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讓美好世界轉動

看到他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看到他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在教會街。自由街。科特蘭。西街。富爾敦。維塞。無聲無息,靜得可怕、迷人。有些人乍以為是光線造成的錯覺,天氣的關係吧,落影造成的意外。其他人猜想這可能是一個完美的都會玩笑|一開始有人閒站著、指著上方,直到大家聚了過來,歪頭、點頭、確認,直到大家都瞪著上方,什麼也沒看到,就像等著喜劇演員萊尼布魯斯1爆完梗。但是他們看得愈久,就愈加確信。他站在這棟大廈的邊緣處,灰濛濛晨色襯托下的一團暗影。也許是個洗窗工人。或是個建築工人。或是個跳傘客。

上面,在一百一十層樓的高處,全然靜止。烏雲密布的天空,襯映著一個深色小東西。

只有從某些角度才看得到他,所以觀看者必須在街角暫停,找到大廈間的縫隙,或是從陰影處漫行,找到一處沒有被飛簷、筧嘴、陽台或屋頂欄杆、屋頂邊緣擋到的觀看點。還沒有人明瞭他腳下橫跨在兩座大廈間的繩纜的意義。牽引他們凝止在那裡的,是那道人形。他們引頸企盼,內心在死亡的可能性和平淡無趣的失望之間撕扯著。

這是觀看者的兩難:他們不想等待落空,只見個白癡站在大廈間的絕壁處。但是他們也不想錯過這個片刻|說不定他會失足,或遭到逮捕,或是兩臂張開,俯衝而下。

[……]

在上面,出現了一道動作。穿著深色衣服的他,任何身體的顫動都有重要的意義。他彎腰,成了半個人,彎下身子,彷彿在檢查鞋子,就像鉛筆的標記,只是大部分都已擦掉。是跳水者的姿勢。而他們看到了。觀看者站著,默默不語。連那些希望見到他跳下的人也無法呼吸。他們往後退縮,哀叫了起來。

一個身體航行到空中。

他不見了。他掉下來了。一些人從額頭到胸前畫了個十字。他們閉上眼睛。等待重擊聲。這個身體旋轉著,被東西勾住,扭動著,被風吹得飄來飄去。

然後有一名觀看者發出了尖叫聲,是個女人的聲音:上帝,噢上帝,是一件襯衫,只是一件襯衫。

掉了下來,掉下來了,掉下來了,是的,一件汗衫,在空中飛舞著,然後他們的視線離開了半空中的這件衣服,因為在高處的男子已經從蹲伏的姿勢站了起來。在上面的條子再度靜肅,而下面的觀看者開始激動了起來,因為從蹲姿站起的這名男子手中持著一支長長的細桿,他輕輕地搖晃,感覺它的重量,在空中快速地上下搖動,長長的黑色桿子,非常柔韌,兩端搖晃著,而他的眼光則固定在對面遠處的大廈|大廈仍然包裹在鷹架中,就像是一個等待救援的受傷東西。現在,他腳下的鋼索對每個人都有了意義,而不管怎樣,他們現在沒有機會抽身走開,不喝晨間咖啡,不在會議室抽菸,沒有悠哉悠哉地在地毯上拖著腳步走。這一段等待成了神奇的時刻,他們看著他抬起一隻穿著深色鞋子的腳,像即將踏入溫暖的灰色水域。

下面的觀看者屏住氣息。大家瞬間凝聚了共識。上面的男子成了一個他們似乎認得的字,只是從未聽說過。

他邁步出發了。



我非常尊敬上帝,可是我喜歡待在這

科里根在年紀很輕,約十二或十三歲的時候就開始喝酒,每星期一次,星期五下午放學後。他會從黑岩大門跑到公車站,將校服領帶解下、包起上衣,而我則留在學校運動場打橄欖球。我可以看見他跳上457A公車,公車開走時,他的側影朝著後座移動。

