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左岸:我們之間,一條愛的河流

這個冬季,對寺內家是個風波不斷的冬季。一則是,喜代變得鬱鬱寡歡,而平常溫和的阿新卻變得很暴躁。再則是,茉莉又墜入情網了。

喜代的話愈來愈少,不僅漠無表情,連氣色都逐漸變差。在這轉變的過程中,剛開始,阿新和茉莉都很擔心。喜代無法投入工作,也取消了許多演講,答應寫的稿子也寫到一半就不寫了。有時說身體不舒服躺上一整天,但卻在降霜的清晨花園裡,呆呆地站了一小時。

「媽,妳到底是怎麼了?妳這樣的話,爸爸會很擔心吧?」

儘管茉莉終於忍不住帶著怒氣逼問,也是白費力氣。喜代也只是回她:
「我沒事啊,對不起哦。」

明明說沒事,但喜代的情況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愈來愈難理解。她會在大半夜短時間外出,大白天也經常眼眶含淚。
問什麼都不肯說的喜代,茉莉當然很生氣,但更多的是忐忑不安。總覺得這樣太不像媽媽了。然而,令茉莉意外的是,阿新已經不想再擔心喜代。

「隨她去吧。」阿新甚至對皺著眉頭、愁苦煩惱的茉莉這麼說。

這個家,變成痛苦難受的地方。

我已經受夠了。

茉莉只將不滿對總一郎發洩。在牆上貼著世界地圖、附有螢光燈的書桌和簡素的床、擺著五斗櫃的總一郎房裡。

要留學就去留學,要工作就開始工作,媽媽一直以來都一意孤行,把我和爸爸的生活都改變了,這樣她還嫌不夠嗎?

總一郎似乎在笑,但笑得很落寞。

要去遠方啊,茉莉。還有啊,媽媽也還是會去遠方的。

這不是茉莉想聽的話。

我不要!

於是她這麼說。心中充滿了不安。

不要把媽媽帶走喔。

這句話是懇求,同時也是宣言。這次總一郎傳來的氣息是,愉快地笑了。

妳真傻呀,茉莉。不是我會把媽媽帶走啦。每個人,都是靠自己去遠方的。茉莉是,媽媽是,還有爸爸也是。

總一郎的氣息,到最後都是笑著。半是愉快的,半是落寞的。

茉莉墜入情網,就在這種苦悶的日子裡。去大學上課,從大學回來,和爸媽共進不愉快的晚餐,然後上街遊蕩的日子。

「妳總是一個人來啊。」

有投幣式自動點唱機和爆玉米花、稱為酒吧太過明亮的店裡的吧檯,茉莉被人如此搭訕。

「不要坐在我旁邊。」

明明有很多空位,這個男人卻故意想坐茉莉旁邊的高腳椅,茉莉直接了當地出言喝止。一方面是心情不好,再則這男人的外型不是茉莉喜歡的類型。

「妳還真衝啊。」

男人不可思議地說,毫不猶豫地往茉莉旁邊的椅子坐下去。點了啤酒和燉牛肉──茉莉雖然沒有嘗試過,但菜單上的確有多料理──,然後從牛仔褲的口袋掏出一包皺巴巴的菸,叼起一根,點火。吐出一道又細又長的煙。

這實在令人太氣憤了,茉莉以輕蔑的眼神瞪著這個男人。男人先是輕笑一聲,然後說:

「你不記得我了?」

不記得。

「妳是茉莉吧,念九大的。」

男人有著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留著一頭染成咖啡色的長髮,削瘦的臉頰,沒有血色的嘴唇,還有手指十分修長。

「你是誰啊?」茉莉詫異地問,得到一個「柴田」的答案。

「柴田?」

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沒錯,就是死也不在博多以外的地方吃拉麵的男人。」

啊!

