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之心5:夜星
7 復仇警告
我目不轉睛盯著她,知道自己必須盡快推開她,或乾脆移動到外頭,好給彼此一些時間冷靜;抑或繼續留下跟她講道理,甚至大不了讓她覺得自己是這場遊戲的「贏家」。
我的沉默足以使她獲得鼓舞,她從中斷之處繼續接下去說:「妳當真敢說你們之間沒有任何秘密嗎?」她的語氣跟掛在臉上的冷笑搭配得天衣無縫。「老實說啊?真的一點也沒有嗎?」她笑著把頭往後仰,露出戴滿珠寶的雪白脖子,以及日漸模糊卻仍然生動的啣尾蛇刺青。我記得羅曼跟德琳娜都有類似的刺青,只不過哈薇的刺青小多了,讓她可以輕易藏在長髮底下。她肯定開始錯估形勢,誤以為我沒有反應,是因為我擔心害怕。她大叫:「拜託!」她的眼睫毛不斷顫動:「不要自己騙自己,也不要騙我。艾芙,六百年是相當漫長的歲月,遠超過我們任何人的想像。有足夠時間累積一些骯髒下流的醜事,不是嗎?」
她笑了起來,眼中帶著瘋狂,她的能量狂亂無比,熱烈而致命,我只想制止她,讓她不要開始做些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小心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沉穩而堅定地說:「過去一切或許造就我們,卻無法限制我們。我看不出繼續繞著這個話題的必要。」
她揉揉額頭、身體轉向我之際,我試著不讓自己顯得畏縮,她的臉孔靠我很近,幾乎能感覺到她呼出的寒氣,聽見鑽石耳環搖動時發出的聲響,一堆石頭碰撞的聲音。
「的確沒錯。」她的眼睛離開我。「不過,我再說一次,有些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有些欲望,只會越來越強烈,妳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我走回洗手槽的旁邊,就在我瞥了她一眼、嘆了口氣之際,身體背向洗手槽。只想讓她知道,我覺得這個話題很無趣,然而卻一點也沒壞了她的興致,她毫不在意。這裡是她的舞台,我是她的觀眾,這齣戲碼根本還沒演完。
「妳從沒困擾過?」她又往前走,我們之間不過只剩咫尺之遙。「妳怎能有自信可以真正滿足他的需求?身為男人的需求?」
我想將眼神移開,但卻做不到,她不讓我轉頭。不知怎麼地,她鎖住我的目光。
「妳難道從沒擔心過,假如他厭惡這些禁忌與罪惡感,偷偷溜到別處或許只是為了……嗯,發洩一下?很難說,不是嗎?」
我吸了一口氣,看了她一眼,又深吸了一口氣,並將注意力集中在體內的亮光,盡全力不要在失控時顯得慌亂。
「如果我是妳,我會很擔心,非常擔心。妳是否問過他這些事?好吧,只不過是有點……異乎尋常,不是嗎?」她上下揉著手臂,彷彿因為太過恐怖而戰慄不已,好像對她的影響反倒大過我。「我還是希望妳多花點功夫,不管要持續多久。」
她解除對我的控制,卻繼續端詳著我。她很訝異我不因意識控制而有所動搖,盡力不被她的話語干擾。
她的嘴歪向一邊,掃過我一眼說:「怎麼了,艾芙?妳似乎有點……苦惱。」
我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氣,再次仔細斟酌是要逃開、還是跟她繼續耗下去。我決定留下來,希望將注意力放回她身上並想著:說真的,不過是如此嗎?妳把我叫來廁所,不過是想對戴蒙跟我的性生活表示關切嗎?我嘆了口氣並搖搖頭,好像我根本懶得浪費力氣開口說話。
根本是沒有性生活吧。她笑出聲來,轉動眼睛迎向我的視線。「相信我,艾芙,妳最好明白我有更遠大的計畫。非常感謝妳,讓我有足夠的時間跟能力可以看到整個過程。」她趾高氣昂地看著我。「記得上一次見面時,妳殺了羅曼的那晚,我說了什麼嗎?」
我開始抗拒,卻很快讓自己冷靜下來,沒必要重蹈覆轍,我根本不可能改變她的心意。儘管裘德已經全盤認錯,她仍然認為我應該為那個錯誤負責,儘管我根本無力阻止。
