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紀2.0

第三個小時

十八歲之後，亞當的金髮開始轉為深色，但是她利用修復的功能恢復他先前的亮色頭髮。照片中他的雙眼是深色的，現在卻變成銳利的藍色，與他在監獄裡穿的牢服很相襯。安娜斯從未料想到面試教室中的投影機，竟能呈現如此鉅細靡遺的效果。她後退一步，影像的澄淨度令她驚訝，彷彿人類和類人同時在她眼前似的。

亞當的雙手緊緊扣在背後，他坐下來，將膝蓋拉近身體，臉別過去，刻意遠離亞特，拒絕承認類人的存在。

至於亞特的外貌，安娜斯能決定的部分較少。亞特的身體為金屬材質，由三截可拆卸組裝的履道所組成，像廢棄工業的第一代產品，身高不及亞當的膝蓋，外型矮短、笨重。亞特兩隻液壓式的手臂相當強壯，但只有三隻手指，這是對早期機器人的致敬，也是哲學家威廉喜愛的機器人形象。此外亞特的頭部還會發散皇冠形的光線，非常淘氣。亞特擁有猩猩的臉龐，他的雙眼瞪大，嘴唇下垂，會不厭其煩地瞪人或是咧齒，展現充滿嘲弄意味的笑容，全身上下包覆著橘色毛髮。

——

「如果你是真實的，你現在會覺得很無聊。」亞當說。
他的語氣很平靜，沒有任何情緒爆發的跡象。
「如果這些話有任何意義，我會回應你。」亞特回答道，他的聲音也一派輕鬆。
「我是說，如果你是真的人，你現在會覺得很無聊。」
「我相信啊，而且我覺得這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也是一件？」
「值得我慶幸的事情很多。」亞特說。「例如，我很高興我並不害怕知道真相。」

這句話聽起來輕描淡寫，但其實有著重要意義。冷冰冰的言語以及視線的餘韻讓人感受到他們之間正瀰漫微妙的氛圍。一段時間的休戰後，他們又再次拿起武器，重新衡量彼此的距離。

「你說的是什麼樣的真相？」亞當轉過頭對著他的同伴問，他攤開手臂，假裝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真相就是，人類其實比我還要次等。」亞特小心謹慎地選擇用字，並且迴避亞當的雙眼。
「我想，戴著猩猩面具的無用金屬也比我還要次等，這樣我們算是扯平了。」
「如果你是對的，那我們是一樣的。」亞特回答，不再掩飾正面對決的意圖。
「我有說錯嗎？你想否認的是金屬的部分？還是猩猩面具的部分？」
「你為什麼要伸懶腰？」
「因為我的背很痠。」
「亞當，你幾歲？」
「十八歲。」
「而你已經開始疲憊不堪了。」
「我沒有疲憊不堪。」
「你有。世界上最長壽的人活了多久？你知道嗎？」
「你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一百三十二歲。然而，一百一十二歲之後，她便無法行動；一百一十五歲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原創性的想法；一百二十歲之後，她不再能品嚐美味；隔年，她看著自己最後一位好友死去。你是一朵盛開但逐漸枯萎的花朵，所以你比我次等。」

亞當停止他的伸展動作。他全身筆直，並低頭看著亞特。

「你的意思是，你的機身不會腐壞？」
「你把我和那些資源回收的廢棄物搞混了。」
「要不搞混還真難。」

亞特翻了個白眼，說話時微微噘起嘴。

「我和你之間的差別在於，我身上容易損耗、破壞的部分都可以替換。你記得你踢下我的頭的時候，隔天我還是自己回來這裡嗎？我連頭痛的感覺都沒有。你知道他們正在做什麼實驗嗎？下載完整意識的實驗。他們想把我的檔案複製到另一個類人上，只要燒錄備份檔案，隔天起床就會有兩個亞特，不再是一個亞特。我想你大概連我在說什麼都無法想像，你能想像嗎？」

「我可以。看。」

亞當走到桌子前，拿起桌上的麵包，誇張地把麵包分成兩段。「看，是不是？馬上就出現另一個幾乎一樣的麵包？」他說。「我想情況大概就像這樣吧。」

「但是我和那片麵包是不同的，不是嗎？」
「你比較不好吃。」
「我說了，那是意識下載，麵包沒有意識。」
「我以為，我們對這件事的爭論三個月前已經結束，並且同意休戰。」
「沒錯。但你說我不是真實的。」
「開個玩笑。」
「所以你是說，你現在願意放下我們的爭論？」亞特說。「你願意為剛剛那句話道歉，然後我們繼續和平共處？」
「我不需要道歉。」亞當對他說。
「很好。」亞特微笑地說。「我一直在等機會，想好好跟你談談。」
「我並不想聽你說話。不介意吧？」
「完全不介意。反正這樣我比較不會被打斷。」
「我背痠頭疼，一早起床就知道今天準沒好事。」
「所以你不相信人工智慧，卻相信小徵兆？也許這解釋我們在溝通時所遇到的困難，也許就因為你是個笨蛋，如此而已。」
「我寧可當個愚蠢的人類，也不想當一大塊聰明的金屬。」亞當告訴他。
「你說過很多次了，把金屬說得好像有多下等。」
「這得看用途是什麼。」
「我這種用途也還好吧？」
「是還好。」