她想起來了,同時一隻手也伸過來了。這麼一握,成了緊密紮實的握手。柴田是,以前茉莉和美智留在夜晚出來閒逛時,在路邊賣東西的男人。見過面,也曾站著聊過天,後來坐下來聊得很開心,柴田乾脆把攤子收起來,和她們兩人一起去吃拉麵,而且還吃過好幾次。

「最近過得怎麼樣?你已經從渡邊路那裡消失很久了。是不是去別的地方,賣那個綠綠的東西,黏黏的,還會一邊回轉一邊從牆壁下來的東西?」

怎麼可能,柴田說著笑了笑。儘管不是喜歡的類型,但想起他是誰的時候,覺得他是無害的、容易親近的,蠻乾淨的人。

「那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是古老美好時代的事。」

才一年多前而已,柴田說得好像在回顧古老時代的老人。

「嗯哼。」

茉莉察覺到不該再繼續問下去。人的一生總是會發生很多事情。而且,這是從外表看不出來的。

時代急遽地變化著。以前整晚在瑪莉亞館跳舞的閃亮美麗的女人們已經不在那裡,親不孝路的熱鬧景象也不在了,曾經,不穩定且令人悸動的能量──光是待在那裡就能令人堅強,歡樂地發光發熱的能量──也已經逐漸消失了。

「對了,妳等一下哦。」

柴田語畢,猶如在物色般地轉動高腳椅環顧店內,下了椅子後,指間依然夾著香菸,朝著一張雙人坐的桌子走去。

「美智留過得怎麼樣?」

不到一分鐘就回來了,將香菸捻熄在煙灰缸裡問。這個是印著可口可樂標章的廉價玻璃煙灰缸。

「我不知道。」

茉莉這麼一答,半晌的沉默後,這次換柴田說:「嗯哼。」

接著又說:「我倒是有聽到一些八卦。」

「八卦?什麼八卦?」

看到茉莉終於一臉正經地問,柴田不禁莞爾。喝了一口端上來的啤酒,聳聳肩說,無聊的八卦啦。

「要不要去吃拉麵?」

「吃拉麵?可是你點的燉牛肉怎麼辦?」

雖然這麼問,但茉莉其實不關心。她比較想知道美智留的八卦。

「那一桌的情侶會幫我吃。」

柴田以拇指越過肩膀,指向剛才去過的那一桌。

「所以,等我喝完這杯就去。」

柴田語畢,以一副單獨前來的客人模樣,定睛看著前方,爽快地喝著啤酒。


同性戀。

很奇妙的,這個詞在茉莉心裡和拉麵連結在一起。

用鐵皮圍起來的路邊攤裡瀰漫著熱氣;忙碌站著工作的店員穿著橡膠長靴;地面潮溼;大型的特百惠保鮮盒裝著蒜泥和紅薑。

「不可能。」

「嗯,或許是瞎掰的。不過八卦本來就不負責的。」柴田也這麼說。「不要在意比較好。」

但是幾年後,實際上是經過十年二十年後,同性戀這個詞,總會讓茉莉連想起拉麵。

柴田還說,這是在「street」的說法。這對聚集在街角啦酒吧啦live house的人們之間,可能知道什麼意思,但茉莉總覺得這個詞很怪。不過怪詞也挺適合這個人就是。

在這個「street」裡,美智留是很出名的同性戀。在東京念大學時也和同學發生關係,甚至還同居,引發了不少問題。有一天,對方的爸媽還闖了進來。那個女生被迫結束這段關係哭得很慘,但美智留卻一臉不在乎。之類的,還有更多更多更多。

此外,關於這件事奧村想知道「真相」於是逼問美智留,美智留沒有否認任何一件事,這就是奧村和美智留分手的原因。

「不可能。」

茉莉再度以強力的口吻說。她覺得八卦的真偽,在於自己是否否定。柴田覺得很可笑地笑了笑,以一副「是真是假我都無所謂」的口吻說: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吃吧。」

茉莉想起,以前也曾看柴田吃拉麵看到入迷。他吃麵的方式真是令人歎為觀止,與其說吃得津津有味,不如說吃得很舒服。首先只吃麵條,隨著痛快的聲音將麵條收進體內,然後以幸福到不行的表情喝湯。轉眼間就吃完了。儘管是轉眼間,卻顯得從容且優雅。

