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黑色粉筆【你是不能輸,還是輸不起?】

I (1)

他很早便打來了。英格蘭比我們早五小時天亮,我只好半夜起來接電話。

沒多久,我便統統同意他所說的。

別擔心,他說。我保證這會很好玩。

這會很好玩。停頓一秒。電話掛斷。

沒錯,當年我們便是這麼說那場遊戲。這會非常好玩!

他掛斷以後,我握住話筒抵著胸口一陣子。接著我走過房間,三年來首次拉開窗簾,因為如今他找到我了,追查到我了,我沒道理再躲躲藏藏。整整三年我藏身這間公寓,一天二十四小時變得毫無分別。我是離群索居的隱士,慘白虛弱,不修邊幅。如今我想振作起來,為了即將來訪的老友做好準備。

因為他會在這時來電絕非巧合。再過五個星期,我跟他便滿十四年沒有見面,而我將變成三十四歲。在此我先聲明一下,無論這回我是贏是輸,這故事都是我給世人的一則警告。一段諄諄告誡。我的真心告白。

我佇立窗邊,凝望市景。外頭烏雲密布,一片青黑昏暗。四月中的曼哈頓。車輛匆匆駛過下方的第七大道,往路邊濺起水花。

我額頭抵著玻璃。如果我想贏得戰局,便得趁他抵達前先徹底改頭換面,老將必須重整旗鼓,像拳擊電影演的那樣。為了重返擂臺一戰,毅然經歷數月艱辛鍛鍊,只求東山再起。我會破繭而出,化身鬥志高昂的戰士。除了力量以外,我欠缺的只在心理層面。我開始好奇怎樣的心理訓練會等同衝上博物館的階梯,赤手空拳捶打沙包,還有大口吞下生雞蛋。我哼起鼓舞士氣的調子,在半空中虛弱地揮舞雙拳。

也許外出散步是個好開始。

沒錯,就這麼辦,隱士即將重返外界。重返一段時間。

遺憾的是,我並未重返外界。那些玻璃杯害我裹足不前,六杯都是。相信我,拜託,我實在無能為力。

每天早上我都驚訝於有這麼多事要記得,這麼多事要瞎忙,然後才能展開生活。我們得吃,得喝,還得盥洗。尤其是盥洗。每天我都捫心自問盥洗到底有無意義—尤其是對離群索居的我而言。然而我已學會遵守日常慣例。畢竟慣例一破,壞事便生。

我拿起一杯水,慣例再度救了我,讓我回歸現實,不會苦苦想著那場遊戲。

II (2)

查德花了很大勇氣才敢跟喬里昂當朋友。

查德跟其他美國同學一樣,比英國當地新生早一個星期報到。在皮特學院裡,大家把新生稱為新學生,但兩個詞至少相去不遠。在牛津就讀期間,查德還會學到更多稀奇古怪的用詞。(大家把清潔員稱為校工,帳單稱為費用,考試稱為測試。)

在孤單寂寞的第一個星期,查德一如往常地無法跟其他美國同學混熟,這種個性總讓他覺得自己很古怪失敗。美國學生共有六位,一起住在沿河往下走幾條街的一間小公寓,離皮特學院走路十五分鐘。

前來牛津是查德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決定。他是來冒險的,因此不覺得跟美國同學混在一起有何好處。冒險可不是找好餐廳吃吃喝喝,也不是穿上胸前大剌剌印著校名的運動衫。真正的冒險絕對超脫於圍繞他們的三個華麗形容詞:聰明、酷炫和優秀。

查德明白他得遠離美國同學,才可能改頭換面,甩開他所不喜歡的個性:膽小害羞,忍氣吞聲,表面上跟大家臉紅微笑,但心裡其實想說屁啦。

然而有時查德懷疑膽小的個性其實是一種內在防禦機制,逐漸形成的盔甲。也許,沉默不語是唯一的藏拙方式。然而搞不好害羞個性只是一種詛咒,搞不好在他緊閉的嘴巴裡藏著更好的人生,藏著真正的查德?

他決心付諸實行,做出他原本完全不會有的舉動。他已逼自己前來冒險,如今得再逼自己一次。他要逼自己跟皮特學院的英國學生當朋友,畢竟友誼等同道路,而道路通往更多的道路與嶄新的地方,甚至可能通往更好的人生。

如果找到了新世界,他會繼續走下去,無論道路會帶他到何方。

VII (7)

新的一天到來。我佇立窗邊,俯瞰第七大道,像是一匹不肯休息又不敢出去的馬,也像是在仔細研讀著地圖集。陽光照進房裡,催促我快點破繭而出。

五星期以後,我們會再次展開遊戲,十四年的空白就此告終。先前我真以為自己逃得掉嗎?如果我逃不掉,如果我得玩下去,那一定得妥善準備才行。如果我連外頭的世界都無法面對,又如何在遊戲裡克敵制勝?

