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囚徒【遺忘書之墓系列】
我早已明瞭,總有一天,我將重返此地的街道巷弄,敘述一個男子的故事,在那幽暗的巴塞隆納,在那宛若狂亂夢境的漫天煙塵和緘默裡,他失去了靈魂,也失去了名字。這篇故事在詛咒之城的戰火下寫成,這些文字,深深烙印在那個心繫承諾、詛咒纏身的死裡逃生者的回憶之中。布幕即將掀起,全場鴉雀無聲,在陰影籠罩其命運之前,布景緩緩而降,一群白色幽靈躍上舞台,滿臉歡樂欣喜,一派天真無邪,這些自以為第三幕就是大結局的角色,即將為我們敘述一則聖誕故事。只是,他們並未發覺,就在翻過最後一頁的那一剎那,文字的蠱毒將毫不留情地拖著他們緩緩墜入黑暗之心。
《天空的囚徒》,胡立安.卡拉斯著
盧米埃出版社,巴黎,一九九二年
***
第一部 聖誕故事
◎2
趁著獨守書店的機會,我決定打開收音機聽點音樂,同時輕鬆寫意地重新整理書架上的書。父親總覺得,如果來了客人,書店裡開著收音機並不恰當,倘若在費爾明面前開了收音機的話,無論是哪一種旋律,這傢伙都會跟著一起低聲哼唱,更糟的是,有時候甚至會跳起他所謂的「加勒比海豔舞」,足可讓我跟著神經緊繃好幾分鐘。因為有這些執行上的困難,最後,我決定僅在這種難能可貴的時刻,當書店裡只有我和數以千計的書籍時,才是我享受廣播的時候。
那天早上,巴塞隆納電台播放的是一位收藏家私下錄製的音樂,那是小喇叭樂手路易斯.阿姆斯壯偕同樂團在三年前的聖誕節演出,地點在對角線大道的溫莎皇宮大飯店。到了廣告時間,播音員特別強調這種音樂風格叫做「傑」士樂,他也提醒大家,對於聽慣了輕快歌謠、舞曲和法式流行樂的國內聽眾來說,這種音樂偶爾會有激烈的切分音,聽起來可能會讓人覺得刺耳。
費爾明常說,倘若伊薩克.阿爾貝尼士先生是黑人,那麼,爵士樂就會跟鐵罐裝的餅乾一樣,起源於庇里牛斯山那兒的坎普羅東小鎮。他還說,這種音樂旋律和我們在早場電影裡看過的金露華身上那些蕾絲胸罩,同屬二十世紀人類社會少數幾項重大成就。那當然是無庸置疑了。這一天早上,我就讓自己沉醉在爵士樂的魔力和滿室書香裡,享受著專注工作的平靜與滿足。
費爾明今天早上請了假,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他得去打點迎娶貝娜妲的各項事宜,婚禮預定在二月初舉行。不過才兩週前,他初次提起了結婚這件事,大夥兒都提醒他,時間太緊促了,這麼心急,就怕到時候什麼都辦不成。父親試圖說服他將婚禮延後至少兩、三個月,提出的理由是,婚禮適合在夏天舉辦,然而,費爾明堅持要按照原定計畫進行,還辯稱自己生來只適應艾斯特雷馬杜拉山區的乾爽氣候,在他看來,地中海沿岸的夏天就跟亞熱帶一樣,他可不想在婚禮上滿身大汗跟賓客周旋,兩側腋下就像掛了兩大片油炸牛奶麵包。
我倒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勁,對於五○年代西班牙保守社會堅守的教會文化、銀行系統和種種善良風俗,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向來棄之如敝屣,現在居然急著進教堂結婚。因為急著籌辦終身大事,他甚至委屈自己去跟聖塔安娜教堂新來的神父攀交情。雅各神父是布爾戈斯人,思想放蕩不羈,行為舉止像個過氣的拳擊手,格外沉迷多米諾骨牌遊戲,禮拜天的彌撒結束後,費爾明常和他一起上酒吧,兩人比賽一局又一局的骨牌遊戲。酒酣耳熱之際,我的好朋友甚至口無遮攔地問他:是否見過修女們的大腿,摸起來是否軟嫩誘人,就像他青少年時期想像的那樣?神父不以為意,樂得哈哈大笑。