「雖然妳不是動手偷襲的人,但妳絕對是同謀。妳擺脫不了幫凶的身分。」她面帶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重施她「直搗黃龍」的故技。她抑揚頓挫地說:「幾分鐘前,妳不是才跟雅諾這樣說?承認吧,他闖入的時候,妳人在現場,卻沒有出手制止。妳只是坐在原地,看著事情發生,絲毫沒出手救他,因此妳也是同謀跟幫凶。我不過是用妳的論點反擊妳。」
她轉過頭、住嘴不說,眼神迎向我,讓這些話在我心中沉澱,讓我知道她有辦法監視我的對話,而且還不僅止於此。
我把手舉到胸前,用手勢表示暫停,希望不要繼續模糊焦點。「我們沒必要這樣做。」我小心地打量她。「妳沒必要做這些事,沒有道理讓我們互相殘殺。妳也沒必要跟這些事一直糾纏下去──」
不過我話都還沒講完,她就拒絕我的忠告,眼神一暗,面容一冷,她說:「不要白費心機了,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她每句話都很認真,我可以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不過代價實在太大了,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嘗試:「好吧!妳認為妳不是威脅我,而是好心提醒我,妳認為我絕對無法阻止妳。不管怎樣,我們走著瞧。不過做任何事之前,妳最好三思而後行,妳最好明白妳根本是白費力氣。假如妳不知道的話,那我可以告訴妳,我跟妳一樣對發生在羅曼身上的事感到遺憾。雖然讓人難以置信,但這是事實。即使我無法回到過去,即使因為我反應不及,無法及時阻止裘德,但我從來不想造成這樣的結果,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到頭來,我對真正的羅曼有較多認識,明白他為何如此討人厭,為何要做那些事。因為明白諸如此類的事,我原諒了他。這就是我去找他的原因,我跟他說我不會再戰鬥了,希望彼此能停火。我也說服他了,裘德闖入的時候,我們剛達成共識,裘德誤判了整個情勢──然後──接下來的事妳都知道了。但是,哈薇,我沒預期到這樣的結果,如果我預先知道的話,絕對會制止他,絕不會讓事情發生。我知道事已至此,根本無力挽回。這一切悲劇的發生,是一場誤會,事實就是如此。既非惡意也不是預謀,事情不是妳認為的那樣。」我點點頭,連我自己都沒完全相信,但我實在很想說服她。
不管裘德究竟是誤判情勢,或單純想保護我,還是他內心有更深沉的計畫,其實是想阻止我取得解藥,因為經過幾百年的拒絕,他終於有機會跟我在一起,打從那晚以後,我就一再反覆思量,不過我還是沒辦法得出結論。
「他認為我有危險,我頭上籠罩著黑魔法。他不過憑直覺行事,不過僅止於此。說真的,妳可以將怒氣完全發洩在我身上,不過千萬不要遷怒裘德,可以嗎?」
但即便我竭盡所能想說服她,卻一點用處也沒有,這些話對她來說,就像是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只留下模糊的印記,沒辦法真正滲透到裡頭。
「妳想保護裘德,那是妳的事。」她不過是聳聳肩,好像他只是個可隨手丟棄的過氣男孩樂團。「不過妳應該知道,妳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達成目的,那就是讓他喝下靈藥。否則,他無疑是以卵擊石,根本沒機會倖存,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將頭轉向門的方向,快速地一扇接一扇踢開門,只能聽到模糊的聲響,速度快如閃電,我只能搖搖頭看著她。