好美啊,茉莉暗忖。這個人的態度非常美麗。然而她並沒有這麼對柴田說,只說了一句:

「好快!」

旋即連忙吃光自己的麵。這種事,茉莉也不是沒有自信。打從孩提時代輸給總一郎和阿九之後,她就訓練自己如何吃得迅速俐落。不僅迅速俐落,當然還要吃得津津有味。

柴田在一旁滿足地端詳著,邊喝啤酒邊吃拉麵的茉莉。連手上點了火的菸都忘記抽了。

柴田始,比茉莉大六歲,今年三十。是家中的長子,有姊姊和弟弟,現在繼承父業在自家經營的加油站工作。生於博多長於博多,自稱「死也不在博多以外的地方吃拉麵的男人」。高中中輟之後,在大阪住了一陣子,回到故鄉後「靠著賣東西和開酒店混日子」。不過去年,他終於領悟到「生於此,死於此」的道理。

「瞧你說的,你就別耍酷了,我看你只是玩膩了吧。」語畢,靜靜地微微一笑。

「沒關係。我現在也玩得很兇喲。」

雖然說了令人討厭的話,但茉莉明白柴田有他不想說的事。宛如感同身受似地,可以瞭解。

「我媽最近可能要走了。」

茉莉說。儘管不是初見面但也談不上熟識,突然把這種事告訴這樣男人,茉莉對自己感到困惑。當然,柴田也感到困惑。

「是哦?要走了,走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茉莉喃喃地說,想起喜代哀愁的臉龐。英國。應該是吧?這是喜代想去的地方吧?可是她已經去過了呀?就像茉莉去過東京。

接下來的話,茉莉和柴田並不是在拉麵店談,已經走出店外了。不過總是難以道別,總覺得話還說不夠,兩人就去長濱的港灣漫步。從博多漁港走到長濱泊船處,看了福岡賽艇場,走到那之津碼頭。

聽著海風的聲音,波浪拍打岩壁的聲音。已經入夜了周遭還是很亮,只因街燈的關係嗎?茉莉思忖著。這一帶有很多倉庫,停了好幾輛卡車,朦朧的紅豆色天空裡雲很多,月亮已經出來了,但輪廓模糊。

「大學好玩嗎?」

柴田問。茉莉稍微想了一下,用力皺著一張臉搖搖頭。不過補上一句:

「念書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不喜歡念書。工作比較好,可以用到身體。」

茉莉覺得他的身體瘦骨嶙峋,不過手很大。

柴田說走到加油站的話,他會開車送茉莉回去。茉莉也答應了。四下無人的加油站用鏈子圍起來,油亮亮的加油機和油管、以及洗車用的裝置彷彿都被鏈子保護起來,在這裡睡得很安穩。

「加油站,這個地方不錯嘛。」

不是寒暄也不是客套話,茉莉目光炯炯地說。

隔天清晨醒來,第一個想見的人是柴田。在和哥哥同樣的窗簾、同樣的床罩的自己房裡。桌子椅子、枕畔的書和貝殼、放在籃子裡的T恤和毛衣,這些十分熟悉的東西,全部,看起來都和昨天有些不同。感覺有些生疏,或者說,更可愛了。

然而茉莉並沒有察覺到,她已經墜入情網了。只是渾身充滿活力,想見柴田。

放學後去加油站找他吧。上餐桌吃早餐前,茉莉如此決定。並非昨晚發生了什麼事。遇見柴田是偶然,去吃拉麵也只是想知道美智留的八卦。夜裡走到加油站後,坐上他的愛車紅色小卡車就回家了。然後現在,茉莉一邊想著柴田,一邊以幸福的心情在土司上抹奶油。
「為什麼蘑菇,炒了以後會變得黑黑髒髒的呢?」