科里根喜歡沒有燈光的地方,如鄰近造船廠的地區、廉價旅社、碎鵝卵石的轉角。他時常在法國巷和史賓塞街與醉漢坐在一塊。他隨身攜帶一支酒瓶,到處請人喝。若酒瓶回到自己手中,他就誇張地喝了起來,用手背擦嘴,宛如是酒中高手。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不是酒徒,因為他從未費心找酒,只有當酒瓶傳到手中,他才喝一口。我推想,他自以為和他們打成一片。他被嚴重酒癮的醉漢嘲笑,但是他不在意。當然,他們是在利用他。他只是另一個想嘗嘗窮人生活的狂妄之徒,但是他口袋裡有一些小錢,而且打定主意花光它們。於是他們派他去買私酒,或到角落商店去買零菸。
有幾次,他回家時沒穿襪子。也有幾次,他根本就沒了襯衫,趁母親捉住他之前,跑上了樓。刷牙洗臉然後下樓,全身穿著齊整,眼神有一點迷濛,但還沒醉到被發現。
「你去哪了?」

「做上帝的工作。」

「上帝的工作不包含照顧你的母親?」他坐下來吃晚餐時,她整整他的衣領。

在和那些窮困潦倒的人相處一陣後,他開始適應,不知不覺中不再顯得凸出,而是與他們融成一片。他和他們走到拉特蘭街的廉價旅社,靠著牆壁頹坐著。科里根傾聽他們的故事,一長串來自愛爾蘭另一面、且漫無邊際的故事。對他而言,這是一段見習。他悄悄地接近他們的貧窮,好像想要擁有它。他喝酒。他吸菸。他絕口不提父親,對我或其他人都是。但是他就在那裡,那個離開我們的父親,我知道。科里根若不是在雪利酒中淹死他,就是吐掉他,像吐掉舌頭上的菸草碎屑一樣。

他邁入十四歲的那個星期,母親要我去帶他回家:她為他做了一個蛋糕,卻整天不見他的人影。黃昏細雨籠罩著都柏林。一輛馬車經過,車上的燈光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我看著它沿著街道躂躂地遠離,光點跟著延伸而去。我有時會痛恨城市的這副模樣,一副不想擺脫灰鬱的模樣。我繼續走,經過小旅館、骨董店、蠟燭店、供應做彌撒用的聖牌店家。廉價旅社的標誌是一道黑色鐵門,上頭有削尖的鐵刺。我走到後頭放箱櫃的地方。雨從一根破裂的管子滴下。我踏過一堆木箱和紙箱,喊著他的名字,找到他時,他已醉到站不直。我抓住他的手臂。「嗨。」他微笑說著。他往牆壁一倒,割到了手。他站起,瞪著手掌。血從他的手腕流下。其中一個年紀較輕的醉漢,身穿紅色T恤的小流氓,對他吐了口水。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科里根揮拳。完全沒打中,但是血從他的手飛濺而出,而我知道,即使我正眼睜睜地看著,這已成了永留心頭的片刻。科里根在半空中晃著,血滴在牆上灑著。

「我是和平主義者。」他含糊說道。

我帶著他沿著利菲河一路走,經過運煤船,進入靈森德,在那裡,我用艾里什敦路上的老式手搖幫浦的水替他洗身。他將我的臉捧在手中。「謝謝你,謝謝你。」我們兩人走到回家路上的海灘路時,他哭了起來。此時大海已籠罩在一片漆黑中。雨從路邊的棕櫚樹滴落。我從沙灘上將他拖回家。「我太窩囊了。」他說。他用袖子擦拭眼睛,點燃一支菸,咳到吐了。

到了我家大門前,他抬頭看著母親臥房中的燈光。「她醒著嗎?」

他力圖振作地走上車道,但是一進到裡面,他就衝上樓梯,奔到她懷裡。當然,她聞到了他身上的菸酒味,但什麼也沒說。她為他放了一盆洗澡水,自己則坐到了門外。起初很沉默,她把腳伸到樓梯頂端的平台,然後將頭靠在門框上,嘆著氣:好像她也在浴缸中,伸直四肢,試著記住這些日子。

他穿上衣服,走出浴室到平台上,然後她用毛巾擦乾他的頭髮。

「你不會再喝酒了吧?親愛的?」

他搖頭表示不會。

「星期五晚上不准外出。五點前回到家。聽到沒?」
「嗯。」
「現在答應我。」
「我發誓。」

他的眼睛充滿血絲。

她親吻他的頭髮,緊緊地抱住他。「樓下有個蛋糕給你,親愛的。」

科里根有兩個星期沒有去做他的星期五小旅行,但是不久後,又開始與那些醉漢碰面。這是他無法放棄的一個儀式。窮困潦倒者需要他,或至少想要他。對他們來說,他是一個瘋狂又不可理喻的天使。他仍然和他們喝酒,但只限特別的日子。大半時候,他並沒有喝醉。他認為這些人真的在尋找自己的伊甸園,只要喝了酒,就回到了那裡。但是,一旦到了那裡,他們卻無法留下。他從沒要求他們別這樣。那不是他的作風。