我無意利用裘德或其他人,但即使我無法說服哈薇放過他,我還有最後一件事可說。我相信她絕對不知道這件事,或許可能更加觸怒她,不過,還是應該讓她知道。她應該知道她親愛的羅曼正在籌畫的事。
「還有一件事。」我平靜地說,很想讓她知道,雖然她想以踹門的方式恫嚇我,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從前我不告訴妳這件事,是因為我認為沒有必要,因為妳已經很難過了,我不想再次傷害妳。但是,事實上,羅曼正計畫離開這裡。」我用眼神穿透她,發現她不過輕微退縮了一下,但足以讓我捕捉那一瞬間,足以讓我相信可以繼續全力發動攻勢。「他打算回去倫敦,那個他稱之為讓人愉快的古老英格蘭。他說我們鎮上太保守落後了,無法有所作為,他不會留戀這個鎮,因為鎮上的人事物也不值得他留戀。」
她用力嚥了口氣,眼睛露出興奮之情,這是她的習慣動作,洩露出她的想法,這證明她並非完全換了一個人,也還沒完全改變,還殘留些許的不安全感與懷疑。但她仍虛張聲勢說:「艾芙,幹得不錯。雖然很可惜,不過還是很值得一試,不是嗎?絕望的人往往會孤注一擲,不是常有人這麼說?妳絕對是最感同身受的人。」
我抬起肩頭,雙手交握在身前,看起來很像是兩個好朋友閒話家常。「妳可以不承認,但事實就是事實,那晚他的確是這樣告訴我,讓我知道來龍去脈。他覺得被束縛住,就快喘不過氣,他很想逃離這一切。前往某個更大、更刺激──在那裡他可以擺脫商店、米莎、馬可──喔,當然還有妳。」
她將雙手放在腰上,拚命想讓自己看來堅定、強硬、不可侵犯,但她的身體的反應可是另外一回事,她的身體微微發抖,洩漏出真實的感受。
「好吧!當然。」她拉長了臉,手指不斷在腰間敲打,戲劇化的轉動眼珠。「所以我應該相信,羅曼曾經對妳坦白一切,卻對我這個枕邊人隻字不提?太可悲也荒謬了,對妳而言亦是如此。」
我不以為意,因為我的話對她起了作用,她聽進去了。我仔細盯著她看,我的確加油添醋,但大致沒差太多。他確實想甩掉她,只不過來不及說,而她竟想以他的名義消滅我和裘德。
「他知道如果他提出分手,妳一定會把事情鬧大,他討厭那樣。沒人說他不喜歡妳,哈薇,我知道他很喜歡妳。跟妳在一起讓人很愉快。不過毫無疑問,羅曼並不愛妳,他從沒愛過妳,妳自己也這樣說過。妳應該記得妳曾提到,在愛情裡,永遠有一方投入較多感情,妳不是這樣認為的嗎?妳甚至承認,自己是投入較多感情的那一個人。妳愛羅曼,他卻不愛妳。但那絕不是妳的錯,因此妳不用太在意,或覺得挫敗。因為羅曼根本完全缺乏愛人的能力,他從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其中最接近的是他對德琳娜的感覺,不過,那還稱不上愛,那是種迷戀。她是羅曼唯一能想到的人。記得他黑色的奇裝異服嗎?好幾次,他曾經連續好幾個小時,將自己反鎖在房間內?妳知道他在做什麼嗎?他想重新接通她的靈魂,如此才不會覺得自己是孤伶伶一個人。六百年來,她是羅曼唯一在乎過的另一個人。我很抱歉這樣說,對他而言,妳一點也不特別。」
她很安靜,簡直是安靜得出奇,我開始覺得很糟,不禁懷疑我是不是扯太遠了。她的眉頭皺在一塊,額頭上的藍寶石隱隱透出陰沉、讓人害怕的亮光。接下來我就看到水龍頭不斷噴出水來,洗手檯嘎嘎作響,抽水馬桶不停沖水,烘手機發出轟轟聲,衛生紙捲漂浮在洗手間,用力撞擊牆壁。
我知道這一切是她造成的,但我無法分辨究竟是她刻意為之,或因為我激怒了她,讓她情緒失控所致。
不管是哪一種,這些都嚇不了我。現在我知道的確有效,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
我沿著洗臉槽往前走,平靜地關掉所有的水龍頭,並說:「關於復仇這件事,一點都沒有道理。對於羅曼來說,妳只不過是普通的約會對象,或是同伴。」我微笑看著她,並以精準的英國口音說:「為什麼妳要浪費時間為從沒存在的過去復仇?眼前有著大好的未來等著妳去開創呢?」
然而,在她逼近我之前,我只有一次機會說完。