喜代嘆了一口氣後如此嘟噥,然後將盤子擺上桌。她沒有化妝,膚色顯得蠟黃。茉莉看了不禁蹙眉。

「媽媽妳才是太邋遢了啦,蘑菇黑掉了有什麼關係?」

此時玄關傳來阿新呼叫茉莉的聲音。茉莉中斷早餐,走出去一看,柴田站在那裡。

「早安。」

柴田愉快地說。看到茉莉時的欣喜,柴田毫不隱藏地展現在臉上。

「有人找妳喔。」

茉莉頓時傻眼之際,阿新說。

「你怎麼知道呢?」

走出玄關,拉門一關上,茉莉就開口說。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我剛好想見你呢。想說昨天才見面今天又想見你,總覺得怪怪的,不過我就是想見你,原本打算下午去加油站找你呢。稍微看你一下。真不敢相信你就來了!你怎麼知道我想見你呢?」

茉莉拉高嗓音,連歇口氣都嫌麻煩,一口氣說完,仰望著柴田。

「我才不敢相信呢。」柴田表情略顯羞澀,但說話時視線並沒有離開茉莉。

「妳想見我,我才更想見妳呢。」

就這樣自言自語般地繼續說。然而對茉莉或柴田而言,這樣已經足夠。比起見到面了,更重要的是確認了彼此的心思。就是這種感覺。

柴田來訪只有短短五分鐘。因為還有工作要做,隨即坐上停在外面的小卡車,輕快地走了。茉莉有想到,爸媽在廚房一定很訝異,帶著陶醉的心情返回屋裡。兩人約定好了,今晚要去昨晚同一家店。

接下來的日子,對茉莉而言是如夢似幻的連續。幸福的驚喜與幸福的安心,幸福的苦悶,與幸福的自信。柴田始猶如大海般單純也複雜,猶如風一般莽撞冒失卻也溫柔體貼。

每天每天,兩人都見面。每天每天,道別時都難捨難分,送過來又送過去送過來又送過去,十八相送的結果也經常在紅色小卡車裡迎接黎明。

阿始,和喜代與阿新也立刻建立了良好關係。尤其讓茉莉驚訝的是喜代的反應。無論是幫忙做園藝工作或是幫寺內家的車做維修──這當然是他拿手的──,阿始那種混合了彬彬有禮與不客氣的作風,喜代不僅沒有表示反感,反而很信賴他。

「阿始真的好好笑哦。」

茉莉也向總一郎報告。

「他居然叫我『我的天使』啦,不過只有在兩人的時候會這樣叫。」

總一郎窸窸窣窣地傳來溫暖氣息。溫暖,但帶著些許寂寞的氣息。

沒有柴田始的地方,現在茉莉都覺得很無聊。大學無聊,鬧區無聊,連有爸媽在的家也無聊。

「只要阿始一來,媽媽就會稍微有點精神。」

茉莉也對總一郎報告這件事。

「我和媽媽也比較有話講。」

茉莉也會去柴田家玩。柴田家有爸媽和奶奶還有一個弟弟,熱鬧而開朗,是個好家庭。

阿始是個工作勤奮的人,從早到晚都在加油站。即使冬天也曬得黝黑,一方面是待在戶外的工作時間很長,再則是他喜歡日光浴,就連偶爾的休假也淨是往海邊或公園跑,或是躺在自家狹小的陽台上所造成的。茉莉喜歡躺在他旁邊,一邊留意不要把他的手臂壓麻了,一邊聞著他皮膚的香味。

「我的天使。」

也很喜歡他以柔情的語調,如此喃喃地說。

祖父江九寄來的明信片,在這一年的年底抵達。

「他在上海啊?」

紙張乾糙得都翹起來了,想必是擺在觀光土產店好幾年沒人買的老舊風景明信片。風景照片裡有綠樹搖曳映在河面上、發出亮彩的綠色光芒,河邊有中國人在散步。喜代將這張明信片遞給茉莉,茉莉還沒看之前,喜代先這麼問。