—

安娜斯看著人影慢慢分開，一如往常等待著他們開始起爭執。

—

「所以你說說看，你有什麼我沒有的？」亞特挑戰地問道。「除了身體會敗壞這點之外。」
「我是活著的。」亞當對他說。「如果你聽得懂，我想你會很享受活著這件事。」
「請先定義什麼是活著，」亞特說，「我才能判斷你的智力值不值得讓我和你討論。」
「還真是誘人的提議。」亞當回答道。「定義沒辦法幫助理解『活著』是種無法言喻的感覺。」
「這個回答太弱了。」
「生命是從混亂中找到秩序，是一種能從外界汲取能量的能力。生命能創造、能成長、能繁殖。你不會懂的。」
「這些事情我也能做。」亞特抗議道。
「除了理解之外，喔，還有繁殖。還是你打算跟我說，你現在就能創造一個自己？」
「我可以創造另一個自己。我知道怎麼做。這是程式中的一部分。」

亞當回到椅子上，拿起一本書，彷彿表示不想進行這段對話，但是這麼做唬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同伴。「你只是矽構成的。」他邊說邊翻了一頁。

「所以你也只是碳構成的。」亞特固執地說。「什麼時候元素週期表變成一種歧視的說法？」
「我想我可以說明我的偏見。」
「我想我很樂意聽你說明。」

亞當把書本放在桌上。「如同我說的，我們身體裡有數千億個小細胞每天不斷進行分裂繁殖，每個細胞都像一間小小的工廠，它的組成要比你身體的構成要複雜多了。有些細胞建立骨骼，有些細胞控制循環，還有些細胞執行更了不起的工作—它們構成我的大腦。

「在我的大腦裡，連接的神經元細胞的數目可能就超過宇宙的粒子數，所以你那微小的電子迴路嚇不倒我的，甚至是庸俗如廢物堆積場的車身也無法令我感到驚奇。對我來說，你就只是個玩具，一個稍微聰明點的機械裝置。我的朋友啊，相較之下，我的存在可是個奇蹟。」

亞特舉起他的金屬雙手，緩緩地拍著，帶著諷刺的掌聲迴盪在房間內。

「真了不起。」
「等我找到你的諷刺專用電路板，我一定把它拆下來。」
「那也不會怎樣。走廊上的櫥櫃裡有備份，我可以自己裝上。不過你對生物學的理解還真是令人驚豔。雖然只是基本程度，不甚精確但至少很努力。亞當，你想知道真正諷刺的是什麼嗎？這會令你心神不寧，但不能因此而隱瞞事實。你該不會想告訴我，我存在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你們這種比較優越的細胞生命形式把我創造出來？」
「我想這是不錯的觀點。」
「所以，那又是誰創造出你們這種細胞生命形式？你知道嗎？」
「沒人知道，是宇宙間的偶然。」
「滿正確的。」亞特同意地說。「偶然出現的，矽酸鹽也是偶然出現的！」
「我沒有認真聽你說話，你知道吧？」
「你的行為顯示你在聽，這樣對我來說就夠了。其實，如果是哲學家，他們可能會問每個人對現況滿意嗎？有些人會說，跟以前比已經是夠好了。你會希望自己繼續研究哲學嗎？」亞特慢慢逼近重要的問題。

亞當低頭看著他，好像想把這個類人從鞋邊大力踢開。「他們沒有給我選擇的權利。」

「你可以選擇不要逃跑。」

「我當時才十三歲。」
「我只有五歲。人類從幾歲開始做決定？」

「光是聽你講話就令我背痛，你覺得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你的身體試圖轉移大腦的注意力，避開你的大腦不想聽見的問題。這就是偶然製造的機器會有的問題。一旦確定是設計上的缺陷，就很難修正。

「這又讓我們回到生命的起點—矽酸鹽。在我開始說明之前，我得先說，人類觀點的問題在於，你們以為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只是唯一一次生命創造的結果，但是明智的旁觀者會認為，從過去到現在，共有四次生命創造。而且還有一個壞消息：你所想的自身，其實只不過是生命的第二個層級，不過第三個層級也是你們帶出來的。至於我，當然是第四個層級，整整超前你兩個層級，別難過，難過這種情緒總是於事無補。」

