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雙生【夢工廠搶拍!最親密的,出手最狠】
和平常一樣,我在一片大火的噩夢中醒來。
好幾個月過去,我只有從夢中醒來的那一刻慶幸自己是關在牢裡。牢房的灰牆有著熟悉的踏實感,和每晚夢中火勢蔓延的畫面形成強烈對比。
沒有任何關於大爆炸的紀錄和照片。畢竟大爆炸的痕跡已遍布地表,書寫和圖畫又有什麼意義?雖然,大爆炸摧毀世界已是四百年以前的事,但是從崩垮的山崖、枯槁的原野和灰泥阻塞的河川中,我們仍看得到它的蹤跡。大爆炸成為大地唯一述說的故事,誰又還想提筆記錄呢?那是一段寫在灰燼和白骨的歷史。據說大爆炸之前,就有人傳述大火和末日的事。結果,火焰本身散布了最後的教訓,之後什麼都沒有了。
大多數存活下來的人不是聾了,就是瞎了。許多人發現附近毫無一人,只剩下自己。若他們述說自己的故事,也只剩風聽得到。而且,倖存者即使找到同伴,也無法好好描述事發經過。大概只能說些天空出現異色,轟然巨響傳來,一切就結束了。他們努力形容,但最終都像我一樣,找不到文字描述,只能發出無意義的聲音。
大爆炸分裂了時間。一瞬間,時間無可挽回地分成了「之前」和「之後」。如今,在過了幾百年「之後」,親眼見過大爆炸的倖存者早已不在世上。只有像我一樣的「先知」能看見大爆炸畫面,有時是睡醒前一瞬間,有時畫面會突然在腦中一閃而逝。畫面中,遠方會出現一道刺眼的閃光,然後地平線如紙般燃燒起來。
如今,大爆炸的故事只剩吟遊詩人在傳唱。小時候,每年秋天吟遊詩人會經過村莊。他們總以歌聲述說海洋另一端的國家害大火從天而降,輻射四布,導致漫漫「長冬」籠罩了世界。大概八九歲時,我和扎克在海文市場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吟遊詩人,她以同樣的曲調唱著不同的歌詞。副歌描述的長冬如舊,但她沒有提到海洋另一端的國家。她唱的每一段歌詞都是描述大火如何吞噬一切。
當我拉著父親的手詢問,他只聳聳肩說,那首歌本來就有許多版本。何況,這當中有什麼差別呢?即或海洋另一端有其他土地,現今世上也不再有水手可以遠颺。我們不時耳聞「異大陸」、海的彼端有其他國家,甚至聽說有一座島嶼,在那座島上,歐米伽不會受阿爾法壓迫,但這些終究只是謠言。討論、造謠的人被抓到將鞭刑示眾,或壓到囚架上,飽受風吹日曬。例如,海文市場外的囚架便掛著一個歐米伽,他每天受烈陽曝曬,口中吐出的舌頭腫得像藍色蜥蜴,一旁兩個負責看守的議會士兵不時踢踢他,以確認死活。
父親說,別多問。別問「之前」的事,別問「異大陸」的事,也別問島嶼的事。「之前」的人就是問了太多、追究得太深入,瞧瞧他們的下場。如今我們的世界就這麼大。我們所知的世界僅此而已。南、北、西三面環海,東方是一片不毛之地。大爆炸從何而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木已成舟。一切已久遠塵封,如同毀滅「之前」的事早已遙不可及,獨留下謠言和遺跡。
* * *
前幾個月,我偶爾才見得到天空。每隔幾週,他們會帶我和其他歐米伽囚犯到城堡上放風,短暫伸展筋骨,呼吸新鮮空氣。放風一次三人,守衛數量也至少三人。他們會小心看守,不只將我們分開,更不准我們接近牆垛,俯瞰下方城市。第一次放風我就學到教訓:不准接近其他囚犯,更不得交談。當時守衛帶三人從牢裡爬上樓,其中一人抱怨一個白髮的囚犯單腳跳太慢。「要不是你們拿走我的枴杖,我會快一些。」她說。他們沒答腔,於是她朝我翻個白眼。那甚至不是微笑,但卻是我進監管室後接收到的第一絲溫暖。上了城牆,我試著偷偷靠近她,想悄悄跟她說話。我離她還有三公尺,守衛便撲向我,把我重重摔到牆上,石頭磨傷了肩胛骨。他們將我推回牢房,其中一人朝我唾沫。「不准交談。」他說。「也不准看別人,妳聽到了嗎?」我雙手扣在背後,無法擦掉臉上的口水。口水帶著溫度,污穢不已。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婦人。