祖父江九於上海。

可能是信裡的這最後一行,映入喜代的眼簾吧。

「不知道。」茉莉冷冷地答道,旋即開始讀信。

旅行.胡琴.黃昏的天空.老人.租界.長高的孩子們。

信裡就羅列著這樣的辭語。從旅途中寄來的明信片。除此之外什麼都沒寫。阿九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突然消失的理由、或是藉口也好,什麼都沒寫。「祖父江九 於上海」,信的內容就這樣結束了。不過字跡以藍色墨水書寫、出乎意料地工整且可愛,讓茉莉感受到阿九的體溫與呼吸的節奏。

他寫這種字啊。

茉莉心想。上海,究竟是怎樣的地方。想起鄰家的少年以豁出去的表情這麼說:我喜歡妳。

「阿九是個冒險家呀。」喜代說。


新年到了,茉莉去考駕照。動機是自己也想開那台紅色小卡車。取得臨時駕照後,悄悄地開始練習。紅色小卡車的座位比駕駛訓練所的車高很多,視點變高了開起來很有趣,茉莉樂翻了。

「不行不行,換檔要更輕柔一點。」

當阿始這麼說時,車已經熄火了。

「沒關係,再靠邊一點停。左邊總是空太多了。這裡不會撞到的。」

才剛說完,左輪就進溝了。就像這樣,耐性超強的私人駕駛老師最後也死心了。

「茉莉,妳沒有開車的天分。」

「不行?真是這樣嗎?你放棄了?你要棄我於不顧啊?」

小時候,總一郎很喜歡車子,對車子很熟──明明比茉莉更會暈車--只要在市內跑的車子,大多一眼就能說出車款和年份。光是聽引擎聲也能猜出車款。阿九也有這種判斷力,或者說熱情。三個人比賽跑去大馬路邊,他們兩人就開始比誰猜得快、猜得準。大多是總一郎贏。茉莉十分引以為傲。也不管弄髒裙子會被喜代罵,雙腳交叉坐在路邊的護欄上──。

阿始莞爾一笑,從副駕駛座將面無表情的茉莉的頭摟進懷裡,輕聲細語地說:

「怎麼可能?我的意思是,開車就讓我來吧。免費的安全駕駛,隨傳隨到,無論到天涯海角,永遠。」

茉莉彷彿快要被幸福融化似地閉上眼睛,和阿始甜蜜接吻。

不過,後來茉莉還是拿到正式駕照了。茉莉希望去迪斯可跳舞慶祝,和阿始跳了一整晚。


至於大學,還是一如往常認真的去。在大學裡的茉莉是個書蟲,有時她甚至認為,書本比老師上課內容有趣多了。

儘管如此還每天去上課是因為,心愛的阿始的一句話激起了她發奮上學的決心。

「認真求學的茉莉,如果因為和我在一起而變成劣等生,總一郎先生一定會恨我的。」

阿始稱呼總一郎,不是叫阿總也不是哥哥,而是「總一郎先生」,簡直像在稱呼年長的人。由於這一點,茉莉愈來愈喜歡阿始。

我已經不像野貓了。

如今茉莉已經能這麼想。已經不想去遠方了。

柴田始對茉莉而言,是個像哥哥又像朋友的戀人。換言之,他是這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一切,曾經是。

時序進入春天。

「因為我買到了便宜機票。」預定去英國兩個禮拜。當喜代這麼說時,茉莉和阿始正在幫忙園藝工作,一起把剛剛送來的煙囪形大花盆搬上卡車載進來。這種花盆的花是種在頂端,幾年前茉莉第一次看到時的感想是:「簡直像根柱子」。 

「好像趁夜逃跑似的。」

由於只有加油站打烊後才能來,因此搬運工作在夜晚進行,茉莉在車裡嘀咕:

「又要去?」

聽到喜代的旅行計畫,茉莉首先脫口而出的是這句話。喜代去英國的次數,從留學回來之後算起已經第五次了。即便是因為商務而飛英國時,回來之後也充滿活力彷彿變了一個人,也因此,只要喜代說要去英國,阿新和茉莉不是默認就是贊成。