沒錯,我現在就該走到大太陽底下。三年以來,我只在清晨天光幽暗的智暫時刻離開公寓房間,每隔兩、三個星期便在清晨六點出去倒垃圾,再走到街角的小雜貨店,那裡能滿足我的所有需求。我的需求不多。根本是很少。我會買牛奶與咖啡,也買麵包與茶包。喝茶讓我想起英國,鮮黃包裝的立頓茶包,得用上兩包味道才會夠濃,但雙倍花費又太過浪費。我會買傑夫花生醬、幾罐辣椒醬、幾盒白米。我會買糖粉,臨時能量不足便吃上幾湯匙,只要吃法得當,嘴裡的糖粉會化為滑順的糖霜。我還會買威士忌,這是我唯一的奢侈。當然囉,小雜貨店沒賣威士忌,清晨六點根本也沒有任何店家會賣。不過我是身在二十一世紀的隱士,線上購物幾乎能輕鬆滿足一切所需。然而,我還是在生命的汪洋中擺進一根細細的船槳,繼續光顧小雜貨店,因為只要我敢安然走出洞穴,便有辦法面對真實世界。

我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一半是計程車,紅綠燈依照職責倦倦切換,車流跟著燈號或走或停。一群鴿子啪啪啪飛過窗前,往左一轉,停在一處屋簷上。

沒錯,世界向來是這副模樣。濕漉,乾燥。明亮,幽暗。發藍,泛灰。

我覺得十分安心。沒錯,我辦得到。隱士即將外出。

我恍恍惚惚地離開公寓。三年以來,我唯一接觸的外人就是門縫前的快遞人員跟小雜貨店的收銀員。我一想到要跟更多人接觸便緊張不安,只好哼起鼓舞士氣的調子。拳擊手要展開特訓了。我想像拳頭裡握著那顆牙齒,渾身散發熱力。在公寓門口的臺階底,我不往右轉走向小雜貨店,反倒匆匆左轉,朝向未知的方向,久已遺忘的方向。

現在我回想起來,陽光照亮冰冷灰暗的高聳大樓之際,紐約是何其光影迷離的城市。我從黑暗踏進光明,再走回陰影,陽光搔著我的胳臂,我不禁面露微笑。

我遇到了第一個考驗:有人正走向我。她四十來歲,頭髮剃得很短,身穿粉紅護士袍;他則身穿夏威夷衫,外頭罩著牛仔服,大概一百公斤出頭,有著鬥牛犬般的下巴,剃得很短的黑髮,外表像是會逗小孩開心的大叔,但也有辦法一拳打掉你的牙齒。

喔唷,小寶寶,法蘭克,唷呼,小寶寶,她說,你該看一看那個小寶寶。(法蘭克點了點頭,他完全想像得到那寶寶會是什麼模樣。)噢,法蘭克,你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她吹起口哨。跟我們和你和我都不像耶,法蘭克,他們讓這個小寶寶穿得好漂釀。 

我暗自默唸她所用的字眼,在心底弄懂她到底說了什麼。我們和你和我,沒錯,這句口誤講得很好。真實世界很快便歡迎了我的重返。我離開我住的公寓還不到二十步遠,便已嘗到新訓練的甜頭。我們和你和我。世界上的不完美,世界日常的美麗。沒錯,我可以面對。我辦得到。

我繼續走向一棟搭著鷹架的大樓。在桿子與板子下方,地面積著棕黃髒水,昨日的雨水從生鏽的鷹架滴落下來,形成發暗的血色。我愛著映入眼簾的一切。我愛著鐵鏽,愛著稜稜角角的塗鴉,也愛著在陽光中閃亮滴落的水珠。生命圍繞著我旋轉,流露一種嶄新的美麗,三年的黑暗在陽光中煙消雲散。愛再度燃起,世界是我的古老火焰。