約一個月後,我第三次獲得放風,結果也成了最後一次。陽光映照在城堡光滑的石頭上,我站在門旁,讓眼睛慢慢適應光線。兩名守衛在右側輕聲交談。我左邊六公尺處有另一個守衛,他靠在牆上,看守一個歐米伽男人。我猜他比我更早關到監管室。他的膚色過去一定相當黝黑,如今只呈土灰色。他手不住抽動,嘴唇彷彿與牙床不合,不斷蠕動。我們在城牆上那段期間,他一直拖著畸形的右腳,前後走在同一塊石板上。儘管守衛嚴禁彼此交談,我仍不時聽到他喃喃數著:兩百四十七、兩百四十八。
每個人都知道,許多先知發瘋了。好幾年下來,腦中畫面會漸漸燒毀我們的心志。畫面若是火,我們就是燭芯。這個男人不是先知,但在監管室關了一陣子之後,誰發瘋我都不會訝異。同時面對腦中畫面和冰冷無情的牢牆,我又能撐多久?頂多再一兩年,我就會變得像他一樣,數著我的腳步,彷彿有序的數字能在破碎心靈中喚回些許理智。
我和踱步的男人之間還有另一個囚犯。黑髮的她只有一隻手,神情愉快,也許只比我大幾歲。這是我們第二次同時上來城牆。我盡可能不驚動守衛地接近城牆邊緣,望向沙岩砌成的垛口,腦中思考著該如何和她說話或打暗號。城堡倚山而建,但我離牆垛不夠近,無法好好俯瞰下方的城市。遠方地平線被牆垛遮住,只能遙望一片灰濛濛的山丘。
這時我發覺數數字的聲音停了。等我轉身察看,年長的歐米伽已衝向那女人,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她只有一隻手,無法抵抗,也來不及出聲。守衛趕到時,我離他們還有好幾公尺,他們馬上將他拉開,但為時已晚。
我閉上眼,不忍看屍體。她朝前倒在石板上,頭扭成不可思議的角度。先知即使閉上雙眼,也逃不過那鮮明的畫面。在我震盪的腦中,看到她死去那一刻發生的另一件事。我們上方大約三十公尺處,城堡中有只玻璃杯落下,在大理石上灑下一地紅酒。一個身穿天鵝絨外套的男人向後倒下,他跪地掙扎,手胡亂抓撓一陣,雙手抱著脖子死去。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城牆上。有時,我覺得自己聽到發瘋的歐米伽放聲大吼,以身撞牆,但在夜晚之中,那僅是平淡的一聲空響和顫動。我始終無法確定自己是實際聽到,或只是感覺。
牢房中不是全黑,天花板掛著一顆玻璃球,散發淡淡光芒。球一直亮著,並發出輕微嗡嗡聲,有時我會誤以為那只是自己耳鳴。進來的頭幾天,我緊張地望著那顆球,害怕終有一天,球會燃燒殆盡,我將陷於一片漆黑之中。但這不是蠟燭,甚至不是油燈。球散發的光芒不同,光線較冰冷,不搖不晃。每隔幾週,那無生息的光才會變弱,球會閃爍數秒後消失,留我一個人在黑茫茫的世界中。但黑暗從來沒有超過一兩分鐘。每次光芒都會回來,閃爍一兩下,彷彿剛睡醒的雙眼再次回過神來。我漸漸愛上這之間的黑暗。這是無止境的光線唯一中斷的一刻。
我猜想,這一定就是「電」了。我聽過傳聞,說那是一種魔法,也是「之前」科技的關鍵。但不論那是什麼,現在早該消失了。大爆炸後殘存的機器,後來也一一被人們的淨化活動摧毀。科技害世界化為灰燼,因此倖存者一掃過去科技的痕跡。「之前」的所有遺留品都成了禁忌,機器更是禁忌中的禁忌。如今的法律主要建立在恐懼之上,違反禁忌將處以極刑。其實,看到焦枯的世界以及歐米伽畸形的身體,我們自然就了解了禁忌的危險性,無需提醒。