「是啊。」

喜代答道,一副出發前已經喜孜孜的模樣。她苗條的身材被褲子和毛衣包起來,穿著膠鞋,戴著工作手套。

不知為何,茉莉覺得這次不能讓她去。讓她去了,她可能就不回來了。

「阿始,不好意思。這個,還是放左邊一點。」

喜代從有點距離的地方瞇著眼睛,看準間隔,指著剛擺定的花盆說。阿始也輕快地回答:

「了解。」

在溫暖的夜氣裡,泥土散發出柔軟的香氣,樹木發出類似香辛料的香味,花兒則是甜濕的香味。

「去英國做什麼?」茉莉努力地壓抑感情問。

「做什麼,就是去採購一些必要的東西啊,順便去看看朋友。有一種叫做罩帽的防霜玻璃罩,妳也知道的,我們家的藤架下就有不是嗎?也有人託我買那個回來。」

喜代說得乾脆俐落,聽不出有什麼疑點。隨即大聲對阿始說:

「對!就是這種感覺!剛剛好,謝謝你。」

「不要去啦。」

語氣帶著輕微的意志,茉莉說。喜代聽了一驚,盯著茉莉看。

「這一次,不要去。」

茉莉又重複一次。阿始拍著雙手的塵土走過來,一邊說著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喜代擺出一個亮麗的笑容。

「不,我要去。」

喜代極其明快地回答,她原本就低沉的嗓音,這回顯得更低,語氣裡迴盪著喜悅之色。就如月光照耀下的春夜。


這個城市的春天,空氣也柔軟得彷彿融進曖昧的淡藍色天空裡。信步走在有銀杏、有蘇鐵的廣大校園裡,茉莉思索著:究竟當初為什麼會想離開這個城市呢?

灰色的石造校舍十分古老,外牆的上方,飾以白色和藍色的古典瓷磚。穿過即使白天也陰暗涼爽的腳踏車停車場──小時候,茉莉經常一個人在這裡閉上眼睛跳舞。手腕還帶著串珠手環──走進窗戶成排的走廊,右側就是阿新的研究室。

研究室的門朝內側敞開。

「爸爸。」

確定沒有其他人在之後,茉莉出聲叫他。

「我來找你玩,可以進去嗎?」

這個狹小,陽光照不到的研究室。最裡面有個辦公桌和小小的客廳,再往前一點有三個書架,還有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紙箱,直接從地板堆上來。

「可以啊。」

隨著淡淡的一笑,阿新站起身。桌上擺著歐文和日文混雜在一起的紙堆,還有一個堆滿菸蒂的煙灰缸。

一邊留意著不要撞到東西,茉莉小心翼翼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坐在這裡映入眼簾的東西,全都是茉莉幼時就熟悉的。用膠帶修理的骯髒窗戶、不鏽鋼製的抽屜、褪色的書背、學生旅行回來送的無趣人偶和一些擺飾品。

「今天上了什麼課?」

阿新按下熱水壺的頂部,一邊將熱水注入茶壺一邊問。

「語言學,還有樋口一葉。」

「滿有意思的嘛。」阿新絲毫不帶嘲諷地說。「文學啊。」

這個詞讓茉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女孩了。啜了一口爸爸端來的茶。這是這裡常有的綠茶,淡得可以稱為黃茶。

坐在這裡這樣喝著茶,彷彿回到媽媽不在的歲月。茉莉恍惚地如此想著。和爸爸兩人的生活,中學生的日子。

「今天也會忙到很晚?」

阿新站上講台一定打領帶,但在研究室裡就拿掉了。穿著白襯衫灰長褲的父親,看起來相當疲憊的樣子。

「嗯,會到很晚。」

茉莉最近沒在家裡吃晚餐,放學後就去加油站幫忙。因為這樣,就能待在阿始的身邊。晚餐則在加油站後面的柴田家,簡單地解決。收工後,就和阿始衝到街上玩,或去海邊散步。阿始對夜晚的街頭熟悉到令人吃驚。例如,走下狹小的樓梯、推開沉重的門就會突然傳出巨大聲響的迪斯可;或是昏暗的店裡到處垂吊著小鳥標本,怎麼看都是有問題的酒吧。