我繼續走著,走過整塊街區之後,看到一大片綠意,樹影藍綠迷離,葉隙篩落日光。沒錯,我現在記得了,這裡確實有一座公園。

我不耐煩地等著紅燈,很想趕快穿過馬路,徜徉在蔥鬱樹蔭下。街角的路標寫著「A大道」。世界傾瀉進眼簾。

我往上望著路標後方,望見遠方模糊藍天當中的三個字母,H、E跟L。一小架飛機在天空寫著字,一圈又一圈,機尾的白煙劃過蒼穹。南邊淡淡的天幕上再多浮現兩個雪白的字母。我停下腳步,目瞪口呆。HELLO。接著天空出現一個N。我暗自喝采,明白這架飛機想寫的是:HELLO NEW YORK(哈囉,紐約)。我興高采烈,彷彿打了一場勝仗。這時E在天上浮現,我不只重新適應世界,還重拾腦力,懂得推估事態會如何發展。

我佇立等待,但不再有字出現。失望。我猜飛行員誤把字母寫得太大,過早耗掉油料了。他跟我一樣仍在受訓,油料不夠只得返回基地。

接著,我雙腿發軟,差點不支倒地。天空寫的竟然是:HELLONE。HELL ONE(地獄一號)。

我嚇得死命奔回公寓。

實在可怕的凶兆。HELL ONE,這是我人生的郵遞區號,或者也許是我人生第一章的標題,十四年前以我為主角的一部電影,呈現我在那場遊戲裡的人生,而五個星期之後,續集即將上演。地獄二號:遊戲再臨。

但我會再度走出去。明天就走。沒錯,現在我沒問題了。小小的幾步,短短的幾分鐘,卻夠我回憶起世上的種種美好,夠我重拾幾分力氣。害我痛苦的罪魁禍首只是一架快耗光油的小飛機,如此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

為了讓我能鎮定打下這些文字,我泡了一杯茶,現在差不多要喝光了。我用上兩個茶包讓味道濃郁美好,至於花費就先管它去死了。茶香撫慰了我,讓我回想起英國。雙手握住馬克杯,冬日渴望的溫暖。

我開始大笑。許多年來,我第一次放聲大笑,笑我竟然為了天空的文字倉皇逃跑。當時的我雙眼瞪大,留著鬍子,蒼白的手腳前後狂舞,這副模樣可不適合做成海報用來代言隱居生活。

等我止住狂笑之後,我發覺有幽默感是好事,是象徵我捲土重來的大好預兆。在五個星期之中,我絕對會重新找回更好的自己。我可以成功,我信心滿滿。

為了訓練自己,一定得每天踏入外頭的世界。在房門外頭既有欣喜也有惡魔。我很快便會懷抱自由樂觀的態度,重返苦樂交織而動人的美式生活。

VIII (8) 

在牛津這邊,三個學期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米迦勒學期、希拉蕊學期與聖三一學期。在米迦勒學期開始之前,有一個新學生週,讓大家安頓下來,準備面對整學期的課業轟炸。那個星期的每天晚上,他們都會找時間獨自待在喬里昂的房間裡,啜飲雞尾酒,暢談自由與正義,抽著印度大麻。他們談笑風生,暢談改造世界的宏大計畫,整個世界拆散重組,變得穩定祥和,社會上的不公不義永遠消失無蹤。 

查德在喬里昂面前越來越放得開,自在地說了許多心裡話,拋開他該死的拘謹慎言習性。某天他甚至覺得可以把父親的事告訴喬里昂,說父親看他的眼神如何永遠流露著鄙夷不滿,喬里昂會靜靜傾聽,不時搖頭,接著他們大概會一起嗑光一整個披薩。 

那星期快結束之際,他們開心爭論起這個遊戲到底是誰的點子,不時說說笑笑或假裝生氣。遊戲提出的幾天後,喬里昂開始說遊戲是他想出來的,但查德認定這是他自己的點子。兩方興沖沖地提出證據,誰都不願認輸。 

如果是在幾個月或幾年後,他們才不會搶著宣稱自己是遊戲的發明人,而是恨恨地怪對方是發明遊戲的罪魁禍首。 

幾乎一整個星期,他們對遊戲規則只有模糊想法,只訂下幾個大原則。贏家會拿到一大筆錢。類似真心話大冒險那樣,輸家得面臨各種處罰,先是令人尷尬的處罰,接著是令人丟臉的處罰,各種處罰會越來越狠,但完全只牽涉心理層面,不涉及人身危險。這是心理的遊戲。 

然而贏家的優渥獎金馬上成為難以克服的一大問題。查德是農家子弟,依靠獎學金跟教育補助金,喬里昂的雙親是薩西克斯郡的學校老師,正要離婚,他的情況只比查德稍好而已。在獎金解決之前,繼續想遊戲規則的意義不大。 

