作品慢慢成熟。
一次次的出走,孤獨的背包旅行,讓我看到許多山川和臉孔,見識到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文化背後共通的人性。旅行為我打開一扇扇門。回了家,我閱讀,追尋曾經碰觸過的文化,關心去過的國家,遠地的戰爭彷彿也與我有關。更重要的是:離開台灣,隔了時空的距離,台灣,還有在台灣的自己,變得特別的清明,因而逐漸培養出對付自己的能力。
台灣解嚴二十多年,但是,我們仍然容易陷入島國的自閉,陷入消費主義的迷障。我懷念六七十年代年輕人沒有特定目的的貧窮旅行。我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出走。
二○○四年,我把行政院文化獎的六十萬獎金捐出來,成立「雲門流浪者計畫」,承蒙許多朋友,特別是施振榮先生和他的夫人葉紫華女士,以及吳清友先生、嚴長壽先生,熱心支持,使這個計劃可以持續進行。五年間,四十一位年輕朋友在「流浪者」的獎助下到亞洲各國學習,去奉獻,去挑戰自己,或者,只是去放空。
台灣受了太多西方影響,對於近鄰的亞洲文化缺乏認識,我們希望年輕朋友去紐約、巴黎之前,先到亞洲看看。我們要求流浪者單獨旅行:一個人走才能增加與當地人互動,確保和自己對話的機會。我們也期待旅行的時間不低於兩個月:希望他們可以完成緊張、興奮、疲累、挫折與重建的幾個階段才回家。
常有人問,對「流浪者」有什麼期待。我們祝福他們帶著新的視野,以及對自己的新觀點,重返台灣的生活。如此而已。
然而,事情的發展讓人喜出望外:
第一屆的謝旺霖書寫鐵騎西藏高原的《轉山》成為二○○八年誠品中文書籍排行榜第二名的暢銷書;簡體版在大陸「火紅」。
吳欣澤透過演奏與CD,以西塔琴豐富台北的音樂文化。
劉亮延的「李清照私人劇團」新作不斷,令人驚豔。
鍾權的紀錄片在公視、在大陸播放。
吳耿禎的現代剪紙這兩年來,成為台北眼亮的風景。
薛常慧的伊朗之旅,促成台灣與伊朗紀錄片的交流。
楊蕙慈去廣西學蠟染,回來發願募款,要為當地瑤族孤兒蓋一所小學。
盧銘世持續在全國推廣種樹,綠化台灣……
「流浪者」的旅行只是他們生命的逗點,沒有這趟旅行,他們的才華與熱情一樣會燦爛開花,但因為有過這番交會,我們沾染了年輕朋友圓夢的喜悅,也以他們的成就為傲。
二○○八年,雲門穿針引線,七位「流浪者」到四十所學校,分享他們旅行的經驗,參與的學生高達兩萬五千人。有些學校因而企劃了「小小流浪者計畫」,鼓勵學生進行島內自助旅行。二○○九年,十位「流浪者」接棒,到七十所學校演說,繼續擴大青少年的視野。
年輕人逐夢的勇氣,落實夢想的毅力,是社會進步重要的本錢。而告別年輕多年的我,因為這個計畫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勵。工作膠著苦悶之際,遙想張子午騎著自行車穿越哈薩克、俄羅斯、土耳其,直至葡萄牙大西洋海邊;林乙華到尼泊爾參加喜馬拉雅山登山訓練;陳乃綺辭去台大醫院研究員工作,「捐出」八個月,到柬埔寨和寮國,參加當地登革熱的衛教、防疫的活動;輔導台北遊民多年的楊運生在日本深入觀摩遊民輔導機構的運作;我的世界變得寬闊,對自己的沮喪感到可恥,因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聖經》裡,浪子的故事以落魄的浪子回家,得到父親寬容的擁抱作結。紀德的〈浪子回家記〉顛覆了《聖經》的道德教訓:回家的浪子,幫助弟弟離家出走。
出走。回家。再出走。我希望看到一代代人不斷出走。
1.開啟生命真正的流浪-
-訪鄭宗龍
每個人的心,就像一棵樹,必須找時間靜下來修剪,讓它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看過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的人。一定忘不了主角悉達多,堅持流浪出走的那一幕。
流浪之前,悉達多是一個「優秀,卻不快樂」的人,他常質疑父親,懷疑什麼是神?他的靈魂變成一隻箭,總是指向婆羅門。
有一天,悉達多決定離開家園,尋找生命的答案。但,父親不答應。
悉達多堅定的站在黑暗裡,雙臂橫盤胸前,一動也不動。他的父親心中則充滿著憤怒、憂慮、恐懼,與悲哀。三個鐘頭,四個鐘頭過去了,悉達多的雙膝開始顫抖,但眼睛卻依舊望向遠方。他的父親竟發現自己的兒子變的「既高大,又陌生」。
最後,父親因為「愛」 ,而決定「放手」。父親說:「去吧 !如果你找到幸福,就回來把幸福的秘訣告訴我。如果你找到的是幻滅,你也回來,讓我們再一起去向神獻祭。」
不管是找到幸福,還是幻滅成空,靜靜守候的家人都張開大手,擁抱疲憊的旅人歸來,這是何等動人的畫面!
