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玻璃巨塔

三月八日。全日本電視台節目製作局第一企畫室──

雖然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但企畫室所屬的三十多名員工沒有人下班,每個人看起來都忙碌不已。其實也有人無所事事,但他們不時偷瞄身旁的同事,發現其他人仍然在工作,就立刻低下頭,擔心別人察覺他無事可做。

企畫室是節目製作局局長直接管理的部門,這個中樞部門負責統籌人事和總務事宜,有時候還必須協調各部門的意見。不同於直接製作節目的部門,企畫室通常很少會加班到深夜,但波斯灣戰爭開打之後,因為需要調動各部門的人員支援新聞製作局、分配預算,以及聯絡節目變更的事宜,辦公室的氣氛讓人無法輕易下班。

企畫室的真行寺部長把身體埋進大辦公室中央的椅子上,不時地撥了撥一頭引以為傲的銀髮。他很清楚,這個動作可以讓他看起來更充滿知性。

真行寺畢業於東京大學經濟學院,剛進公司時,他提出想要去倫敦學英文的要求。沒想到他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公司派他去倫敦,而且還給了他破格的待遇,只要每週去倫敦支局露一下臉就好。真行寺用公費在歐洲飛來飛去,享受他最愛的古典音樂會,流連於各大美術館,過了兩年瀟灑的高級遊學生活後才回國。

此行為真行寺鍍了金,也對他的升遷大有助益。他對製作節目缺乏熱情,對自己身為評論家,具有一流品味充滿自負,同時,能夠自由自在地操控別人也令他感到喜悅。

他在某個年紀之前,在全日本電視協會的升遷並沒有特別突出。他深知一旦太出風頭,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遭到一些心生嫉妒的傢伙黑函攻擊。真行寺也曾經一度被人用黑函告發,檢舉他重用玩賭博麻將的下屬,之後他行事更加小心謹慎,但如果沒有任何作為,又會被人貼上無能的標籤。

真行寺切身了解到,只能在某個範圍內表現出幹練的一面,在局內尋找能夠關愛自己的靠山,在不斷更換靠山的同時慢慢往上爬,才是在全日本電視台內快速竄升的捷徑。他在三十五、六歲時成為主編,進而擔任特別節目組的製作人,很快升到目前的職位。

照理說,節目製作局的最高負責人應該是節目製作局的大田原局長,但大田原個性大而化之,不知道是怕麻煩,還是對精明能幹的真行寺有所顧慮,他幾乎把自己所有的工作都全權交給真行寺處理,完全不干涉任何實務工作,等於放棄了決定上班族命運的人事權。真行寺成為可以操控節目製作局所有製作人和導播的全權委任者,在局內大展其威。

偌大辦公室牆上的時鐘指向晚上九點,兩天後的晚上九點即將播出採訪戰爭俘虜家屬的特別節目。真行寺希望這個節目可以成為他手上重要王牌,不,非要達到這樣的效果不可。

真行寺檢討著自己目前採取的措施是否無懈可擊。

負責各項重點工作的都是特別節目組的導播,這些人堪稱是真行寺手上的秘密武器,都沒有任何讓他不放心的地方。技術人員也早就準備就緒,處於隨時待命的狀態。他已經不著痕跡地向公司高層做了宣傳,一旦成功,就可以成為自己的功勞,即使失敗,也不會禍及自己。接下來就要看成為這個節目關鍵的本尊,西悟的表現了
──

真行寺拿起電話,立刻找來了製作人金崎和黑原主編。不到五分鐘,兩個人就匆匆跑了進來。他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趕來的身影,請他們走進企畫室旁的小房間,首先向黑原打聽了情況。

「你向我說明一下目前的情況如何。」

黑原慌忙從長褲口袋裡拿出一張紙。

「好的,好的,剛才我去送便當時看了計時器,目前剪輯到四十一分二十三秒十七。我每天下午一點和晚上七點去送便當時,都會記錄剪輯的時間。原本打算今晚逼他一下,但後來改變了主意,決定再觀察一下情況,所以鞭策了他一番。」

黑原縮著脖子,微微抬眼看著真行寺,好像狗看著主人,希望主人可以稱讚自己的能幹。真行寺之所以要求他負責便當,就是為了在這種時候發揮偵察的作用。

黑原雖然無法獨當一面製作節目,但真行寺認為可以妥善利用他的機靈,才拔擢他當上了主編。每到人事異動的季節,對人事頗有研究的黑原製作的預測表,引起一番猜中或沒猜中的熱烈討論也很有趣。雖然不難從中察覺到他對自己升遷的強烈慾望,但真行寺並不以為意。

──有些人有能力製作節目,也有些人像黑原,還有些人像自己一樣掌握指揮權,只要整個體制能夠發揮功效,就完全沒有任何問題──真行寺向來抱有這種看法。

「金崎,你對目前的狀況有什麼看法?」

聽到真行寺的問話,留著落腮鬍、一臉嚴肅的金崎瞪大了眼睛。金崎內心很不痛快,他對西悟違背自己回國的命令這件事仍然餘怒未消。

「是,我認為我們對西悟了解不深,不知道他是什麼貨色,也不知道他的能力高低,我對這一點深感不安。我看,不如乾脆把影像從西悟手上拿過來,動員多位特別節目組的導播分頭剪輯,在短時間內完成。」