X (10) 

他們按身高排列,最高的在最左邊。他身穿灰綠色單襟羊毛外套,底下是漿挺的白襯衫,只有最上面那顆釦子沒扣,襯衫紮進淡淡刷白的牛仔褲裡,五年多以前的落伍打扮。他短髮俐落整齊,梳到一邊,大大的眼鏡像是飛行員戴的太陽眼鏡,整個人的氣質像是要去科茨沃爾德度週末的倫敦年輕會計師,明明才二十五歲卻做五十歲的打扮。 

另外兩位也穿牛仔褲,襯衫紮進褲子裡,但沒穿外套和戴眼鏡。中間那位是黑髮,黑色鼻毛像電線探出鼻孔。最矮那位留著褪色的金髮。他們看起來像理科研究生,平時大概一臉嚴肅,只在聊起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或巨蟒劇團時才會放鬆。 

查德一如往常地緊張兮兮,但依然在前面帶頭,率先來到攤子前,雙手刻意撐在桌上。傑克似乎準備講話,但查德搶先開口。「我想給你們一個提議。」他說,「我這邊有一個前所未見的獨創遊戲。」遊戲社三個社員毫無反應。「不過如果你們不想要前所未見的獨創點子,我現在就直接轉身離開。」他舉起雙手,作勢要走。 

「說下去。」高個子說。 

「總共六名成員,採取回合制,每回合之間相隔一星期。這是一場有處罰的遊戲,無法完成處罰的就得退出遊戲。各個處罰必須挑戰玩家的心理,看他們可以承受多大的尷尬與丟臉。經過一個一個回合,沒完成處罰的就退出,直到剩下最後一名贏家。」 

喬里昂往前靠,跟查德肩並著肩。「這場遊戲完全保密。」他加入對話。他覺得趁早提出保密一事相當重要。

「沒錯,徹底保密很重要。」查德說。 

「要在遊戲中獲勝,運氣與技巧缺一不可。」喬里昂說,「就跟現實世界一模一樣。」這是他第一次想到這個類比。沒錯,類比得很好,這確實是一場人生的遊戲。 

「每個玩家都得出一筆押金。」查德說。 

「沒錯。」喬里昂說。「無法完成處罰的人就不能拿回押金。押金的金額必須有點高才行。輸家的押金就加到贏家那一大筆獲勝獎金裡。」 

「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條件。」高個子繼續說,「在遊戲期間,任何時候我們三個都至少要有一位在場。只要情況允許,每個回合的所有處罰也都適用這個條件,絕對不能違背。我們不會插手干預,只會在旁邊安靜地觀看,除非發生什麼必須喊停的重大狀況。最後,我們認為計畫書的重點要擺在處罰上面。」 

「我們很喜歡—」中個子看著便條紙說,「我們很喜歡傑克同學的獨特點子。」 

「你們應該朝著傑克同學的方向去增加細節。」矮個子說。 

高個子扣上外套的釦子。「查德同學,我們可不會隨隨便便拿錢給路人甲,點子必須很特別才行。不過我們覺得你們的遊戲有潛力。」  

中個子拿下遊戲社小小的牌子,矮個子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拿出空白名片,在上頭寫下東西。「這是唯一連絡得到我們的號碼。這是手機號碼,所以不必浪費時間想查出這是哪個學院或組織的電話。」 

「手機啊。」傑克嗤之以鼻,「你們可真是時髦的有錢人喔?」皮特學院唯一有手機的那個學生具有子爵身分,還有可能從資產在全歐洲名列前茅的超級富豪那邊繼承到遺產。 

高個子從矮個子手中拿起名片,以明顯姿勢繞過傑克,把名片交給查德。「星期一之前交。」他說,「中午之前交。地點由你們選,再打來通知我們就好。」他以手指關節敲了攤子前的桌子兩下。 

查德覺得中間跟最矮那位鬆了一口氣,甚至顯得感激。高個子跟另外兩位同伴點頭,三人一起離開,高個子走在最前頭,像是母鴨帶著小鴨。沒多久他們便隱入人群,只剩一顆頭還看得到。 

XXXVI (36) 

午餐時間過後,邱吉爾餐館顯得懶洋洋的,整座吧檯氣氛沉滯。馬克點起香菸。亮著陽光的牆板把餐館到處分成一塊一塊,馬克的煙沒多久便瀰漫整片空間。電子問答遊戲機的繽紛亮光在另一頭閃閃爍爍。