赫曼‧赫塞的作品總以鄉愁和流浪為主題。他在「悠游之歌」訴說自己對流浪的渴望:「如果還有些渴望存留著,就是:我想再有一對眼睛,再有一個肺,伸在草地上的腿再長一點,我希望能變成巨人,把頭枕在阿爾卑斯山峰頂的積雪,躺在羊群之間,腳尖拍濺著下面深湖的水……」
他認為,悠遊是必須有的。他總覺得「生命在身內戰慄,在舌尖上,腳跟上,欲望裡,苦痛裡……」。他想透過一次又一次的旅行,使「靈魂成為流動的東西,復原到千百種形態」。
‧透過流浪,與自己對話
和赫曼‧赫塞一樣,「總是努力追尋,卻總是不滿足」的流浪者鄭宗龍,是雲門舞集2特約編舞家。正因和赫曼‧赫塞書中的主角一樣,曾經叛逆、離家,充斥著不喜歡和現實妥協的「浪子性格」,他特別擅長用舞蹈來展現生命底層的欲望矛盾和掙扎。
鄭宗龍說:「國中的時候,我離家出走,走的越遠越好。但這次流浪離家,越走越遠,卻是為了回家。」他的「流浪者計畫」是環繞大半個印度半島,透過獨自旅行自我放逐、與自我對話。
他娓娓道來「從叛逆的少年,走向舞蹈創作」的心路歷程:「從小,我就很有主見,小三就為自己的好動,選擇舞蹈班。上了國中,因對課業沒興趣,終日在街頭鬼混,無知的想要展現自己的『勇氣』,跟著別人帶著安非他命『耍帥』而被警察逮捕。」
被捕前,他抓著母親為他求來的護身符,不斷的懺悔:「神啊!可否用你的力量,像錄影帶倒帶,回到那時候。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再做那種事。」
但生命,是不會等人的。只有記憶,才會不斷的倒帶、折磨、鞭瘩,直到我們願意接納自己,用新的眼光重新詮釋過去。
‧心中交相爭執的黑白天使
鄭宗龍的生命,從青少年被判「保護管束」開始,便在如此懊悔、掙扎、反反覆覆的自我批判中,矛盾往前。
舞作《狄德貝許》【原名:《彼此》】,充分反應他內心的掙扎。他總覺得內心有兩個聲音在打架。像「藍色小精靈」,每次在做事或做決定時,就會跑出兩個小天使。其中「白天使」代表純真、善良的想法;「黑天使」則代表另一個不見得是負面的想法。這兩個小天使,彷彿住在他心裡面似的,常常告訴他,「這個」可以做,「那個」不可以做;「這個」和「那個」又有什麼不同。
鄭宗龍說:「這就好比我常在『賣拖鞋』和「跳舞」之間做選擇。」
高中畢業,自幼習舞的他,沒考上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白天只好幫父親送貨、賣拖鞋;晚上則到台灣藝術大學念夜間部。「白天做買賣,和客人討價還價;晚上則穿著芭蕾舞衣,過著藝術生活」,兩種迥然不同的世界,和生命價值,時時衝擊著他的內心。
直到大二,受到羅曼菲老師的鼓勵,順利插大考進台北藝術大學。很幸運的,大三遇到第一個編舞老師就是林懷民,「接觸大師的感覺好興奮」,從那時起,想要創作的念頭,便開始在他內心一點一滴的發酵。
大四,鄭宗龍對終日練舞的生活產生質疑:「我為什麼要跳舞?這樣跳下去根本買不起一台大車、液晶電視。苦苦練了一學期,最後所有的滿足,只在於『上台跳舞,和台下的觀眾給你掌聲』,三分鐘過後就沒有了。」他內心的「白天使」和「黑天使」又開始吵架:「是什麼東西,支持我從那裡走到這裡?為什麼找不到一個理由、理想,繼續往前走?」
