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五天我愛你【茱蒂.皮考特感人讚譽】
第一部/四月五日星期二--倒數5天
1 瑪拉
瑪拉很早以前就選定方法:安眠藥、伏特加和一氧化碳──她稱之為「車庫雞尾酒派對」。這名稱聽起來幾乎算得上優雅,有時當她大聲唸出來,甚至能讓自己相信那一點都不恐怖。
不過這對湯姆來說必定還是很駭人,她因為這一點而討厭自己。她寧願自己能找到其他不讓他看到屍體的方法。儘管她多麼希望發現自己的人不是湯姆,卻也明白如果不讓他發現自己,後果會更糟、更壞。這至少算是最乾淨的選項。他可以找個人來,直接拖走她的車子,再隨便找個東西堆在她的車位上,封住那不堪的景象。或許,放一輛腳踏車,擺些園藝工具。
或是他的第二輛車。也許她應該事先安排好,事情發生後再把車子送過來。不過,這樣會不會太奇怪?一份來自你過世妻子的禮物。她應該在許多年前就送他一輛車子的。慶祝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或者慶祝把小嬰兒蕾詩蜜帶回家的那天──也或許就為了很多的「因為」。她真應該多完成一些事情的。
瑪拉皺起眉。她花了四年,打算在死前把一長串清單上的事情一項項打勾,結果卻落到現在的窘境──時間只剩下五天,自己卻還在想著那些早該做的事情?
啊,這就是整個計畫弔詭的地方。告訴自己會等到完成所有的事情之後才行動,同時間卻又不斷拖延。總是會有那麼最後一件事情等著完成。這對某個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的人來說也許還不算什麼,延個幾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直到用光了所有的藉口再認命地完成。
瑪拉沒有這樣的奢侈可以揮霍。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裡,亨丁頓症這個摧毀她腦細胞的禍源所造成的傷害,已讓瑪拉和湯姆幾乎無力招架了。她有法律文件可以證明:曾經一度優雅健壯的身體如今不僅反應遲緩,更不願配合她的意志。
如果她允許自己再體會一次丈夫、女兒在身旁的感覺,全家到那最後一個畢生非去不可的度假祕境旅行,等到隔天醒來或許就發現一切已經太晚,亨丁頓已經控制了全局。她被困在不能結束自己的性命、卻又不算真正活著的駭人處境當中。
時間正和她比速度,她不能冒著風險再等待下去。她可以在星期天執行,一如先前的計畫,但絕對不能遲過那一天。
瑪拉拿起桌旁的水杯,慢慢吞下一大口水後站起來。她深呼吸,兩隻手摸到了天花板,目光專注在房間另一頭的浴室門。她很想眼睛朝上注視雙手──何況這樣的動作才是正確的──但她以前太過自信,低估了硬木的能耐。她數到五,吐一口氣,身體稍稍往前傾斜,雙手朝地板方向按壓下去,再次數到五。這個她自己調整過的拜日式動作,早已失了原貌,但也足以清除她腦子裡的霧氣。
淋浴的嘶嘶聲響停止了,湯姆從浴室走出來,手裡拿著毛巾擦乾深色的溼髮。「早安!」她說,目光瞄向他赤裸的身體。「我懂了,你正穿著我最喜愛的服裝呢。」
湯姆笑了笑,親吻她。「我起床的時候,妳還昏睡著。我本來打算請妳的父母親過來,陪小蕾等校車呢。」他的頭歪向床的方向。「如果妳想再多睡幾小時,我現在還是可以打電話給他們。」
「謝謝,不用了。」瑪拉回答:「我已經起床了,會帶她坐上校車,我也準備要外出,有幾件雜事要處理。」
「妳不需要處理那些雜事啊。何不寫在紙上,我下班後會把需要的所有東西買回來。」
湯姆走到衣櫃前,穿上西裝褲,再伸手摸索著鈕釦式襯衫。瑪拉暗自希望他會選擇藍色的,可惜他拿到了綠色襯衫。她會試著記得要幫他把一些藍襯衫擺到前面的位置,這樣到週末前他至少會穿到一次藍色襯衫,好再次襯得他鈷藍色的眼睛光亮有神。