 多利安也是大一學生,每天都在邱吉爾餐館玩遊戲機許多次。套用多利安的講法,他是挑適合擠奶的時段來玩。適合擠奶意謂著遊戲機裡滿是別人的零錢,問題會變簡單,要答的題數也會變少,比較容易贏得最高獎金:二十英鎊。 

多利安會記下答錯的題目,幾乎每晚都上圖書館找答案。他有一個裝滿資料的紅色資料夾,每天花一小時背下新知。數月前喬里昂把這些事告訴查德,而他把喬里昂說的每件事都牢記心中。這是查德自己的主意。 

多利安走進餐館,一逕走向遊戲機,卻邊走邊東張西望。喬里昂乘機跟他打招呼。如果你靠得夠近的話,可以看到他褲子前面的口袋鼓鼓地裝著硬幣。 

喬里昂跟他問候,兩人彼此握手。多利安跟其他人點頭致意,包括查德、馬克和傑克。 

「你最近都贏多少錢啊?」喬里昂說。 

「不好的日子才個位數。好的日子二十英鎊,有時候三十英鎊。」 

喬里昂微笑稱許。多利安左右移動著雙腳,不是緊張,而是迫不及待想去玩遊戲機。 

「我們可以跟你一起打嗎?」喬里昂說。 

「喔⋯⋯」多利安說。他無法拒絕喬里昂,也很少人可以。他頂多面露不情願,身子重心忽左忽右,希望喬里昂能改口。「唔,我覺得⋯⋯」他的搖晃更劇烈了。 

「有困難的話就拒絕呀。」 

「不是,我沒那個意思。」 

「很好。」喬里昂說。「我們會遵守一個簡單的規則,那就是我們絕對不會開口,除非百分之百知道正確答案。」 

他們擠在遊戲機旁邊。多利安從口袋掏出一枚硬幣,放入投幣孔,遊戲機的燈光閃爍得更為迅速。多利安伸手點向螢幕上出現的一排顏色。「很好。」他說,「真是太好了。」他盯著螢幕,專注而開心。「我的小寶貝,妳被餵得很飽耶。」他說,「擠奶的時候到啦。」 

多利安博學強記,又天天勤做功課,玩起遊戲機教他們看得嘆為觀止。他在皮特學院主修歷史,只要是歷史問題都能不假思索地選出正解。他只要一想到答案,拳頭便像木槌般敲向按鍵。他有時會猶豫片刻,望向天花板試著喚起記憶,絞盡腦汁,迅速翻動腦中的索引卡。他甚至有辦法答對所謂故意讓人犯錯的問題,以及涉及冷僻數字的問題,例如一九八七年在英國因為人獸交而被定罪的人數,布萊克普爾海洋樂園的平均年降雨量,或是月球上有幾個高爾夫球洞。 

多利安迅速累積到十元英鎊的獎金,雖然一犯錯獎金便會歸零,但他毫不猶豫地繼續玩下去。 

獎金累積到十五英鎊。下一個問題出現在螢幕上: 

德國科學家海森堡在一九三二年贏得諾貝爾物理獎,請問他的名字是什麼? 

A.     卡爾 B.麥克斯 C.尼爾斯 D.維爾納 

「靠。」多利安說。「這問題沒出現過。有人會嗎?」 

「答案是尼爾斯。」馬克說。 

「百分之百確定?」多利安說。 

「我是物理系的。」 

多利安伸出猶疑的食指點向按鍵。 

答案錯誤。你輸了。 

「靠,馬克。」多利安一肚子火,身體上下晃動,口袋裡的零錢叮噹作響。「我本來還有一次跳過不答的機會。」零錢繼續叮噹叮噹猛響。「我們說好了,除非百分之百確定才能開口。」 