他是這樣一個能鼓舞大家的弟弟。對我來說,不喜歡科里根好像很容易。但是他有些難以言喻的特質,令我很難不喜歡他。他的核心觀念是幸福|幸福是什麼,及幸福可能不是什麼,他可以在哪裡找到,及幸福可能在哪裡消失過。

牆上的米羅啊

在他離去那天的飛機跑道上,她有那麼多話想告訴他。世界被殘暴的人控制著,最確切的證據就是他們的軍隊。如果他們要你站立不動,你應該跳舞。如果他們要你燒掉旗子,就揮舞它吧。如果他們要你殺人,就重新創造吧。定理,反定理,推論,反推論。在它下面畫兩道線。一切都在數字中。聽你母親的話。聽我的話,約書亞。看著我的眼睛。我有話要告訴你。

但是他剪了一個平頭,臉頰泛紅,站在她面前,而她什麼也沒說。

對他說些話呀。他臉頰上的光澤。說些話。告訴他。告訴他。但是她只是微笑。所羅門將猶太教的大衛星放到他手中,臉轉向別處,說:要勇敢。她在他的前額吻別。她看見他制服背面的完美對稱的打摺線,然後她知道,她就是知道,她看到他走的那個片刻,即是看到他永遠離去。哈囉,接線生,幫我接到天堂,我想我的約書亞在那裡。

不可以耽溺於悲痛。不。用湯匙舀出咖啡,將茶包排成一列。想像自己的耐性。其中自有邏輯。想像並且堅持下去。

兒子,死亡的感覺如何?我會喜歡嗎?

海洛因之家

我天生是當妓女的料。一點也不誇張。我沒想過要有正當的工作。我就住在展望大道和三一東街的拉客區的正對面。從我的臥室窗戶可以見到女孩們在幹活。我八歲。她們穿著紅色高跟鞋,頭髮梳得高高的。

爹地們前往土耳其酒店的途中會經過這裡。他們替旗下的女孩攬客。他們戴的帽子大到可以在裡面跳舞。

電影中,常看到皮條客開著凱迪拉克慢慢停了下來。這是真的。爹地們開凱迪拉克。他們喜歡白圈輪胎。不過,他們很少在後視鏡掛上絨毛骰子。

我九歲時第一次塗口紅。在鏡子中閃閃發亮。十一歲時,我母親的藍色長靴對我來說太大了,大到我可以躲到裡面去,把頭伸出來。

十三歲的時候,我已經和一個穿著紫紅色西裝的男子有了性關係。他有婦人般的腰,但是打我打得很兇。他的名字叫范恩。他非常愛我,不讓我去街頭拉客,他說他要先調教我。

——

我將寶寶委託給母親照顧。爵士琳踢著腿,向上瞧著我。她出生時皮膚最白。起先我以為她不是我的。我從不知道她的爹地是誰。他可能是一份很長的名單上的任何一人。人家說他可能是墨西哥人,但是我不記得曾被墨西哥佬搞過。我把她抱到懷中,對自己說:我要讓她一輩子過得好。

有了寶寶後,妳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告訴自己,絕對不讓她將來去街頭拉客。妳發誓。我的寶寶不會。她絕對不會淪落至此。因此,妳去拉客,為了讓她將來不用拉客。
幾乎三年的時間,我一直是這樣,拉客,跑回家看她,將她抱到懷裡,然後想起我該怎麼做。我說:「媽,幫我照顧她。我很快就回來。」

——

還有另一個客人,我以為我認得。他年紀輕輕的,但是頭已禿了。沒毛的地方非常白,好像頭上頂著小溜冰場。他在華爾道夫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他進來第一件事,是把窗簾拉緊,然後躺到床上,說:「我們來做吧。」

