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千萬顆星星
作者序
我很珍惜緣分這個東西。我想,是從為了思考憑弔這回事,正視許多荒謬無理的死亡之後開始的。比起自己的願望和希望,我漸漸地會把別人給我的話語和機會視為一種良緣,擺在第一位。
創作者大肆談論自己的作品,應該不是件值得褒獎的事。
我雖然明白這點,但還是在這裡簡短地記下這部作品誕生的經緯,是因為我認為它可以協助作者與接觸這篇故事的讀者對話。
憑弔者──對於過世的人,他一視同仁地去記住故人愛過誰、被誰所愛、曾經做過什麼事而受人感謝。想到要去塑造這樣一個超凡出世的人物,我認為,如果不感同身受地體會他每天經歷的苦惱、糾葛與歡喜,便很難把他的形象傳達給讀者。我在一次次的摸索與失敗之後,決定寫下他的日記。一天一次,我挪出時間與他同化,憑弔透過報導得知的人物,或是想像中的角色,寫下在假想的現場發生的事與邂逅的人,還有心中湧現的感情……
像這樣撰寫別人的日記,我沒有自信能夠持續到幾時。事實上,第二天我就因為精神上的負荷,而禁不住在夜空下嘆息。這時,天空光芒乍現。光點維持著耀眼的亮度,斜斜地落下並消失了。即使是錯覺也好,我覺得這是星空在鼓勵我繼續下去。結果,?築靜人的這部日記,我足足寫了三年之久。
這部小說,就是根據當時的日記寫成的故事。一開始,我並沒有打算公開靜人的日記,但後來漸漸希望讓讀者感受到死者及家屬無一相同的樣貌,以及靜人與他們邂逅而發生的衝突及變化。就在這樣的想法高漲之時,《ALL讀物》的主編吉安章先生鼓勵我發表。碰到這樣的情形,還是讓人不得不感覺到緣分是存在的。我把握機會嘗試,結果表現方式逐漸產生了變化。一言以蔽之,就是靜人的意識日漸抬頭了。透過三年來的日記,在我體內呼吸的靜人,渴望更親密地與人互動、表現他各個當下的感情。我回應他的要求,結果大大地跳脫了日記的記述形式。故事與人都應該成長,所以我覺得這樣也好,但對於記錄性變得稀薄、故事性增強,我也並非全然不感到不安。連載當中,秋月透馬先生一直伴隨我前進、荒?勝利先生支持我讓更多人知道靜人的想法,這些我所信賴的編輯對我表示贊同,並且推了我一把。羽鳥好之先生引導我以更寬闊的視野去寫作,關口聖司先生以優美的書本設計包裝這個故事,還有宣傳局、營業部、校對員等等將這個緣分化為確實成果的文藝春秋的工作人員,我都由衷感謝。
此外,雖是私事,但也為了闡明創作絕對無法獨力完成,我在這裡對總是支持我的朋友和家人們獻上感謝。
對於前作《陌生的憑弔者》,許多讀者以電子郵件或親筆寫信告訴我感想,我想對各位表達最深的謝意。各位的信件內容都傳達出由衷珍惜的事物,也有許多信件來自失去家人或至親的讀者,我讀著這些信,內心幾度激動到無法自持。今後,我也會繼續珍惜與讀者的這種緣分。
即將邁入三十大關的某個夜晚,我待在長崎的和平公園。我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遙想著在這裡過世的人們。此時,一隻貓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雖然沒有戴項圈,卻莫名地親近人,甚至還跳上我的大腿來。我觸摸牠的腹部,摸出裡面有好幾個胎兒。動物即將生產的時候,通常都會變得非常神經質,更遑論挨在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身上了……我感到很不可思議,認為這隻貓或許是特地來告訴滿腦子只想著死亡而抑鬱煩悶的我,也是有新生命即將誕生到世上來的。而今,我才想起這也是一段珍貴的緣分。