「您這樣胡說八道,會被逐出教會的!」父親訓斥他。「修女們才不會裸露自己的身體,更別提還讓人動手去碰!」
「但是,那個神父比我這個無賴更輕浮。」費爾明很不服氣。「哼,要不是他身上穿了那件神父袍的話⋯⋯」
我回想著那次的爭論,嘴裡則跟著阿姆斯壯大師的小喇叭旋律輕輕哼著,這時候,我聽見書店門上的小鈴鐺傳出輕盈的鈴聲,抬頭一看,原以為是父親完成祕密任務回來了,或是費爾明準備好要開始下午班的工作。
「您好。」書店門口傳來一聲低沉沙啞的問候。 ◎3
街道逆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形同一截被強風吹垮的樹幹。這位訪客穿著式樣過時的深色西裝,佝僂著身子,一手拄著柺杖。他往前跨了一步,腿瘸得厲害。櫃檯上方那盞小燈,照出了一張飽經風霜的面容。訪客盯著我打量了半晌,一派從容不迫。他的目光略帶猛禽式的犀利,沉著觀望,看來城府頗深。
「您是森貝雷先生嗎?」
「我是達尼.森貝雷,森貝雷先生是我父親,但他目前不在書店。有我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嗎?」
訪客對我的詢問置若罔聞,逕自在書店裡緩緩踱著,仔細檢視了店內的所有東西。他瘸著腿,艱辛地拖著步伐,不免讓人覺得,那一身衣褲下的軀體,疼痛必然不在話下。
「戰爭留下來的紀念品。」陌生訪客突然出聲,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的視線跟著他的腳步在書店裡移轉,心中不禁納悶,他會在哪裡停下來呢?就在我暗自臆測之際,陌生訪客突然駐足黑檀木書櫃的玻璃門前,這個櫃子打從一八八八年就擺在書店裡了。當時,剛從拉丁美洲加勒比海遊歷歸國的曾祖父,借了一筆錢,買下一家販賣手套的老店面,然後改裝成書店。這個書櫃猶如書店的光榮象徵,向來是我們擺放昂貴書籍之處。
訪客緊挨在書櫃前,彷彿有意讓自己的氣息將玻璃暈成霧面。他掏出眼鏡戴上,開始研究起櫃子裡的書。他那副神情,讓我聯想起尋找新鮮雞蛋的雪鼬。
「好東西!」他喃喃低語。「一定很有價值。」
「這是家傳古董,情感上的價值高過一切。」我隨即回應,心裡卻因為這個詭異客人的讚美和評價而覺得不太舒坦,他那雙眼睛似乎連屋子裡的空氣都評估過了。
「根據我的了解,有位聰明過人的先生在您這兒工作⋯⋯」
他等不到我的立即回應,於是轉過頭來,朝著我拋出蒼老的眼神。
「您也看到了,我現在就是一個人在這兒。先生可以告訴我您要的書名,我非常樂意去幫您找來。」 陌生訪客擠出了一個怎麼看都稱不上隨和的笑容,並且點了點頭。
「我看見您那個書櫃裡有一本《基度山恩仇記》。」
他並不是第一個詢問這本書的客人。碰到這種情況,我們總有一套固定說辭。
「先生真是好眼光!這是一本非常出色的書,限量版本,內頁附有亞瑟.雷克漢繪製的插圖,原屬於馬德里一位傑出收藏家的私人館藏。這是我們僅有的一本,而且還列入了特別書單。」
訪客意興闌珊地聽著,反而把注意力放在書櫃的黑檀木嵌板上,對於我那段介紹,他把厭煩全寫在臉上。
「對我來說,所有的書都一樣,但是我喜歡那本書封上的藍色。」他以不屑的語氣駁斥我。「我要買那本。」
換了別的情況,我大概會因為賣出書店最貴的一本書而興高采烈,然而,一想到這本書即將落入這種人手裡,我忍不住感到反胃。我總覺得,這本書如果就這樣出了書店店門,恐怕永遠沒有人會好好讀完第一章。
「是這樣的⋯⋯這個版本非常昂貴,如果先生有興趣的話,我可以讓您看看同一本書的其他版本,書本狀況非常好,但售價便宜多了。」