和阿始在一起就不用怕。無論是走進沒有招牌的店,還是走在治安很差的地帶。

儘管茉莉求她不要去,喜代還是毅然決然去英國旅行兩週。買了一堆餐具、花苗、園藝用品回來,當然這都是工作相關的東西,但茉莉認為,她把和工作無關的喜悅與人格也帶回來了。

宛如擁有兩個人生。

看到帶著給他們父女的禮物歸國的喜代,茉莉如此感覺。然後,我和爸爸不知道的媽媽的另一個人生,即將開始侵蝕我們家。
這是令人不安的事。不安且難過的事。

「要是爸爸更經常外食或去外面喝酒就好了。」

茉莉這麼一說,阿新苦笑。

喜代是個廚藝高手。例如芝麻拌青花魚生魚片、筑前煮、洋菜板條,每戶人家都會做的家庭料理,還有用很多水果做的醬汁燒烤排骨,或是香草和大蒜煮的湯,甚至很費工夫的中華料理,可謂樣樣精通。

做料理,洗衣服,掃除,整理庭園,演講,寫作。喜代還會用現在看來是老式縫紉機,縫製阿新的襯衫和茉莉的夏日洋裝。掛心兒子離家流浪的祖父江七,甚至還帶點心去探望她。然而有一天,她將拋下這一切,輕飄飄地飛向遠方。

茉莉認為,這真是太傻了。

茉莉去加油站幫忙,是因為想待在阿始身旁,但其實也是因為一家三口圍著餐桌吃飯實在很悶。由於自己現在的生活形態,茉莉覺得對爸爸過意不去。尤其最近他愈來愈沉默寡言,看起來老了不少也相當疲憊。所以她才像這樣沒事也來看看他,儘管看了也不能怎麼樣。

「謝謝你招待的茶。」

茉莉語畢起身,再度深深吸了一口研究室的味道。這個小房間對她而言,就和總一郎的房間與阿始的存在一樣,對阿新而言恐怕是他能安心逃避的唯一場所吧。

「要回來吃早餐喲!」阿新說。


阿始繼承的加油站,位於昭和路的路底。離海很近,可以看到遼闊的天空。周遭有零星散落的民房與店家。

剛開始,茉莉在這裡的工作是打掃與洗車助手,以及引導車輛。當阿始開始加油或檢查機油的骯髒程度,茉莉隨即連忙清理車裡的菸灰缸、擦車窗。乾抹布和濕抹布一起來,動作迅速,力道十足。倘若車裡有小孩,就拿糖果免費招待。糖果有三種口味,裝在小籃子裡。

後來,連後頭小賣部的收銀機也打了起來。小賣部有各種維修車子的用品、藥品,記這些東西的用途、商品名、價格、特徵是很快樂的事。

加油站除了阿始和他父親,其他包含打工有三位員工。三人輪班休息,營業時間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八點,沒有公休日。
「妳要不要試試加油?」

有一天,對茉莉這麼說的是三人當中最年長的、姓藤原的男性。藤原身材短小,臉上滿是皺紋,左右眼大小不一樣。

「好啊。」

一口答應後,不禁開始搜尋阿始的蹤影。心裡有點忐忑,未經阿始同意擅自使用妥當嗎?然而阿始不在附近。藤原滿臉笑容,拿著像槍一樣的加油槍問:

「試試看吧?」

茉莉接過加油槍,握起來比想像中重很多,單手實在握不穩。

「單手!要用單手!好好的握穩!」

茉莉要加上左手時,藤原糾正她。

「深深地插進注入口,要插到底。」

茉莉照著他的話做。

「要送油了喔!」

按下背後那台機器按鈕的同時,藤原的手握住茉莉拿著加油槍的手。

「用這個開關調節油量。」

感覺到液體咕隆咕隆地流入,嗆鼻的汽油味撲鼻而來,內心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得不好使得汽油外漏。