於是大學還沒畢業,他就跑去當兵,也不想選擇藝工隊,唱歌跳舞,只想當個「普通人」。服役(陸軍)期間,卻不慎傷到腰椎,提前退伍。由於腰部開刀,釘了兩根鋼釘,每天穿著「變形金剛」的衣服,躺在床上,偶爾只能開貨車幫家裡送貨。蟄伏的日子,「心裡那把火,突然又燒起來」。他大聲的告訴自己:「我還想跳舞,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不想每天送貨,看著那些拖鞋,跟客人殺價。我不喜歡,真的不喜歡。」
他下定決心,重返校園。畢業後,順利考上雲門舞集,演出「行草」、「行草貳」、「薪傳」、「水月」等經典舞作。無奈腰椎受傷後,身體已經無法負荷專業職業舞者嚴格的訓練。「真的很想靠意志力支撐下去,但身體就是不聽使喚。」既然無法做到最好,在雲門待了四年後,只好毅然決然選擇離開。
‧抓到機會,做到最好
但這次,他不再回家賣拖鞋,而決定自食其力,在外面租房子,想想自己「除了跳舞,還可以做些什麼?」
「我可不可以編舞?」鄭宗龍的眼眸,閃動著當時希望的火花。但是,「做了一個作品,放在那裡,究竟要如何尋求管道,被別人看見?」
羅曼菲老師知道他的想法,便對他說:「你既然那麼喜歡編舞,就來幫學弟妹編舞好不好?」「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機會,我就努力把它做到最好。」不管吃飯睡覺開車,他的腦海,無時無刻充斥著編舞的音樂。二○○四年,宗龍在北藝大(舞蹈廳)發表了他的第一個作品「白膠帶」。
全然的投入,為宗龍帶來亮眼的成績單。兩年後,他為雲門舞集2編創舞作「莊嚴的笑話」,同年編作的作品「狄德貝許」,從全球二十五國家三百件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德國第一屆國際青年編舞比賽第三名。
然而,伴隨成名帶來的忙碌和制約,讓這個骨子裡充斥著「浪子性格」的大男孩,倍感壓力:「這個要做,那個不許做。謹言慎行,不可莽撞……」。
宗龍說:「當生命一直拉扯,一直run,莫名的按著世俗的軌道一直滾動,漸漸的,變成一種規律。我心裡直覺『不該是這樣』,它應該有不一樣的路可以走。我好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的,釐清自己,想清楚自己究竟要甚麼。」
二○○六年十月七日清晨,他終於因雲門「流浪者計劃」,離開喧囂的台北,走向印度。第一眼看到的德里,破舊原始,滿地動物糞便,沒有人為的修飾和偽裝,在一個陌生,沒有人認識的環境,驟然抖落所有的壓力,骨子裡那個「渴望自由,不喜歡受到任何約束」的浪子,輕輕鬆鬆的從深處竄出來。
我彷彿也看見他內心的「黑天使」和「白天使」,解放似地,跳出來探頭呼吸,對著我微笑。
鄭宗龍說,一個人活到三十歲,很多習慣都養成了,很難透過兩個月的流浪改變什麼。但當你身邊沒有手機、沒有TVBS、甚至沒有朋友時,你才有辦法把自己歸零,好好整理自己。這個時候,就像在整理硬碟,你會去思索「這些照片要放在哪裡?有些記憶,要擺在生命的哪個角落?」漸漸的,就會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麼走?