小心眼的人總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眼前這位陌生訪客,我憑直覺感受到他八成刻意隱藏了自己的尖酸刻薄,卻仍以極盡蔑視的眼神看著我。
「而且,我記得封面也是藍色的。」我再補上一句。
對於我挑釁的嘲諷,他無動於衷。
「不必了,謝謝。我就要那本,價錢無所謂。」
我不情不願地點了頭,隨即走向書櫃。我掏出鑰匙,然後打開了玻璃門。我可以感受他那雙眼睛正緊盯著我的背部。
「有價值的好東西通常都要上鎖。」他低聲說道。
我拿出那本書,微微嘆了口氣。
「先生是收藏家嗎?」
「可以這麼說,只是,我收藏的不是書。」
我回過頭,手上拿著書。
「那麼⋯⋯先生收藏的是什麼呢?」
陌生訪客再度忽略我的問題,逕自伸出手來,要我把書交給他。我努力克制了把書放回書櫃並上鎖的衝動。假若我無視書店的慘澹現況,讓一筆好生意就此溜走,父親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價錢是三百五十元。」把書遞給他之前,我先報上價錢,暗自期望能夠讓他改變心意。
他面不改色地點了頭,然後從他那件窮酸樣的西裝口袋裡掏出千元大鈔。我暗自忖度,那會不會是一張假鈔?
「先生,真抱歉,我恐怕一時沒有這麼多零錢可以找開您的大鈔。」
我應該請他在店裡稍等一下,好讓我跑到附近的銀行換錢,順便確認鈔票的真偽,但是我不想把他單獨留在書店。
「您不用擔心,這是真鈔。知道怎麼鑑定這玩意兒嗎?」
陌生訪客高舉紙鈔對著光。
「要注意看上頭的水紋,還有這些線條,以及摸起來的觸感⋯⋯」
「先生是鑑定贗品的專家嗎?」
「年輕人,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
他把紙鈔放在我手上,接著將我的手握合成拳頭,並且碰了碰我的指關節。
「找給我的零錢,我下次來的時候再拿就好。」他說。
「那可不是小數目。先生,六百五十元呢⋯⋯」
「小錢。」
「總之,我還是要給您開張收據。」
「我相信您就是了。」
陌生訪客一臉漠然細看著手上的書。
「這是買來送人的禮物。我有個請求,麻煩您幫我把書交給那個人。」
我遲疑了半晌。
「基本上,我們不提供代寄服務,不過您的狀況特殊,我們很樂意親自為您完成轉交禮物的手續,無需額外付費。請問,贈書對象是住在巴塞隆納或是⋯⋯?」
「就在這裡。」他說道。
他那冷漠的眼神,似乎揭露了累積多年的憤怒和怨恨。
「在我們交付這本書之前,先生要不要附上幾句話或是私人短箋之類的?」
陌生訪客很吃力地把書翻到印著書名的那一頁。這時候,我發現他的左手是義肢,上了色的瓷製產品。他掏出鋼筆,寫了幾個字,把書交給我之後,隨即轉身。我看著他跛著腳往店門走。
「能不能麻煩您告訴我贈書對象的姓名和地址?」我連忙追問。
「都寫在上面了。」他頭也不回地丟下這麼一句話。我翻開手上的書,找到了陌生訪客親筆題字的書頁:
獻給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 死裡逃生歸來 手握未來之鑰 13
這時候,我聽見店門的小鈴鐺響起,抬頭一看,陌生人已經離去。
我趕緊跑到店門口,並在街上張望了一下。那位訪客正跛行遠去,在灰藍薄霧籠罩的聖塔安娜街上,他的身影逐漸融入人潮之中。我原想大聲叫他,但還是克制住了,心想還是讓他離開也罷;然而,我的直覺和衝動卻不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