忽地喀噹一聲,一道巨大衝擊力傳到緊握的手上,茉莉不禁縮起身子。

「油塞關閉!」

藤原如此解釋,然後抽出加油槍,再度插入,這次槍口淺淺插入。

「接下來要一點一點慢慢地加滿。這個就要靠自己的眼睛確認了。」

這個部份,藤原一邊說明一邊自己做。茉莉蹲在一旁,屏氣凝神專注地看著。

注入口的裡面太暗太小,根本看不見。

雖然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頭頂上豔陽高照,水泥地面冒出熱氣。

事後,茉莉驕傲地對阿始說:

「我今天加油了喲!幫一輛白色的豐田COROLLA加油!」


姑且不論喜代和阿新的關係,茉莉本身的人生倒是一帆風順。阿始的父母和奶奶,還有已經出社會工作的弟弟,都直接叫茉莉的名字,把她當自己人看待。

阿始休假的時候,兩人會開車兜風,或是搭電車遠遊。茉莉很喜歡博多車站。不僅路線眾多,還有各種款式顏色不同的電車。從這裡出發,可以去任何地方。去大分,去長崎,去鹿兒島。也可以去阿始住過的大阪,茉莉住過的東京。

「博多車站,不管什麼時候都像廟會一樣啊。」

茉莉曾經這樣對阿始說。

「因為有炸薯餅、串烤雞肉、又香又甜的烘焙點心、甚至連活生生的小鴨子都有賣呢!」

阿始笑了。

「聽妳這麼一說倒是真的。我以前想都沒想過,為什麼車站會賣小鴨子呢?」

茉莉也開心地笑了。只要阿始一笑,茉莉就會很開心。

「真的很熱鬧啊。哪像東京車站,人雖然很多但一點都不熱鬧。」

甚至曾經從門司港搭渡輪去下關。渡輪濺起白色的水花,以驚人的速度急駛。那是剛好飄起雨的黃昏,茉莉和阿始坐在座位上,十指緊扣,眺望著船艙玻璃窗上無數水滴終於串成水流滑落。

「下雨了啊。」茉莉陶醉地低喃。

「嗯,下雨了。」

阿始也以陶醉的語調回應。然後四片唇瓣輕輕吻上。茉莉覺得很神奇,每次想接吻的瞬間,兩人都一定同時有這個念頭。真的是很神奇,美好且欣喜。

祖父江九,從那之後也經常寄明信片來。長江、太極拳、國境。羅列著這種字眼的明信片。於上海、於成都、於加德滿都。

茉莉揣想揹著大背包、穿著汗水泥濘的T恤、單獨旅行的阿九。

他是睡睡袋嗎?有錢生活嗎?有沒有認識誰,喜歡上誰呢?就像我和阿始一樣。

「阿姨。」

茉莉經常去探望祖父江七。

「阿九寄明信片來了喲。好像是在達卡。」

阿七總是微微一笑,有時說「是啊」,有時說「太好了」,有時說「嗯,他也有寄給我喲,說他過得很好」。

「前些時候他還打電話回來呢,說他到大城市了,偶爾會打電話給我。」

聽到這個,茉莉安心多了。無論是卡達或加德滿都,儘管不知道在哪裡,不過總之阿九在某個地方。真的,還活著。

「我好想見見他呀。」

談到阿九,阿始語帶憧憬地說。

「去流浪啊,真是太酷了!」

茉莉一聽,立刻不安起來,一臉正經地說:「不准去!阿始不准去流浪,哪裡都不准去。」

阿始一邊用舌頭小聲地發出啾啾啾的聲音,一邊搖晃食指。

「我哪兒都不會去。我有加油站,還有家人要照顧。如果這樣也要去流浪的話,到時候我會帶妳一起去。」

「一言為定喲。」

茉莉嬌嗲地一懇求,阿始輕輕吻上她的唇。

「一言為定。」

就這樣掛了保證。

接著秋天到了,然後冬天也到了。離大學畢業還有一年又幾個月的這個冬天,茉莉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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