但是,我的牢房天花板卻掛著個機器,一個「電動」的東西。人們總為之交頭接耳,但實際上,這玩意兒不如謠傳那樣恐怖、強大。我面前的機器不是武器、不是炸彈,甚至不是不用馬就能跑的車。那只是個拳頭大小的玻璃球,在房頂發著光。我移不開目光,球中心的結散發白熾光芒,彷彿大爆炸火花鎖在其中。我盯著光好久,連閉上眼,明亮的球都彷彿烙印在眼皮上。我為之著迷,卻也十分驚駭,最初那幾天,我在那光線中蜷縮著身體,像是生怕光球爆炸。
我望著那光芒時,心裡怕的不只是禁忌,還有目睹這事背後的意義。若議會違反禁忌的事傳了出去,世界勢必掀起另一波淨化活動。人民仍恐懼大爆炸,恐懼導致大爆炸的機器,那股恐懼深植人心,無人能免。我知道光芒代表著終生監禁。我看到了那道光芒,因此我永遠都出不去了。
我最最想念的是天空。靠近天花板有個狹窄通風口,不知道通向哪裡,但那裡從來沒有出現過一絲陽光。我的餐盤會從門底開口送入,一天兩次,我藉此計算時間。最後一次去城牆已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我發現自己對天空的印象變得十分模糊,無法好好在腦中成形。我想起大爆炸後「長冬」的故事,當時空氣充滿厚重灰霾,多年都看不到天空。據說那時出生的孩子從沒見過天空。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相信真有天空存在;我不知道對他們而言,天空是否變成一種信仰,就如同現在的我一樣。
數日子是我唯一能感受時間的方式,但隨天數不斷增加,卻成為了一種折磨。我計算著天數,卻不指望自己獲釋。日子不斷增加,一顆心也懸得更高,彷彿飄浮在無止無境的黑暗和孤寂之中。停止放風之後,生活中只剩下一件規律的事:每隔兩星期「祭師」會來逼問我預知的畫面。她告訴我,其他歐米伽見不到任何人。但一想到我見的人是祭師,我不知道自己該嫉妒還是可憐他們。
* * *
據說,雙生子出現於「之後」的第二和第三代。「長冬」時期沒有雙生子。那時出生的人很少,存活的更少。而且嬰兒往往畸形或不成形,甚至流產。活下來的嬰兒不多,極少能順利撫養長大,當時,人類幾乎瀕臨絕滅。
起初大家都追求增加人口,看到突然降臨的雙生子,人們心中都歡喜非常。沒想到竟能生下如此多的寶寶,而且不少孩子發育正常。不過雙生子總是一男一女,其中一人十分完美,不只肢體無殘缺,還身體健壯。但不久之後,人們發覺了雙生子成對的詛咒。每個完美的寶寶都必須付出代價,他們會有個兄弟姊妹,畸形狀況皆不同,有人肢體殘缺萎縮,有人偶爾則多出一肢;有人少隻眼,有人多一隻,有人眼皮密封。他們是歐米伽,阿爾法不幸的配對。阿爾法稱他們突變種,是阿爾法在子宮中想排出的毒素。大爆炸的污染無法消除,最終轉移到了雙生子劣等的那一個身上。歐米伽背負了突變,讓阿爾法免受牽連。
不過,並非完全不受牽連。
雙生子外觀差異明顯可見,他們之間的連結卻是無跡可循。每一對雙生子之間確實有著連結,不管原因為何,這點是改變不了的事實。起初有人認為純屬巧合,絲毫不放在心上,但慢慢地事實勝過了懷疑,一對對雙生子就是證據。雙生子一起出生,一起死去。不論他們身在何處,不論相隔多遠,只要一人死亡,他們的雙生子也會死。
劇痛和重病會同時影響兩人,一人發了高燒,另一人也會馬上發燒;一人被打昏,不論另一人身在何方,也會失去意識。輕傷和小病痛似乎不會傳遞,但雙生子其中一人的劇痛,總會害另一人驚醒,失聲尖叫。
後來,在確認歐米伽無法生育之後,人們覺得假以時日,他們會自行滅絕。歐米伽只是暫時的疫病,大爆炸後人類生命調適的過程。沒想到每一代孩子都逃不過這個宿命,他們全是雙生子,永遠是一個阿爾法和一個歐米伽,只有阿爾法能生子,但他們生出的孩子還是成對,一樣有個歐米伽。