真行寺輕笑了幾聲,陷入了沉默。金崎和黑原都很清楚,這是真行寺在做重要決定之前特有的習慣。

金崎他們畢竟比不上最有評論眼光的自己。真行寺內心為此感到自鳴得意。

「金崎,你的意見有道理,但是,西悟拍回來的內容並不是預先設計的,而是突然從天而降的素材。第一次試映時,我從中感受到類似感性的東西。分頭處理這種感性並不是上策,眼下就靜觀其變吧。」

真行寺在看到西悟的試映帶時,覺得有一道閃電劃過眼前。難道西悟具備了罕見的才華?真行寺從西悟身上感受到他手下那些愛將導播可望不可及的力量。

金崎和黑原離開後,真行寺對金崎剛才提到的「不知道他是什麼貨色」這句話耿耿於懷。自己掌握了節目製作局的所有人事,照理說,應該掌握了所有優秀人材,為什麼從來沒有聽過西悟這個名字?他拿出節目製作組的人事資料,翻開記錄導播的經歷和考績的那一頁,開始尋找西悟的名字
──



三月八日,晚上十點,全日本電視台新聞製作局第一編輯室
──

西悟正在奮戰。距離播出只剩下不到兩天,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感到全身都被漸漸抽乾。他已經整整三天沒有闔眼,只能拚命把因為意識漸漸遠離而不斷傾斜的身體坐直。

如果只是完成六十分鐘的播出帶子,根本不需要這麼苦惱,但西悟想要在影片中編織出那份空氣。

──兒子被囚禁在敵人的陣營,不但無法前去營救,甚至無法聽到彼此的聲音。如果無法表達出老夫婦內心徬徨無奈,這個節目就沒有生命……

這種想法沒有絲毫的動搖。

他凝視的螢幕出現了奇妙的動靜,西悟轉頭一看,發現情況不妙。剪輯師豐川的手完全停止了。雖然在西悟的強迫下,他去小睡了幾次,但體力顯然已經到達極限了。西悟的體力和精力也幾乎已經耗盡,意識開始朦朧。再撐兩天就好,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自己和豐川振作起來?

「豐川,我們兩個人都會撐不下去了,那就來下點猛藥吧。」

西悟拿起內線電話,拜託特別節目組負責聯絡的寺澤導播。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可不可以請你盡快張羅二十瓶勇健黃帝液?」

兩個小時後,寺澤抱著二十瓶勇健黃帝液出現了。可以明顯從他臉上感受到同情之色。

「不好意思,這麼晚才送來。藥局沒開,我找了半天,最後買了最貴的。」

西悟鄭重道謝後,先拿了一瓶給豐川,然後,自己也打開了瓶蓋,連續喝下兩瓶。很久沒有食物下肚的胃頓時翻騰起來,全身都熱了起來。

三月九日,晚上十一點。節目在二十二小時後就要播出,明天中午之前必須剪輯完成,在下午三點之前完成最終試映和最終修正,之後,還要錄旁白的配音,所有工作都要趕在晚上九點的播出時間之前完成。

各大報紙的節目表都刊登了這個節目預告,一旦發生問題,必須臨時用其他節目代替,很可能引發重大問題。西悟感覺到神經在緊張中繃得緊緊的。

他已經剪輯完五十一分鐘,還剩下九分鐘
──

這時,突然傳來咚的一聲。坐在一旁剪輯的豐川整張臉撞在剪輯機上,然後一動也不動了。

「豐川,你醒醒,你沒事吧!」

西悟大聲叫喊,豐川卻仍然趴著不動。西悟衝到內線電話前,對著正在待命的寺澤導播大叫:

「剪輯師豐川昏倒了,趕快叫救護車!」

防災管理室的夜間保全人員和寺澤衝了進來。不到十分鐘,救護車就趕到了,豐川被抬上擔架。急救隊員聽了西悟解釋連續工作四天的情況,露出傻眼的表情。

西悟情緒低落。

豐川昏倒了。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都是我造成的,我該怎麼補償他
──

兩個小時後,陪同豐川前往醫院的寺澤打電話給西悟。

「關於豐川的情況,醫生認為是貧血再加上極度疲勞造成的。目前正在打點滴,他已經睡死了。脈搏和血壓都恢復了正常,但很遺憾地,他恐怕沒辦法回電視台工作,只能臨陣退離戰線。」

西悟被逼入了絕境。體力漸漸消耗,時間無情流逝,如今,就連工作夥伴也被奪走了,到底該怎麼辦?