「親愛的,這幾件瑣事我還做得來。」她說。
「妳當然沒問題,但可別操之過急了。」他試著讓語氣嚴肅些,但他的表情已經告訴她,他知道她不會聽任何人的命令做事。
瑪拉看著湯姆繫上了皮帶,皮帶頭同樣穿在第三個洞上,不禁搖搖頭。他的體重這二十年來連一磅都沒增加。真要細究的話,他的體態反而保持得更好:他在四十幾歲這年齡跑過的里程數要比二十歲時跑得還多,過去十年裡,他每年都會跑趟馬拉松競賽。她覺得自己也算是有些功勞,因為他這陣子跑步的部分原因是舒緩壓力。
她走向房門,經過他身邊時輕輕摸了他的肩膀。「要喝咖啡嗎?」
「不行,再二十分鐘就得看診了。」
幾分鐘之後,瑪拉站在廚房流理檯旁,正要把事先量好的咖啡包放入咖啡機時,感覺到湯姆的雙手從後面環抱著她。這陣子,那些咖啡粉散落到流理檯或是地板的機會,要比進入過濾器還高出許多。
湯姆吻了她的頸子後方。「今天別做太多事了。這樣好了,妳乾脆不要做任何事,待在家裡好好放鬆。」他最後把她的臉轉過來面對著他,臉上的微笑寫著承認敗給她。「不要做太多事弄到自己都累了。」
瑪拉看著湯姆走進車庫裡。她以意志控制自己的呼吸緩和下來,不讓眼睛感到灼痛。她轉過來面對咖啡機,專注在咖啡滴落壺裡時發出的噗瀝噗瀝聲響、榛果的香氣,以及機器裡冒出來的升騰蒸氣。她拿了個杯子放在流理檯上,倒進半杯咖啡,目光渴望地看著杯中。儘管她多想立刻就拿起杯子啜一口,但已經學會得等咖啡放涼。最近她雙手極不穩定,擦拭一小塊汙漬總好過安撫被燙傷的皮膚。等到心情穩定下來之後,她走過走廊來到女兒的臥房,在門口朝房內瞥了一眼。一顆小小的頭顱從枕頭上抬起來,滿臉睡意,近日缺了四顆牙的嘴巴綻開大大的微笑,對她打招呼。「媽媽。」
瑪拉坐在床邊,雙臂張開。小女孩爬上母親的大腿,身體貼緊母親,兩手用力地圍著母親的脖子。
「嗯,妳聞起來好香唷。」瑪拉把臉埋進女兒的長髮裡,髮絲還有昨晚洗澡後留下的清新氣味。「準備好要去上幼稚園了嗎?」
「我今天想留下來跟妳在一起。」兩隻小手臂抓得更緊了。「我不要放手,永遠不放。」
「就算我在……妳這裡……搔癢也……不放?」
小小的身體在咯咯笑聲中塌倒下來,手臂失去力氣,剛好讓瑪拉得以掙脫開來。她站起來,朝房門走幾步,擺出自己最出名的「媽媽是認真的」表情,手指著房內角落擺在祖母摺疊椅上的學校制服。
「好了,小睡蟲。衣服穿上、頭髮梳好之後,到廚房找我。校車再三十分鐘就到了,爹地已經讓妳多睡一會了。」
「噢……好。」小女孩站起來,換下睡衣,往椅子走去。
瑪拉靠在門框上,假裝在監督,這樣才能偷取珍貴的幾秒鐘,注視眼前的小女孩──那乾巴巴、橄欖油顏色的骨架仍然讓她屏息。
小蕾穿上衣服的時候,唱著她自創瞎編歌曲中的一首,藉著自己隨意哼唱的曲調,如實說出自己正在做什麼的歌。瑪拉和湯姆稱之為「小淘氣音樂」。
接下來,我穿上牛仔褲,
口袋上還有花朵,
然後是一件粉紅上衣,
顏色真美麗。
小蕾離開椅子邊,踮起腳尖轉了一圈,雙臂舉高過頭,雙手擺出「花俏的姿態」,就如同她在芭蕾舞學校看見那些大女孩做的動作一樣。表演完最後的動作之後,她看著母親,露出勝利的笑容。瑪拉硬是把顫抖的雙唇擠出一個微笑,由於不想讓聲音洩漏自己的情緒,她乾脆舉起一隻手,五指張開,表示小女孩還剩多少時間就得到廚房去了。
2 瑪拉
將近四年前得知自己的診斷結果之後,瑪拉那一夜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難過到心碎的湯姆躺在她身側,睡得反反覆覆。早在黎明第一道曙光推開漆黑如墨的夜色之前,瑪拉答應自己:她要自己選擇日子,之後便不再搖擺不定。沒有猜想的空間,沒有任何的藉口。