扎克和我出生時,我們是完美的一對,我的父母再三確認,我們是完完整整的一對男女,四肢沒少、手指腳趾也沒少。不過,他們一定默默懷疑,畢竟阿爾法和歐米伽總有一天將有所分別,無一例外,沒人躲得過。聽說,有的歐米伽小時候畸形不明顯,長大後才看出來,例如兩條腿無法同時生長;此外,嬰兒期的耳聾也無法察覺;或者,有人長大後才發現孩子手臂發育不良,沒有力量。但人們也私下盛傳,少數人的突變不在身體之上。例如,平時看似正常的男孩在屋梁崩垮前幾分鐘,率先驚叫衝出小屋;女孩莫名為牧羊犬嚎啕大哭,一星期後,牠才被隔壁村駛來的馬車壓死。這些歐米伽的突變外表看不出來,他們被稱為「先知」。先知相當罕見,幾乎是萬中選一。
人們都知道下游大鎮「海文市」有個先知,他會在每月一次的市場上設攤。雖然歐米伽不能進阿爾法市場,但好幾年來,人們默許他在空籃和腐壞蔬菜後面設個小攤。我第一次到市場時,他已經很老了,但他仍替別人預言未來。他一次索費一枚銅幣,替農夫預測下一季天氣,或告訴商人的女兒她的對象。但那位先知一直很古怪。他不斷自言自語,彷彿吟誦著永遠唸不完的咒語。有一次,我、扎克和爸爸經過,他忽然大叫:「大火。永無止境的大火。」附近的攤販似乎不為所動,顯然習以為常。那是多數先知的命運。大爆炸的火焰燒入了腦袋,他們被迫一再經歷那場災難。
我不記得何時發現自己異於常人,但那時我已長大,明白這件事不能張揚。前幾年我和我父母一樣不覺有異,哪個孩子不曾被噩夢驚醒哭鬧?我過了很久才明白我的噩夢不只是噩夢。我不斷夢到大爆炸;也曾夢過隔天夜晚的暴風雨;我們的村子以綠地和石井為中心,周圍有四十多幢房子,但我夢到的景象和細節卻遠遠超出我的經驗。我不曾踏出這座平緩的山谷,這兒的冬天會有洪水帶來肥沃溼泥,村屋和木造穀倉聚集於離河三十公尺的高地。但是,我的夢中卻充滿陌生景色和陌生面孔,還有高出我們小房子十倍的城堡,那裡的地面沙塵席捲,露梁的天花板又低又矮;我也常夢到大城市,街道比河流還寬,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到了為此納悶的年紀,我卻發現扎克每晚都安睡到天明。於是,我訓練自己在兩人的小床上靜靜躺著,調整紊亂的呼吸。白天畫面出現在眼前時,尤其是大爆炸轟然的閃光,我已學會不再失聲驚叫。爸爸第一次帶我們到下游的海文市,我認出夢中擁擠的市集廣場,但我看到扎克後退、抓住爸爸的手時,我便模仿起哥哥目瞪口呆的樣子。
於是我們的父母耐心等待。他們如同所有父母,只為孩子做了一張床,原本以為等拆散我們、斷絕雙生子關係之後,其中一人就會離去。結果到了三歲,他們依舊辨別不出誰是阿爾法,誰是歐米伽。於是,父親造了兩張大床。雖然鄰居米克是山谷中著名的木匠,爸爸這次卻沒有請他幫忙。他在廚房窗外四面環牆的小庭院中,偷偷摸摸打造了兩張床。後來那幾年,只要我破爛歪斜的床發出咿啞聲,我都會想起爸爸將床拖進房時臉上的表情,他將兩張床分別靠到狹窄的房間兩端,彷彿隔得愈遠愈好。
爸媽此後不再與我們說話。當時有乾旱,所有東西都定量配給,在那幾年,我甚至感到話語都變得彌足珍貴。每年冬天,本該淹沒低地的河水,此時卻只剩可憐的一道涓涓細流,兩旁裸露的河床龜裂如老舊陶器裂紋。即使我們算是富裕的村子,也已物資困乏。前兩年收成不佳,第三年缺雨,作物枯萎殆盡,大夥全靠玉米存糧過日子。乾枯的田受風沙吹蝕。四處都買不到糧,再有錢也沒有用,只能看牲畜白白餓死。據傳東方鬧起飢荒,議會在全村各處派出巡邏隊,以防歐米伽打劫。那年夏天,他們在海文市四周築起了牆,多數較大型的阿爾法城鎮也如法炮製。但那些年,我看到經過村子前往收容所的歐米伽,每個都是又瘦又虛弱,無法威脅任何人。
即使乾旱已過,議會巡邏隊仍持續著。爸媽的警戒心也依舊不變。他們觀察著我和扎克微小的差異,然後鑽牛角尖,仔細分析。我們冬天發燒時,我偷聽到父母不斷爭辯到底是誰先生病。我那時大概六七歲。聲音從下方廚房透過地板傳到我耳中,父親大聲堅持我前一晚臉就發紅,整整十小時之後,我和扎克才同時發了高燒。