寺澤不安地問:

「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這麼晚了,恐怕很難臨時找到替代的剪輯師。」

只剩下西悟一個人的編輯室空空蕩蕩,他注視著窗外的黑暗,下定了決心。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咬著牙說:

「不,即使現在派新的人手過來,恐怕也找不到影像在哪一盒帶子裡,所以,來了也沒有用。我自己動手剪輯,但我有一事相求,可不可以取消明天下午的試映?我一定會做到最完美,請你轉告真行寺部長和製作人,我希望可以剪輯到明天下午三點。」

寺澤著急地叫了起來:

「如果不進行最終試映直接錄旁白,就沒有修改的餘地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情況,高層會同意嗎?」

「即使他們不接受也無所謂,我會扛下所有的責任。不,高層可能會說,你根本負不起這個責任,總之,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

掛上電話後,西悟注視著手錶,計算了截止時間和必要的作業速度。他移到豐川剛才坐的座位,面對剪輯機。

已經無路可退了,只能全力以赴
──

他振作精神,盯著螢幕,默默地開始剪接。

剪輯完一段畫面後,再重新整理旁白,他一步一步持續做著似乎永無止境的工作。

窗外的黑暗漸漸溶化,旭日臨窗,隨即照亮了整個編輯室。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



三月十日,播出當天,下午兩點五十四分。

西悟高高舉起右手。

他用渾身的力氣按下剪輯鍵。這是最後一個畫面。計時器停止了。西悟帶著祈禱的心情看著計時器,上面顯示的時間是
──六十分零秒零四。剛好符合播出時間。

南館五樓的
MA(音效)室的樓層內宛如戰場般忙成一團。音效的工作人員、技術職員和導播神色慌張地進進出出,從他們快步走動的身影,可以感受到氣氛的緊張。

在企畫室真行寺部長指揮下,大幅修正了原本的作業計畫。

照理說,應該根據已經完成剪輯的帶子時間資料,重新剪接每一個畫面,製作成畫質漂亮的空白母帶。然後,進行拷貝母帶、消除雜音的整音作業,再分別製作配樂、製作音效、錄製旁白配音。配樂、音效和旁白配音分別錄在不同的音軌,最後才進行音效合成,錄製在母帶上。完成所有這些作業後,才能製作出播放用的帶子。

可以在何種程度上省略這個作業工程?西悟埋頭剪輯期間,真行寺召集了幾位製作人,研擬了各種縮短製作時間的方案。他難得皺起眉頭,語氣粗暴地在否決和接納製作人提出的方案過程中,決定了最後的作戰計畫。

真行寺最後決定把這項工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將西悟剪輯完成的六十分鐘帶子分成三個部分,每個部分二十分鐘。第二階段,三間音效室同時進行整音作業。第三階段,依次將這二十分鐘的帶子錄製旁白,最後再重新連接起來,變成六十分鐘的播出帶。

以前曾經用這種方式處理過簡短的新聞報導,但六十分鐘的特別節目從來不曾使用這種作戰方法。

真行寺看到三十幾個人同時忙碌工作的樣子,不禁陶醉於自己的大膽決定。

下午五點十分,距離播出不到四個小時。

西悟在廁所的洗臉台前整理了凌亂的衣服,洗了一把臉,用力拍了臉頰好幾次。當他進入配音室時,發現擠滿了人,完全可以用「沒有立錐之地」這幾個字來形容。

真行寺抱著雙臂坐在沙發中央,幾個身穿西裝、上了年紀的男人坐在他的周圍,可能是節目製作局或新聞製作局的幹部,製作人金崎和主編黑原站在牆邊。現場除了導播以外,還有技術人員、負責音效的工作人員,甚至還有好幾位主管,可能為了因應隨時可能發生的突發狀況隨時待命。

西悟愣了一下,靜靜地行了一禮後,緩緩坐在導播席上。他拿起發出開始錄旁白指示的
Q按鍵,用指尖放在上面,反複練習了好幾次。

旁邊放著剛從隔壁音效室拿來的第一個二十分鐘的帶子,曾經多次幫忙的寺澤導播把帶子送了過來。寺澤的神色緊張,好像護理人員把器官送到等待移植手術的病人手上。

帶子放進了機器,技術人員用緊張的聲音宣佈:

「五、四、三,馬上就開始了。帶子開始播出。」

西悟挺直腰桿,將所有神經都集中在指尖。

Cue!」

西悟的聲音響徹配音室。

他配合每一個影像的重點按下
Q按鍵。響亮的旁白聲音被吸入美國的鄉村小鎮景象──

            *

八點四十五分,所有作業宣告完成,播出帶送到了技術局的播放室。

西悟完成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他在節目製作局企畫室的末座,和真行寺他們一起迎接了節目播出那一刻。

晚上九點,電視畫面上出現特別節目的固定片頭後,開始播出西悟採訪的影像。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注視著畫面,總機在晚上九點就下班了,企畫室內的電話靜悄悄的,除了電視節目的聲音以外,完全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

這個節目真的會播出嗎?眼前的這份寂靜到底是怎麼回事?會不會根本沒有人在看這個節目?剛才的一切會不會只是夢幻或是虛構的故事,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只是演員而已?
西悟內心湧起了不安。

畫面上出現了老夫婦的身影。那不是夢。從賓州東洛克丘的這對夫妻為自己打開門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一路為實現夢想而努力。西悟擺脫了不安,完全沉浸在感慨中,再度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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