而在那日子來到之前,她會咬牙苦撐下來,在僅存的日子裡盡可能掌握局面。她要和贏面頗大的亨丁頓症奮力抗爭,直到最後憤怒地舉起中指,嚥下屬於她的雞尾酒,以自己的方式離開世界──在她選定的時間裡。她絕不會拱手讓出主動權,去滿足亨丁頓症這個婊子養的混帳疾病。
要選擇哪一天其實很容易:四月十日,她的生日。她知道,無論如何,湯姆和她父母親在這一天都會為她哀悼,何苦讓他們在另一個日子再度悲傷,這對他們並不公平。但該選哪一個四月十日,幾歲生日?她決定,不能是在知道診斷結果之後面對的第一個生日,至少在疾病惡化到下個階段之前,她有完整的一整年可以把握。之後的第二個生日似乎仍是倉促了一些,但再等到第五個生日可能就太晚了。
等到德州日出的第一道陽光穿過百葉窗,染白了臥房淺灰色的天花板之後,瑪拉定下最保險的計畫:當自己的病情出現要走入終點的初期症狀,警告她疾病已經闖過初期階段、進入更猛烈的下個階段—這就是信號。一等到這種症狀出現,她會給自己到下一個四月十日之前的時間存活,之後便拉下生命的劇幕。
當她在廚房裡等待小蕾的時候,一陣噁心感朝她撞擊而來,她及時抓住流理檯邊緣,希望在女兒出現前這種感覺就會消退。她緊閉著眼睛,卻仍無法驅離昨日早晨的景象,那一幕在她眼皮內自動重複一遍的同時,她反胃噁心的情況更加嚴重了。
瑪拉那時站在雜貨店裡陳列各式麥片的走道上。一個小男孩站在離她幾呎外的地方,一隻胖嘟嘟的手放在他母親的臀部上,他的母親彎下腰試圖取出下層架子上的某樣東西。小男孩害羞地朝瑪拉笑了笑,瑪拉也是微笑回應。
小男孩舉起手,她也揮手回應。這時沒有預警地,她突然感到急切地想要上洗手間。她試著回想洗手間的位置,同時納悶自己的身體為何如此急迫無法等待。在她想出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之前,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慢慢地,她側過頭檢視身上這件淺灰色瑜伽褲,胯下部分出現了一大塊黃色水漬,一條細細的深色線條沿著右腿內側慢慢延伸下來。「噢,老天,」她喃喃說著:「噢,糟了。」
她一隻手擺在正面最大塊的水漬上,試圖遮掩起來。不過小男孩早已看見一切,嘴巴張成一圈驚訝的圓。瑪拉試著再對小男孩微笑,讓他知道沒什麼需要擔心的,也不需要告訴他的母親。可惜,她的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同時間,小男孩的母親站了起來,小男孩伸出一隻手重重曳著母親的手腕,另一隻手則指向瑪拉。「媽媽!那位太太來不及去尿尿呢!」
瑪拉的臉燒紅。她伸手想拿自己一向放在購物推車裡的夾克—原本用來擋住商店裡強勁到讓人受不了的冷氣—不過夾克卻不在推車裡。她把衣服忘在車裡了。情急之下,她找尋著任何能用來遮住身體的東西。
小男孩的母親臉上沒有任何明顯表情,試圖不對男孩的話產生任何反應。她從推車裡抓起一袋紙巾,走向瑪拉的同時扯開了袋子,她的兒子則是緊跟在後面。「不要盯著別人看。」她低聲說道。
但是小男孩的目光始終盯著瑪拉的溼褲子。他們走近時,小男孩用小小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好噁心唷。」
這句話引來他母親的怒聲斥責:「布萊恩!」她走到瑪拉身邊,遞給她一堆紙巾。「也許用紙巾拍一拍會有用?」撇開這位母親神色不變的表情,她的臉色泛紅,鼻子以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輕微顫動著。「我可以從車子裡拿條毛毯,但是,」這母親出聲說著,又朝她兒子的方向點了點頭,「等到我把他帶到那裡去,再走回來……」