二○○九年十月 天童荒太
【內容連載】
十二月二十三日
答應別人我會記得一個人生前的事蹟,這樣的憑弔行為只有短短的一下子。所以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也會有人責備這樣太草率吧。
「虧我告訴你這麼多,卻只有這樣嗎?看你跪下來,擺擺手,還以為你要幹嘛,結果居然就說要走了……?開什麼玩笑!你這樣做,過世的人就會瞑目嗎?他就是因為捨不得妹妹和三歲的外甥女,才會幫沉迷賽馬的荒唐妹婿扛下債務,十五年來沒日沒夜,拼命開卡車賺錢。他好不容易還清了債,在妹妹幫他舉行的慶祝會上,被一晃眼就十八歲的外甥女在臉頰親了一下,那個鐵漢子就高興得神魂顛倒,一不小心喝過了頭,在回家途中睡倒在路上了。他從高中的時候開始,一喝醉酒就經常睡倒在那條路上。那條路根本不會有車經過。車子真的很少會迷路誤闖進來。你可不能單純把它當成醉漢粗心大意而碰上的意外啊。」
對這個據說是死者高中橄欖球社學弟的男子雖然非常過意不去,但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姿勢雖然只有一下子,但憑弔的本質是存在於其後漫長的歲月裡的。
十二月三十日
星星看起來在顫抖──十七歲的少年留下這樣的遺言。
黃昏時分,我經過座落於小丘斜坡的墓地前,看見一對四十五歲左右、貌似夫妻的男女坐在坡道中間仰望天空,便出聲搭訕。
少年從小一心嚮往太空,憧憬著成為天文學家。即使被同學嘲笑為怪胎、外星人,他也以被這麼看待而自豪。不知不覺間,朋友也對他另眼相待,只要談到太空就想到他,高中的時候他還主持設立了一個太空研究會。然而少年染上了絕症,一下子臥病不起,突然得令周遭的人措手不及。少年或許已經認命了,他要求從醫院回家,一天晚上,他說他想睡在庭院裡。父母和他三個人一起躺在庭院。那是個星月美麗的夜晚。
星星看起來在顫抖,少年說。像在哭嗎?母親問。是活著呀,少年回答。他呢喃:真難以想像,死掉以後,就再也看不到這麼美麗的星星了。看得到的,絕對看得到的,父親斬釘截鐵地說。少年微笑,回答:是啊,或許可以在更近的地方看到呢。
聽說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和少年的父母坐在一起,迫不及待星星升起。
二月二十七日
我在平交道碰到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婦人,她因為購物車的車輪卡在鐵軌上,進退不得,我向她伸出援手。老婦人的腰雖然有些彎了,但臉上的鷹鉤鼻顯得強悍,眼神堅定,「明明還不到要人幫的年紀說。」她不甘心地說,不待我問,便說起她正要去見她那作孽的媳婦。我錯失離開的時機,陪她走了一會兒。
「我那四十八的兒子說他終於娶了媳婦,我興高采烈地迎接新媳婦來,來的卻是個皮膚曬得黑黝黝、眼睛咕碌碌、頭上綁個白頭巾的女人。我還以為我兒子被電視上說的那種山姥辣妹給拐了,結果竟說是個馬來西亞姑娘。我當然比較中意日本女人,可是兒子也都那把年紀了,我心想總比日本姑娘有耐性吧,反正是件好事,便煮了滿桌好菜招待她。在我們這兒,黑豬肉是上等佳餚,所以我燉了豬肉、煮了豬肉味噌湯、涮豬肉片沙拉,沒想到她竟然全部給我剩下來,這媳婦可奢侈的了,說她非牛不吃呢。宗教什麼的,我當然不懂啦。