「聽你在胡扯！」亞當大吼，但是亞特說對了一件事，亞當的確在聽他說話。

「你知道我不說廢話的，這是我的另一項優點，我是第四種生命形式，先讓我為你說明所有的生命形式。第一種聽起來很諷刺，是無生物。其實就是由矽酸鹽所構成的物質。你喜歡這諷刺的事實嗎？我很喜歡。接著就是我所知的生命創造的故事。你就放輕鬆聽吧，最後可以問問題。

「最剛開始的時候是泥土，泥土是由許多微小顆粒層層包覆而組成，每一層複製其組成的形狀，且恰好能包覆上一層。所以在生命創造之初時，複製的機制就存在了。聽起來很熟悉吧？複製程序有時會出現小失誤，後面那層不一定和前面那層完全相同，這種情況就叫突變。接著，突變的層次被複製，以此類推，錯誤便是這樣傳遞下去的。

「因為失誤的關係，我們有了變異，而這種現象會遺傳，因為新的層次會複製前一個層次。現在，我們需要了解的關鍵是不同程度的適應力。你可能會覺得奇怪，泥土難道還有好壞之分？適應力好的泥土又是什麼？」

亞特一邊說話，一邊繞過整個房間，只有三隻手指的手放在背後，模仿老學究的動作。當他說到重點的時候，銀色手臂會往前閃過，在他面前的空中畫著隱形的圖樣，這連串的動作相當引人注目，而且不論亞當努力試著不去聽他說話，卻還是什麼都聽進了。

「適應力是測量生殖結果的方法。如果複製失誤創造出一種泥土形式，又較易於傳遞，我們就說這種泥土較有適應力。你一定很納悶，怎麼會這樣？嗯，這麼說好了，有種泥土特別泥濘，所以在溪流中，它更易聚集含有岩石成分的阻礙物，最後阻塞溪流。假設夏季時上游溪水乾涸，黏土層的塵粒隨風吹拂至各地，在其他溪流裡播下種子，繼續重複這種較為泥濘的特質所衍生的影響，你說會怎麼樣呢？

「所以你知道了，泥土的本質並非恆常不變，複製錯誤的情況會發生，比較好的會傳遞至各地。藉由複製，改變的物種得以傳承，這就是最早的進化形式。你可以笑我是由矽構成的，但親愛的朋友啊，矽酸鹽是先存在於世上的物質，RNA在我們之後出現，矽酸鹽的構成是一切有用的基石。

「當然，請一定要記得小心自己利用的物質，因為可能最後反過來被利用的會是你。我們矽酸鹽並不知道這點，所以後來新的再生物種太成功了，他們和後代已經遺忘了他們來自的基石。容我提醒你，我們總是無知，總是在事後才明白。

「你最喜愛的生命形式於下個階段出現，DNA革命。直到某個時間點，細胞形式偶然出現了，真的很偶然，只是一、兩次聰明的錯誤，就形成了後來蓬勃發展的多細胞生物，這種生物最美妙的是其細胞移動的特質，而你們最終等待的，是擁有頭腦的人類（話說無腦的東西應該也不知何謂等待）。

「頭腦是個神奇的裝置，充滿鬥志與想像力，有時盡是邪惡，有時盡是養分。你們總認為，頭腦是人類世世代代以來的重要工具，為此驕傲無比，不是嗎？確實該驕傲的。沒有你們的大腦，世界上就沒有語言，如此我們就無法見到第三階段的演化。

「你們以為自己是演化的終止，而這正是以為的最大好處。它可以欺騙思考的人。就像泥土後來發現碳的生命形式踩著它們前進；而有頭腦的人類崛起後，碳的生命形式也發現有另一種生命形式，踩著它們前進，等待適合的襲擊時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你一定知道。我相信你很清楚這些事。」

亞特瞪大雙眼，挑釁地看著亞當。亞當知道接下來會如何，想不知道都難。無論他有多少反駁的論點，只能保留不說，先養精蓄銳。現在，他只能粗暴辱罵。

「你想說多少故事隨便你，但無論如何，你要當冰箱，身高還太矮；要當猴子，長相還太醜。我何必在意你說了什麼話？」
「我在幫你打發時間。」亞特說，對亞當帶刺的話語早已免疫。
「不，是浪費時間。」亞當咆哮著說。
「喔，你說的沒錯。」亞特裝模作樣，好像突然理解的樣子。「你終究會死，對吧？時間對你們而言肯定非常不同、肯定很珍貴，被困在這裡，你一定心情沉重。還真無法想像，如果我會變老，我絕對會恨自己為什麼非得跟你關在一起。」

亞特雖然冷靜但並非毫無感情，他像個戰士一樣步步逼近。說出這些氣人的話的時候，由於情緒激昂，他的追蹤裝置呼呼呼地轉動著。反觀六個月之前，他可是個可愛又新穎的類人，沒有任何惡意，有趣又好玩。現在，他顯現出另外一面，變得更像……人。