我這麼說:「哇,蜜糖,我認識你嗎?」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道:「不。」

「你確定?」我說,忸怩作態,說得全是鬼扯。「你看起來好面熟。」
「不。」他說,真的生氣了。
「嘿,冷靜一點,蜜糖。」我說。「我問問而已。」

我解下他的皮帶,拉開他的拉鍊,然後他呻吟了起來,喔耶,耶耶,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樣。他閉上眼睛,繼續呻吟,然後不知怎麼搞的,我想到了。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報氣象的傢伙!就差沒戴假髮!那是他的假面目。我幫他弄了出來,然後穿上衣服,揮手道別,不過在門口轉身對他說:「嘿,老兄,東部多雲,陣風十級,有機會下雪唷。」

又來了,我再一次讓自己笑到不行。

——

我過去一直喜愛這麼一則笑話,笑話的最後一行是:庭上,我的武器只剩一塊炸雞。

——

嬉皮對生意有害。他們迷戀自由戀愛。我離他們遠遠的。他們很髒。 

軍人是我最好的顧客。他們回來時,只想找女人做愛,滿腦子都是做愛。他們被一幫愚蠢的東亞混帳給毀了,而現在他們只需要遺忘。而沒什麼比找福佑小姐做愛更能幫助你遺忘了。

我做了一個小徽章,上面寫著:福佑小姐解決方案:發動戰爭,不做愛。沒有人覺得好笑,甚至從越南回來的男孩們也不這麼認為,所以我將它丟到第二大道轉角的垃圾桶裡。

那些男孩們聞起來像是到處走動的小小墓地。

但是他們需要愛。我就像在做社會服務,沒錯。為美國做我的一套。有時,當他用手指刮我的背部時,我會哼起那一首兒歌。砰!鼬鼠跳了出來!他們從中獲得了快感。 


祝福你!哈利路亞!

我所見過最美麗的景象之一──到現今仍然是──是一個下午,父親準備和他在轉角商店的幾個朋友去釣魚的情景。他在房子裡笨拙地走來走去,一邊打包。母親不希望他拿任何的東西,包括釣竿和釣具,擔心他可能因而有了勞傷。他把更多的釣具砰地放入野餐籃子,大叫著說只要是他想要的,不管什麼鬼東西,他都會帶去。他甚至在籃子裡多帶了啤酒和三明治,準備分送給朋友。當外面傳來一聲口哨時,他在門口轉身,吻了她,輕拍她的臀部,然後對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了一些話。媽媽的頭猛地往後仰,笑了起來。我數年之後猜想,那一定是他們兩人才會懂的私密話語。她看著他走,一直到他過了轉角幾乎不見蹤影,然後她回到屋內,跪下|她不是一個虔誠信主的女人,她過去一直說心的未來是在滿滿一鏟子的泥土中|可是此時卻開始祈雨,絞盡腦汁地禱告著,希望雨能把父親帶回來,好讓她能夠和他在一起。

那是我必須學會應付的日常的愛:如果你伴隨著它長大,你會發現這種愛難以匹敵。我過去一直以為,對真正相愛的父母的孩子來說,這是困難的,很難從繭殼中走出,因為有時它就是那麼舒服,舒服到你不想要發展自己的愛。

我此生不會忘記他們數年之後為我畫的標語牌,在我的兩個兄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義大利的安濟歐一役喪命之後,在日本遭受轟炸之後,在諸多的演講和熱烈歡迎之後。我北上到紐約州的錫拉丘茲念大學。上路時,他們以我父親最喜愛的珍貴金色寫了一個小小的標語牌,這是專為高級招牌而保存的顏色。他們在公車站將它舉得高高的,標語牌做得很堅固,像是一只有鑽石形狀尾端、不會在風中動來動去的風箏:快快回家,葛洛麗亞。

我沒有快快回家。我完全沒有回家。當時沒有。我留在北方,不是沒人管而玩瘋了,而是埋首念書,然後,我投入一場匆匆的婚姻中,然後,我的靈魂在一條吊帶中,然後我的頭和心在我自己的三個小男孩中,多年的時光就這麼溜逝,就像大家一樣,看著我的腳踝腫脹,而下一次我真的回家了,回到密蘇里,多年之後,我參加自由乘坐的活動而搭乘公共汽車,聆聽關於警察拉出高壓水龍的故事,我可以在耳朵中聽到我母親的聲音:葛洛麗亞,妳這些日子來無所事事,什麼都沒做,妳去了哪裡?妳做了什麼?為什麼妳不回來?妳難道不知道我正在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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