「回到原點,沒有任何世俗的壓力,可否談談為甚麼喜歡跳舞?」趁兩個小天使還沒開始吵架,他還掛著大男孩式的天真笑容時,我趁勢追問。
鄭宗龍果然笑了:「跳舞時,我很開心。那種『開心』,跟看綜藝節目、買名牌的開心,是不一樣的。更嚴肅一點說,那種『開心』是一種『存在』的感覺。人在生活中,沒有辦法常常感覺自己的存在。跳舞的時候,我流汗、流淚,我知道我手在哪裡,腳在哪裡,手在幹嘛,可以觀察到自己。」
雖然因流浪得以回到「單純喜歡跳舞」的世界,但也因過於單純不設防,第二天他就被一位自稱是大學生的年輕人,騙至印度北方的喀什米爾山區。
‧三個重要的貴人
沒想到,生命的轉彎處,總有意外的旅程。因為受騙,卻換來一個禮拜住船屋、住牧民家,與牛羊一起徜徉大自然的特別體驗。「這是旅程中,最美好,最放鬆的時刻。」鄭宗龍說,回首過往,好像在人生的轉捩點,老天爺都會帶來意外的禮物。他憶起生命中三個貴人:
「第一位是盧蘇偉老師,他是我國中被判保護管束的觀護人。他牽著我的手,進入水晶球,讓我看到人生百態。他帶我去安養中心餵食植物人,去孤兒院陪伴孤兒,去探視燒燙傷的孩童。他讓我看到生命中有很多不一樣的人,和我同時存在。他們那麼不幸福,卻那麼努力的呼吸。而我,這麼健全,為什麼要去吸毒殘害自己?這次生命的轉折,讓我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和自己。」
「第二位是羅曼菲老師,她牽著我的手,走上不同的舞台。她讓我有機會考插大,為學校、雲門二團編舞。她曾經要我臨時代打,只給我錄影帶自行琢磨,在完全沒有排練之下,臨時上台演出。她總是相信我,可以做的很好,但其實我嚇得屁滾尿流。」
「第三位是林懷民老師,他像是我的百科全書。當我離開雲門舞集,面臨房租的經濟壓力時,他竟爽快的說:『你若沒錢,就來當我的司機』。後來,他果真打電話給我:『宗龍,有沒有空,載我去……』到達目的地,就真的給我車資。這段當林老師司機的日子,林老師在車上聽台北愛樂電台,就幫我上音樂課;若一起看演出,就幫我上創作課;還讓我認識德國詩人里爾克。」
「真的很感謝生命中有這麼多的貴人幫助,再做不好,就……」正當我聽得津津有味的當兒,鄭宗龍突然收歛起笑容,低低的說:「做藝術,沒有標準答案。不像讀書,讀一讀,就真的會好……雖然有夢想,但現實環境卻不容許……」不知猛然想起什麼,他突然又皺著眉頭,心裡面的兩個小天使,好像又要打起架來。
‧生命答案何其多
靜默半晌後,他剖析自己:「直到返回德里,在南印度果亞海邊,獨自度過三十歲生日,望著天上的白雲,我開始想家,才認真去思索,自己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有時我覺得自己很熱情,但在很多人面前,卻變的很安靜,很靦腆,不曉得自己要站在哪裡比較好?有時候甚至連跟老師說『謝謝』,都不知要怎麼說出口。」
「我覺得自己很複雜,腦海裡有很多不規則的形狀轉來轉去。很像玩拼圖,不知拼好以後,會變成一塊什麼形狀?也許人一輩子就是這樣,總是不知自己會拼成怎樣?也許一輩子都拼不完整,也許永遠都少了那麼一塊,也許總有幾塊擺在不對的位置,也許我要試著去接受,自己總是找不到統一的答案。」鄭宗龍一字一句的說著,說的好懇切,以至於內心兩個小天使,變得出奇安靜,忘了吵架。
「也許,生命本來就充滿未知,沒有固定的答案。」我憶起小時候考試,是非題只有「○」、「X」兩種答案,即使選擇題,也只有四個選項。長大後才發現,生命的選項真的很多,而生命的答案,有時不是一個「○」或「X」就能說清楚。
他點點頭說起,有一次在迪化街幫父親擺攤賣拖鞋,有個醉漢突然盯上他,莫名其妙就揍了他一拳,然後拿起白亮亮的刀子,追著他跑了整條街。「當時,我嚇得半死,拚命的跑到堤防下躲起來,才躲過一劫。但後來想想,『生命是百態』。就像當下,也許我們很嚴肅,或者很輕鬆的討論事情。但同一時間,在這個時刻,還有很多我們無法想像、或荒謬的事情正在發生。每個時間,都同時存在著很多不一樣的事情,這就是人生的百態。」
「從小到大,當我們對生命無助、充滿困惑,免不了會去求神拜佛尋求解答或慰藉。」這趟旅程,他也特地前往印度菩提迦耶,看看拜了三十年的神「所悟道的地方」。看看這個神,曾在菩提樹下做什麼?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沒想到,旅程中一向硬朗的身體突然開始上吐下瀉,但他依然堅持不懈地,連續七天到菩提樹下參佛,讀釋迦牟尼傳。不知是天氣,還是其他緣故,即使生病,在菩提樹下卻依然覺得舒坦。
「好像有某種力量,觸動內在的開關,莫名的,就流下眼淚」。他猛然在菩提樹下體會:「每個人的心,就像一棵樹,必須找時間靜下來修剪,讓它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而不要讓它亂長,長到自己無法收拾的局面。」
在瓦拉納西火葬場,則讓他感覺人很渺小,一把火就可以把人化為灰燼。他說,印度人都相信,若死在恆河,一定可以上天堂。因此,印度人希望可以在恆河走完最後的旅程,甚至年老生病,也要坐火車來恆河等死。當他看著有人邊唱歌、邊跳舞,邊把屍體燒掉,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屍體扭曲、變形、化為灰燼。突然覺得身體不再那麼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留在人們心中的思想和感情。
「你很難相信,一條恆河裡面,有漂浮的屍體、有人在洗澡,有動物的糞便,也有人當『聖水』舀來喝……」鄭宗龍對恆河栩栩如生的描述,把我嚇了一跳,所有的「生」「死」「聖潔」「醜陋」「污穢」,全部集中在恆河,這是生命的「實相」嗎?還是我們不應該「著相」而有「分別心」?