「我是啊。」馬克說。「不過現在仔細想一想,這個題目有陷阱,維爾納.海森堡是跟尼爾斯.玻爾一起做研究。我想我把他們的名字記混了。多利安,真的很對不起。」 

「算了啦,沒關係,沒關係。」多利安深呼吸一口氣。「下一次的路徑應該還是短的。我的小寶貝以為我們只是一時僥倖,很快就會敗下陣來。別擔心,這一局還是會比較簡單。」 

傑克拍拍多利安的背。「小寶貝?」他說。「多利安,你幾乎把醒著的時間都花在這部機器上頭,還用小寶貝來稱呼它?」傑克停頓一下。「對了,你最近的性生活如何?」 

多利安沒有轉頭回答,只是盯著螢幕上閃爍的亮光。「她一直很渴望我來。」他把一英鎊放進投幣孔。「我們待在一起越久,她就越少說我不對。傑克,你很難找到這樣的伴侶。」 

這一局多利安比較早便遇上困難。題目是一九七一年葉森賽馬大賽的冠軍是哪匹馬。 

「是尼金斯基。」馬克說。 

「這次你確定嗎?不是米爾.立夫嗎?」 

「我爸很瘋賽馬。」 

「馬克對運動方面真的瞭若指掌。」喬里昂說。 

多利安有些意興闌珊地按下尼金斯基。 

答案錯誤。你輸了。 

 

馬克又害多利安連輸三場,每一次他都更加保證自己信心滿滿。後來馬克以母親和妹妹的眼睛發誓,卻再度答錯,多利安決定從此不理他的答案。 

馬克越來越常提意見,卻連最簡單的問題都給出荒謬可笑的答案。火星是離太陽最近的行星。佛朗哥是歌劇男高音。一九七○年世界盃足球賽由蘇格蘭勇奪冠軍。 

多利安叫他離開,馬克保證就此住嘴。在第六局裡,馬克信守承諾,但在多利安停下來回想紐約市跟多倫多距離幾英里時,馬克湊過去不發一語地按下「二六九八」這個答案,另外三個選項分別為二四三、三四三跟四四三。 

多利安立刻轉身舉臂握拳,好像準備一拳揮過去。「馬克你這王八蛋,你實在非常非常王八!」 

「冷靜點,小多多,只不過是遊戲嘛。」馬克說。 

「你欠我六英鎊。」 

「你聽我說,多多,你有自己的意志。我們又不是活在法西斯統治下的威權世界,沒人叫你要聽我的。」 

「靠,剛才是你去按按鈕的!」多利安感到難以置信。  

「按了一次。」馬克說。「好,那我欠你一英鎊。」 

「好啊,交出來吧。」 

「我之後再給你。」馬克說。他聳一聳肩,彷彿多利安是在無理取鬧。 

多利安用手指戳進著克的肩窩不放。馬克攤開雙手,咧嘴而笑。 

「馬克,你這混蛋!」多利安說。「你以後別再靠近我!」多利安輕撫遊戲機,向她道別,搖著頭匆匆走出餐館。 

矮個子坐在靠遊戲機最近的桌子從頭旁觀到尾,像是傲慢專橫的電影導演,靠在自己的專屬座椅上,高高蹺著二郎腿。他在筆記本匆匆寫下幾筆,往上瞧,朝喬里昂點頭。 

喬里昂交給馬克一張小卡片,上頭寫著「多利安勃然大怒記」。馬克把卡片撕成四片放進口袋。「夠了吧。」他說。「拜託,喬里昂,一星期執行一個處罰已經很多了。我絕對不必再做下一個處罰了。」 

「馬克,你當然得做啊。」喬里昂緩緩垂下雙眼搖一搖頭。「規則就是這樣,你當然得做。」 

馬克大吼:「我他媽的受夠了。」 

「那就退出吧。」喬里昂鎮定地說。「你完成下一個處罰,跟遊戲兩不相欠,然後在下一回合開始之前退出遊戲,這樣才能拿回押金。」 

「現在就把錢退還給我。你想要的話,我現在就退出遊戲。」

「我沒有想要什麼。」喬里昂說。「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大家遵守遊戲規則,每個人都得一視同仁。馬克,你必須完成處罰,我們才可以退錢給你,別再強人所難了。」 

「拜託啦,喬里昂,別那麼混蛋嘛。」 

喬里昂忽然往後退。「幹嘛都怪我?」他說。「為什麼要我來決定?去問他們能不能讓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先前說的話都不算數。」喬里昂指著查德和傑克,但他們望著其他方向,嘴巴緊緊閉住。「去問艾米亞,去問小迪。還有別叫我混蛋。」 

「好吧,沒關係,喬里昂。」馬克揉著臉。「該死,我真的很喜歡多利安。」他說。「我第一天到這裡就遇到他,他看到我獨自一人就走過來找我,還把我介紹給一大群人。我以前真的很喜歡他這個人。」 

「馬克,為什麼你要說『以前』?」查德把手搭上馬克的肩膀。「你還是可以喜歡多利安啊。就算你現在討厭自己到不行,不代表你也必須討厭他啊。」 

「去你的,查德。」馬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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