「謝謝妳。」瑪拉低聲說著,接過了紙巾。「我以前從沒發生過這種情形。」當布萊恩兀自使勁拉著母親的手腕時,瑪拉試著吸乾褲子上的水漬。一分鐘後,瑪拉抬起充滿羞愧的溼潤雙眼,對上那位母親柔和、同情的眼睛。「妳不需要留下來,我不想讓妳的兒子不開心。」
「他沒事的。」她說話的同時,撕下更多紙巾遞過去。瑪拉想找個地方擺放用過的紙巾,情急之下全部塞進皮包裡。這動作又惹得小男孩驚呼出聲,他再次試著用力要把母親拉走,離開這條走道。母親把扭動不安的兒子猛力拉到身旁,一隻手掌平壓在他頭上,要他站好。她嘴唇湊近兒子的耳朵邊,細聲說話:「這位善良的太太需要我們的幫助,而我們就要這麼做。」
「但是──」
「噓!不准再多說一個字。」
瑪拉停下吸乾褲子的動作,抬起頭,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她想要告訴他們,她喝了太多咖啡,更別提喝了多少開水好吞下那些藥丸。湯姆堅持要她每天早上喝的高蛋白飲品也讓她的體重降不下來。此外,她也被自己那一長串待辦的雜事清單給分了心,過去幾個小時裡都沒時間抽空去上洗手間呢。
瑪拉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她不想拿自己的故事增加別人的負擔。她低下頭,更加緊吸乾水漬,仍是沒多大用處。褲子顏色太淺,而水漬顏色太深,她的褲子現在到處黏滿了紙巾的白色雜屑。「我覺得這樣做沒用。」她對那位母親說,聽見沮喪夾在自己高八度的悲憤語調中,感覺到一把沾滿羞愧的鋸齒利刃刺穿身體。她死盯著握在拳頭裡的紙巾。她需要洗一次很久很久的泡沫澡,才能消除該死的尿騷味。
瑪拉再次望向小男孩,小男孩噘起的嘴唇明顯表現出他的厭惡。感謝上帝,還好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商店裡,也只有陌生人瞧見她的不堪。如果小蕾跟在她身邊怎麼辦?或是湯姆?這想法像是抽乾她頭部的血液,她得一隻手放在推車上,好穩住身體。「我對這一切感到很抱歉。」她說,目光從女人身上移向小男孩。
「她哪裡有問題啊?」小男孩低聲問著。他母親和瑪拉的目光彼此短暫地交會,兩人心照不宣地決定不回應。
「他很可愛。」瑪拉說,不希望小男孩的母親因為兒子的反應而惱怒。誰又能責怪他呢?「我真希望自己可以不必這麼做,不過我必須把推車留在這裡,回車上去了。」
「我可以幫妳把東西放回架子上去。」那母親說道。她指了指瑪拉的褲子,說:「情況的確有改善些。」
可惜她臉上的笑容很僵硬,讓瑪拉覺得自己像是個頭髮亂剪一通的小孩,還得讓別人說這自創的髮型其實「還不錯」。
「謝謝妳的仁慈。」瑪拉輕聲地說著:「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不用這麼說,妳保重。」
瑪拉離開走道時,仍能聽見那母親用過分開心的聲音唸著採購清單上的項目,好蓋過孩子喋喋不休的聲音。瑪拉很肯定,小男孩一定是在問母親,那個把一大堆沾了尿的紙巾放進皮包裡的瘋子太太到底怎麼了。
瑪拉強迫自己抬高頭,走過櫃檯,走出前門。當她到停車場時,嘴唇不停顫抖,感覺到熟悉的壓力堵在喉嚨頂端,預示即將潰堤的淚水。她頹然倒進車裡,在雙腳尚未完全收進來之前,猛力關上車門,幾乎撞到腳。她躺在座椅上,兩隻手遮住臉。
「老天,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啊!」
啜泣從她體內深處爆開來,她只能猛力吸著氣掙扎。等到她累得無法坐直身體,便讓身體往前傾倒,雙手落到方向盤上。她維持這姿勢,彎著身體哭了一個小時,把剛才發生的畫面以近乎折磨自己的慢速度,一遍一遍在心裡重複播放,每一次都希望會有不同的結局。
終於,她的身體再也擠不出任何淚水或聲音,她也模糊感覺到附近停了一些車子:收音機的聲音、車門關上的聲音、孩子呼喊父母的聲音。她讓自己趴在方向盤上再休息一會之後才坐直,用衣袖擦乾臉頰和鼻頭,再看向後照鏡裡的自己。