正對我而來。
她將我摔過整個房間,撞向粉紅色的磁磚牆面。我的頭部狠狠撞向牆壁,這個撞擊讓我頭昏腦脹,整個洗手間都可以聽到回音,我的嘴巴流出很多血,溫熱的血液滴落到衣服上。
我身體搖搖晃晃,整個人往前踉蹌,接著便往後一退,只覺得天旋地轉,拚命想集中注意力,恢復身體平衡。不過我晃得太厲害,頭暈目眩,前後搖搖擺擺,連按住我的肩膀,將身體固定在原地都做不到。
她的臉孔在我面前幾公分之處盤旋說:「不要弄錯了,艾芙,我想復仇並不只是因為羅曼!我發誓一定要報復妳。」她的眼睛充滿惡意,投給我深惡痛絕的一眼,我不禁別開頭、閉上眼睛不想看到。瞬間,她已在我臉頰旁吐息,嘴唇就在我的耳朵旁邊,她將身體靠在我身上,品嘗勝利的果實。
四周都靜止了下來,抽水馬桶只剩水流聲,烘手機停止運轉,洗手液慢慢從地板四散開來並往低處流去,不遠處傳來她刺耳、粗啞的低語聲:「妳剝奪了我一切有意義的事情,我會變成這樣,全是妳造成的,因此我該怪的人絕對是妳。是妳讓我變成這副模樣。現在卻因為不如妳的意,妳就決定阻止我?」她身體往後傾斜,只為了能更仔細觀察我,手指不知不覺探向脖子上的護身符。「好吧!真的很糟糕。」她笑了起來,輕拍身上的寶石,她讓我越來越不安。「妳選擇讓我喝下靈藥,妳選擇轉化我,妳選擇讓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現在已經無法回頭。」
她故意找我碴,希望我出言否認,並用眼神挑釁我,但我不理會她。我正盡力讓自己不再頭暈目眩,想盡辦法趕快開始療程,每一次呼吸都讓我很掙扎,費力從緊咬的齒縫間擠出幾句話來:「妳有被害妄想症,根本就大錯特錯。」我深吸了一大口氣,讓白光環繞自己的身體,必須盡快讓自己取得任何可能的協助,這一切已經超出我的預料之中。
我錯估她的能力,她比我預期強多了。原來,憎恨的能量會靠著沒完沒了的憤怒,在內心不斷迅速滋長。
我小心翼翼,盡量不動聲色,語氣保持穩定,不想讓她警覺我準備用另一種方式激怒她:「沒錯,是我讓妳變成不朽者,不過妳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自己決定的。」這些話讓我想起昨天顯像的畫面,希望當下不要演變成一場戰役。
不過就跟當時一樣,我很快就恢復了,不但傷勢痊癒,能量也回復了。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讓我知道她也感覺到了。
也跟當時一樣,到此為止。
她不斷將我往後推。
已經推到門邊。
我盯著她的肩膀,她說:「嘿!艾芙,在妳說出這些原諒的大道理之前,妳應該先做點小研究,戴蒙有很多妳不知道的秘密。他從沒透露過隻字片語,說真的,妳應該好好探探。」
我沒做回應,我知道我是應該探探,但我絕不會說出口。
我的注意力完全在她身上,只見她繼續說:「原諒?艾芙,想想看,有些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妳應該先捫心自問,自己做得到嗎?自己真的能原諒戴蒙過去犯下的過錯嗎?我真的很想知道,而這也是我讓妳活下來的唯一理由,也是我讓妳跟他繼續廝混的唯一理由。沒別的原因,我只是很想親眼看看。不過妳千萬不要弄錯了,如果妳開始打擾我、開始惹毛我,好吧,妳將會知道我真正想做的事──」
當我回過神來,她早就走了。
然而她的聲音依然在我四周回響。
不斷嘲弄我。
不斷奚落我。
我拚命想洗掉沾在頭髮上的血跡,想像自己穿上一件新衣服,但她的聲音仍然縈繞不去。
我準備好要去見戴蒙,毫無疑問,他應該還在苦等著我。
疑問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平復,但我依舊拚命想掩飾這些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