「讓她煮咖哩,給我煮成綠色的,讓她做點心,全都甜得要命。這裡的話也一直學不起來,老是把我叫成馬麻、馬麻。我們的工會會長就姓麻馬,真是混淆不清。我後悔真是娶錯人了,打算要她回去的時候,我得了癌症病倒了。而田裡又等著收成。沒辦法,兒子不用說,只能要媳婦也加油了。我自己一個人努力跟病魔搏鬥……可是夜裡一個人,還是不安極了。結果每天晚上,媳婦忙完田裡的活,家事也做完之後,就跑來陪我說話。她日本話說不太通,有時候實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家裡養的小雞她說成燒雞,說:馬麻,生燒雞囉……。她還在枕邊摸我的手,唱故鄉的歌給我聽,睡在我床邊的地板上,一到早上又出去下田。幸好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後來復原得也很好,我出院的時候,媳婦的肚子裡已經有了下一代啦。
「哎,先前把她說得那麼糟,真是太過意不去了。什麼娶錯人了,我這個婆婆才是該遭天譴。不光是咱們這裡的佛陀,我也想向媳婦那裡的神明道個謝,所以跟媳婦一起回娘家去了。她們家的人對我真是熱烈歡迎吶。我本來還有點懷疑媳婦是為了我家的財產才嫁過來的,所以我打從心底向她道歉,緊緊抱住她說:妳就永遠叫我馬麻吧,不用再改了。可是啊,才一眨眼的事吶。我那媳婦竟然在工作中昏倒,就這樣去了。好像是後腦受了挫傷,腦裡有出血。應該是在哪裡跌倒撞到的吧,但她對自己的病痛總是忍著不說……。可是被留下來的兒子孫子還有我可怎麼辦吶?我真是寂寞得發慌吶。在家裡留下一盞溫暖的燈火,就這樣突然走了……真是作孽啊。」
我們來到當地的墓場。她指著一座應該是家墓的古老大墳墓,說媳婦就睡在這兒。墓碑背面新刻了一長串片假名的名字。
老婦人說膝蓋會痛,靠在購物藍上就這樣膜拜,我也在旁邊為故人憑弔。
三月十六日
我遇到一個人,說他死了以後,不需要任何人來記住他。
是在我憑弔遭到隨機殺人魔刺殺的二十八歲粉領族的時候。
案發之後已經過了兩個月,但她遇害的鐵路高架橋底下,現在仍擺著許多獻花,還附上寫著「我原想和妳一起老去」的信件。
我在那裡憑弔時,一個長髮青年騎腳踏車經過,略帶冷笑地出聲問我:
「你在幹嘛?」
我告訴他我的憑弔之旅。
對方嗤之以鼻。他甚至一臉噁心地板起面孔說:
「你腦袋有問題啊?就算我現在死了,也不用別人來記住我。不,被什麼人放在心裡更要恐怖多了。像這樣擺花,怎麼說,莫名其妙,教人作嘔。」
青年說完,騎著腳踏車離去了。他的意思我也並非不懂。尤其是處在孤獨當中,可能會萌生出這樣的想法吧。我可以理解。
可是,也有一些事是走訪過許多的死亡才能夠發現的。
也就是會說那種話的人,對於自己何時會遇上死亡,並沒有明確的概念。青年說「就算我現在死了」,但人並不一定都會死在甘願死去的時候。死亡並非總是在人自暴自棄、沒有喜愛的人、失去目標的時候造訪。
剛才那個青年,或許有一天會找到真心喜愛的人。或許他會找到想要挑戰的工作、想要繼續下去的嗜好、覺得有意義的使命。也可能得到想要一起共度人生的伴侶或摯友,也可能生下想要守護他們成長的孩子。
有時候,死亡會在這樣的瞬間造訪。
只差一步,一路拚命累積的努力就會獲得回報、明天就可以見到珍愛的人的笑容──有時候人會在這種時候,生命被陌生人所剝奪。
碰上這種情況,他也能夠說「被人放在心裡更教人恐怖」嗎?當然或許會有人這麼說。但大部分的人沒辦法那樣逞強。
而且對於被遺留下來的一方來說,期望能夠一起共度人生的對象、想要守護成長的對象,不管經過多久,都是不可能遺忘的。
我希望他至少不要冷眼去看待那些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