「時候到了,」她對著那雙回望自己的浮腫發紅眼睛,語帶冷酷地說道:「星期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得撐到那時候。」
從這天早上算起,只剩下五天。如此短暫的時間。但她幾乎是從四年前就開始準備這一切了──那天清晨她躺在丈夫旁邊,決定了自己最終的時間,並答應自己絕不會找任何藉口延遲。
自那時起,她珍惜度過的每一刻,彷彿那就是自己僅剩的時間。重大的時刻,像是小蕾的生日、感恩節、聖誕節、她和湯姆的結婚紀念日;細微的時刻:和她母親一起做飯、看著她父親唸故事書給小蕾聽、坐在前院的長椅上吹泡泡、看著湯姆和小蕾搶著看誰能先弄破氣泡。她認為自己會最想念的是那些細微的時刻。
「媽媽?」小蕾跑進了廚房,一側肩膀單背著背包(就跟校車上那些大孩子一樣),伸手拿了放在流理檯上的芭蕾女孩便當袋。「妳沒有又忘了要在袋子裡放餅乾,對吧?」她懷疑地看著她的母親,解開袋子的拉鏈,往裡面看一眼,滿意了,才拉上拉鍊,快速伸出手。「準備好了嗎?」
一撮髮絲從女孩的右耳後岔出來,是一星期前膠水意外的結果。小蕾最好的朋友蘇珊不小心把膠水弄到小蕾的頭髮上,為了彌補犯的錯誤,她用安全剪刀剪掉黏在一起的頭髮。從那天起,瑪拉不斷試著要女兒把頭髮綁成馬尾,好藏住這撮頭髮,但每次的努力都以爭吵和淚水收場,瑪拉後來放棄了。瑪拉一看見女兒出現在眼前,喉頭好似有拳頭堵住般—頭髮又粗又硬,兩顆門牙之間有縫隙,卻如此漂亮。
她要怎麼準備好?
但這也是她早先答應自己的原因──不管準備好了沒,都要完成計畫。
「媽媽,我不要綁馬尾唷。」小蕾說著,微抬的下巴顯示決心,儘管沒有母親的基因卻活脫是她母親的迷你版本。「頭髮綁起來太緊了,我跟妳說過的。」她動手示範著,一隻手放在前額把皮膚往頭部後方後拉扯。
瑪拉清清喉嚨,站起來。「我知道,」她說:「我沒在想妳的頭髮,只是回答慢了一點。」
「噢,」小蕾點點頭,語氣緩和下來。「那麼,妳準備好了嗎?」
瑪拉親親小蕾的頭,在牽起她的小手之前,順手用手掌溫柔地滑過那截粗硬的頭髮。「好了,寶貝,媽咪準備好了。」
史考特把車子開上車道,停靠在接近行人道一側,好空出更多空間給克帝斯──這男孩現在正對著架在車庫上方的籃網投籃。史考特想著,嗯,老奶奶投籃法,這倒是個讓八歲男孩保留面子的好方法。克帝斯聽見汽車聲音,轉過頭來揮手。
「小大人,你投籃的弧線挺不錯。」
「唉,我用這種方法投籃投得好煩唷,可是我也只能用這方法投進那個籃網。」男孩把籃球舉在身體前方,盯著球看好像那是什麼叛徒一樣,然後點點頭。史考特把鑰匙和公事包放在車道上;接下來,他用一個優雅的動作,接住男孩傳過來(不甚俐落的)彈跳球,快速起身投籃,漂亮進籃得分。咻──克帝斯接住彈回來的球,試著以同樣姿勢投籃。不夠優美的過短弧形和高度使得球在籃網下方兩呎的位置落下。他挑起一道眉。「看見沒?」
史考特接住彈回來的球。「我知道,我知道。當我們讓你那個躺在那邊的朋友退休時,真應該買那種可以調整高度的獨立式籃框的。」他朝擱在車庫旁的磨損塑膠籃球框點了點頭。他站著又投進了一球,雙臂張得大開。男孩跑向他,兩隻手臂撲向他的腰部抱住。史考特撫摸著在他肚子上歇息的小頭顱,他的手和克帝斯捲曲黑髮下的棕色皮膚對照之下,顯得過分蒼白。他彎下身體,鼻子和嘴巴貼近這小頭顱頂端,把小男孩身上的汗水味和密西根春天的味道全吸納進去。
「我會非常想你的。」他說道。男孩點點頭,兩隻手抱得更緊。兩人彼此環抱著站了一會,直到克帝斯掙脫開來,用髒兮兮的手擦掠溼潤的眼睛,然後跑開追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