那時我才發覺,爸爸的拘謹並不是因為天生樸拙,而是源自疑心;就連媽媽細心的關注也不全來自於母愛。扎克以前成天跟著爸爸,從井邊跟到田野,從田野跟到穀倉。我們長大後,爸爸對我們充滿戒心,變得容易發脾氣,他開始趕扎克走,朝他大吼,要他回家。但扎克一有機會仍找藉口跟著他。如果爸爸要去上游樹林撿枯枝,扎克也會拖著我一起去樹林採蘑菇。如果爸爸要去玉米田收割,扎克會忽然心血來潮,想去修理通往隔壁牧場的門。他會保持著安全距離,但彷彿影子般尾隨在父親後方。
夜裡,爸媽會談論著我們的事,我緊閉雙眼,彷彿那能阻擋從地板滲透進來的聲音。另一端床上,我聽到扎克輕輕移動身子,呼吸不疾不徐。我不知道他真的睡了,或者只是假寐。
* * *
「妳看到新畫面了。」
我望向牢房灰色天花板,避開祭師目光。她的問題總是如此:平鋪直述,像是宣告一般,彷彿她已知道一切。當然,我永遠不確定她是否了然於心。我自己也曾意外窺見別人的想法,或被他人回憶驚醒。但祭師不只是個先知,她能掌控自己的能力。她每一次來到牢房,我都感覺得到她的思緒包裹住我。我始終拒絕透露一切,但我從來不確定自己成功隱瞞了多少。
「只有大爆炸。一樣。」
她雙手打開,又握起。「告訴我妳之前二十次都沒告訴過我的事。」
「什麼都沒有。只有大爆炸。」
我望著她,但看不出來她究竟知道了什麼。我心想,我已經太生疏了。我待在牢房太久,與人隔絕太久。但無論如何,祭師高深莫測。我試著集中心神。她的臉就像在牢房關了好幾個月的我一樣蒼白。她全身冰冷平靜,臉上的烙印比其他人更顯眼。除了那奪目的紅色烙印,她的皮膚如河中小卵石般平滑,很難判斷年紀。乍看之下,可能會以為她與我和扎克年紀相仿。但照我看,她似乎大我數十年。她目光逼人,毫不忌憚顯露出自己的力量。
「扎克希望妳幫助我。」
「那叫他自己來。要他來見我。」
祭師大笑。「守衛跟我說,妳前幾週大叫過他的名字。都關了三個月,妳還覺得他會來?」
「他會來的。」我說。「他終究會來的。」
「妳似乎很篤定。」她說著,頭輕輕一歪。「妳確定妳想要他來?」
我絕對不會向她解釋,那無關乎想或不想,她的問題好比問河水想不想往下流一樣。我要怎麼向她解釋,雖然我被關在牢房中,但其實需要我的是他?
我試著改變話題。
「我甚至不知道妳想要什麼。」我說。「妳以為我有什麼力量?」
她翻白眼。「妳和我一樣,卡珊卓。這代表我知道妳的能耐,即使妳不承認。」
我稍做讓步。「次數更頻繁了。大爆炸的畫面。」
「不過我認為,關於四百年前發生的事,妳握有更珍貴的資訊。」
我感覺得到她的心靈在我的心靈邊緣刺探。彷彿有隻陌生的手放到自己身上。我努力模仿她,試圖封閉自己的心靈。
祭師向後一靠。「告訴我關於島嶼的事。」
她靜靜說出這句話,我暗自訝異自己的心竟如此輕易被入侵。最後一次放風過了好幾週。我才開始看到島嶼。我最初夢到時,海和天一閃而逝,我懷疑那是否只是幻象,而非預知的畫面。因為我每天面對的就是四面灰牆,一張窄床和一張椅子,那畫面也許只是腦袋對於現實的反動,一場渴望開闊空間的白日夢。但那畫面太規律了,歷歷在目,而且持續不斷。最後,我知道我看到的就是現實,同時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洩露出去。如今,牢房中的沉默教人窒息,我的呼吸震耳欲聾。
「我也看到了,妳知道。」她說。「所以,妳必須告訴我。」
她侵入我的心靈時,我形同赤裸。彷彿看著爸爸剝兔皮。此時我就像剝下外皮的兔子,肌理全暴露在外。
我設法封閉腦中關於島嶼的畫面。那座城市藏在火山口,房子沿陡坡層層蓋起。冷酷的灰水朝四周蔓延,尖石一點一點突出水面。如今一切近在眼前,像夢中所見的一樣。我試著想像自己把祕密藏在口中,就像島嶼將那座祕密城市藏在火山口中。
我起身說:「沒有什麼島嶼。」
祭師也站了起來。「最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