旅程終點,到了泰姬瑪哈陵,鄭宗龍再次落淚。他為自己而哭。因為到了泰姬瑪哈陵,就表示完成任務,可以回家。這是第一次,他證明自己有能力,一個人,到一個完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歷經生命的恐懼不安、旅途的險惡,然後走一圈回來。
‧嘗試獨自旅行,靠自己完成一些事
經過旅程的「自我修剪」,隔年二○○七年,鄭宗龍推出新作「變」。
他說:「以前創作,總會去想,觀眾喜歡什麼?經過這趟旅行,我嘗試拋下許多包袱和觀眾的喜愛,只做自己想做的。所以這次創作,舞台很純淨,沒有怖景道具燈光,舞者沒有參雜太多喜怒哀樂,也沒有刻意去表演、去討好觀眾,或刻意和觀眾對談,只是配合「泰瑞.萊里」簡單的旋律,做身體的舞動。我希望能讓觀眾自己靜靜去思索、去感覺,而不是像以往用舞蹈,拉著觀眾的感官跑。就好像一棟房屋只有結構、骨架,還沒有裝潢。而觀眾、舞者、包括我,都能用最原始的眼光,來看待自己。」
回首這段流浪的旅程,鄭宗龍又說:「兩個月的旅程,我做了很多『看不見』的事,就是『和自己說話』。我不敢說,我『找回自己』,但比較能『接受自己』。我的流浪還沒有結束,旅程中的思緒、反省、整理,都還在繼續。應該是說,『這段旅程,打開我生命真正的流浪』。」
「我希望可以變成一種風氣,大家可以嘗試獨自旅行。在印度,我看到好多西方人,尤其是十七、十八歲的年輕人,用自己的能力賺了一筆錢,便背著背包出去流浪,出去冒險,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也許我們也可以這樣,透過旅行,體驗各種生活,學習怎麼長大,然後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一些事情。」
「我喜歡在旅行中,記錄各種容顏。回來後看著照片,常會細細回想:和他們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雖然有時記憶很模糊,但有一天,在你需要時,說不定會猛然從深處竄出來,幫助你做決定,或給你一些方向和選擇。」
‧走自己的路,不再疑惑
訪談過程中,才發現鄭宗龍第一次「雲門流浪者計劃」甄選,曾慘遭滑鐵爐,他靦腆的抿著嘴角:「就算第二次失敗,我還是會試第三次、第四次……生命就是這樣,一試再試,從經驗找到方式,達到目標。」
他翻開最喜歡的書--「給青年詩人的信」,德國詩人里爾克在上面寫著:
你不能計算時間,年月都無效。就是『十年』,有時也等於虛無…
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只像樹木似地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
夏天終歸會來的,但它只向著忍耐的人們走來;他們在這裡,好像『永恆』總在他們面前,無憂無慮,寂靜而廣大…….
我天天學習,在我所感謝的痛苦中學習:『忍耐』是一切。
鄭宗龍說:「我很喜歡里爾克寫的這一段。有時,我不免會想:也許生命裡沒有轎車、液晶電視,也沒關係。」
我突然又想起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悉達多堅持流浪出走的畫面,還有父親對他說的話。我想:旅途的終點,不管是找到幸福,或幻化成空;不管是得到掌聲肯定,或窮困潦倒,只要能夠面對自己的內心,做真正的自己,讓內在的『白天使』和『黑天使』,彼此拍拍肩膀,互相安慰,成為自己最親密的家人。那麼,任何的風雨、榮辱、毀譽都走得過去。
生命不是這般嗎?忍耐、堅持、無憾。
創作不懈的鄭宗龍,憑著一步一步的努力,終於成為台灣最受矚目的新銳編舞家。不僅是第一位應邀參加「新舞台‧新舞風」的台灣編舞家,還應邀至澳洲、香港、倫敦等舞團編舞。二○○九,陸續推出新作,為雲門2編作「牆」,與台北市立國樂團合作樂舞作品……
看來鄭宗龍,透過流浪的旅程,逐漸卸下一層一層的包袱,終於悠遊在最愛的舞蹈,用創作與無悔的堅持,走出了自己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